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X』形記號

《4-6‧『X』形記號》

　　殺人，有罪。

　　如此重罪，自己的手中是否擁有著足以贖罪的籌碼？

　　追根究底，殺人贖罪這種事情是有可能的嗎？

　　回想起數天以前的餐廳裡──

　　第一次坐在這裡的夏嵐，就和所有的夢龍症患者們一樣，並不知情自己會因為夢境而在現實中死亡的任何可能性。至於在這之前的所有夢中世界裡面，夏嵐就更不可能存有任何掠奪生命時的罪惡感了。

　　又或者是，毫無『真實感』可言。

　　畢竟當時候的夏嵐，甚至連靈獸方也存在著夢獸症患者的事實都渾然不知。

　　在過去，於夢境裡化身為龍時的夏嵐，始終都只有把夢中世界的一切給當成是某種『遊戲』來看待罷了。關於自己很有可能於不知情的情況下，真正殺死了現實中的人的這種事情，她則連想都沒有想過。

　　殺人，有罪。

　　然而此時的夏嵐絕不會為此動搖。

　　如果自己殺了人，那麼就以死償命。

　　……這說不準正是陽少微笑面貌底下的目的其一？

　　為靈獸復仇？

　　為靈獸雪恨？

　　統統都──沒有關係的。

　　既然自己殺了人，那麼就以死償命。

　　自己早已做好了背負一切真相的準備，無論接下來自己所必需去面對的會是什麼，夏嵐都有了將其無條件接受的決心。

　　所以，自己現在才會坐在這裡。

　　「李先生，如果你想要為死去的同伴們報仇，我願意隨你們處置。又或者要我在現實裡自殺也無所謂，死法由你們選擇，一切都可以遵照你們的決定。」

　　「真的是──很棒的決心呢，夏嵐小姐。」

　　「我可是非常認真的。」

　　「可惜我並沒有想要夏嵐小姐負起任何責任的打算，所以也請別把我們靈獸方，說得好像是什麼罪大惡極的邪教獻祭組織似的……」

　　這種毫無可信度的說詞，夏嵐自然是不會聽進耳裡去。

　　「前提是──李先生，我必需能夠確保所有夢龍症患者們現實之中的生命安全，因此相對的，請你也認真的回答我。」

　　「認真回答？可以的喔，我可以很肯定的告訴夏嵐小姐，確實還存在著其它足以令夢龍症與夢獸症患者於現實中死亡的因素。但關於是否有夢獸症患者被你們龍種給消滅過的部分，我選擇保密。」

　　「我說了！李先生，請你認真的回答我。」

　　「嘖嘖，這下子夏嵐小姐是否曾經殺過人便是未知項目了呢。換句話說，夏嵐小姐究竟需不需要為此而償命呢？仔細一想，這豈不是可以稱之為『薛丁格的自殺』了嗎？真的是太有趣了。」

　　陽少裝模作樣的捏了捏下巴表示欣喜。

　　看在夏嵐的眼裡，一點兒也不好笑。

　　「……」簡直讓人想一巴掌轟爛這傢伙的側臉。

　　「別突然安靜下來嘛，殺了人？沒有殺人？反正無論答案是什麼，都不會影響到夏嵐小姐此時的決心，對嗎？」

　　「你的廢話──未免也太多了！」

　　「想必夏嵐小姐也並非是如此容易被動搖的一個人，既然如此，不重要的事情先放往一邊，請繼續我們之間的正式話題吧。」

　　終究，陽少只是在試探著夏嵐。

　　如果漫畫裡時常見到的，從目標後腦一記手刀即可擊暈一個人的描述是真實存在的話，那就實在太好了。

　　「告訴我，這兩天的爆炸事件是怎麼一回事？你鐵定是知道的。」

　　「嗯，知道的喔。」趁勢，陽少隨即提出了要求：「不過在我願意讓夏嵐小姐知情一切真相之前，我想先聽聽看妳自己所猜測到的可能性。」

　　「如果我什麼都不打算和李先生說呢？」反抗意味的口氣。

　　「那麼夏嵐小姐今天就等於是白跑一趟了。」不加思索的回答。

　　陽少字句堅決，並且確信夏嵐必定會順從著自己的話意，因為她為此而來。

　　「希望從我這裡挖掘出真相的夏嵐小姐，多少也得拿出點誠意才行，因此這樣子的要求我認為並不過分。」

　　聽言後，儘管心有不滿，卻似乎並無道理。

　　沉默一時的夏嵐視線一轉，悄悄看往陽少身旁服務生的年邁身影。只見服務生正襟危坐，動也不動一下，臉上總是浮現出慈祥的面孔，令人摸不著頭緒。

　　從那副模樣來評斷，眼前的這位服務生，大概是不會給予自己任何提示了。

　　不過既然陽少會將服務生給留在身邊，就代表著對方一定也知情些什麼。

　　至少──絕不會是位局外人士。

　　「李先生，對於這幾天在現實裡死去的夢龍症與夢獸症患者們，換作是你又會做何想法？」

　　夏嵐乾脆先把問題給扔了回去。

　　「什麼想法也不會有。」

　　陽少回答的速度毫無遲滯。

　　「因為人死去以後，就連『明白自己正在被弔慰著』這種事情都辦不到。」

　　陽少突然莫名的展顏。

　　「所以我才不喜歡戰爭，不喜歡掠奪。」

　　陽少的眼神極為誠摯。

　　「我是這樣認為的，儘管不是夢龍症亦者夢獸症患者，夢裡面的所有龍與靈獸也都是各自擁有著生命的實體，至少──我們的『記憶』都可以證明牠們就活生生的存在於夢境之中。」

　　至此，如果陽少所說並非謊言的話，那麼這段話或許已足夠說服夏嵐首先排除掉，陽少私底下正在策劃著對龍種進行報復的可能性。

　　「夏嵐小姐，『奪取生命』這種錯誤的行為，並不會因為任何形式與立場而變得理所當然，妳同意嗎？」

　　然而，猜忌，是此時的氛圍裡最為適用的禮儀──

　　「你的話，非常矛盾。」

　　夏嵐只有嘴唇微動便把話輕易地給說出口。

　　兩人周圍，寂然無聲，毫無旁音。

　　因此這樣子的微弱音量，依然被陽少給聽得一清二楚。

　　「夏嵐小姐，實際上……我們正是一直在夢境裡進行著如此矛盾的事情。」

　　「你對於死去的人毫無想法，卻又認為掠奪生命的行為是種錯誤？」

　　「這不就很類似於夏嵐小姐戰場上的觀點，『在這個世界上並不存在著無意義的犧牲』嗎？」

　　陽少臉上的笑容，在這之後變得越加燦爛。

　　「──！？」

　　又來了，這種彷彿被對方看穿了一切的違和感。

　　自己……曾經有和陽少說過這句話嗎？

　　答案當然是『沒有』。

　　夏嵐驚訝到差點忘了自己續著想對陽少尋問些什麼。

　　那種譏笑般的笑法看在夏嵐眼裡，就等同於是將自己完全給理解透徹了一般。

　　夏嵐不敢斷定陽少話中的真正含意，但是她確定自己不喜歡陽少這種有如在輕蔑死者的態度。

　　「要在這種時候笑出來，我可做不到。」

　　夏嵐是真的很不高興了。

　　眼見陽少身體略彎，以戴著白手套的右手再度端起桌上的玻璃杯。

　　裡頭的咖啡早已喝完，不過是做做樣子。

　　「我能夠體會夏嵐小姐現在的心情，可惜我們沒有被容許浪費在死者身上的時間。」

　　儘管不高興，卻不等同於生氣。

　　陽少可以一眼不瞧的賭定夏嵐沒有為此而生氣，因為他知情著夏嵐之所以『無法憤怒』的主因。就和自己也『失去了悲傷』這種情感相同，陽少很清楚夏嵐的身上並不存在著『憤怒』這種東西。

　　陽少充滿著自信。

　　自己所知道的真相，絕對遠比夏嵐對於自身所了解的事情還要再多上一些。

　　正因為是無法生氣的少女，和不懂哀痛為何物的自己──

　　因此這場殘酷無比的對話，才有法被順理成章的給冷靜持續下去。

　　　　◎◎◎

　　若干時間過去。

　　「你說──想聽聽看我的猜測？」

　　夏嵐終於把思緒給整理完畢。

　　「是的。」

　　陽少等待這一刻已久。

　　以十指交錯的雙手遮掩住唇口，夏嵐托著面部，說出了自己埋在內心底很深層的一句話來：

　　「形容為『夢境實驗場』的話應該是相當貼切才對？我們到底是被什麼人給捲入了什麼樣子的活體試驗裡面？」

　　剎那間，陽少的表情切換成了抽搐似的愣笑。

　　其實當初夏嵐的姊姊，夏晴在看到靈獸領地內的景物時，也立即有了和夏嵐類似的猜測。

　　該說真不愧是同血緣的親姊妹嗎？那時候於夢境裡靠用『讀心』的能力，得知了這件事情的自己還曾為此感到相當驚奇。

　　「真讓我吃驚啊，夏嵐小姐已經自行猜測到了夢中世界接近一半的真相。」

　　陽少的眼睛微微瞇起。

　　夏嵐的『直覺』，其準確度果真高得嚇人，遠比自己原先所料想的範圍還要超出不少。

　　看樣子，接下去的談話內容可以簡潔許多。

　　「不知夏嵐小姐是如何發現到的？」

　　「從我的……同班同學身上。」

　　夏嵐說話的音量瞬間縮減。

　　「林亞瑄小姐？」

　　陽少當然知道夏嵐口中的這位少女。

　　「在她的手背上面，有著和你總是刻意用手套遮蓋起來、一模一樣的某個記號。」

　　夏嵐的嘴角有些顫動，那是一個『X』形記號。

　　自己剛成為夢龍症患者的時候，也會每天在月曆上畫下這種記號，表示自己又和做了惡夢的那一天互相訣別。

　　可是夏嵐始終不願去在意這件事情。

　　直到今天早上，林亞瑄的死訊被自己所知情為止──

　　「這還真是幫我省去了好一段解釋的功夫。」

　　夏嵐非常故意的，漏聽了陽少的這句話。

　　「那麼──做好覺悟了嗎？當夏嵐小姐知道了一切之後，妳也會立即成為這場實驗裡的『錯誤』，然後被標註上這個記號。這件事情，我相信夏嵐小姐在來到這裡之前也已經猜測到了。」

　　陽少脫下白色手套，手背上的『X』形記號果然就和昨天中午、夏嵐坐在學校頂樓上時，從亞瑄手上所看到過的相同。

　　「這代表夏嵐小姐要有著今後『在自己死亡的同時接受額外懲罰』的決心，千萬不要認為自己可以很痛快的死去，就算是這樣，也沒關係嗎？」

　　原來如此。

　　夏嵐大致上理解出了陽少口中的『懲罰』會是什麼，那是亞瑄和其餘三位夢獸症患者們，所早已經歷過的悲慘死狀。

　　只是如今在這一刻，這一分，這一秒……

　　聽在夏嵐的耳裡，簡直都像是廢話一樣了。

　　「請你老實告訴我，那孩子，亞瑄她……最後，有流下眼淚嗎？」

　　胸口那種無法用言語表達出來的疼痛，令夏嵐有點喘不過氣來。

　　「完全沒有。」

　　陽少的回答很是果斷。

　　「亞瑄她……沒有哭？在夢裡面……」

　　話及此，夏嵐的聲音忽然消失了。

　　一回想起昨天中午自己和亞瑄最後一次見到面的畫面，自己便會變得宛如喪失理智似的。

　　儘管如此，夏嵐還是決定要完整聽完陽少接下來所說出口的全部。

　　「放心吧，她是個非常勇敢的女孩子。明明內心裡面是那麼膽小，就算明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經燃燒到了盡頭……」

　　陽少明白著夏嵐想要問些什麼。

　　於夢境裡下了決心的林亞瑄，毫無疑問的是一名獨當一面的龍族戰士。

　　「她也依然一個人努力殺掉了兩頭災厄獸，甚至奮戰到了最後一刻都沒有放棄希望。」

　　這個和自己認知中截然不同的亞瑄，不禁讓夏嵐的鼻腔裡猛然一陣酸感。

　　如果亞瑄還活著的話……

　　自己一定會緊緊的抱住她。

　　然後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頭。

　　並且以第二護龍團團長的身分，對著亞瑄輕輕說道：

　　『……了不起，孩子，妳實在是太厲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