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武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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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4-22
一八九五年,台灣台南
黏稠的腥紅色在身下快速蔓開,僅一眨眼的時間,便由原先數點結合成一片無際汪洋。
這就是我們的下場,我們不畏強暴、勇敢奮戰的台人的末日。我明明知道的,也明明有所覺悟的,不甘心的淚水卻裹同血水雨水,一塊傾注入我與同伴屍身倒臥著的這片土地上。
就此闔上雙眼,鬆弛全身肌肉筋骨的話,肯定要比掙扎求生輕鬆許多吧,更何況日本鬼子們那些遠強過我方軍火的彈藥早不知有幾發貫穿我的身體。胸骨迸裂、全身劇痛,肉體的失溫與內心的失望交纏交迫,在在要脅我早些捨棄求生的意志。
意識恍惚中,只見白無常范將軍手提紙燈,打視線遠方飛身過來。其身影有幾分薄透虛幻,像山林間繚繞的雲霧。祂是隻身前來的,一旁沒有黑無常謝將軍及其他鬼差的蹤影。
祂掠過早已了無聲息的同伴,到我身前止步。衣襬下露出的白皙腳踝就在我眼前,足踏的草鞋雖然屢及大地,卻絲毫不沾染下方的血汙。
「范將軍……」我不知哪來的力氣,扯動乾涸的嗓子說話:「求求祢行行好,再給我五天……不,五個時辰就好……讓我親自去把……鬼子親王的頭顱拿下……」
范將軍沒有回應,我不知從哪生出的膽,竟想抖動右肩,伸指去扯祂的衣裳,可嘆怎麼也無法觸及。其一是因我壓根兒連伸出手臂的力氣也已然失卻,其二是祂根本沒有形體。
「你想殺的人,早先已為我所滅。」祂說道,邊旋身避開我的碰觸。祂的衣服下襟劃過倒臥著的我的臉龐,薰風拂面一般,涼爽卻沒有真實觸感。我勉強將頭略微仰起,細察矗立在我眼前的這人……如果祂可以說是個人的話,也未免過於年輕俊秀,就如一名不食人間煙火的貴族公子。口傳神話中的范將軍,形容枯瘦、身長六尺以上,中年相貌,怎麼也不像眼前的這位少年。
更離奇的是,少年的衣著裝束,也不似漢民族和山地人的剪裁,雖然同樣將右襟埋入左襟之下,腰間也綁著帶子,但怎樣都覺得不大對勁。
「啊,你是……!」豁然醒悟的我瞪大雙眼,「東洋番鬼信奉的神祇!」
「呵呵。」少年輕笑,手中的紙燈籠漾著陣陣黃白色火光。燈面上,繪著一位黑面赤足、相貌威武,仗劍而立作武將打扮的人。我不知其人名姓,更不知如何讓原先素白無彩的紙燈無端生出一幅畫像來。
燈內的火光愈展愈大,就愈是往我這裡席捲。我想逃命,卻沒有分毫力氣抗拒。
「你想得不錯。」少年不帶任何一點情緒地說道:「儘管如此……在家鄉,我也是令人憎惡的存在。」
可憎!可恨啊!沒料到最後一刻來帶走我的,竟不是祖國的神靈,也不是母親宗族信奉的義民爺,而是外來侵略的番鬼!
鬼子少年蹲下身,饒富興味地端詳我的臉,因過份悲愴而流了滿臉淚的臉,模樣肯定十分窩囊。
「有一點你和北白川、徐驤、姜紹祖這些武神將的分靈體們都想錯了。」少年站起,攤開手掌,讓紙燈的開口朝向我。「前來迎接你們的……向來都不是死劫,而是飛禍……」
甲午戰爭結束後,中日雙方簽訂馬關條約,台灣島儼然成為祖國的棄子、東洋番方的戰利品。今乙末年二月下旬,東洋番在海軍大佐的領導下由外海登入平湖,準備接收台灣。消息一出,台灣全島百姓無不憤慨,先後於各地揭竿起義,誓死捍衛家鄉和自身的榮耀。
番鬼入境後,手段極為兇殘無道,焚村掠地、肆意殺戮的情事時而有之,可總督府與各郡縣官員毫無作為,著實令人痛心疾首。
苗栗客家仕紳吳湯興首先發難,於銅鑼集結一支由當地男丁為主的義民軍,武器與糧食皆由村民自行籌集,多為劍戟、竹茅、鐮刀和鐵器,旗幟和軍裝也無要求,以家鄉為作戰地,平日藉敲鑼打鼓傳遞戰訊,戰畢後自行返家。
初期,義民軍屢戰皆捷,利用對天險、天候的熟悉,使東洋番連次損兵折將,北退等候支援。五月,東洋番派出北白川宮能久親王出陣,親領七千兵力,至澳底登入台灣,同時攜入新進的火槍彈藥,準備與活躍於竹苗一帶的義民軍開戰。
我姓李名亮,祖籍福建閩侯,祖父輩隨清廷派遣的屯墾者由閩南移居中台苗栗縣,並在此落地生根。父親李長生,是移台後新生的第一代,母親黃桂妹,是銅鑼客人。
曾祖父那代是仕紳,非常重視後輩的品德和教育,因此我年輕時還在長輩的勸誘下唸過些四書五經,識得幾個大字,和城裡那些讀書人碰見時,不致於太過自形慚穢。可惜遷台後家境貧困,父母或耕或牧拉拔一家黃口小兒長大。我成年後,幹起屠夫的行頭,勉強算是承繼了一半家業。
台灣有個傳說非常風行,屠夫這行若要做得長久、不讓枉死的動物靈前來侵擾,或要門市絡繹不絕,可按時準備元寶蠟燭奉祀玄天真武大帝。
相傳真武大帝凡名李玄晃,在凡世時是名屠夫,有日忽得神明提點,決心放下屠刀潛心修道。為收服作祟的龜、蛇二仙,祂曾於保生大帝處借得鎮邪寶劍,為人間免去諸多無妄之災。
我只是一介莽夫,毫無大帝的豪志和性靈,僅有抗番的心念和每日辛勤鍛鍊的強健體魄。八月底,我拜別父母,和幾位肝膽相照的友人同行,打算前往當時義民軍陷入苦戰的彰化山區。
幾位長輩和原先與我指了婚的阿雲妹妹來送我,大家把眼睛都哭得通紅,但誰也沒說出「別走」的字眼。因我們深知,國毀即家亡,東洋番不出數月就會南侵,眼下安逸平靜的日子即將消逝,屆時大夥或為死骨、或為奴隸,不如迎頭抗拒,設法夾縫求生的好。
我們由山徑迂迴前行,而不打平地直接過去,盼上天能給個好運,引領我們和義民戰士會合。早先,母親的舊識已替大家和同鄉的吳湯興先生報了信,說我們已得山地人幫助,會直接前去八卦山前線支援。
抵約過了三天,我們和領路人在社頭莊周遭歇腳時,母親的舊識來了,他不僅樣貌狼狽、語帶嗚咽,還瘸了一條腿。
「彰化……不能再去了,吳先生日前遭砲擊死亡,姜紹祖先生上個月遭日人所擒……據說服毒自盡了。北台……已經淪陷了……」
!
沒有字詞足以形容我等內心的驚駭,當初懷抱滿腔熱血離鄉,如今難道只能認命歸去嗎?!
「不是還有徐先生徐驤嗎?他在那兒,我們去投奔吧。」一位朋友喊著,為眾人指出一條明路。
是啊,義民軍還有另位統領,那就是竹塹秀才徐驤先生。我們稍待數日打聽,獲悉他帶領殘兵二百餘人南遷西螺社備戰後,眾人隨即動身前往斗六門。
斗六門東部群山環繞,終年為雲霧所掩,是駐軍養戰的好所在。我們加入徐先生一行人後,又在當地募得三百志士。八卦山一役我方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義軍的武勇和山林間的瘴癘雖使東洋番鬼元氣大挫,但敵人沒給我等太多養精蓄銳的時間,旋即於十月初重整旗鼓,號稱自倭國籌集十萬大軍兵分四路,由平地三方與海上夾擊府城。
五日,日軍經北斗猛攻西螺,義民軍眾與自立為台灣民主國大總統的劉永福先生所招集的黑旗軍分別於各地迎戰。
徐先生、眾志士與我則於斗六街上力抗強蠻。我們所使用的武器中最好的一種,是黑旗軍方所提供的舊式後膛火炮和田式步槍,雖不順手,但也僅能將就使用,總比早些拿根竹棍前端綁隻菜刀就上陣來得強。
鬼子之數多如螻蟻,除了操作砲台的那幾人外,個個手上抱著一把火槍,火槍前端不斷迸出高速旋轉的紅藍色流星,不消多少功夫,我方同伴的哀號聲此起彼落,衝在陣前的幾人,身子往不尋常的方向扭轉後,便如斷線的木偶般垂倒在地。
砲聲震耳欲聾,煙塵張揚蔽日,飛散的彈藥一一在鼻尖目睫掠過,親近得猶如愛人的鼻息。
徐先生驍勇善戰,不願躲在後方接受保護,他親率竹塹義軍發動突襲,在艱險之中摧毀對方一只砲台,殺死十來個倭人。
我用不慣手上的步槍,總是失穩打偏,便將它交給同鄉的林享壽,並一一拾起地上殉難弟兄們所遺落的竹戟,賣力往番鬼隱藏的柱後、牆籬等處射去。說來玄奇,我明明沒練過拋擲的功夫,這時卻百發百中,第一擊刺中一個躲在茅房外準備偷襲我的番鬼的喉嚨,第二擊沒入一個準備發動砲擊的傢伙的胸膛。
我很是得意,同樣的方式又重複幾發,陸續又射殺了幾員。鬼子的指揮官見不對勁,命人將砲口對準我。我被迫放開收集到的三柄竹戟,翻滾入民宅牆內尋求掩護。
同時,屋外砲聲大作,火光閃爍,煙幕薰空,令我不敢再出外撿拾長柄武器,我想等攻勢緩和一些,再探出頭去看看如何行動較好。
忽地,一隻濺血斷手落在我腳邊,眼前的牆壁應聲倒塌。我只得奮起逃脫,往砲聲的反方向離開。
不知奔馳了多久多遠,我沒再遇見任何一名義軍同伴,也沒見到半隻鬼子。足下的小路,我從不識得,身後的黃昏不知何時為夜色的黑幕所取代,僅餘天空一彎殘月散發慘白孤冷的光輝。
「迷路了啊……大家呢?」我在心裡責備著自己的軟弱怕事,為何要一個人逃跑?為何不從容就義呢?如此苟且求生,究竟有何意義?
入夜微冷,我倚在路邊一棵樗樹旁,割下樹皮樹枝當作燃料,點火照明兼取暖。
飛蛾見了火,隨即上前赴死,沒有一點猶豫、一點顧忌,我看著牠們,不禁笑出聲來。
我們當前所做的事,究竟和蛾有什麼區別?抗戰的盡頭,真有一絲曙光希望在前方等待著嗎?
我仰起頭顱,想向天上諸神問個分明,四方寂然無聲,彷若戰禍兵燹已然遠去。
唰—
衣袂擦過樹梢的聲音陡然在空氣間迴盪,我心一寒,只覺有山魅鬼怪出沒。循聲探去,一個年輕人坐在約莫兩層樓高的樹梢上,把玩手中三盞提燈。提燈上頭,各自有幅畫像,我看不清年輕人的長相和畫像的模樣,只知繪製的好像都是身穿盔甲的武將。
「呃……」我一時語塞,不知該說些什麼較好。這年輕人出現的時機、地點未免過於不尋常,總不似活在現世的人類。
那年輕人見了我,什麼話也沒說,他伸長手臂往路間某一處點去,所指的道路竟瞬間明亮起來,好似地上鋪了會發光的石子,他的樣子像在告訴我,往那裏走,就有生機。
「那是……回去的路嗎?」我輕聲問,年輕人沒有答話。他站起身來,手上的提燈不知何時消逝了,其目光冷然銳利,如寒劍之鋒芒,讓我不敢再去正視打量。
我道了聲謝,往他指引的方向走去。才到叉路口,四周景色竟倏忽變換,原先的小徑消失了,寬廣大路豁然在前方鋪展。夜晚降臨又離去彷彿發生在須臾之間,旭日東昇,朝陽將大地映得燦亮。
行走不知數哩,我來到一處村落,逢人便問「這裡是哪」,一位手持黑底七星旗的青年告訴我,「這兒是府城安平。」
哇,沒料到才短短一夜,我竟跳過諸羅縣,直接由西螺翻入府城。我好想對旁人訴說這玄妙得緊的事,但只怕會被當成瘋子。我也好想前去尋找一同作戰的義軍同志,以及率領我們的徐先生,不知他們是否安好。
無暇細想那名謎樣年輕人的事,我忙向青年打聽斗六門各路義軍的下落。他告訴我今兒已是十月八日,而西螺已然陷落,義軍潰散,徐驤先生在北白川宮能久親王領兵的砲擊中陣亡。日軍現已攻佔諸羅,不下數日便會圍剿府城。大總統劉永福先生多次向中國請求增援未果,正考慮與日方求和。
此外,黑旗軍眾雖為劉大總統所募集,但對談和一事抵死不從,軍隊與官方漸生嫌隙。我若想參與戰事,為他日倭將包圍府城之舉盡一份反抗的心力的話,不妨去找目前的黑旗軍統帥蕭三發。
我沒有其他選擇,只有加入黑旗軍,領了一隻步槍、一套作為軍服的黑色布袍和一隻北斗七星旗,與軍隊眾人共同進退,一面枯等故鄉與義軍生還的消息傳來。
十月中旬,東洋番軍第四師團打布袋嘴登入,第二、三師團亦相繼由南部枋寮來攻,府城情勢告急。大總統無法說服台人放棄反抗,談和之舉遂以失敗作收。在倭人執意武力進犯之下,大總統為保全名祿與性命,毅然捨棄多年來生死與共的袍澤兄弟,暗夜裡喬裝成百姓,偷渡上英籍商船賽里斯號返回中國廈門。
消息傳來,一時間,黑旗軍眾錯愕不已,惶惶終日不知所措。
倭軍入侵府城後,部分成員效法出走的大總統向其繳械求和。然拒絕交付財物、武器的人,選擇與蕭三發、王得標兩將抵禦到底,我也是其中一名。獲悉擊殺徐驤先生的北白川宮能久親王染上熱病,目前深居於總督府內殿靜養後,我恨不得立刻衝入敵營,血刃敵將為義民戰士們復仇。
不消數日,各路黑旗軍為番軍一一擊破,遭屠殺者約三千餘名,包含蕭、王兩將。彈盡援絕、飢寒交迫之下,平均一日我軍便有數十人死去。適逢熱病來襲,敵我雙方都消耗不少兵力。倭人為籌集醫藥、飲水等資源,另方面為提早結束戰事,速以強權高威統馭全台,開始進行大規模掃蕩,無論軍民老少,見男丁一律格殺,試圖將黑旗軍殘存勢力盡數抹滅。
十一月初時,倖存者已由我加入時的八千銳減為不逾千名。我雖非將帥之材,此時也非能繼續坐視不管。
我與兩位青年副將商議好,計畫趁夜摸黑打山路登上鷲嶺避難,平地早無我軍棲身之所。東洋番軍人多勢大、布局縝密,府城北東南三方道路與西方海域皆在控管之中,且隨時可由倭國調度人力前來支援。鷲嶺位於府城東側,地勢高亢,山道褊狹,周遭地形險峻多變,隱身入內雖不是上上之策,至少是緩兵之計。況山有溪泉,樹有結果,總能讓我們撐過這一季。登山口處雖也有倭人布哨巡守,但人數稀少,料想林間未設伏兵,就算有,大抵數量未逾百人。我們三人各領兵若干與城內倖存之男丁,分批由三處入山。三日子時行動,屆時便在鷲嶺頂端的大上帝廟集結。
我與同伴們扮作樵夫或農人的模樣,向守衛的兩名番軍說明來意,我等欲在天氣轉涼前入山伐木,以乾柴換些薪晌過冬。番軍當然不願相信,一來日方實施大規模掃蕩,府城周遭男丁已然罕見。二來我們一行人少說數百,又在夜裡活動,自然非奸即盜。不給二人呼喊抵抗的空檔,我抽出藏於腰際磨得鋒利的柴刀,使勁橫劈,將其中一名的人頭斬落,另一人不知要先出聲大嚷的好,還是轉身逃命的好時,我反手一揮,將刀鋒由他的後頸處鑲入咽喉。
身後的同伴衝入營帳中,將睡著的倭人一一刺死。或許殘忍,或許無情,但日人既對我如此,我又何必與他同情憐憫?
我們奪取駐地內所有武器食糧、以及可供禦寒的衣物後即動身出發,並且一路伐木,擋住出入山口的要徑。此舉除可延緩倭人攻上的速度外,亦可混淆我方行進的方向。
不敢多作休息,我等一路挺進,偶在溪旁歇歇腿喝點水。待抵達鷲頂大上帝廟時,已然是第三天日落。
傳說元末朱元璋在鄒陽湖打了敗仗,逃到當地一處上帝公廟躲藏,祈求上帝公保佑其度過劫難。後來,朱果真躲過元兵搜索。為報神恩,朱遣人於原地翻新宮廟、增設殿堂、重塑神像,赦封為玄天上南,御賜北極殿匾,視上帝公為明代鎮邦護國之神。
位於鷲頂之北極殿創建於明永曆年間,廟中有明朝寧靖王所賜之匾「威靈赫奕」,及康熙年間所書立之「辰居星拱」匾。持劍站立的上帝公目光炯炯,披髮破足,單腳踏龜、另隻手提著蛇身,是其得道時曾制伏之龜、蛇二仙。歷年來幾因戰亂,廟宇久未修建,殿外石碑頹圮朽蝕,大帝金身亦略顯斑駁。我等沒有準備線香與金紙,只能雙掌合十虔心祈求,望大帝真能顯靈相助,救台灣百姓於水火之中。假若吾人僥倖未死,來日肯定效法明朝先帝翻修廟宇,將全殿裝點得金碧生輝。
晚間,另兩路人馬陸續到來,原以為可稍微寬心,不料其一領頭的青年卻道:「咱們上山之前,沒把東洋鬼子殺個死絕,其中兩個逃下城去求援,恐怕不久就要攻克山頂。」
大夥聽後無不心下駭然,當夜遂無法成眠,個個睜大眼豎起耳全力備戰。
我睡不著,走到林子間想找些可作為拋擲武器的材料。這兒地勢高,若番軍打下方探頭上來,我便把竹茅這類的器物往下扔,好殺他個措手不及。
當我將斬落的樹枝收集好,正打算返回大帝廟時,熟悉的窸窣聲又在耳畔間颯然作響。
「誰?」我大聲嚷,四下轉瞬間寂然無聲,但除了我手持的這盞油燈外,周遭竟多出幾抹幽幽火光,如邪如魅,似幻似真。
咻—咻—我往火光竄出之處接連射出樹枝,但全撲了空,我不敢戀棧,面對不知是否為活物的對象,避免沾染才是上策。
我轉身欲走,隱約間察覺一團白色物事亦步亦趨,似乎跟蹤著我。「阿彌陀佛,玄天大帝保佑!」
白影聽了,也不退卻,直到我奔入上帝廟前殿時,它才放棄糾纏。
「究竟……?」我很是困惑,入殿朝上帝像再拜了幾拜。向同行的同志說起,只惹得他人寒毛直豎。
「不會是你殺死的倭人吧?他正找你索命呢!」說著也學起我,向大帝神像再行跪拜幾回。
我思忖了會,心想這話或許不錯。在戰爭中,不是殺人便是人殺,但唯有活人方能與活人爭戰廝殺。身死魂雖在,但僅可尾隨作祟,不能傷人分毫。於此,我減去一半害怕,比起鬼魂,最可佈的應是當前的仇敵。
不逾一周,情勢有了變化。不少人因不明原因突而猝死,或口吐鮮血、面色鐵青、倒地抽搐,藥石罔效。今早前往溪邊取水的人久未歸來,隨後前去查探的人發現,這些人在途中中了埋伏,身上或多或少都帶有遭槍擊的創口。要害中傷的人即刻辭世,少數人苟延殘喘,想拚口氣回大帝廟通報大夥逃命,卻在半路上因流血過多死去。
兩刻過後,上帝廟通往山下的唯一小徑,砲響竟不絕於耳,料想東洋番軍數日前先在溪水裡投了毒,而今已然運送山砲入山,因未能查明我方的確切位置,加上山道崎嶇,砲兵不易步行,索性砲轟山頂,斷絕我對外的糧路水源。
此計著實大妙,吾人進退維谷,迎戰、逃亡、投降三條路,橫豎都是一個死字。
年紀較小的少年們畏懼死亡,哭喊著勸誘大夥投降,然我抵死抗戰的心意已決。打西螺斗六街一戰徐驤先生陣亡後,我沒有一天不後悔自己迄今猶然苟且偷生。我與幾位青壯年同志攜手,到大帝像前歃血起誓:
「真武大帝在上,我李亮與諸位同志今背水一戰,不求留名青史,只求光榮赴義,為我台人、為我祖國掙一口浩然正氣,光耀武德!」
「光耀武德,打倒東洋番!」
「光耀武德,消滅東洋番!」
「打倒東洋番!打倒東洋番!」附議之聲逐漸大起,眾人掄拳抬臂,紛紛靠聚過來。雖僅百餘人,但聲勢浩大如晴空忽現驚雷,響徹山巔,劃破雲霄。最後,連原先畏死的少年也不知在何時抹乾了淚,舉起武器喊出誓師之言。
轟!
上天似乎有感吾人之志,降下幾道響雷呼應,一時間風雲變色,白晝為灰霧所掩,驟雨忽降,將周遭硝煙氣味洗刷泰半。
我等隱身於山頂雖不逾一周,但已然摸清周遭地勢,並就近取用竹木林材製作各式武器。擅長工藝的人們甚至合力製造一台竹製戰車,可將削尖的竹器放置其上,朝仰角俯角諸方連發七八枚,比我單人一支支拋擲更具效率。
我將上山前從番軍駐守那兒搶來的槍枝交給年歲較少者,盼他可憑恃手中的強力軍火取得一絲生機,我有手邊數支竹戟及腰間一把柴刀足矣。
天色陰暗,我等小心戒懼地沿唯一一條山徑走下,並尋求地形地物掩護,望能先發制人。另一方面,亦得慎防遭火炮正面攻擊。
驟雨或許打溼倭人的火種,他們雖不再像早先不斷朝山頂發射砲擊雖是好事,但也使藏身林間的我軍更不易得知其行蹤。直到天雷落下,白光投射在倭人的山砲上,發出一抹黑灰色的金屬寒光,我才看清敵方的所在。
我向幾位老兵報信,要大家等倭人歇息後再動手,就如入山時計劃的那般。
大抵過了三個時辰,倭人紛紛睡下,我將油燈點亮,悄悄地藏在懷裡,望準砲兵隊的所在,拔腿奔騰而去。
我抽出腰間屠刀,連抹了幾個倭人的頸子,動作俐落如往日殺雞弒豬ㄧ般。生命,似草芥般輕賤。
後方,我軍志士一擁而上,或持黑槍,或操竹劍,不知多少倭人在夢中身赴黃泉,連睜開眼睛的時間也沒有。
沒過多久,槍聲作響,我聽得第一聲哀嚎,來自早些懼死的少年。身上的油燈在我奔跑時滾落,著地後化作一團火球。火光中,一名身穿白色軍裝的倭人伸出右腿,將少年屍身踹倒的同時,搶奪其緊抱在懷中的步槍。
我不作多想,彎身撿起身旁的竹戟,往那人咽喉處拋擲,倭人倒下。我再擲出預藏的幾支,又連中了幾人。竹戟用罄,我欲奔上前搶拾讓給少年的長槍時,又有數名同伴再次七橫八豎地跌落在我身旁。他們走了,就在方才,在我再次陶醉於自己精湛技藝的頃刻之間。
「啊啊啊啊啊—」我嘶吼,我吶喊,為同伴的驟逝發出不平之鳴,也為自身的終點敲響弔喪之鐘。我聽見自己此刻的聲音正如獅王臨終前的悲鳴,悽愴而低沉,愁悶而苦澀。
我搶過黑色步槍,茫然間不知擊發幾枚子彈,又射穿了幾人。我只知曉,這次我幾乎彈無虛發,每次槍響,都有倭人在眼前殞落。彈盡了,我用槍托充當鈍器,左揮右擊,敲破了幾個人的腦袋。
番將將槍口對準我,我從容奔跑閃躲,偶然有銀茫擦過身側,我亦不覺疼痛。竹製砲台為槍彈所毀,我跑到倭人所使用的山砲旁肆意操作起來,倭人立即作鳥獸散,不敢貿然接近。半晌,見砲火未響,他人又猛然來攻,彈雨在身旁穿梭來去,我漸感身下一片溫潤。是血,赭紅色噴泉自體內飛濺而出,低頭一瞧,才知已傷及臟腑,數枚子彈沒入其間,而我竟可屹立不搖,冥冥中可真有神佛來助?
槍聲再起,我俯身躲入樹叢之間。幾枚子彈擊中山砲,竟爾不偏不倚地點燃引信,熾熱火炎狂瀉而出,將天空映照得白燦如晝,但轉瞬又返回夜色。炮口不是正對我這方,所以我清楚自己沒正面迎上火擊。恍惚中,我看見幾名最前方的番軍成了黑炭,身上著火的則在地上打滾。我極盡目光搜尋同伴身影,望穿秋水,竟不見任何一人。
大夥……都上哪兒去了?
雨仍下著,或許是蒼天悲憫痛絕的淚。都死絕了……是吧?上山前逾千人被抄家刺殺,上山後又逾百人死於飲水中毒,逾十人死於溪泉邊的伏擊。而今,竟只剩我一人了,又只我一人苟安於世……
敵人忙於滅火救人,再也無暇理會傷重的我,或許他們以為我已死在砲擊裡。我假寐著,想起徐驤先生的大仇未報,只得靜待番軍的腳步遠去之後隻身下山,再設法遁入總督府內殿之中。無奈肢體沉重如鉛,我再也無法動彈、無法迎擊,腦袋也愈來愈加迷濛、愈加沉重……
我是否……亦將死去……?
燈籠內的溫煦火光將我團團包圍,一股強烈的勁道猛然將靈魂拉出軀體,我飛身而出,感覺山風山雨在體內流轉,創口已不甚痛苦難受。目光下望,我的身體俯趴在地,以不算安詳的姿態。
我沒有瞑目,心中多少還是有著對人世的怨懟和不捨。仇敵雖死,但我有故鄉、父母、與深愛的人。以及,取我性命者,竟是倭人的鬼神。
「為什麼?」一瞬間,我想通了許多事。同時我也知道,這次祂不會再放過我,也不會好心指點通往西天的捷徑。「徐驤先生死去那夜,為我指路的人應該就是你吧,為什麼當時不取我性命?」
唯見白衣使者緩起朱唇,悠悠說道:「閻王要你五更走,我便無法先行在三更偷命。況且……」祂收束了燈籠開口,使我靈魂完全沒入其中,與燈外的山巒景色完全隔絕。「要讓生年如絢爛煙火盡情開綻,你的靈魂才能更加光潔、美麗、強勁。那個時候,尚不圓滿。」
我尚不及咀嚼這話的意義,驀然四周陷入一片陰暗死寂,燈火盡滅,闃暗無光。我無法脫身、無法呼救,就此埋入深不可測的黑暗深淵。
晦暗之中,徐驤先生、姜紹祖先生等人的臉孔乍然浮現,個個眼神空洞、面無表情,就如思考停擺的遊靈。他們靜悄悄地滑過我身旁,部分軀幹甚至穿透了我,我欲伸手捕捉,卻只抓到一團黑霧。
現下的我,究竟活在夢中,抑或在夢裡死去?
生前的戰場,死即安息。生後的戰場,萬劫難復……
【小視窗】
平湖,今澎湖。澳底,今貢寮。諸羅,今嘉義。竹塹,今新竹。斗六門,今雲林。府城,今台南。
【後記】
本章背景為一八九五年「乙未事件」。因所查資料駁雜,一時間難辨真假,未免有張冠李戴之處。且為求劇情順暢,部份時、地稍做更動,切勿全盤盡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