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誅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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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5-04
二零一六年,日本和歌山
白衣怨靈頭頂固定著三根蠟燭的生鐵鑄環,其血盆大嘴銜著一把木梳,胸口掛著一面銅鏡,腳上踩著單齒木屐,一手拿著鐵鎚,另一手拿著五吋釘,在陰暗無月的時刻,悄然出現在庭院內的老樟樹下。
我睡不著,跑到水井邊打水抹臉,正好瞧見那女魂哀淒落魄的背影。
她將寫有叔公姓名的草人釘在樹上,不斷往那上頭追加釘子,一邊釘下,一邊還不斷唸咒:「不破良助,我要你不幸!我要你去死!我要你全家都不幸!我要你全家都去死!」
一開始,我的心願很簡單,僅是化解這充滿瘴癘之氣的女鬼為家族帶來的詛咒罷了。
不破良助是我的叔公,這入魔的女人曾是他親密的愛侶。不破家歷代均誕下不少能人異士,當時方從中學畢業的叔公還在思索人生的方向,女方卻急於逼迫他成家生子。叔公出於無奈,索性遁入空門,當起高野山上的和尚。
叔公出家不久,祖父從街坊帶回那女人的訃聞。她是自縊而死的,腳邊的遺書盡是仇恨和懊惱的字眼。
女鬼登門後的數個月內,不破家相繼有人染上重病或遭遇重大事故身亡,祖父被認為是勸說叔公出家的主謀,自然無得倖免。
心碎至極的祖母,把六歲的我深深地攬入懷裡:「業啊,寺裡的師父曾說,你是不動明王最為鍾愛的弟子,肯定為要我們一家子復仇。」
我神話書看得太多,自小就幻想自己是悲劇命格的英雄,生來就為了要拯救家族、世人於水火之中。
中學畢業後,我學叔公出了家,妄想作一名孤高清聖的宗師。直到年逾半百,疏狂的心態才日漸收斂,格局也稍微放寬一些。
雖言既要超渡,便要渡天地諸靈;既要拯救,便要救舉世萬民。然我只是一介凡夫,只能以有盡的神能和才識,行既定的天命而已。
變化無方的白衣妖神遠在十萬八千里之外,以狡詐的話術和幻惑的妖法迷亂道友的心智,迫其立下萬劫不復的誓約。
我在日本關西,在群山綿延的峰巒之上,就算急如熱鍋上的螻蟻,也沒有前往救治的辦法。
半天後,不省人事的鍾桑被送往台灣中區的中國醫院學院,脈象平穩、呼吸順暢,就是怎樣都無法清醒過來。
院方查不出原因,他的結拜兄弟同樣不明究理。但自手機那方傳出鍾桑的叫喊聲時,我便覺得事情大有蹊蹺,直覺按下錄音保存鍵,並同時用手抄的方式記錄下來。
鍾桑應不諳日文,但當我按下擴音鍵,聽筒那方傳出的微小男聲說的卻是日文,而鍾桑沒有任何遲疑和困惑,立即就以中文回應,可見神靈妖異的語言不同於凡,能與萬人萬物溝通。
要是當時的科技能做到隨身視訊及同步影像上傳,或許後人就能憑藉想像和記憶以外的資料來還原鍾桑與妖神對決的場面。錄音檔後來只忠實呈現鍾桑的嗓音,卻無法完整記錄下妖神的話語。估計使用影像傳輸功能的話,畫面上也只會是鍾桑一人的獨角戲。
鍾桑所叫喚的師父與書賢,我聽不見他們的聲音,即使用影像拍攝,大概也只會捕捉到一片空氣。
單以科學的眼睛,是無法擷取異界的訊息的。
那一夜過後一星期,涂公望先生到醫院載送只會呼吸的鍾桑返家。失去意識和思想,就算生理機能全屬正常,進食和排泄也必須全部假手他人,著實是個可悲可嘆的生命。
事後涂桑曾將鍾桑的手機和書賢小姐的筆記託付給我,看能不能從中發現出什麼端倪。即使回覆妖神傳來的簡訊、或以電話號碼回撥,連接的也不過是書賢小姐關閉已久的手機而已。而她筆記的鎖頭已被剪壞,內裡的圖文簡直比蘇美人的楔形文字還難解讀。
我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以不動明王降魔咒破解:「曩謨悉底悉底蘇悉底。悉底伽羅。羅耶俱琰。參摩摩悉利。阿闍摩悉底。娑摩訶。」
扭曲的符文逐一改斜歸正,變成可識可讀的中文漢字,另有幾頁是以插畫的方式繪成。白衣妖神的住所、長相、召喚出的使令和法術,都被書賢小姐以漫畫的手法紀錄下來。
繁體中文的閱讀對我而言太過吃力,我請涂桑以口讀並錄音下來的方式傳達,圖畫的部分,我則自己翻拍保留一份。
鍾桑的手機由我帶著,或許經由調查當晚電磁波或靈力的脈動,可以追查出白衣妖神的下落。筆記則留在聖清宮內,作為涂桑用來追緬書賢小姐的遺物。
愚蠢的丫頭,連對方的名姓和來歷都渾然不知,竟敢貿然訂下翻轉命數的契約,當真是害人害己了。這本手記後來也被施了咒,好讓旁人不易追查妖神行跡,要不是遇上我,還不知會被埋沒多久。
我本以為鍾桑直待壽年結束為止,都會是那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樣。他的手機我一直保持開啟,就等謎樣的妖神再次來訊,或涂桑那邊有要事聯絡。意外的是,一年後手機第一回聲響晃動,傳訊者竟不是妖神或涂桑,而是鍾桑自己。
時間是五月五日正午,極陽之日、陽盛之時。
「釜山,十月。」
簡略四個大字,沒說明緣由和署名,但發訊者號碼卻是這個門號的擁有者。我撥給涂桑,他正好也打算打給我,告訴我鍾桑忽爾醒來,不僅滿口胡言亂語,還拾起問事用的硃砂墨筆滿屋子信手亂畫,不知想表達什麼。
我請涂桑先別攔著他,如手邊有攝影機,就把這模樣給拍下。涂桑照辦後,遣人用電子信箱把拍攝的影像檔寄給我。
鍾桑說的話我一句也無法聽懂,找了住持師父和幾位師兄一塊討論,大夥都參悟不透,猜想這或許是古中國某地方上的方言。他在牆壁上塗抹的雙人形壁畫,經過反覆探究,我們認為妖神這次鎖定一對兄弟:短髮西方人、寬布罩袍、金甲搭配駿馬,若釜山附近出現這樣的人,就值得多加關注留意。
零一年十月,我前往釜山,極力搜尋市內的西方人,卻沒看見類似的人物。後來我發現咱們實在蠢得離譜,釜山電影節,裝扮成西方人的演員或廣告工作者比比皆是,根本尋不著妖神的目標。
零五年九月九日,中國重陽節,又是個陽氣旺盛的時節,我再一次接到涂桑的來電和鍾桑的來訊。這回在中國成都山區,管製得嚴,禁忌又多,我人在周邊,卻不得其門而入。
零七年夏,這會落在西藏,鍾桑的狀況不大穩定,短暫地回魂後又旋即入睡,傳達的訊息既零散又片面,但總有點出「活佛」兩字。依據那時點那地點,我好不容易追上那班人和那縷氣息,卻又是功虧一簣。
兩年前,鍾桑一度抽動發語,只嚷了一短句「中環!」之後就沒了動靜。這會我只請在九龍城參加交流研討會的師兄幫忙關切一下,他隨意兜了一圈,沒發現什麼就回來了。
根據書賢小姐的手札所載,那名喚「夜」的妖神是陰極之體。由此推算,陽盛之時的靈力最弱,對強行編入麾下的神靈的管控力也會大幅降低。這種時節,鍾桑的天師神識最容易掙脫束縛,依據自己的意志行動。這也說明了為何鍾桑的來訊和清醒總發生在夏至、端午、重陽時分,若要與妖神對決,進一步將之殲滅,最好也選在這個時點。
儘管如此,一再撲空仍讓人頹然喪志。感覺上即將斷了生機時,入秋前涂桑的來電再次讓我精神大為一振。
自小被八十枉津日神纏身的台灣警員方正義,正打算前往太白山神社展開尋根溯源之旅。名喚夜的少年是禍津日神於人間遊走禍世的唯一分靈,而八十枉津日神恰與這位女神關係匪淺。不消說,我向涂桑要了方桑的聯絡方式,收拾簡易的行囊就驅車趕往石川縣津幡町。
一來憂方桑人生地不熟,加之語言生疏,胡亂走闖也不會有所結果,另方面也害怕殘餘在太白山神社的咒力會對方桑本身有害,我一刻也沒敢停留,早一夜前往山下的旅店投宿。
天才方亮,我便招了輛計程車出發。此山的海拔不高,茶灰色的古樸鳥居之後,蓊鬱的森林小徑和石階鋪成的廊道滿佈其間,吸入鼻息的除了芬多精和草木香,還有神秘和奇詭的氣味。
這個時間撥打電話並不妥當,我傳了簡訊過去,希望方桑到時立即知會我。
在此之前,我在神社裡頭隨意走走看看,若發現什麼汙穢不祥之處,便立即將它淨化就是。
沒有任何異狀,也感覺不到一丁點邪氣和靈體的流動。
我雖在高野山上修行,是佛家的出世弟子,但對於神道教的信仰也略知一二。兩位禍津日神由冥土的汙穢中誕出,是穢土神格化後的神祇。日本人自古以來認為穢氣是所有重病、意外、不祥的起因,穢氣由瘟神、災禍神釋出,因此對此類神祇抱有高度的忌憚與崇敬之心。但同時,人們也相信透過祭拜瘟神,可以使自己遠離災禍病痛,獲得安逸和幸福。
但若是如此,便沒有必要再生出足以抑制二神力量的孿生神祇—神直日神與大直日神了。
長髮高佻的白衣巫女,蹲在拜殿旁的參道上剷著焦黑的廢土,小心地收入白色布包裡,不知有什麼意義。秋分之後,天地將逐漸轉變為寸草不生的節氣,這時候不管種下什麼都是徒然無用的吧。
高逾一米七的她,有張雌雄難辨的中性麗顏。當她起身和我對上眼的那刻,即匆匆地把目光挪開了去,敢情是我生得太醜?
一般神社裡的神主和巫女,都會帶著笑意向信眾與旅客問安。像她這樣的傢伙,我還是第一次碰到。
「那個,不好意思,請問您是不破桑嗎?」臉帶威容,身材壯碩的中年男子,操著一口彆扭的日語對我說話。但我也沒資格笑話人家,說不定外籍人士聽我說中文,就差不多是這個模樣。
「是的,您是方桑吧?我聽涂公望先生說過您的事了。」
「這樣啊,不知您有沒有辦法……」方桑停下來,思考應使用的日文單詞或語法。「解決、或者說破解、處理?」
「沒關係。您可以儘管說中文,我不大會看,但會聽。」我用中文說道。
「謝謝您。但既然來了,請讓我先向我的守護神致個意。」
我不大熟悉參拜的禮儀和流程,原想走到告示板前看個仔細。但見方桑自行走向手水舍,熟練地用左右手交互執起勺子洗手漱口,將五元硬幣投入賽錢箱,再搖響鈴噹喚醒神明,看來行前有做些功課。方桑只默禱,連氣音也沒發出,我無法得知他的願望。結束後,他朝拜殿深深一揖,再往後走了幾步。
「果然沒有神像呢,無論是本殿、或是這裡。」方桑像對在我說話,又像是自言自語。「本來我還想對照平日如影隨形的沼衣男,看看和祂本人有幾成相似度。」
我說:「神社不設神像,通常以御神體代替神明本尊。神的尊容之於人,是高不可攀不可探究的偉大存在。但我信奉的是佛教,自然是敬奉神像的了。」
太白山神社的拜殿甚至沒有如明鏡、寶劍那一類明確的御神體,我想如果要以一件物品來代表這兩位立於眾災禍之神頂點的神祇,那就只有冥府裡的一培泥土了。
想到泥土……方才那名掘土的巫女到哪去了,她收藏拜殿前的汙土,到底有什麼意義?是我多心了嗎?
「不破桑,我聽涂先生說,高野山上有許多高手,或許有人能解決我長期以來的困擾。」方桑的一席話把我飄遠的思緒拉回來。
「或許可以吧。」但我也沒有十全十的把握。「稍後我先以自身的本事試試,要我不行的話,我師父和師兄們也會樂意替你解決的。」
我想選個安靜清幽、杳無人煙的地方進行,便向一位巫女探問登山的路徑。和藹的中年婦人,指引我們一條較少人登履的步道,但步道在兩年前的地震中略有損壞,迄今尚未修復完畢,大約只能往前挺進一兩公里就必須走回頭路了。
我向她道謝時,不知為何心裡仍念著那位陰陽莫測的巫者,於是也順道提問。
「身高一米七以上,大約二十歲的年輕巫女嗎?沒有喔,我們這裡都是三四十歲左右的婦人家呢。」
「沒有,那男性的巫咸呢?」
「男性就只有神主一人啊。」
我再次言謝,並向那巫女告別。這可真是怪了,待有空時再來探究吧。
我與方桑走入林間幽徑,並不打算深入道路傾頹之處,只消揀擇個稍微寬敞些,適合施咒的地方就好。
前人砌好的石板長凳,正好被固定在標示距離登山步道口尚有一公里遠的路牌下。我請方桑先坐下,設法將意識和思緒拋到九霄雲外。
我走到他身後,右手捻起法指,在背上畫出驅魔聖符。明明是禍津神的領地,什麼也感知不到也未免過於奇怪。要除魔封魔,首要得看出魔在何方。
「曩謨悉底悉底蘇悉底。悉底伽羅。羅耶俱琰。參摩摩悉利。阿闍摩悉底。娑摩訶。」
一誦完降魔咒,四周的景象倏忽變換了。山精和地靈在眼前優遊漫步,方桑所描述的沼衣蒙面怪男,就潛伏在他面前不過十呎的樹身之後。
有人刻意蒙蔽了我的天眼,將我的視野限縮成尋常人可見的程度。
那沼衣男雖發現我,但沒有盲進,沒有攻擊,就只瞠目凝望著。祂在等待什麼呢?祂不知道我即將切斷祂與方桑間的連繫嗎?封閉我天眼的正是祂嗎?
不管了,我且戰且走,臨機應變就是。
「曩謨三曼多縛日羅赧。戰拏摩訶路撒拏。薩頗吒也。哞。怛羅迦。悍漫。不動明王慈救咒。」
咒語出口,化作光牆和護罩,層層阻隔在沼衣男與方桑之間。當祂的氣息漸行微弱,幾乎就要磨滅的那一瞬,一群樹妖飛快地往我身前奔馳過來,不!應該說是衝撞過來。粉色花瓣遮掩了我的眼睛,樹藤纏住我的左右手掌,捻起的劍指被硬是扳開,分神之際,光牆和護罩逐一消散。
方桑的額上,斗大汗珠不斷滴落,雖然看不見,顯然他也受到這幫樹妖的侵擾,無法再靜心了。
「真靈顯世,銀杏、山茶、樟柏諸君,急急如律令。」
「真神顯世,冥土轉生,八十枉津日神,速來跟前,速顯神通,急急如律令。」
兩道咒語,一種嗓音。這聲音亦男亦女,似陰似陽,令我又聯想起那位不苟言笑的謎樣巫女。
「方桑,不要睜眼,儘管在心中唸誦你最熟知的佛號。」我命令道,眼下除了化解方桑的疑難,有更緊要的事得先做。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方桑雙掌合十,不斷在嘴裡喃喃唸誦。我只得先拋下他,相準視線縫隙-那群樹妖的司令塔處施法攻擊。那是一株生著白果黃葉的喬木,樹身至少有五層樓高,相當地壯觀美麗。
「曩莫薩縛怛他孽帝毗藥。……。不動明王火界咒。」我猛力掙脫束縛,雙掌推出,把雙臂假想成裝填火藥的炮筒,讓紅熾的咒術之火瞄準樹妖的真元處迸射。一次未中,我便加以追擊,嘴上的火界咒未曾止歇地吟誦,直待花瓣飄落、樹靈飛散、大型喬木遭火術燒滅為止。
我的命格在五行之中屬火,所有驅魔除妖的法咒,除了火術以外皆不擅長。師父抬舉我,道我與不動明王的相性最為近似,便遣我看管位於金剛峰寺根本大塔東南側的不動堂,長年與堂內的不動明王像相伴。
垂髮披肩、愁眉瞋目的不動明王,周身圍繞著青藍色的翼型火焰,據說那是隻名為迦樓羅的巨鳥之羽,足以燃盡世間一切邪惡。左手所握金剛利鎖,用以綁縛妖魔厲鬼,右手所持之俱梨伽羅龍劍,可以斬滅天地所有禍根。
每次施咒,我都能感到一股溫潤暖和的能量自體內泉湧而出,宛若不動明王的真元前來與我神合歸一,助我殲除當前苦難煩惱。
喬木與群花遭受火焚,肢體拐彎扭動之間生出了縫隙,讓我的視線愈加明晰可見。
一位長得極似方才那名令我掛心的巫女的少年,就兀立於這株喬木之後不逾十公尺處。小袖和服、披肩罩衫、黛髮及胸、絲緞飄揚、手持提燈,這般景象……總覺得有些似曾相識,但卻不似現世的面孔,而是書卷中的人物。
對了!是書賢小姐的隨身筆記!
為了遮蔽或幻化自身氣息,而披掛著以上千隻冥界冰蟬之翼紡成的雪色薄紗,白色的小袖與和服下擺,繡著幾朵半綻半掩的白色幽梅。
「果然是你啊……十五年來的追尋,今天終得見上一面了。」
這裡是禍津之神的地域,加之身邊還有個方桑在,因此我一點也不敢疏忽怠慢。若對方真有殺意,我首要得保全方桑性命,再設法留下訊息給師父和師兄們知曉,哪怕我不幸辭世,或落得與鍾桑同般下場,都必須為後人開闢活路才行。
妖魔神鬼不若人類,必須仰賴燈火才能照明,打從我第一眼見到少年,就十分留意他手中數枚紙燈的用意。
眼見花魂與樹妖被火焰燒得吃痛,少年平舉右手,不知唸誦了什麼咒,數枚紙燈內的燭火一個個明亮起來,那群植物精怪們全數被吸束回去。燭火滅去之時,少年鬆開五指,原先提在右手的七八枚小型紙燈瞬間不見,只剩下左手拎著的長方柱形那盞。
「我有話想問你,可以暫緩一下嗎?」我在心底擬了好幾句要求休戰的說詞,卻沒一個能令自己滿意。
稍一遲疑,火界咒即失卻效力,但即使火界咒繼續作用也徒然無功,少年僅憑一襲雪紗便擋住我所有火術的攻勢。
原本就要魂魄消散的沼衣男人,現時又傲然挺立,目光炯直犀利,緊緊咬定方桑的背心。
「你……究竟……」我結巴著,不知要先開口問明來意的好,還是質問鍾桑和書賢小姐的事好。西藏曇迦寺的活佛、依附於方桑身上的八十枉津日神等等,諸多疑惑在我心裡翻攪鼓盪,每一個都該擺在第一順位。
「舅神靈力的最後橋樑,可不能坍塌了,你就留下來吧。」白衣少年並不睬我,逕對著那沼衣男人說話。沼衣男聽了,沒頷首也沒回話,僅僵直木然地釘在原地,好像全副心思都只放在身前闔目唸禱的方桑身上。
少年沒多交代什麼,亦不想多作停留,更不打算與我交鋒,一個旋身、一個瞬步,縱身躍入蓊鬱的深林之間。
「等等啊,你沒回答我的問題!」
我拔腿追入林中,人類雙足不比靈體可輕鬆穿越於樹叢亂石間,十足地窒礙難行。
我吟誦起火界咒,盼靈界幽火能阻擋白色身影的活動。乍見紅炎縛住榕樹後方一抹白金色的光影,我大喜若望,立刻追擊上去,遇見的卻是一名金髮寬袍的西洋神靈。同時間,又有一抹燦金色的光芒在松柏間閃動,我迎上去,是另名歐洲青年,長相和剛才那位有八成相像。他倆正是十年前出現在韓國釜山的雙生兄弟嗎?
我心繫著方桑安危,只好循著自己施術的路徑回去。所幸沼衣男除了尾隨之外,倒沒做什麼僭越或攻擊的舉動。我只好建議方桑隨我回高野山一趟,讓師父們推敲該怎麼進行下一步才好。
金剛峰寺內的根本大塔為我高野山真言宗的根本道場,塔內主佛為大日如來,周圍十六根樑柱上各有一尊大菩薩,四壁亦繪有傳承八祖之像。住持師父坐於北面,我則坐在他對面的南位,在我左右兩方,還有六名師兄弟分別護持。方桑盤坐在如來尊像的面前,手上捧著純漢字版的心經。
沼衣男忌憚著如來佛威,果然不敢越雷池半步,但祂的身影猶在周邊逡巡往回,就盼方桑出塔後趨上前去。
在供奉著兩位禍津大神的太白山神社旁施行絕神之術,實在不是個明智的做法,當時只是考慮到石川與和歌山距離稍遠,為了讓方桑儘快了卻心願、返回台灣罷了。但既然憑我一己之力難以達陣,索性集合眾人之力,一起高誦慈救與降魔二咒,當然方桑自己也必須秉持強大專注的信念,一起唸誦驅魔心經才可。
前後一共經歷了兩個時辰,才見那沼衣神祇化為煙塵散去。但師兄弟和我並不因此就輕忽寬心,說不定祂只是暫時告退,待方桑離開金剛峰寺時,就又陰魂不散地跟上。
為此,師父要我陪方桑到大阪的機場去,確保沼衣男沒跟上來。方桑覺得有些過意不去,自願幫我支付行程的旅費和餐費。我請他不用掛心,若真想報恩,就多幫我留意鍾桑的情形。此外,若沼衣男又近身了,務必要讓我知悉。
我倆就此別過。
白衣妖神至此沒再出現,追緝的線索又斷了。十五年來就只見上一面,對神祇而言或許匆匆一瞬,但人類還能有多少個十五年?
師父要我暫且稍安勿躁,降神一事還得從長計議。
首先是地點,最好是位處極陽之地,要不就是佛光普澤的寺院或道場,或是供俸天照大神或軍武之神的神社。
其次是時間,端午、夏至、重陽等陽盛之時最佳,因此秋分之後即不適合,更不應選在極寒的冷冬。
現下除了等待適當的時機到來以外,還可先邀集各方能人前來協助。包含在外地苦行修道的高野山弟子,以及同為靈修者的陰陽道諸士。或許,亦可透過聖清宮召來台籍的道士和法師。屆時,部分人士負責以強硬的法術請神降臨在事先為祂鋪設好的場所,另部分術者則全力張開結界,不讓妖神趁隙逃出,最後是負責狙殺或封印的高手,三者齊聚,我們的計畫才能圓滿成功。
相較於師父的用心,我過去的舉動根本魯莽之至。幸好白衣妖神從不願認真計較,我才得以倖存至今。
楓紅楓落,轉瞬楓樹上又是一片鬱鬱蒼蒼的綠。一年過去了,炎夏的熱潮再次襲捲大地。
當我以為今年又將平淡無奇的滑溜過去時,五月五日傍晚來自東天的一道響雷,打攪所有異能者眼下的平靜。
天候沒有異常、沒有颱風或鋒面壟罩,天空卻由早到晚都是一片混沌的青紫色,連氣象專家們也都摸不出頭緒。
劃破天際的響雷,伴隨的是數量龐大的群鬼叢出,但不全是妖邪魔魅一類不好的產物,其中仍有幾道強大而祥和的靈體,自發自主地淨化著迷途的遊魂。
師父拿出羅盤,比對事發地點在世界地圖上的位置-中國山東省,恰落在東嶽泰山的座標上。
泰山自古以來就是亡靈的匯集之地,傳說死者的靈魂會沒入泰山之下,由執掌生死壽年的大神進行生前善惡的審判。這位大神名喚泰山府君,佛教傳入日本之後,祂的形象與閻羅王合二為一。總之,是個謎團重重、神秘至極的神祇。
相傳大陰陽師安倍晴明曾於平安京的赤山禪院內修習泰山府君祭法,那個時代的貴族深信能藉由一位神能高強的施術者舉行祭典,並以一位生者的性命作為代價,令死去的親人或愛侶起死回生,但術者本身亦須面臨極龐大的風險。
直到今天,赤山禪院仍會在每年五月五日舉行泰山府君祭,由天台宗的大阿闍梨舉行端午大護摩供儀式,但旨在祈求信眾健康平安、延年添福,與過去的意義大相殊異。
我想,肯定有個靈能甚高的人在端午的逢魔之刻—也就是日夜交替,死者即將由幽冥之世竄入陽間的黃昏時點舉行意在使死者復生的泰山府君祭。
然而,這人會是誰呢?大批冥世之靈湧入陽間,登時遭周圍的祥和靈氣淨化或牽引,又將帶給人世什麼樣的影響?
沒有人能預料,沒有人能洞悉幕後的真相。除了施術者、以及從現場散逸出去的諸靈。
我總心道著這事會不會和白衣妖神有關,但那少年向來只奪能奪命,怎可能會施行以魂換魂的救命之術。既已是神,又是司掌「死」與「大禍」的重災之神,壓根兒沒有求助於他神的道理。
不出三天,中國的靈能論壇網上已經嘩然一片了。師父也急於與各家住持、神主、修道人士等人討論,希望能研擬出因應的方針,並遏止民間不脛而走的末日說。
我坐在師父背後,默默看著他與其他高僧、修道者、陰陽術士的網路聊天室會議。參與者除了在全國各地修道弘法的高野山弟子外,還有安倍晴明後人—土御門陰陽家當主、中國方面的靈能者、台灣的法師虹濟道人等。
「各位還記得『赤山法華院』這個地名嗎?」來自中國的慧達禪師率先敲出訊息:「西元九世紀時,第三世的天台宗主於遊歷大唐時曾遭遇風雨之災。當時現身相救的,是一位身著紅袍、背負白色羽箭的山嶽之神,也就是泰山府君。
經過這幾天的奔走和查訪,我們發現有人在端午當天的丑時參刻,於當年天台宗主落腳的地方—也就是赤山法華院舊址,施行使亡者起死回生的泰山府君祭。」
「這點大家或多或少都猜想到了,只是不清楚明確的地點。」當今日本僅存的陰陽道當主—土御門雷藏回覆。
慧達:「過去的赤山法華院,現在是一所由佛院出資的男子高校。駐校的僧侶親見紅袍黑帽的泰山府君,果真在端午傍晚翩然以降。」
「施術者呢?目的呢?可否清楚?」這回發話的是九州島某座濱海神社的資深巫女霧崎龍子。
慧達:「不清楚,只知施術者用大量的異能者靈魂作為供品獻祭,然而咒術卻以失敗告終。原先用來作為祭品的靈魂不但一一逃竄,同時還不慎開啟冥府連結陽世的門,讓地獄內的百鬼幾乎就要奪門而出。不過……施術者用來獻祭的靈魂裡,似乎還包含著不得了的角色。」
「是『大日如來』與『孔雀明王』吧。」回話的是師父:「即使遠在高野山這裡,也察覺得到這兩尊佛身的力量。」
慧達:「不錯。可惜的是祂們並非佛陀本尊,力量有所窮盡。歷經七天七夜的淨化之後,似乎耗光所有靈力了。現在只得由我方派出上百名術者鎮守泰山周遭,以防惡鬼出世作亂。」
師父:「貧僧們認為,施術者應該不是人類。試想有哪位凡夫之驅,能收伏大日如來與孔雀明王?儘管只是佛識的百分之一、甚或千分之一?」
虹濟道人:「喔?敢問師父有何見地?」
我師父不諳中文,加之打字又慢,便招我到螢幕前,要我把白衣妖神的事略述一遍。
於是,我把在台灣北部邂逅鐘桑,到書賢小姐遇害的經過知無不盡地悉數吐露。
「這位少年是大禍津日神遺留在人間界的唯一分靈,有四百年以上的道行和壽命,還請各位小心,不要隻身應對。」我使用語音輸入系統,在故事末段輸入這段文字。
霧崎龍子:「戰國時代日向國佚失的神話文獻裡好像有類似的記載……」
我回答她:「根據鍾書賢小姐的筆記,這名妖神似乎就來自青島,青島在戰國時期也包含在南日向國的領土內。」
土御門雷藏:「我認為鍾小姐的手記並不可靠。如果我是妖神,不會透漏太多訊息給締約的對象,在回收靈魂的當下,就會毀去與自己有關的所有紀錄和痕跡。妖神若不是太過粗心,便是刻意告訴人類—我在某處,快來找我。」
虹濟道人:「或許是祂力有未逮,像鍾先生偶會取回意識那樣,妖神想完全抹滅,可是卻無法做到。」
師父要我幫忙打入:「我不這樣認為,我認為是妖神刻意留下足跡,要某人、或某神、某位靈體前去找他。」
霧崎龍子:「那會是誰?妖神想拯救的又是誰?值得用一大票異能者的靈魂去交換?」
師父:「不知道。唯一能推測的是,他想拯救的人大概也不是個凡人。而咒法之所以失敗,在於整個程度與規模早已大幅超越泰山府君自身所能駕馭的範圍。大日如來與孔雀明王……要我是泰山府君,絕對不敢收下如此崇高貴重的祭品。」
慧達:「確實是呢。可還有一個最重要的癥結點還是沒弄清楚,妖神到底想救誰?」
一片沉默,沒有人在下頭接話。驀然間有一個名字閃入我腦中—SEIRA,「SEIRA」,那是誰?我曾在哪裡聽說過嗎?
五分鐘後,土御門雷藏拋出訊息:「我們盡把目標鎖定在高野山諸位所說的妖神上,會不會過於武斷了?畢竟除了不破兄以外,誰也不曾親見,搞不好其實是其他神靈所為。」
土御門桑說得不無道理,我實在不知該如何駁斥與答覆。
師父要我打下:「是與不是,我們就喚當日的祭品們前來問問便知道,最好趁著如來與孔雀明王的神識尚未散失之前。屆時,還有請土御門流的諸君前來助我高野山一臂之力。」
師父言下之意,是想施行至少需出動十七名術士的「請神大咒」。此咒以根本大塔為中心,一名術師坐於其內的主位,高野町地形如綻開的蓮花,周遭由被稱為內八葉的八峰環繞—分別是傳法院山、持明院山、中門前山、藥師院山、御社山、神應丘、獅子丘、聖蓮華院山,都必須各派一位坐鎮。此外,今來峰等被稱為外八葉的八峰,猶需要八位能人來鎮守。
高野山弟子自然樂意傾力相助,虹濟道人則願意與無極神殿的師兄姐、聖清宮的掌事者涂公望先生接洽,土御門桑則想再考慮一下。畢竟陰陽道與佛教有別,貿然施行佛教密宗的法術,不知會不會引得祖靈不悅。
師父要他儘管放心,要是我等的引神入甕大計能成,他只管煩惱封印或張開結界的手段即可,至於要使用的是陰陽術、火藥還是忍術都隨意,結果遠比手段重要。
半個月之後,人員和乘坐的方位大抵都決定了,施咒的時間也選定在六月十日午時。根據以往的紀錄,請神大咒得連續施行一週至十天左右才能見著功效,且每一處至少要有三名術士輪流更替,以免有人因中途體力不支動搖了整個咒陣的根基。而六月二十一正是夏至,是一年中日間最長,陽氣最熾的時刻,這時候伏魔捉妖,最是無往不利。
現下的問題是,即使我們請來大日如來和孔雀明王,也未必能再見得了那位少年。其次,再次見面時,真的就要大動干戈嗎?
過去我總信誓旦旦地認為妖神非誅不可,今時得知他或許是為了挽救摯愛之人的性命,反倒有幾分動搖了。
天熱,我倚坐在不動堂正門的木板走廊前,望著毛茸茸的黃月亮發呆癡想。
「鍾桑,你的意志和你師父的關羽英靈都被拿去當作祭品了吧?那麼,當咒術失敗,眾魂飛散奔逃之刻,你們是否也獲得了解放?」
心神愈漸睏倦,眼皮也愈來愈重了,額頭只差一吋就要磕上硬梆梆的木頭地板時,一道如鐘磬般宏亮厚實的嗓音將我喚醒。
「不破!不破業王!」
身著紅色寬袍、頭戴烏沙官帽,腰上的金色令牌閃閃放茫,髯鬚下的朱顏神采奕奕,黑瞳炯炯有光,是鍾桑……鍾桑的天師回來了!
「我乃閻王座前驅魔真君鍾馗是也,今奉天上法旨,前來助你驅逐妖邪。」
口誦日文,還能道得如此流利,這人不是鍾桑,而是……鍾馗帝君本尊!
「夏至當日,日暮時分,我將與關帝、真武一同登臨,助你完成天命。」
「鍾桑!不,天師!」我挺起身,改成正襟危坐的姿勢。「可那白衣妖神……真的會過來嗎?過來這個對自己充滿敵意的佛山聖境?」
「會的。泰山府君祭後,妖神元氣大傷,為了修補受創的真元,肯定會設法回收大日如來與孔雀明王。你們在這裡施放請神大咒,經過十日,咒法也將臻於完備。到時強大的力場不僅會喚來二佛,連同弱勢的小神和耗弱的神祇也會一併被吸引,齊聚在高野山上方。」
「那,敢問在下到底該如何是好?真要誅殺,還是封印?其次,我等真有法辦到嗎?」對此,我仍感到十分不安,遲遲拿不定主意。
「身為不動明王的元靈,竟說出這等窩囊的話?休惹老夫生氣!」
天師震怒的樣子,當真是吹鬍子瞪眼。兩丸圓瞪瞪的瞳仁,像不倒翁似地圓睜外露,簡直驚煞死人,但我一點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裡惹怒祂老人家了。
「你以為那妖神每次與你擦肩而過,是特意施惠予你,好心不取你性命的嗎?」天師道。
「不是的,但經過師父與師兄們的反覆推敲,妖神無法隨意增減凡人年歲,也無法強取活人的靈魂,這種權限只有泰山府君有,即便是最強最元老的禍津神也無法染指。師父卜算過,我在世陽壽共八十八年有餘,除非像書賢小姐那樣與妖神訂立契約,自己斬斷自己的活路……」
「不錯,這是其一。但妖神為何不選擇拐你誆你甚至作戲騙你,而是惟恐不及的躲避?太白山神社那次也好,約莫十年前在拉薩那次也好。」
我很驚訝,為何天師會知曉這麼多事,祂一直在注目著我嗎?還是神本是全知全能的?
「不動明王的凡胎小子,我來指引你一條明路吧。」天師執起我的右腕,拖著我信步走入堂內,來到不動明王尊前。神像左右兩邊的透明玻璃櫃裡,各置有一副後人根據神話中描述的形象所仿製出來的神兵利器,左為金剛索,右為俱梨伽羅龍劍。「起咒後的第十日,你就別頂你師父的大位了。齋戒沐浴後,把那龍劍取出,靜心入禪,讓神識與靈魂脫離身子,也好使喚那把龍劍的御靈。以凡人之軀誅神將有諸多不便,這點你在太白山上時已體驗過了。要殲滅祂,首得與祂立於同等的條件地位。」
「這……」我只深覺腦袋一陣滾燙,一時之間還難以消化如此繁複的訊息。
「老夫該離開了,再不返去,怕鍾傳聖是無法康復了。此外,非得去尋李亮和鍾如意兩人的元魂不可……」
「鍾馗帝君!」我跪坐下,朝祂伏首拜倒。再昂首時,已然不見那道英姿颯爽的身影。
天師離開後,想必鍾桑會康復的吧?書賢小姐若有知,也得以含笑九泉了。
我想起身,想儘早告知師父和師兄們這個訊息,但膝下早已跪得痠麻,無法活動自如。一聲「蹦」響,額頭毫不容情地親上深褐色的木造走廊地板。
真痛哇……!痛楚過後,夢也覺醒,已是三更天了。
師父和師兄們早已入睡,只能等到五更時大夥醒來。鍾桑那邊,待天亮後再撥個電話過去,向涂桑確認他是否已經安然無恙。
六月二十一日,凌晨五時。
土御門之流的咒法結界已然張設完成,範圍近乎包覆住整座金剛峰寺,形成直徑逾五公里的一道完美無瑕的半圓形遮罩。
來自台灣的虹濟道人、無極神殿師兄姐和各路道士分駐在高野町外八葉諸峰上,內八葉則由我派弟子自行鎮守。我被安排在根本大塔裡,與師父和三名師兄交互輪替。此外,九州的霧崎世家也前來支援、涂桑和方桑都來了,還帶了尚坐在輪椅上,神智再清楚不過,但仍必須多加靜養的鍾桑過來。
一年前我在關西機場與方桑道別後,三不五時都收到他寄過來的簡訊、賀卡及各式糕點。這一年來,沼衣男的干預小了,出現頻率也大幅縮減。另方面,或許是受到高野山的薰陶洗禮,方桑向一位台灣師父修習佛法,閒暇時還研讀起不動明王的相關文獻和經咒。
建議方桑走這一趟的人正是師父。師父認為,沼衣男是八十枉津日神的咒力殘骸,既非是泰山府君祭的供品,也非失敗後遭解放而無所依歸的亡靈。白衣妖神若有需要,極可能會喚回去作為自己的兵刃使用,於此,必須在方桑身上施加一層束縛咒術,阻隔沼衣男與妖神之間的連動。
那日在太白山上匆匆別去前,少年確實擱下一句「舅神最後的橋樑」之類的話語,由此可推想除了方桑身側以外,此世已再無八十枉津日神的容身之所。
而霧崎世家遠自戰國時代起就以除厄之神—大直日神作為護家神祇,此番前來,主要任務在於持續施展方桑身上的隔絕法術,以及確保徹底滅絕禍津日神的分靈。
我的靈魂飄掛在根本大塔頂端的尖角處,肉身則交由幾位師兄弟保護看管。打黃昏到現在,眼見無數神靈從頭頂掠過,由於土御門家的結界只進不出,眾多凡人之眼看不見的生命和精魄,就囤積在金剛峰寺的上空之中。
傍晚請神大咒初成形時,便有大批靈體被吸引前來,隨著時間流動,增加的數目逐漸遞減。
現在,只剩下最末兩個散發溫熾之火的光點正慢慢地向中天靠攏。
「來了!」
我聽見塔下有人在嚷喊著,一干年輕僧侶紛紛朝祂們到來之處拜下叩首。
大日如來,以及孔雀明王。人類這方有好多好多的疑惑,都想請兩位解謎示下。
兩位大佛身後,跟著一位狀似疲憊的白衣少年。祂左手提著兩只殘缺破損的燈籠,右手則不斷往天空揮撥拍打,好像在驅逐什麼東西。
我知道了!祂是在抵禦請神大咒與結界術的拉引。
「真佛顯世,大日如來和魂穆朗丹津,速來跟前,速償我願,急急如律令!」
其中一只破燈似亮非亮地閃爍,不出幾秒便滅了光芒。少年低咒了聲,放手將繪有半身佛像的那隻拋出,那燈旋即變作一陣清塵,飄入空中看不見了。
少年改以雙手執燈,彷若用盡全身的氣力喊道:「真佛顯世,孔雀明王精神洪淑媛,速來跟前,速償我願,急急如律令!」
換另一只繪有女佛乘坐在孔雀身上畫像的紙燈閃動光輝,竄入天際的明王止步了,祂回眸望視少年,對其投以憐愛悲憫的目光。
「修復我耗損的精神和體力,立刻!」少年神祇命令道。
女佛伸展手臂,彷彿就要拂上少年的眼眸和側臉。祂通體散發出如母親般溫柔慈愛的聖光,使我的眼眶變得溫熱濕潤,心湖也泛起層層暖意。
「不行喲,」女佛以愛莫能助的悲憐口吻說道:「我能為你做的事,已經結束了。」
「什麼?」
「同樣的,你能為那少年所做的事也已經結束了。放自己一馬,也放蒼生自由吧。」女佛說完,隨即遁入夜空之中,身形與強大的力場一塊散失之時,少年手裡僅存的提燈也一併消失了。
「我以為已經齊備所有條件,無論西天的職掌者、擁有治癒之能的佛者、人世與天府的守護者、武身和文身的神靈、自然化生的精怪……明明都已納入我的麾下了,四百年來的努力,終究是一場幻夢嗎?」
自怨自艾的少年,就懸在我身前目測約五百公尺遠的半空中,現時渾身破綻、門戶大開,只消我仗劍攻上,說不定就能立即取下祂的首級。
不過,我不大想這麼做。我想聽聽祂的理由,祂之所以背負著沉重的罪愆,不擇手段地廣收能人異士之魂也要搭救某人的理由。
「啊啊,不破業王,由不動明王逾半真元轉生的你,在動手終結我之前,可否聆聽我最後的請求?」少年妖神突然旋過身來,第一次和我四目交接,原來祂並非沒有注意到後方隨時準備突擊的我。
我雖怔愣,但仍努力假裝成從容鎮定的姿態。「不動明王真元,你在說什麼?窮途末路的你,還想要求什麼嗎?」
雖顯疲態,笑容仍掛在少年青漫不羈的唇邊。「你自己難道沒有發現嗎?你是由不動明王『元魂』所化生出的人類,那些分靈和法力殘骸什麼的,都遠不及你的分毫。」
「這……這……怎可能?」我試圖遮掩住自己慌亂的心神,勿讓纏繞於手上龍劍的聖炎噴發消散。
「人類所能乘載的靈知靈能有限,所以你才會渾然不察。當年我的肉身雖遭焚毀,但並非無法以道法和沙土自行重塑。然而,為了挽回父母和晴良,我不得不捨棄陽壽和神力有限的人身,以靈體的姿態活動。哪,現在你的眼界和神識不是無比通透清朗,能識得、聽得、見得萬事萬物,就連剛才佛母與我的對話,都接收得一字不差。」少年說道。
不錯,現在的我渾身充盈著來自宇宙八方的能量,好似真能通達萬物,只要我發願做到的話。
「等等……你說,你是為了挽救父母與『SEIRA』……。這位SEIRA,就是書賢小姐筆記裡提及的名字?」
「是的,我的人類父母分別是日本武尊倭建命、與祂的妻子弟橘姬的元靈轉生。可嘆祂們一旦死去,靈魂被接引回高天原後,便會完完全全地忘卻我的存在。而我唯一寄望著的,則是兒時玩伴—直村晴良的靈魂。」
語畢,少年右腕一抖,化出一只圓柱形燈籠,燈籠上繪著的是名頸戴勾玉,身穿絳紅罩袍、金色內裏,同樣擁有俊秀玉顏的少年神祇。
「我唯一的朋友直村晴良,是由大直日神四魂中的幸魂所降生,也是大直日神本尊為免我真正的母親—禍津日神瀨織津姬為亂而安排在人間的終極手段。」
按源自日本本土的神道教信仰,認為凡有靈的生命皆有四魂,神祇和精怪也不例外-奇、荒、和、幸四者,分別代表人性中的智、勇、親、愛四個面向。
「可惜的是,晴良的神能在尚未完全開發前即遭到八十枉津日神的狙殺。為了阻擋禍津亂世,晴良不惜搏命一戰,最後卻落得玉石俱焚的下場。」
「但……那位八十枉津日神,現在卻出現在方桑的身上……」
「那是自祂體內散溢出來的力量,欲透過人類的慾念與憎惡,一點一滴地取回復原的生機。可是啊,晴良不過是個人類,他沒有這樣的能耐。有鑑於人類父母在往生後不復存在對我的記憶,我搶在大直日神回收晴良的靈魂之前,將他幾近散失的元靈鎖入這裡。」
也就是這枚紙燈裡。不是作為提供給泰山府君的祭品,而是想請之救贖的對象。
「真神顯世,大直日神幸魂直村晴良,急急如律令!」少年揚手,將圓柱型的提燈拋入空中,卻不見燈火閃動,一丁點亮光都沒有。提燈再次回到少年手中。
「就是這樣了。我想請高野山供俸這只提燈,或許在這香火鼎盛、佛光普照的清聖之地,更有助於復原晴良的元靈,遠比我帶著他東奔西走來得好。」少年說。
「那麼,如果我拒絕呢?」
「那我只好繼續帶著他走,繼續收集他人的精魄和元神,以光大自我的神壽與神能。直待下一個四百年、下下一個四百年到來,相信總有一天能等到他的神識復原,完整無損地呈現在我面前。」
「我不能讓祢繼續危害人類。」我將不動明王的降魔利劍—又名俱梨伽羅龍劍平舉於胸前,心下已做好迎擊和防禦的覺悟。「但假若我答應祢,將這名少年供俸在高野山上,而我又殺死了祢,即使他來日清醒,也無法與祢重逢。這樣的結果,會是祢想要的嗎?」
「那也沒有辦法。」少年柳葉般俊秀的細眉微蹙。「晴良可是司長除厄安泰的大直日神,而我是禍津之靈,我們之間,本來就是互為消長的存在。救醒他,也就代表我得犧牲自己。」
少年將右手平舉拋出,讓載有朋友魂魄的提燈垂掛在我身旁的尖角上。「我們離遠一些,莫讓他再受傷了。」
我先是往下垂降,再飛身到位於根本大塔東南方的不動堂上空。這裡我再熟悉不過,加之有不動明王護持,我絕對不會有事的。
「答應我,會將晴良的提燈安放在寺內最適當的位置。」少年說道,但語氣與其說是請求,倒更像下達命令。
「與其託付給我,九州的霧崎世家豈不更合適?」我在不動堂傾斜成三角柱狀的屋頂上站定,少年則飄飛到我身前十公尺處。
「霧崎藤葉的後人,我就是不喜歡,不如不動明王來得可靠。」
「那我還真是受寵若驚。」從少年提及父母與友人晴良開始,我便在腦中不斷地推演著不攻不殺,得以和平解決的手段。可嘆不動明王的才識智慧一點也沒留傳下來,我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動手吧,為了死去的鍾書賢、為了萍水相逢的好友、為了無法轉生的再世活佛,以及為他過勞而死的隨從狗兒,也為了諸多與你未曾謀面的-無端遭受束縛操弄的靈魂復仇吧。」
「祢!」這番話剿滅了方才油然而生的惻隱之心,我咬緊牙,拚命抑制慍怒和翻騰的情緒。原來好狗兒洛桑自我離開西藏後不久就過世了,而他思慕的祖古亦再也無得轉生。書賢小姐的感情被狠心的玩弄,最後更在非出於自我意識的情況下墜樓殞命。無論出於什麼理由,這些都不是可以輕易饒恕的重罪。「好,我會動手,也會答應祢的要求。可是祢要告訴我,為什麼要四處留下跡證和記錄,包括鍾桑偶然復元的意志,還有書賢小姐的筆記。」
少年沉吟了數秒,說道:「知道答案的話,你還能卯足全力擊殺我嗎?」
「當然!」我喊道。
「四百年來,我一直都是孤身一人。收入麾下的靈魂,老早全然喪失自我和意念,不過就是殭屍而已,誰也無法取代晴良—這個由衷想保護我的存在。我很累了,希望有人能發現我,進而阻止我、殺死我。」
「但是書賢小姐她……」
「鍾書賢啊,純真到近乎愚蠢的女孩。我也曾嘗試著喜歡上她,可惜我辦不到。」
我看不見此時位於根本大塔內的鍾桑的表情,要他知道了,憤怒的情緒會多於嫌惡,還是悲傷的成分居多?
鍾馗帝君果真履行承諾,騎乘冥司的黑色駿馬,領著另兩名執掌降妖伏魔的神將落凡助陣。
勾丹鳳眼、滿面飛紅的關帝,左腰一綑絳紅馬鞭,右臂拎著青龍偃月,足下的赤血寶馬亦是神采煥發。
身長百呎、金鎖甲冑的真武,眸如電光、勢如雷火,腳踏五色靈龜,持劍穿越結界而來。
我與三位天將就這麼在不動堂上方框成個四方型,將少年妖神包圍在裡面。
「如果可以的話,真不希望迎來這樣的結局……」少年仰首,悠悠吐出一口長氣:「所有的蛛絲馬跡,其實都是為了讓大直……不,為了讓晴良找到我、殲滅我而留下,而不是為了你—不動明王,以及另外三位。」
少年高舉雙臂,掌心向上,目光直視天際,不知在呼喚或等待著什麼降臨。我很清楚這並不是個投降的手勢,看來他並不願意就此安分認命地伏誅。
「草薙啊,到我的手上來吧!」少年叫喚。
一柄渾身釉綠、寬厚樸拙,沒有任何綴飾,滿佈磨痕鏽斑的古劍破空以降。少年倚劍護身,舉重若輕的模樣,儼然也是個使劍能手。
傳說中的草薙劍,是天照大神御弟素盞嗚尊用以斬殺八歧大蛇的利器,後來輾轉落入日本武尊倭建命手上。倭建命於成功征討東國後不慎中毒身亡,傷心的姬妾將祂的佩劍供俸在尾張氏的祭場熱田之地,現今這地方則成為愛知縣內的著名景點—熱田神宮。
少年一揚水袖,幻化出另一只燈籠。我很是駭異,以為祂已將除了好友晴良以外的所有的靈魂都拿去獻祭給泰山府君了。
「真神顯世,日本武尊元靈大綾孝廣,速來跟前,歸一啟靈,急急如律令!」
一名威猛勇武,髮垂披肩的武神,快速至那隻燈籠中杳冥飄出。我以為少年妖神會役使武尊之魂對我們四人發動攻勢,不料那縷魂魄卻沒入少年體內,與之合二為一。
我看得癡了,明知現在不該是探究根源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想追問。
「這草薙劍……不是早在日本開國之前就被人供在熱田?祢手上的是真貨嗎?」
「不動明王啊,」少年呿口短嘆道:「你手上的龍劍,和身邊的三位神將就都是真的嗎?那把劍是你親自由塵封的櫃子裡取出,再施法化出劍靈的。你身邊的三位,不過就是鍾傳聖等人的精神意志爾爾,論神力和道法,就只是一介分靈的程度。這世上的一切,都是『咒』與『念』的作用交織而成。我心道它是真,它就是武尊當年開疆闢土的神器。」
語畢,那少年也一點咀嚼和思考的時間也不給我,一個蹬步趨前,逕朝真武持劍的右掌揮砍。真武揮劍擋駕,守中取攻。在我眨眼之間,不知已過上十餘招。
關帝見狀,忙提青龍偃月來助。赤血寶馬停在少年背後十步之遙,大刀揮下,少年的又袖被劃出一道長長的口子,不知有無傷及臂肉和筋骨,只知有數隻冰晶狀、玲瓏剔透的水色蝴蝶,至祂右肩處飛散湧出。
「可惡,以一敵四,還是稍顯吃力。我雖不想取生,卻也不願輕易赴死。」少年往上縱躍數尺,化解關帝的第二波攻勢。其用左掌壓住創口,右手仍緊按在劍上。「若是大直日神本尊見我在這兒張揚,願意親自來殺,更是再好不過。」
我明白不能將事端盡交由三位神將解決,便將自己的角色從觀覽者調整成演出者。我駕起火界咒,讓火炎覆蓋龍劍與自個周身,也跟著衝入殺陣之中。
當我提劍砍劈時,少年雖可飛身避開,龍劍卻能自行變化出九隻形貌各異的炎龍,分別往其頭、頸、軀幹、四肢攻去。
兩頭炎龍攀住少年的右踝,一者纏繞,一者大口咬下。當利齒深入白皙色的肌膚之中時,又有數隻冰蝶至傷口飛出。
「真煩!」少年揮劍斬下,兩頭炎龍的頸項立斷。右腕輕旋,變出長方柱型的一只燈籠,垂懸在劍身之上。「真神顯世,冥土轉生,八十枉津日神,急急如律令!」
少年嚷道,半晌,不見任何回應。
看來霧崎家的阻隔咒術起了作用,真是太好了。
「看來你們對方正義動了些手腳……」少年臉色一沉,劍身上挑,讓燈籠消逝無形。背後,真武與關帝追擊上來,然不見鍾魁的影。
鍾桑呢?鍾桑的天師到哪裡去了?
少年甩開真武二神,極目搜尋鍾馗神蹤。我心下不安,也趕在祂身旁到處張望。
天師正在根本大塔塔頂,打量著盛裝晴良之魂的紙燈。若以天師職志,決計是不願讓破碎受創的散魄流連人世的,祂肯定想帶回地府去。
「你想做什麼?把晴良放開!」顧不得後方三人來勢,少年逼近鍾魁,欲以非持劍的左手撈回。
但天師之手已然將圓形的紙燈取下,順著燈身的皺褶壓平後,收入紅色官服的袖袋之中。
「還來!那不是你可以染指的東西!」
少年怒吼,氣血騰湧之下,身下的大量冰蝶飛竄亂舞,幾乎要將祂的全身淹沒。
那些蝴蝶其實是……祂正在消散的精元或神力吧?
「鍾桑!不,天師,請聽在下一言!」
我心念著約定,趕緊追上前去。但我的叫喚聲,立時被漫天落下的亂雷掩蓋。
有一培沙土,打少年的胸前緩緩飄散出來。剎那間,沙土凝聚成型,漸而變作一位婀娜多姿的女子。我想起女媧捏土造人的中國神話。
「呵呵呵……我當真糊塗得很,打一開始就這麼做不是正好?」少年扔下草薙劍,將繪有武尊畫像的提燈拋得高遠。「武尊御魂大綾孝廣,我以瀨織津姬真名,現在將祢解放。魂遣速去,急急如律令!」
淚水與冰蝶,沿著白瓷般的姣好面頰緩緩落下。靈魂脫體後,耳朵變得無比聰敏,少年的細語低喃,盡數落入耳畔之間。「永別了,父親,感謝祢一直陪伴我。」
當女子的面容五官挺立、軀幹四肢分明之後,有一只等同一位成人身高的圓柱型燈柱,也慢慢自少年的胸口現出。
原來祂當日在太白山神社所掘的那培汙土,是用來借喻冥界的穢土的。瀨織津姬不似他神,在人間擁有「有形」的生物或御神體作為媒介,所以施術者還需藉助與祂原形最近似的物品,灌注強大的咒力和心念,呼喚祂登臨此世。
「我原本發下重願,永生不再藉助母神的力量。但那是我太傻了,要強行喚出晴良、喚出大直日神,果然還是非祢不可啊……」紙質的燈柱上,有位面目姣好、身形曼妙的美麗女子,烏髮雪膚、白衣水袖,周身有冰晶與光蝶圍繞,足下卻是幽邈深邃的夜色,正如少年自身帶給我的感覺。
「真神顯世,冥土轉生,大綾津日神瀨織津姬,速來跟前,速償我願,急急如律令!」
咒語方落,闔眼的女子轉醒了,其身後的圓柱型燈柱散發出比夜色還來得漆黑幽暗的藍紫色光痕,燈面的冰晶與光蝶全數具現化出,變成索命的暗箭直取天師等人。
女子一揚雙臂,萬雷齊聲落下,濁浪般的烏雲掩去月光星芒,腳下的萬家燈火也盡然熄滅。在祂腳邊,一抹沼綠色的身影至地面上騰升,其黃銅色眼珠包裹在灰綠色的咒布之下,相當地駭人可怖。
八十枉津日神……!霧崎家的咒術失效了?是前來護駕的巫女們發生了什麼事故嗎?方桑可還安好?
不,不只這樣。高野山的結界崩塌了,最早由位在最外側八葉之中的摩尼山、楊柳山開始出現破損,不出幾秒鐘的功夫,缺口愈見擴大,再及於內八葉的御社山、藥師院山等,最後只剩根本大塔周遭十餘公尺處還張有環形結界,但已勢如危卵,隨時都有傾覆的可能。
師父!師兄!還有土御門流的諸君、鍾桑,大家都沒事吧,能挺得過去嗎?
冰晶逐一貫穿三位神將身軀,祂們卻無所動搖,彷彿沒有任何知覺,逕將手中利刃舞成一片燦亮奪目的金光。冰晶之後,數大難以計量的光蝶泉湧而上,鋪排在神將們撕裂的創口上。神明的創口雖不流血,卻漸漸化出一絲絲金澄色的霞光,不斷從三位身側溢飛消散。
不行這樣下去!
我試著集中精神,念誦不動明王慈救咒。相信天地有靈,不會視蒼生如芻狗。若我真為明王轉生,而明王的神識真能感知,就會親身或派下神兵來救。
「曩謨三曼多縛日羅赧。戰拏摩訶路撒拏。薩頗吒也。哞。怛羅迦。悍漫。」
或許是為了阻止我,八十枉津日神抽下蒙面的咒布,那布立即蜷曲直立起來,變成一柄青綠的權杖。祂雙手持杖,朝足下的根本大塔一頂,雖未直接打擊在屋簷磚瓦上,威力卻大到足以斜削下最頂部的樓層。塔頂被掀起,尖塔上的屋瓦和水泥盡數往地下亂砸,幾位坐在塔邊護陣的僧侶不及躲避,淌下殷紅駭人的斑斑血汙。
少年妖神見狀,立即高速飛馳出去,至那斷垣殘壁中尋回晴良的提燈,牢牢地抱在懷中。
「晴良啊,看見了嗎?你再不醒來,我就要摧毀你最為鍾愛的土地了,你當年殞命,拚命守護的世界和人們,全都會一點也不剩地被抹煞掉喔。」
不知何時,天師、關帝、真武全都消失無形,三神原先站立的位置,僅餘下一縷縷金色絲線般的餘暉。
鍾桑、師父……!
我怕極了,失卻三位神將支援的我,宛如一隻落難無依的喪家之犬。
塔頂的尖柱砸下來時,不僅損壞塔邊的外牆與護欄,還將一樓大門口整個堵死,塔內的師父兄弟無由出入,非得出動大型機具才行了。
我一方面想穿入塔內查看眾人是否安好,一方面更想擺脫沼衣男和美麗女子的追擊,心裡雖念著大家,嘴上的慈救咒卻不能偏廢。現在比起關心他人傷勢,或許專心吟誦咒語,盼天地神佛有知有靈、下凡救助更為重要。
地震了,高舉權杖的八十枉津日神,不停持杖振擊著腳下的空氣。每一次的敲落,都為大地帶來不小的震撼。起初只是幅度輕微的有感地震,接著愈漸愈大,到處都傳來磚瓦剝蝕、土牆坍方的聲響。
不好!我高野山可是世界文化遺產,許多寺塔、古樓皆有悠久歷史,結構或許不夠耐震堅固,一旦傾塌,於日本於世界都將是莫大的損失。
原本應該待在根本大塔內、方桑身邊施展隔絕咒的年邁巫女霧崎龍子,不知從哪一側出口跑出,對著我搖首長吁。
我在心裡碎唸著:「妳這臭婆娘,不好好維持阻隔之術就算了,竟爾還丟下方桑逃出!」
霧崎龍子只哀怨地望了我一眼,登時撇頭走開去了。同時,師父、涂桑、孝源師兄、墨染師兄等人全都魚貫走出,大夥朝我瞧了一下,也紛紛轉身離開。
原來大家都沒事啊,太好了。等等……你們要去哪裡?
圍繞在根本大塔周邊唸咒護持的年輕僧侶們,一個個徒手撥開那堆傾圮的瓦牆碎片,從中站立起來。眾人手持唸珠,仍持續不斷地誦唸禱告,走過我身邊時,有些人漠然冷視,認得我的便輕輕頷首。大家全背對著我,不知要往何方行進。
土御門雷藏和他的長子,原應該鎮守在山腳下鞏固結界的兩人,現也慢悠悠地晃過我眼前。
我一抬首,赫然發現根本大塔之上的殘餘結界,早在地震的當下崩裂傾毀。
我以為鍾桑和方桑也會在前進的隊伍之中,但我窮目搜尋,都不見他倆的蹤跡。
原本應固守在外八葉的無極神殿的師兄姐也跟著來了,高野山上的弟兄、陰陽師的人們、台灣的道士……大夥一一集合在根本大塔前的廣場上,圈繞成一個又一個同心圓,少說也匯聚了兩百人左右。
一會兒後,人們肩併著肩、手拉手緊扣雙掌。這群人的腳下,先是湧出朵朵金色浮雲,隨後每個人都化成各式各色大小不一的泡沫,隨著上升氣流騰空浮起。
嘴邊的慈救咒歇止,愕然和茫然充塞了腦袋,我連悲傷和痛苦的能力也沒有了。
然四周的地震猶未結束。
純然而深沉的絕望,在天空與腳下無盡地鋪排擴展。
被擴大了的我的視線與意識,正感受到無遠弗屆的憂懼和恐慌在世上每個人的心中蔓延展開。大地震、萬雷、暴雨、海嘯、山崩,不僅遍及高野町、和歌山、大阪、關西、日本,還延展到日本海峽與太平洋四周的地域:兩韓、中國、台灣甚至南海。
我該怎麼辦呢?不動明王啊,神佛不理的東北半球,是否就將迎來真正的終結?
懷抱燈籠的少年妖神,身形盡被無數的冰蝶所沒,似乎也將力竭身死。沼衣男和美麗女子好像還有餘力,一人持杖、一人舞袖,仍賣力不懈地摧殘著世界。
我喚出炎龍,企圖給兩人一點傷害,至少燒滅沼衣男手上的權杖也好。沼衣男感知到攻擊,急倏翻轉權杖,周身立即出現數朵厚實茂密的雨雲,驟雨急降,九龍受潮,一一化作緞帶型的殘燼湮滅。
可惡啊,已經無力回天了嗎?
我只能呆然無神的望天興嘆,什麼也無法做到了。
時屆午時,連日來隱晦不出的日陽終於自幽暗深邃的黑幕中悄然探出。不,那是一柄細長光潔的咒劍,現正劃破黑色帆布,直接將神聖燦亮的日光填入大地。
兩位容顏如出一轍,頸繫勾玉、身著金袍內裡、外披絳紅背心的俊朗青年乘坐著七彩祥雲,正以肉眼無法追及的高速登臨人間。
八十枉津日神見了,忽爾渾身一振,驚駭之際,手上的動作跟著停擺。霎時間,地震終止,驚雷不再,雨勢也轉小了。
其中一位青年神祇,手舉金色梓弓,安上以自身咒力化出的金色鏑箭後,滿弦射出。箭矢直取八十枉津日神的咽喉,祂起初還想要隱身遁形,然而卻不及抽身,金箭直入那捆以暗綠色咒布包裹的身軀之中。原本書寫在咒布之上的灰黑色咒語逐一被燦金的神代文字取代,白熾的暖芒至祂體內膨脹併射出來。祂輕叫了一聲「啊」,模樣也不甚痛苦,隨即變作深灰色的沙塵飄散。
那青年神祇縱身至雲間躍下,追蹤四散的沙塵而去。
另名仍坐在彩雲之上的青年,蹙著黛青色的濃眉,探出身子對我說道:
「不動尊者,真是抱歉,這件事還是必須由我親自做個了斷。」
細柄的光劍握在右掌之上,方才撥開雲霧的人正是祂。
「不動尊者,您曾經質疑過,為何天上諸神對此不聞不問,是吧?」
青年神祇試探性地詢問道,我無由反駁,只能以「嗯、啊」兩聲回應。
「因為,這是我的使命,不容其他神祇出手干預。然而,我總是藉故延宕,一再地說服自己,道我該壓制看管的人是『瀨織津姬』,而不是『大綾真夜』。」
大綾……真夜,這便是那白衣妖神的名字?書賢小姐手記上的「夜」嗎?
「晴良?」
仰躺在圮絕的大塔側邊,白衣少年奮力撥開面前的冰蝶,瞠大眼睛仔細打量當前的青年神祇。
「是的,我在這裡。」青年回眸投以笑顏,左掌貼在自己的心口之上。「我知道真夜真正想拯救的,是身為人類的晴良。但晴良一直以來都在我這裡,從未死去,也從未離去,只是對你而言,可能有點兒不同。」
「大直日神……嗎?」少年闔上雙目,等待終焉的時刻到來。
「是的,我是大直日神,也是直村晴良。相信讓世界滿佈災禍和不祥,絕不是那個我所認識的善良真夜所願意實現和親見的事。」
青年也跟著縱身下躍,在美麗女子的身前落定。女子初時吃驚,卻不似八十枉津日神自亂陣腳,她心穩氣和,操作身邊的冰晶與幻蝶攻擊青年。
青年不避不擋,逕讓尖銳的冰稜和嗜血羽蝶在身邊穿梭,然其卻絲毫無損、游刃有餘。祂旋身揮劍,連續幾個削擊砍劈,女子的軀幹、面容和四肢皆有創傷,左臂也遭到斬下。左臂一掉到地面上,變作數百隻水色滑溜的光蝶,眨眼之間,牠們迴身飛起,再度回到斷口之上生出新的臂膀來。
「好厲害啊,看來妳不只是真夜用咒力做出的贗品呢!」青年提高精氣,手中的兵器也由原本的細柄化作寬厚粗重的大劍。
「真神顯世,禍津日神瀨織津姬,魂召歸來!急急如律令!」白衣少年不知在什麼時候挺起身來,以召喚出女子的圓筒形光柱穩住身軀,用僅剩的一點丁氣力施展最後的咒法。
看來,過去與大直日神的羈絆和承諾,亦令祂冰封悽愴的心有所動搖。
燈柱亮起,青藍色的幽光乍現乍隱,女子貌似不捨離去,雙手在空中不斷撥動抓取,好像想攀住什麼可以依附的東西,不讓燈柱吸引回去。
青年見了,立即仗劍朝女子顏面大舉斬落。這一次,女子的身形被一分為二,從她漸而剝蝕的身體飛出的大量冰晶色的蝴蝶,一一地被吸收回燈柱裡去,燈柱熄滅時,女子也和燈柱一塊消失無蹤。
青年一個箭步上前,攙住欲墜無力的白衣少年,並將祂周身的冰蝶全數招攬到身側,小心地不讓牠們散逸出去。
「真夜……你不這麼做,也沒有關係的。我說過的,會保護你,直到日陽枯竭、星月殞落的時刻,都會一直保護你。」
少年已然氣若游絲,幾無血色的玉容邊,流淌下兩行清淚。
另名青年神祇回來了,足下駕著降臨人間時乘坐的七彩祥雲,呼喚催促著手足一起離開。
大直日神抱起癱軟疲乏、猶如屍身的白身少年,連同祂身邊的數十隻水色冰蝶,一同登上七色雲朵。在旁的兄弟神見狀,樣子看似不大高興,臭著一張精雕細琢的俊容,卻沒說上一句抱怨或咒罵的話,待其坐穩,便將祥雲騰上天空。
二神離開後,天地再次恢復清朗。
我回到被安置在根本大塔內的我的肉軀之中,與倖存的鍾桑、方桑等人一起等待著被人發現救出。
日後,人們或許會忽視災禍帶來的教訓與痛楚,但今時此刻的景色和經歷,將永遠停駐在我等心底,永生也不可能忘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