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病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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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4-28
二零壹四年,南蘇丹馬拉卡勒、香港中環

迷彩裝的惡魔們不斷獰笑,祂們或持匕首、或持短槍,飛快地在我等身邊奔馳來去。
我沒有武器,身旁只有一瓶重約三公斤的乾粉滅火器。拔開插銷,噴嘴瞄準,毫不留情地朝惡魔之眼攻擊。其中一人痛苦地摀住雙眼,匆忙在周遭找尋清洗用水。剩下的數名一邊迴避著乾粉噴柱,一邊試圖往我這方逼近。我用眼角餘光瞥見了,一人正為手中的槍械安上彈匣,槍一旦上膛,我餘下的壽命可能不逾三秒。
十餘分鐘前,游擊部隊突擊教學醫院,兩名在醫院入口負責檢傷分類的醫護人員首當其衝,一人被匕首狠抹了頸,另一人則是腦袋遭子彈高速貫穿。霎時間砲火聲轟然四起,許多病人和護理師慘遭擊斃,早先逃到醫院裡避難的災民們亦多有死傷。
槍響當時,我正在地下冷凍庫,將血液與醫藥品一一放入其中保存。
當地的護士蘇達與一干病人、傷患連滾帶爬地衝入地下室尋求掩護,數人嘰哩呱啦地用非洲腔甚重的英語嚷著「怎麼辦」、「天父保佑」之類的話。
我不久前才由位於首都的朱巴機場運送藥品和工具過來,因內戰的緣故,沿途公路、橋樑和建築損壞嚴重,必須不斷繞路遠行,好不容易才在今早到達位處國境東北方尼羅洲的首府馬拉卡勒市,及本地醫療設備最為完善的教學醫院。
身為後勤人員,我必須設法支援前線醫療班的一切供應,無論藥品、水、電、甚至衛浴設備的興建,這是不諳醫理和藥學的我唯一能為這片土地、以及組織內同仁們所貢獻的事。
於此,殺害脆弱無依的難民、攻擊人道救援的醫生、並掠奪救命生機的藥物和糧食,這般卑劣惡質的行為,身為無國界醫師駐南蘇丹後勤運輸統籌的我絕不允許。

去年年底於首都朱巴爆發的內戰迅速蔓延至全國各地,迄今仍有一百五十萬人流離失所。這個數目,遠超過我故鄉香港全境內五分之一的人口。
無國界醫師香港總部聞訊後立刻派出十三個醫療班,於南蘇丹九個州內成立據點,興建醫療處所(主要是充氣式的大型營帳),並提供基本護理與專科醫療服務、外科手術、婦產科和兒童健康照護。
然,盛行於夏季的霍亂與瘧疾,都不及人禍萬分之一的可怖。月前,在聯合洲的萊爾,無國界醫師支援的醫院遭受攻擊掠奪,游擊部隊為確保將就醫的敵人盡數殲滅,不惜放火焚毀醫院和周邊建築,又使十萬餘人失卻醫療援助和住居之所。
我心底總有個疙瘩,預感著有朝一日自己也會於槍林彈雨之間穿梭逃竄,最終不支仆地。沒料到,這天竟來得如此快速。
腥紅色滿據我的視野,殺伐聲鼓脹我的耳膜,身邊的時間宛若以原有的十分之一速流動。
蘇達在尖叫,敵人在嘶吼。乾粉用罄之後,我將重達一公斤的鋼管空瓶作鈍器使用,砸向一個體型有我兩倍寬的男人腦袋,並拾起掉落在地,型號不明的短式衝鋒槍,也不知道該怎麼操作,就只是端在胸前,毫不猶疑地直扣板機,一鼓作氣轟炸著敵人的軀體。
「這是為先前被你們挾持殺害的五名醫師,以及無辜死去的災民們復仇!」我大嚷的聲音被轟隆作響的彈擊聲掩蓋,我明白的,我只是在為自我的殺戮行為尋找一個合理的解釋。
若能有幸保住蘇達和眾人的性命,哪怕是背負莫大的罪業和冤屈,一切都算得上值得。
額上的血水與汗水混雜,一塊矇矓了左眼。待最後一名敵人倒下,我才敢轉身檢視倖存者身上的傷勢。
「大夥們,還好吧?」我大口喘氣,心臟繃得難受。
「啊—!」蘇達尖叫著,顫抖的指尖朝向我身下。我低頭俯視,領襟和衣襬處早已殷紅一片。原來,我已經受了這麼嚴重的傷。
紅色的噴泉,不斷打身上的窟窿湧現出來
這時才感到痛楚,會不會太遲鈍了些?蘇達在哭,她和身邊的幾個婦人男人,不知打哪捧來一堆繃帶和紗布,使勁地往我身上壓。
好累……這幾天下來沒日沒夜地驅車趕路,幾乎沒闔眼休息過,這時貪睡一下應該不足為過吧。
「睜開眼睛啊,不要睡!」
凡塵的喧囂仍在耳邊迴盪,我的意志一半懸在人間,另一半則在靈界。一部分的靈魂已然探出身體,我感受得到兩方正在拉鋸爭奪著。
我以為死後的世界是無彩色的,不是灰階,而是一種純然透澈的黑。但我錯了,是金色。像中式廟宇裡的佛像那般的瑞氣金色,和煦的黃芒,是令人安心舒暢的色彩。
一隻頭戴金冠、身披金羽的龐然大鳥,雄赳赳地跺步過來。牠身後的羽翼展成一個華美燦耀的半圓,是孔雀。一隻渾身綻放金芒,漂亮嬌貴的大型孔雀。
牠見到我,既不卻步,也不避讓,彷彿正是特地來迎接我的。走到我身邊時,牠低鳴了聲,還刻意低下頭來。起初我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要我乘上去?」我問道,牠又叫了,也不將頭仰起。我輕撫牠柔軟纖細的頸,就要抬起右腿時,一個年輕動聽的男音阻止了我。
「妳真的要乘上去?」
「咦?」
「萬一牠想載妳去的地方,是西天極樂呢?」那男音說。
我還以為西天極樂的使者,是可以翱翔於天際的白鶴。
燦爛卻不刺目的黃光之中,遠方的一道白色身影逐漸變得清晰可見,是名少年。四周無風,他的長擺和服卻隱隱鼓脹飄動著。在這萬頃金芒之中,明明沒有點燈的必要,他卻提著一盞發亮的白色燈籠,內裝的不知是燈泡還是燭火。
他走向我與金孔雀,神色慵懶自若,臉上的表情既不是笑容,也並非怒顏。我不知他是善是邪,是精怪抑或死神。
定睛細瞧,白色燈籠上有幅氣宇軒昂的畫像,金色的孔雀背上負載著一位慈目端莊,踞坐於紅蓮之上的四臂女神。金色孔雀,和我身旁的大鳥好像。而那位女神,或者說是菩薩較恰當呢,我總覺得有些面善,卻想不起曾在哪裡見過類似的畫像。
「識得這位女佛嗎?」少年將燈籠高舉,好讓我看得清楚。
我搖頭,原來是位佛陀。
「這是孔雀明王,在世專主除瘟驅邪。」
我長「喔」了聲。過去,我的姨母長年為癌症所苦,後來有位師父傳授她一段「南無佛母大孔雀明王咒」,她便每天早晚虔心覆誦數次。半年後,身體竟爾漸漸康復硬朗。家人總道是生機飲食和健康操起了功效,咒語心經一類則是自我安慰的鎮定劑。
後來,姨母託人將神像由外地請回,就供俸在我家頂樓的神明廳裡,只消家人身體微恙,姨母便會向祂祈求祝禱。

「數年前,我循著微弱的明王之氣到達香港與廣東周邊。到那裡後,只感到遍地瘴癘穢氣,五瘟神力併作。當時還是少女的妳,沒能發展出足夠的神能與祂們相抗。」
「什……什麼意思?」數年前,指的是超強流感和沙士(SARS)肆虐期間嗎?這又和我有什麼關係呢?
「待疫情減緩,我憑藉自身法力收服五瘟神的分靈後,卻再也難以追及明王的氣息。原來妳在那幾年間頻繁地往來廣東和香港,或許,也有我所不知的地域。」
那時,為了就讀醫護學校,我離開故鄉中環,選擇廣東的大學。可惜沒有理科頭腦的我唸不到一年便離開藥學系,轉為醫務管理。印象中大約是二零零二年的炎夏,當時沙士的足跡遍及整個廣東省,為了避禍,我提早將學分拿滿,回到家鄉的醫院任職。期間,也曾到非洲擔任短期志工。
「妳不斷走遠,又不斷重返故土,好幾次跨足到日本神靈所轄的地界之外。所幸……瀕死的妳,一部分的靈魂早已重返故土。」
「咦?」
難道,我的靈體已經返回家鄉了?如果是這樣的話,拜託,請讓我託個夢向家人道別,我不想讓他們連我死在什麼地方都不知道。
「惡魔尤拉(Ura)乘著妳的氣來到中土,讓我得以收伏祂。為表示微薄的謝意,再者也尊重妳……」
「惡魔尤拉!」我不住插話。我與游擊隊員打鬥的時候,隱隱看見男人們的頭顱上冒著尖角,有些身後還長有蝙蝠一般的黑翼,皮膚上有著爬蟲似的角麟。「他們……難道都被惡魔上了身?」我問道。
少年揮動左臂,另一只漆繪著黑色生物的燈籠憑空變化出來,就像魔術。惡魔尤拉,相貌也說不上猙獰,長得有七分像人類,就是身帶黑麟,背揹黑翼。
「從來都不是惡魔或神祇為人類帶來災妄或疫病,而是人類心中的念,吸引執掌災妄和疫病的惡魔降臨。明王遺落在人世間的神力殘骸,化生出的一百零八名精神體之一的妳……我讓妳自己選擇,想『生』、還是『死』?」
少年平舉的右手,距離我鼻尖只剩一個拳頭寬,繪有明王神像的提燈在我胸前不住晃動。我想活命,想回家,想尋個乾淨的水源洗一回溫水澡,也想抱抱家裡的親人和狗狗。
可是……出竅的我沒有看漏,癱在地上那具曾經名為「洪淑媛」的肉軀,已經渾身泡在紅褐色的駭人血漿中。一枚子彈貌似鑲入頭骨裡,上左肺處好像也開了個洞。這樣的我即使活命,也是家人和醫護的負擔吧?
金孔雀揚起頭,舌尖輕舔上我的臉頰,原來牠和一名壯年男子同等高大,我的身型恰好足夠讓牠負在背上。
「你在安慰我嗎?謝謝。」我也輕拍牠的面頰。真不可思議啊,這孩子……明明我倆是第一次見面,卻宛如早有半世紀以上的交情。
「我給妳一刻鐘,好好考慮。」少年語畢,舉足輕跺了下我們腳下的金色大地。一個圓形如水鏡般的物事出現,不消幾秒,鏡中映出了應當遠在千里之外的南蘇丹的濁黃色土地、馬拉卡勒的教學醫院。
成堆的屍骸,無依的傷患,無助的遊民,焦慮的醫者。下一個鏡頭,是躺在急重症中心地板上的我,連病床也沒有,就睡在一塊單薄的長背板上。沒什麼好抱怨的,這裡的病人泰半如此。
我的右臂上,不知被哪位檢傷人員懸上紅色的緊急標示。紅色,代表「絕對危急」,病人仍有機會生存,醫療人員務必傾盡心力照顧。
紅色類別的傷病患必須立即進行緊急手術,因此需要一個妥善消毒的診療地點和手術台,以及充足的物資、設備和血液。可惜甫受攻擊的醫院不但無法提供所需物品,連醫療人員也多有死傷。
額上的創口雖絲紋不動,但左肺處的繃帶仍不斷滲出血跡。若我不是組織內的成員的話,或許早被同仁們放棄,而綁上代表「舒緩護理」的黑色繫帶吧。這時,我只會被注射少許劑量的止痛藥,等待異界的天使或死神前來迎接。
少年的樣子不像天使,他沒有潔白的羽翼,黃暈的光環和歐系的臉孔。既提到孔雀明王、日系神靈,就代表他應該隸屬於那一脈神系。
孔雀明王是佛教信仰,日本密宗也多有涉獵,但我從沒聽聞過日本死神的模樣,或許也沒有活人見識過祂的長相。
想來奇怪,以前我見過幾次瘟神,總在親人或朋友們生了重病,或不少人集體染病的時候,瘟神們的長相也不盡相同。

惡魔尤拉是我來到南蘇丹之後才看見的,和東方的瘟神的不同,祂的形象較近於神話中不潔的生物,或古世紀中鳥頭人身的異教神祇。
除此之外,每每我看到故鄉的瘟神,多喜歡出現在人群之上,用睥睨萬物的姿態俯視大地。但異鄉的卻不同,像孫大聖可以變化出千百個細小的分身般,尤拉喜歡分化作好幾個不同的形象,分別附在不同的人身上作怪。
誠如少年所說「是人們心中的慾念,呼喚災妄和禍端降臨」。或許真正的「瘟」,便存在於人們自個心中。

猶記得小學低年級時,急性卻沒有致命危險的傳染病「水痘」迅速流傳於鄉坊的孩童之間。初期症狀就像感冒,數日後身體各處會陸續出現紅色圓形泡疹,發作起來奇癢無比,但約莫兩星期後泡疹會自行結痂,病也會不藥而癒,且終身不會復發。
水痘疫苗問世,是十餘年後的事了。當時的家長幾乎抱持著「早死早超生」的心態,刻意放任自家小孩和患病的孩子一塊玩耍,以便早日感染上水痘、產生抗體。
我的幾位童年玩伴和姐妹們陸續患病,但我一點事兒也沒有。一天夜裡,我被一股異樣的感覺悶得難受,兀自打夢中驚醒過來,想到樓下廚房找杯水喝。路過神明廳時,見到一位無顏的白衣妖怪,身子由若干乾枯的稻草和泛黃的帆布構成,祂的腳邊,一艘稻草編製的小船靜靜地徜在那兒,似乎是祂的交通工具。
「你是什麼人?」我心下大駭,放聲大叫,直覺告訴我當前的神靈肯定不是什麼好東西。
也不知是哪裡來的靈感和勇氣,我拾起供奉在觀音大士像前的白色弧型瓷瓶,把裡頭的水盡數往祂身上潑灑,又學電影裡的道士大嚷了句:「惡靈退散!」
白衣妖怪原先看到我時,並沒有退避或隱身的意思,但被瓶子裡的甘露水濺到後,祂先是發顫了一下,不消幾秒便化作一股淡淡的輕煙飄散,連身下的小船也消失了。
奶奶被我的叫聲驚醒,連忙跑到神明廳瞧看。妖怪現身時,我的表現一點也不膽怯,妖怪退去後,我反而變得軟弱,縱聲哭泣起來。
我抽抽咽咽地將事發經過一五一十吐露,奶奶或信或疑,並不怪我將甘露聖水灑了一地。
「別怕,別怕,妳可能看到『皰瘡神』了。」奶奶把我擁入懷中,輕聲安撫。
「皰瘡神?」
「奶奶年輕時曾在日本短暫待過,聽那裏的高僧說,會引發皰疹和爛瘡的,就是這種皰瘡神。」
古時的人因衛生條件差,衛教觀念薄弱,總喜歡把疾病或疼痛的肇因推給妖怪或瘟神。
「可是啊,雖然皰瘡神是個會帶給人們麻煩的神明,可是祂也在提醒人們要多做善事、信仰要虔敬不移,這樣病痛才會遠離,傳染病才不會蔓延。」
小時候我對奶奶的話深信不疑,還以為皰瘡神是忌憚著座守家內的觀音大士,才不敢進入房內侵擾家人。
我為朋友和姊妹們塗碘酒、上膏藥。「皰瘡神快走、水痘快好!」邊擦藥邊唸著自創的驅逐咒語,看似十分奏效,不少孩子也學起我這麼做,因此我心裡很是得意。
而我第二次看見的瘟神,是一名身穿火紅色道服,右手持杓、左手持罐的中土神祇。

高二那年,香港併發嚴重流感,死亡病例突破二位數,許多學校被迫停課,整體經濟也大受打擊。
傳聞我們所居住的社區內有戶人家全員患病,搞得大夥人人自危,終日足不出戶,待在家中自我隔離。
眼看就要寅吃卯糧,我自願幫家人上街買菜,隱然間我有種自覺和自信,認為病痛與我絕對無緣。從小到大,我向來只有跌打損傷的份,感冒傷風什麼的,一次也不曾有。即使如此,我仍順從母親的指示,戴上拋棄用手套與口罩。
市場無比冷清,我便信步來到超市,揀了些生鮮和即食品。若抄近路回家,便會路過傳言裡全員染病那戶人家所居的小巷,但我毫不畏懼。好奇心作祟下,我刻意到附近逡巡一會,看看究竟是哪個門牌號碼。
窄得連兩輛自行車交會都顯得困難的小巷弄,如今已人去樓空,燈火黯然,見不著一絲生機。若不是傳言聳聽,現下早就成為毒蟲和遊民的集散地了。
經過每戶門口時,我都稍微緩下來張望,看看是否有人藏身其間。不知何時,郵差也不願意進來了,報紙和廣告信函全一股腦兒扔在巷子口,也不見有人前去拾起或翻找的跡象。
確認盡為空屋後,正打算快步離開時,我不經意地抬頭一望,發現一名奇裝異服的中年男子,就站在某戶人家的頂樓屋簷上。
黑色官帽、繡有飛鳥圖樣的紅色寬袍,面容端莊嚴峻,雙手分持木杓與藥罐,怎麼看都與當前的時空背景大大脫節。
我張大嘴,卻沒叫出聲來。那人的臉孔……我是見過的,正是巷內某戶人家的男主人。疫情爆發前,他偶爾會上市集去,還會主動與母親和鄰人打招呼。
異樣的裝束、冰冷的面容、站立的地點……敢情已經過身了?
他沒見到我,我循著他的視線方向往斜下方望去,有一名少年。一樣是奇裝異服,風格卻大不相同。白色小袖和服,淡水藍的腰帶在左腰處打結,衣襬處綴著幾枝手繡的梅花,顯得高雅別緻。
我想少年的眼角餘光肯定是瞥見我了,只是他不予理會。
「春瘟力士張元伯,主領萬鬼行熱毒之症,而今你壽年已罄,完納劫數吧。」
少年手中的紙燈,噴發出一股白熱炙人的氣息,筆直朝樓頂的怪人射去。
中年怪人想跳開奔逃,無奈雙腳好似被一條拉力繩綁縛住了,沒能掙扎幾秒即被吸入白色提燈之中。
「萬魂歸心,初一始元。」
我不懂少年唸誦的文言文是什麼意思,只見提燈內的光芒變得晦暗後,他雙掌一壓,將摺平的紙燈收入右袖中。
我呆愣在原地,本想開口叫喚或問些話,可話音剛哽上喉頭,就立馬嚥了下去。
少年逐步走近時,我原想轉身逃開的,但我的腳步好像也被束縛住,硬生生地黏在柏油路面上。
「是妳嗎?」他頓了一下:「凡瘟神出沒的地方,往往會出現能抑制祂的存在。如果是……為什麼靈力會那麼弱呢……」
「咦?」這句話,迄今我依舊茫然不解。
下個瞬間,少年的身影已然遠去,天空的日陽盡被浮雲遮蔽,夜晚也逐漸拉上帷幕。
我的腳又能動了,不消說,我拔足狂奔,不敢再回頭多加觀望。
要不是奶奶早已失智失語,我會把這情景說予她聽。為什麼別人家和神有緣的小孩,總是遇見觀音大士、王母娘娘或土地公公,就只我一個看見瘟神,彷彿我與祂特別有緣,或許正是我這命中帶瘟的體質,吸引祂禍及我的親友和家鄉。
我沒有答案,為了與命運相抗,來年我考取憧憬已久的醫學院,離鄉前往廣東就讀。在那裏,我又遇見一位與紅衣男子相當類似的存在。

大一時,課業還不甚繁重,我常拎起行李和背包,與社團的指導教授、學長姐一同前往烏干達等非洲國家,除進行短期的學科指導外,也幫忙宣導衛生教育、興建簡易浴廁和水井。
赤足走在泥濘受汙染的土地上,非常容易感染寄生蟲病。我們把從學校和地方上募來的鞋,逐一發給需要的人們,並教導大家如何使用肥皂清洗身體與日常用具,避免細菌孳生。
志工時期的經歷,與往後成為無國界醫生成員的境遇完全不能相比,既沒有深入疫情嚴重的地區,也沒有遭受無情戰火波及的隱憂。
大學時期我所看見的都是一些地精之類的小妖,我也不知道這樣稱呼對不對,畢竟我對神魔精怪之屬完全不熟稔。用大家熟悉的物事來比擬,則近似偶然會出現在吉卜力動畫中的球形小黑蟲,渾身帶有黑毛,看不見四肢與軀幹,僅露出兩隻渾圓的大眼,每隻約有我五分之一個巴掌大。
黑蟲數目不少,總是成群出沒,無論是乾涸的土壤裂縫、髒污的蓄水池邊、豬圈的飼料盆旁、家中的爐灶和廚具、壁面、牆角和我們所住的營帳裡,無處不見它們的蹤跡。
「那些黑點般的生物是什麼?」我問一個生科系的學長。
「什麼黑點?在哪裡?」
「到處都有啊,你看,現在爬到你的拖鞋上了。啊,你的背上也有一隻!」我往學長的背部一拍,那黑蟲如煤灰一般,在我手上留了個炭黑色的污漬後,再也不見蹤跡。
「洪淑媛,妳沒睡飽啊?」學長聳了聳肩,懶得再理睬我。
我登時明白了,這奇妙的物事只有我能看見,與皰瘡神和流感瘟神現蹤時的情況相同。
儘管大夥都見不著,這成堆黑黑髒髒的東西在面前爬還是令我不大舒服。學長們對鑿井、教學等事較感興趣,就只我一人自願留下,成天拿著掃除工具到處驅逐黑蟲,名義上叫做維護環境整潔。牠們見了我,簡直如臨大敵,一窩蜂地鼠竄奔逃,只消被我手中的掃把輕輕點到,就會化作煙塵消失。
兩個月後,我們駐紮的村落變得乾淨許多,寄生蟲病也消失泰半。居民們很高興,捏了些上頭沾有蟲屍—也就是尋常人看不見的煤灰大餅給我們吃。我餓得厲害,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或著氯化殺菌後的水一塊吞下。

黑蟲事件後兩年,身著鮮黃色道袍的壯年男子來了,若問道行,我深信一定遠勝於高中時所見的那位紅衣人。首發於廣東順德的沙士,不過幾個月功夫,威力已擴及東南亞乃至全球。那時,民間流傳煲醋和以中藥材板藍根熬煮後可預防的偏方,每每我放假回到中環,母親都會特地熬上一壺勸我喝光。
男人與紅衣那位不同,雙手捧著一只火壺,也不在總在定點守望。他喜歡在離地約五米高的地方漂浮或飛行,來往穿梭於街道馬路之間,將壺中的不明粉末四處揮灑,任其散落在廣袤的大地上。
我直覺男人正是這種大凶病的源頭,卻苦於不知該如何收伏。高二那年見到的那名少年,應該是這方面的專家,卻不知其為何方神聖,又該怎麼請神喚神。於是,我想到前往廟宇潛心祈求的法子,希望哪方好心的神佛或菩薩見了,能派遣使者或仙童下凡來助。
可嘆遲遲不見任何成效。
母親勸我早日收拾行囊回家,但我只剩下不到十個學分就可畢業,當然不肯依從。
廣東三家大醫院接連淪陷,一再傳出醫護人員遭受感染的消息。學校裡的某位同學休假在家時突然發高燒,送醫急救後也被診斷出罹患沙士,差點使得大學全面停課。
我聽說一個方法,可以製造結界困住惡靈,便隨身攜帶一大把粗鹽,以便哪天在路上巧遇黃衣怪人時,可以灑鹽圍個圓圈,將祂封印在裡面。
從人事室發送的學年通訊錄裡,我查到該名患病同學的住址,刻意到那附近一帶走動巡視,看看是否能覓得黃衣人的行蹤。
在那兒,我沒見到黃衣人,倒是在拐過兩條街的某處小診所上空約莫一樓半高的地方,看到黃衣人岔手擺頭,撇著嘴輕蔑地對著我笑。
祂知道我看得見祂,打從第一回我在廣東省立醫院的候診大廳裡與祂不期而遇時便知道了。祂也知道,我的能耐只夠收服黑蟲地精那一類的小怪,刻意不時在我面前走晃來去,既是挑釁、又像嘲諷。我總覺得,黃衣人的腳步未曾遠去。也許,祂是追著我來的,或受我吸引而來。
我拎起一大把鹽,順著風勢往黃衣人的方向撒出。祂不避不讓,道袍的袖擺輕揚,颳起一道逆風,把撒出的鹽盡數往我臉上吹,搞得我一嘴鹹味,彎身往路邊水溝不斷吐口水。再回眸時,那黃衣人早已不知去向,但祂蔑視的眼神和嘴角彎弧的笑意,已成為我腦內揮之不去的印記。
半年過後,我修滿學分,提前回到故鄉中環,在一家規模不大不小的醫院裡從事行政管理和會計。
秋沒冬來,黃衣人的法力似乎日益衰退。起初我在廣東見到祂,祂還一派地從容自若,狂妄地對我發笑。到後來,祂似乎有意閃躲,我也不用刻意念咒、撒鹽或對空氣畫符,祂便會安靜地隱身離開。二零零三年底,沙士從此消聲匿跡,迄今不曾復發。我想,祂肯定也被人收伏了,便放寬心不再計較過去的敗績。

引發癌症的精怪,每一類的長相都不一樣,屬性也不大相同。姨母為方便到大醫院就診,特地從鄉下搬到中環與我們同住。只消我有空,便陪她到腫瘤科掛號,在那兒,我見識到許多一般人看不到的奇異生命體。
大腸癌的妖精外觀呈粉紅色的晶球體,通體渾圓,略帶透明,就像大腸的腸節。祂們的本事肯定大不及修練成人型的瘟怪,但卻狡猾異常,我想用鹽困住祂,祂便一溜煙地竄入姨母的腹腔,攪得她疼痛不堪。不久,我打消活捉的念頭,攜同姨母一塊前往天壇大佛處拜拜。自從沙士襲來香港之後,我措手無策,只有尋求神明的庇佑。天壇大佛,成為我當時唯一的寄託。
姨母便是在大佛紀念塔那兒邂逅了傳授她「南無佛母大孔雀明王咒」的師父。吃過藥,又做了幾次化療,但就是不想在手術台上挨刀,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姨母日也唸、夜也誦,玄妙的事竟爾發生了。那坨粉紅色的物事逐漸萎靡縮小,直到某天我再也察覺不出祂的存在。帶姨母前往醫院複檢後,連醫生都嚇了一大跳。
我心下大喜,打算前往紀念塔拜謝那位老師父,卻聽聞師父在月前圓寂了,最後陪伴在他身邊的,是位沒有任何一名徒弟和長工識得的日本青年。
但是,師父留下一尊精巧細緻的仿金佛像,不大也不重,就我的上臂般長,以及一本《大孔雀明王咒經》,指名要給我,而不是給姨母。
「為什麼要給我?留在這裡,對百姓黎民豈不更加有益?」我滿腹疑惑。我數次前來,與老師父僅算點頭之交,也不會刻意多加攀談。
一位中年女弟子說:「我們也不懂為什麼,但根據師父生前的手書,要把這兩樣東西留給洪淑媛女士。」
「我想,師父是記錯名了吧。我姨母叫做郭秀媛,不叫洪淑媛。」我說。
「或許是吧,但我們也不清楚。」女弟子回答。
那日我們什麼也沒帶走,就這麼離開了。
後來我在大學學長的引介下,決心加入無國界醫生的行列。臨去前不久,姨母將神像請了回來,虔心地安置在家裡的神明桌上,並把經文塞入我的隨身背包裡,要我有空就拿出來覆誦。就算無益,也肯定無害。
「願諸世界常安穩無邊福智益群生
所有罪業並消除遠離眾苦歸圓寂……
孔雀明王根本咒,唵摩宇羅訖蘭帝婆娑訶。」

第一個任務據點位於南蘇丹的多羅難民營,我駝著十二公斤重的登山用背包、以及兩個隨身小行李,經過三天行程、五次轉機及四回車程才到達目的地,可見前方的任務是多麼艱險複雜。
北非的夏季異常炙熱,烤爐一詞已不足形容。夏蚊成雷,蠅蚋遮天,蟲子們夾帶瘧疾與霍亂等傳染病大幅侵襲著這塊貧脊匱乏的境域。雨季來臨時,雖可略微洗刷這片燥熱乾涸的大地,但同時也帶來泥濘與污染,以及新一波流行病,更增添後勤運輸的困難。疾病和貧窮,最是人間沒有疆界的東西。憑我一介弱小的微光,又能為黑暗世界增添幾許星火?
過去,我常以觸碰和灑鹽的方式驅逐引發疾病的小妖,到了南蘇丹後,我多了唸咒這項功課。每日的例行事項結束後,我便回到自個的營帳裡,開始當天的晚禱。
「唵摩宇—羅訖蘭帝—婆娑訶……」
雖不懂其意,但一閉上眼,萬丈金華如在眼前,心如止水,腦無懸念,覺得渾身充盈著精神力量,彷彿可以成就萬事萬業。

去年冬天,大規模內戰爆發,每天有不少難民遠離家鄉,湧入聯合國於各地設立的收容營區。營區內環境髒亂不堪,沒有潔淨的飲水和食物可供取用,醫療物資更是缺乏。
我們的團隊往往會在營地附近架設大型充氣式營帳,充作醫療院所、手術室和安產中心,有時也負責發送淨化後的河水給民眾使用,並到較遠的地方去載送病患、傷者和孕婦孩童前往醫療中心救治。有時,因道路毀損、汽油燃料缺乏,也會有等待治療者因延誤時機在就醫途中撒手辭世。
喧囂的戰火、致命的病源,總不時威脅恫嚇著我們,除了祈禱和苦撐,人們幾乎無能為力。

一日清晨,東天才露出一小塊亮點,一位守衛來把我搖醒。地面微微震動,架上的物品叮啷作響,不是地震,是轟炸。
一名遭槍傷的患者被送進醫院裡來,他用左手端著自己一整塊血肉模糊,只消再裂開幾公分就會成為斷肢的右手。
不久,又有傷患陸續被送入院裡,有人的頭上開了個窟窿,有人試圖自己用刀子切開小腿,挖出卡在骨骼之間的土製子彈。
連月下來,我以為自己已可以處變不驚,泰然面對一切衝擊,但每每有重傷病患入院時,還是大感驚嚇震撼。
我必須確保發電機正常運作,以當前的手術量估算,最起碼得連續供電十二小時。此外還得率人架設一處絕對防塵防菌的隔離室,確保前線的醫療班人員能在安全無虞的環境下工作。
一路奔馳忙碌的同時,我不忘在心裡念誦六字大明咒與孔雀明王心經,希望能迴向給這些重傷病患,讓眾人的努力都獲得回報,所有的傷病都能脫險康復。
奇蹟雖不多有,但偶然還是會降臨。一個被流彈波及頭部的十九歲小夥子,在醫療班積極的診救之下挽回性命。消息傳出,我和麻醉科的護理師維娜相擁而泣,這是上天所賜與的最棒禮物。

今年年初,我被分派了全新的任務,專責盤點、供貨、運輸。
盤點是十分瑣碎且枯燥的工作,然而卻十分重要。假使因發電機的零件短缺造成配電、供電出現異常或終止,則無法正常供應前線醫療班手術、安產、診療等一切需要。醫藥品的輸入最為困難且要緊,尤其在內戰爆發後,更須提防不善人士或游擊隊伍中途掠奪這些得來不易的物資。
偶爾,我會被託付執行「親吻行動」,來往於尼羅河另一端的項目點—馬拉卡勒。因兩個據點相隔甚遠,我與位於另一方的組織成員需各自派出一艘快艇到兩區中間的小城市裡會合,再轉船分由水路、陸路各自回到根據地。
尼羅河是全世界最長的河流,不少文明與城市倚此興旺。悠悠歲月之中,河水之神究竟目睹了多少衰亡和更迭?對於人世,祂是否懷有悲憫或庇佑之心,可願保護人們遠離災禍水火之中?
夕陽映照下的粼粼湖水,宛如一地金色流沙。乘著金沙奔入陽光的我,總會張開雙臂令溫煦柔燦的光芒擁抱,享受慌亂的日常中難得一見的安逸和靜謐。

終點站到了。
馬拉卡勒的教學醫院,運輸的終點站,人生的終點站。
血袋連接導管,不斷送入我殘破無生氣的肢體裡,隨著每一下心臟貧弱無力的跳動,又將得來不易的鮮血由左肺的創口處壓擠出去。
「啊……」即使現下已經是靈體的我,見到這畫面猶然感到暈眩無力。
「時間到了。」白衣少年的聲音出現在我身後。
回顧也夠久了,惋惜也夠久了,最後我還掛心的,不過是一個和家人道別的心願。但是,在轟炸和突襲中驟然死去的同仁和災民們,連緬懷過往的時間都不曾擁有,我還該苛求奢望些什麼呢?
「你說……我可以選擇生,以及死是吧?」我問。
「沒錯。」
「但如果我選擇生,我會一直以那樣受人照顧的姿態苟延殘喘的活著嗎?」
水鏡中的我的模樣,我不忍再去正視,也不想讓家人見了徒然傷心難過。
「或許吧,左肺缺陷,腦部受損,就算我現時放過妳,妳剩下的壽年也不會太長。」
「那……如果我選擇死,又會怎麼樣?」我嚥了口口水,鼓起勇氣問道。
繪有女佛畫像的白色燈籠再次從少年手中憑空出現。
「妳與那隻金色孔雀將進入燈中永遠安眠,在世的所有痛苦和煩惱全都歸於寂滅。再者,殘存在妳身上的……明王的驅魔和治癒力量將為我所用,妳今後在冥間的壽命也將全歸於我。」
「是嗎……」就除盡生前所有的煩憂而言,倒是筆不錯的交易。但我所擁有的那一丁點孔雀明王的力量,就是過去曾用來對抗小瘟小怪的力量,明明是那麼地微不足道,真有助於提升這少年的修行?
此外,死則死矣,冥壽難道也是壽命的一部份嗎?如果死後還有壽命,還有智慧和知覺,是否生時的慾念和想望將延續到無窮無盡,永遠沒有斷根的一天?
我不喜歡這樣,如果早晚橫豎都要死,我寧願死得乾淨無痕。要是我這點微薄的亮光,還能在世上繼續發揚的話,那是再好不過的了。
「我以前見過你。」我突然回想起來:「流感盛行的時候,我在距離我家幾條街遠的地方見過你。你完全沒有變化,一樣那麼地年輕……俊俏。」
「嗯,不錯,那是我。」少年答。
「你說過你收伏了五瘟神和尤拉,又說我具有一部份孔雀明王的力量。如果,我把能力讓渡給你,你會像以前那樣,一再除掉對人間有害的惡靈嗎?」
「視情況而定。」少年說:「一樣是惡靈,我對小傢伙可沒興趣。更何況大部分的小妖,都是由人類自己的心念誕化出來的。」
「這我明白。」我點頭,「但如果出現了以人類的本事沒辦法對抗的極奸極惡的瘟病神的話,你會收伏祂的吧?」
「如果我辦得到,我會去做。」少年答允。
「那就這麼約定了,請你帶我走吧。」我皺著眉微笑,拍拍身邊的金色大鳥,牠挺起頸子蹭了蹭我的右臉。
「真是個奇怪的女人,我可是禍津神,沒有義務為人類帶來福祉。」少年啐道。手上的白色紙燈鼓動發光,其上的明王畫像浮現出來,彷若從靜止的平面圖變作立體影像,並且動作起來。明王身下的孔雀開屏了,而我身邊的這隻,也跟著展成一圈光燦絢麗的半圓弧,好美。
尼羅河的金色柔光再次溫柔地簇擁著我,我乘上金色孔雀,感覺前所未有的輕盈放鬆,身心靈都遠離喧囂塵世,提升到另一種境界。
「萬魂歸心,初一始元。」
在進入永恆綿長的夢境之前,我又聽見個那個清朗動聽的嗓音,說著和高二那年的夏天同樣,令我百思難解的話語。


【小視窗】
沙士為香港當地對SARS一詞的中譯名。

【後記】
僅以此章向全球投身於無國界醫師工作的人們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