第二章 戰士亞寂與法師菈雯(四)

樹海裡面的日光並沒有受到黑色霧氣影響，就算沒有時鐘，也可以從太陽的角度準確知道時間。

「好了，持續三十分鐘。」

亞寂一面伸展自己的筋骨，一面從黑色霧氣中走出來。

「結果連一次需要拉你回來的危機都沒發生過。」菈雯依舊維持坐姿，她在這段時間完全沒有動，就只靜靜的在樹海內看著：「加護和魔法都和生命力相關，說不定只花一小時就適應的你，有辦法學到些不常見的魔法呢。」

「這意思是妳想要教我？」這倒是有趣的提案，然而亞寂稍稍考慮數秒便搖頭：「如果在生前遇見妳的話，說不定我會一口答應，但現在就算了吧，要我邊放魔法邊用劍的話，反而無法專注於劍上，會變鈍的。」

「這樣啊…終歸現在學的話也用不著，倒是我想太多了。」菈雯也只是提出想法，並沒有要亞寂一定得聽他的：「對現在的你而言，只要纏繞加護於劍上，對付一般惡魔已然足夠了。」

把劍插回自己腰間後，亞寂左手握了握拳，細看上面的螢光。本來不穩定的光暈經過一段時間的控制，平常時已經能減弱到幾乎看不到的地步了。

「既然我已經結束練習，現在就出發到巴棣城吧。」亞寂拎起自己地上的行李說：「先用你的魔法移動後再徒步走過去吧？最近的地點在哪呢？」

「就在你很熟悉的地方，薩辛城關口前。」菈雯起身說：「更準確的位置是你接受決鬥後倒下的地點。」

「…說的也是，畢竟把我搬回樹屋後，也沒閒時間出去了吧。」從死掉的地點重新出發，倒是個奇妙又合理的巧合：「不過如果是從薩辛城出發的話，直到巴棣城的路途我都蠻熟悉。想繞過惡魔軍會走的道路，我也不是沒辦法。」

「咦？」聽到此處，菈雯詫異望向亞寂：「能辦到這事？」

「妳該不會沒有想到要讓我帶路吧？」

這麼一說菈雯才想起來，亞寂還是前副將軍，就算不了解軍隊裡的事情，對地形與惡魔動向理所當然會有嫻熟的把握。

明明自己身邊就有個活嚮導，自己卻完全沒有發現，想到此處菈雯便不好意思地把法袍帽子套上，稍稍別過亞寂的視線。

「明明是妳邀請我當保鑣，怎麼妳自己都忘東忘西呢？」

「呃…」

「把行李搬過來的決定也有點怪，明明等我熟悉完加護後走回樹屋，再使用妳的空間魔法就能馬上出發，也不需要多費力氣吧。」

「唔…」

「一開始也是呢，只要留個紙條告訴我暫時別出屋子的話，我就不會誤把魔法給破除，更別說讓惡魔進來了呢。」

「姆…」

「這下子我是不是該擔心，妳的空間魔法究竟能不能連到薩辛城呢？」

「…這種錯誤，再怎麼說也不可能吧！」

說到第四點後，被挑釁的菈雯輕叱一聲，讓亞寂心中驚了一下。

接著菈雯手杖輕輕一顫，只見原本還看得到日光的天空，居然在一瞬間便被突然冒出的黑霧包覆住。感覺到失去陽光的環境變化，亞寂立刻就知道自己現在正處於黑色帷幕之中，馬上現學現用，激出身體的加護包覆自己。

而在自己眼前出現的景觀，便是自己再熟悉不過，卻已被惡魔化為死地，以開敞的門衙宣告人類守城失敗的薩辛城關口。

空間魔法。

不同於諸如火球，冰彈與風刃等簡單的攻擊型魔法，因為涉及諸多繁複計算與更加艱深的生命力控制，就算在現代也是被公認為消耗龐大與施法困難的魔法之一，並不是想用就能馬上使用的技術。

即使自己站著不動，對想偷襲的法師而言相當於一個活靶子，但真沒想到菈雯能僅僅在一句話，約莫三秒的時間內完成施法與啟動，一瞬間就把自己傳送出去了。

「亞寂先生，我必須在這裡向你說清楚。」

彬彬有禮的語氣反而襯托她的不悅，慢半秒出現於後方的女法師按著自己法袍帽套前沿，幽幽說道：

「法師使用魔法，就相當於戰士揮舞刀劍，都是累積了一生努力的成果，剛才的玩笑就等同於別人瞧不起你的劍術，對你來說可能無所謂，但我很在意，以後別再這樣說了。」

「……是呢，是呢。」亞寂緩緩點頭，明明自己也不喜歡被憑藉黑色帷幕的惡魔單方面侮辱，菈雯的這番話讓他深有同感，他抱著歉意說：「之前把我復活，已經足夠證明妳的手腕，還去懷疑妳的魔法，實在是我不小的失態。剛才無疑是優秀的法師才擁有的手腕，我收回前面讓妳生氣的話，抱歉。」

「原諒你！」

「好直爽的回應！」

不僅前面翻臉和翻書一樣快，回到正常心態的速度更快。亞寂不禁留意自顧自向關口大門走的菈雯，她剛剛微嗔的神情似乎在自己道歉後就完全感覺不到了。

「雖然有生一下子的氣，接下來還有幾天的路程，把情緒帶到接下來的旅程就不好了。」

「……妳想的對，但還是太直接了。」亞寂跟上腳步的同時皺眉問道：「經驗告訴我年輕女孩的心情總是飄忽不定，妳真的已經沒在意了？」

「如果真生氣的話，難道你想額外受罰嗎？」菈雯不了解為什麼亞寂會有自我請罰的想法，帶有新奇的口吻回說：「可是這樣一來內容可不好想呢，雖然能收走你的加護，但那是你反過來要害我的時候才會考慮。」

「等一下，剛剛妳是不是在不知不覺說出了恐怖的事情。」

這還不是自已的東西嗎？本以為自己練了一小時，已經有辦法控制自己的加護，居然能說收走就收走嗎？這單單的一句話就讓亞寂感到一絲不安。

能收走的話，惡魔也能對自己做嗎？

「放心吧，不同加護的惡魔沒辦法做到那種事，」菈雯知道亞寂在擔心甚麼，語氣緩和的說：「只有身為同類加護之主的我，才能回收你的螢光。琉亞斯的傳說也有吧，有個控制黑色帷幕的惡魔之王，那就是黑色加護之主。」

「啊！」

亞寂恍然大悟。螢光與黑霧都是加護的一種，既然黑色帷幕有控制它的惡魔在，自己身體的螢光也該有人賦予並控制才對。

而這人是誰實在不難想像，除了自己以外就只剩菈雯有螢光的加護，不須懷疑，她正是相對於魔王，能控制加護之人。

「妳的地位一下子就變得好高啊。」亞寂退了一兩步，無心之間敬意油然而生：「加護比起人類的軍令，似乎能成為很有效的控制手段，往後可不能隨便得罪妳了。」

「別這樣說我，我從沒想過要強迫你啊！」

「我知道，說笑而已。」亞寂自然不會對菈雯有無額外的居心產生懷疑，他是另有所指：「但如果是惡魔之王，就會利用控制加護來凝聚惡魔軍心吧，比如說戰功越大的人給予越多加護之類。」

如果加護是個能不受擁有者控制，可以被分配的力量，那對統治者而言簡直是再好不過的工具。

「或許這也是原因之一，但那不是最主要的理由。惡魔從百年前還沒有加護的時候就是那樣，它們只是因為滿腦子侵略而相互團結而已。」

真的是這樣嗎？亞寂並不認同這句話：「我可是知道有個專找敵方大將來鍛鍊自己，對侵略沒興趣的惡魔喔。」

「即使如此，它也不會反感對外侵略。」菈雯淡淡說道：「畢竟那個惡魔並沒有退出軍隊，而是出現在戰場上吧。」

「……」

「我不明白你們武人之間是怎麼想的，」菈雯震了下法杖上的螢光：「但你也知道吧，青黃色加護只從無數生命中挑中我們兩人，可能就是因為我們的生命有甚麼特別的地方。那麼，黑色加護一定也是一樣的理由，才會被惡魔所用才對。」

「因此……」如果加護真有刻意去選擇生命，那亞寂按菈雯剛剛的說法就只能這樣想了：「黑色加護肯定著侵略，才守護著惡魔嗎？」

「我只見識過三種加護，現在又是加護之主，我覺得…應該是這樣。」菈雯猶疑地說：「但如果真是這樣，我們又是為甚麼會被螢光加護選中，加護到底看上我們什麼…反而在自己身上的加護我完全沒有一絲頭緒。」

亞寂跟在法師的斜後方，靜靜地聽著這番話。

菈雯的背影稍稍搖晃，雖然不到要他人攙扶的程度，但已經反應出心中的不安與動搖。

即便她應該是這世上最了解加護的人，但百年以來卻沒人能窺得加護的全貌，所以菈雯不敢肯定而出現遲疑也情有可原。

但亞寂很清楚並不是這麼一回事。

對法師而言，在學習魔法時，碰上不能理解的事情是司空見慣的事情，對優秀的菈雯來說更是如此。

因此她並不是不確定自己所想而感到動搖，而是另有理由。

「這件事，和你執著要到巴棣城，想要找的答案有關嗎？」

「只能說……沾得上一點邊吧。我是處理我生前的私事，所以不要…再繼續…向下問了。」

繼語氣動搖後，這次是顯而易見的示弱，似乎再向下問就會碰到菈雯不願提及的過往了吧。

簡直像是自己在欺負加護的主人，立場反過來了啊。

「我知道了，就此打住吧。」

「…咦？」

「聽起來妳生前顯然與加護有所關聯，事到如今說不好奇也不會有人相信吧。」對菈雯的細聲疑問，亞寂在她看不到的身後溫和一笑：「不過我沒有挖人私事，使人難看的嗜好呢，所以到此為止吧。就像小姐妳說的，我們才剛開始這趟旅途不久而已，不能為了點小事鬧翻脾氣呢。」

「…但我沒有坦白的話，你還願意護衛我嗎？」菈雯想起在樹屋裡亞寂的話：「你不會討厭這種事嗎？」

「怎麼會呢？上頭的人心懷鬼胎不讓下屬知情，這事我早就習慣了，何況我也不會去主動了解同僚的私事，不是每個人家裡發生什麼事都需要昭告天下啊。」

「那…」

如果不是這樣，那亞寂執著的到底是甚麼？菈雯越來越不懂了。

「我在乎的從不是事情的隱瞞，而是生命…或說無謂的浪費。」亞寂用他厚實沉穩的嗓音說：「我是個除劍術與體格外毫無是處的人，在戰亂時代中會喪命也是遲早的事。這樣的我別無所求，但是至少，我想在我能認同，想在我認為不是白費工夫的事情上貢獻自己，這樣足矣。」

「即便，只是為了一個小姑娘的請求？」

「可比白白被惡魔殺掉還要踏實多了不是嗎？呵呵，就這方面來說，現在的人類和惡魔沒什麼兩樣，都不約而同的殘害著士兵的生命呢。」

先以士兵身分對自己嘲笑了一下後，亞寂語調一變，溫聲柔和的說：

「所以接下來別再顧慮我，放下一切思慮前進吧，只要妳仍然沒有迷失該走的方向，沒有做出連只會揮劍的我都看得出的錯誤決定，我就會在一旁守望著妳。」

不知不覺間，本來在菈雯身後跟隨步伐的亞寂，已經走在她的前面了。

戰士站在法師前方是當然的，但意識到兩人位置的菈雯，心中卻不由得泛起一絲悸動。

她竟沒辦法像剛剛原諒亞寂一般馬上吐出任何話語。

嘴巴多次微張闔下，欲言又止。

對不去過問自身過去與盛情的承諾，明明自己應該要說些甚麼才對，一定要對他回應些甚麼才行，但是無論再怎麼想，菈雯都沒辦法想出一篇得體的道謝文……

「謝謝…」

最後那千思萬緒，僅化作簡單的數個文字從口中說出來。

「謝謝你…亞寂。」

「…不客氣。」

感受到不可言喻的龐大謝意後，亞寂偏頭向後看著自己護衛的加護之主，露出溫和的表情。

「這趟旅途還很長，只希望，妳別在深邃的黑暗之中，迷失自己的方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