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在雨停之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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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4-01
切葉蟻國的雨期很短暫,卻能夠帶來足以支撐全國農作的豐沛雨水。

整片天都蓋著陰灰的烏雲,彷彿無止盡的瀑布傾瀉而下,雨水蜿蜒在沙地上,小蛇似的流竄,不停地匯集又分散。

在這樣的時間點,綠光蠑螈們不再需要待在水盆裡保持濕潤,於是牠們爬得滿院子都是,在千草子的目光下,用小小的前肢蹼拍打著地上的泥水窪,濺起泥水到彼此的身上,又或是整隻在積水中打滾,把本就有些土褐斑點的身軀弄得更加泥濘不堪,又被雨水沖淨。

坐在騎樓簷邊的千草子依然把右手擱置在石桌上,小蠑螈還趴在上頭,慵懶的打了個哈欠,肚子下所覆蓋的那些白斑已經縮小,有些大小已縮水至小指指甲般,淡化後也不顯眼,而她的左手上白斑也幾乎是全消失了,僅剩幾處細小斑點;千草子待在小院已經多日,除去臥床的四天,再三天就是跟著日爍一起做蠑螈淨化治療——只是日爍治療第一天,腿上的白斑就幾乎全退了,因此第二天一早才敷一個時辰就結束了「懲罰」。

地下湖泊是和著切葉蟻王一起去了一趟,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日爍有些心神不寧,千草子瞧他那副樣子,便只是見了那隻作為群體之首的大蠑螈,並沒有如先前所想的,讓牠們幫忙帶路去找新水源,只是讓牠們暫時換個地方居住,不要住在這麼顯眼又沒有掩蔽物的地方。

本來是希望藉助日爍的調解能力,讓綠光蠑螈可以理解她的想法,但既然主要腳色有點當機了,那就不必勉強一試。

她沒有追問日爍原因,只是轉身對切葉蟻王說了她有其他辦法可以解切葉蟻國的燃眉之急,只要雨季時雨量足夠豐沛,長腳家蟻國的人力支援足夠快速,那麼就不會有任何問題。

「既然如此,本王自然是好。」鬆了一口氣,切葉蟻王著實不太希望還要再麻煩到這群已經受害已久的綠光蠑螈。

因此,千草子改讓日爍去負責做其他的事情,成為必須休養的她的雙腳,外出執行她所想到的事情。

第一件事,是開鑿坎井。

荒漠地區很常使用的坎井,是一種利於保存雨水的地下渠道,切葉蟻國先前並沒有使用,是因為沒有儲水壓力,現在地下湖泊無法再自然隔絕曝曬,日常蓄水池的量也只夠供應民生,不足以撐起農業用水,因此千草子把原理和概念圖畫給日爍,讓日爍先去各農田附近尋找適合的位置預備開井。

第二件事,則是她和切葉蟻王商量後的人力資源問題。

切葉蟻國大部分勞力都集中於農業,讓他們去開鑿坎井,可能會導致農務部分停滯,在這雨期前後的農忙時刻,會給他們帶來極大的負擔,更別說還有重建所需的人力,所以千草子提議,讓切葉蟻王再次去信,以同時向巨山蟻國和長腳家蟻國尋求支援,不論是資源還是人力,有提供都是好的,而日爍則再寄一回信給長腳家蟻蟻后,讓她務必再送至少一千人過來幫忙鑿井。

長腳家蟻國本來就有先送人過來,只是這回多了切葉蟻王的正式請求,兩國之間的利益交換自然也會更名正言順。另外,日爍也申請調來一部份原本在千草子小苑裡的僕役,代替必須外出的自己服侍行動上有些不便的千草子。

第三件事,是讓日爍盡量親自去察看施工的進度,一日兩次。

雖然把監工全推給日爍很不厚道,但是換成其他人,很可能會因為價值觀不同而有敘述上的誤差,也可能會有害怕失敗而隱匿實情的狀況,儘管日爍的某些價值觀也和千草子相差甚遠,至少在執行差事的時候,他會斟酌優缺,給出最客觀的意見,而不是單純討好用的報告。

也由於所有外出差事都交給了日爍,讓千草子有了一段極其長的自由時間,用來練習小楷毛筆字跟休養。至於右手的骨裂在宮醫的協助用藥下好轉,白斑下那些蟻蟎體液感染也被小蠑螈逐一淨化,自然也沒有再遇過刺痛的情況。

只是,在一次複診換藥時,老宮醫語重心長的對千草子道:「千草子殿下日後切記,蟎毒難纏,完全痊癒或是控制自如前,絕對不能再貿然使用費洛蒙技能。」

對老宮醫這樣的判斷不意外,千草子只是淡然的把旁邊等待著的小蠑螈放回右手上:「......原因?」

「實不相瞞,殿下的手骨已有些蟎毒侵蝕之處,蝕骨之毒並非一朝一夕便能拔除,若此時殿下胡亂動用技能,便有如強力捶打導致河道堵塞的腐木,河流一下子突破傾瀉,四處亂竄,殿下的身子自然受不了。」

老宮醫的說明淺顯易懂,千草子只是點點頭,讓老宮醫對外保密她的身體狀況,就讓他回去宮醫院開藥。

這件事不可能瞞著日爍,因此今天千草子坐在簷下桌邊,邊顧著蠑螈們戲水,邊等日爍回來。

大雨滂沱,也不知道會不會影響鑿井進程。

在日爍的信快馬加鞭送去後的隔天,長腳家蟻國的三百人就已經踩著正午的豔陽抵達切葉蟻國,接著在當晚迎接切葉蟻國的雨期第一日。

長腳家蟻不比紅火蟻那般耐水,在這樣的雨天工作,可能會有人倒下。

......那傢伙應該會臨機應變。千草子這樣無所謂的想著。

說到底,她只知道概念,實際應用上會出現的問題,千草子很清楚自己無法解決,既然自己沒有能力,就交給有能力的人去做,不必硬要不懂裝懂,職場上最可怕的就是主管等級的人明明不懂還不肯下放權限,導致事情一敗塗地,所以她會很坦然的把自己不懂的事扔給有執行經驗的人去負責。

絕對不是因為嫌麻煩,有專業人士就要善用,她這個只知道原理的就不要去給人家添亂了。

「殿下的身子可還好?」

「切葉蟻王。」

切葉蟻王輕笑著在千草子面前的位置落座,他已經習慣這位召喚者的隨性,也就不等她開口賜座了。

「今天不用去檢視重建的進度嗎?」

「雨期向來都是農忙最盛的時候,多虧殿下提議,從長腳家蟻國再撥了三百人,目前還能有一絲喘息空間,本王多謝殿下。」

「別謝的太早,明天還會有四百人過來,你還得煩惱他們要住哪裡。」

抿著微微的無奈笑意,切葉蟻王接過千草子推向他的茶盞:「殿下明知本王手裡最不缺的就是空房。」

切葉蟻國的屋子幾乎都是拔樹而起,一棵大型綠洲樹能構成五六戶人家的院落,還互相不干擾,也不會碰面,這是他的副使的費洛蒙技能——催生。只要有副使在,想讓房子構造長什麼樣子都可以,只要給他一棵健康的樹苗就行。

千草子眼角一抽。

嘖嘖、真是黑啊!如果這是一間名叫「切葉蟻股份有限公司」的大企業,她絕對要去檢舉切葉蟻王壓榨高層勞工。

「......請不要過度操勞員工。」

「嗯?什麼員工?」

「沒事,我什麼都沒說。」

兩邊的用詞不一總是會造成誤會,這也是千草子覺得麻煩的地方,像切葉蟻王這種會直接問的倒還好,最怕就是明明聽不懂還不敢問的僕役。

這種時候總是更加體會到會舉一反三、延伸會意的日爍多重要。

「不過巨山蟻國那邊的人力也許就快到了,本王確實需要先預備好能提供所有人暫住的空屋。」雖然巨山蟻王回信是說遣來的部隊遇到了突發狀況暫時回國了,但也表示了會派人,想來應該是不必太擔憂。

對於巨山蟻國那邊,千草子在人力支援這方面沒有多大期望,反之,如果能在他們的部隊過來之前佔據主要勞動力供應位置,對長腳家蟻國絕對會是比較好的情況,何況也不確定巨山蟻國對切葉蟻國到底保持什麼態度,靜觀其變還是安全的選擇。

千草子默然地聽著切葉蟻王嘮叨些重建的事情,然而她很清楚對方並非為了閒聊而來——日爍昨夜才留了湖底屍骸報告給她,相信切葉蟻王今早應該也收到了一份。

報告指出,屍骸的衣著雖已大半腐爛,可還是看得出它是為切葉蟻國貴族方有的錦緞,而且其中一人被束縛的方式並不像是被迫,倒像是自願銬上鐵塊和鎖鏈,沉溺於湖底。兩人身上皆有刀傷,可深淺差多了,一個深得可說是致命傷,連肋骨都有裂痕,另一個卻只有衣服裂口較大,生前大概也只是血流得多些的皮肉傷罷了。

雖然貴族衣飾可以是平民後來穿上來偽裝掩飾身份,但既然切葉蟻王隻身來了小院,那麼就可以猜測他們的確是切葉蟻王認識的人。

或許是雨聲已經大到足以掩蓋他人的探聽,切葉蟻王突然擱下茶杯,仰頭望著灰色的烏雲。

「本王從前有兩個同父異母的兄弟——」

「......嗯。」千草子不著痕跡的瞥了他一眼。連一般拿來充字數或打照面的開場白都沒有,這就開始講宮鬥故事了?她以為自己還要再等個幾盞茶的時間呢。

「長兄擁有純粹的切葉蟻世家血統,母親是王父出自直系血緣的堂妹,而弟弟是側室的孩子,雖然血統不比長兄貴重,但也比本王高貴了。」略帶稚氣的面容捎上了不符合他的氣質的滄桑感,切葉蟻王不疾不徐的對千草子說:「側夫人是王父的表姊,只大了王父幾個月,因為她母親並非世家直系族人,才只能迎為側夫人之位。」

「......令堂的地位不高嗎?」

切葉蟻王搖搖頭:「連『高』都稱不上,本王的母親,是發瘋的流民。」

——發瘋的流民?

切葉蟻王伸手摩娑自己的髮絲:「殿下瞧本王的髮色為何?」

千草子瞧了一眼他的短髮:「褐色。」

「王父的髮色是墨黑,」切葉蟻王道:「殿下大概不清楚,蟻族的血統是會明顯呈現在髮色上的,本王的髮色......代表本王體內來自母親的血統較多。」

據說王父遇見母親時,她已經神志不清,但她很溫順,對把她從廢墟中撿回來的王父言聽計從,生活除了圍繞著王父之外,就是照顧那些王父為了療養而給她的小動物們。

她會唱歌給王父和小動物們聽,在切葉蟻王出生之後,也會一塊唱給陪他讀書的長兄聽。

那是切葉蟻王溫馨的童年回憶。

「王父和長兄將本王和母親護得很好,以至於本王一直到母親的喪儀結束滿一月,才知道本王其實是王父的私生子。」

切葉蟻王的母親因為流落在外有段年歲,因此身子並不好,生下切葉蟻王之後便被宮醫宣告無法再生育,王父並沒有再勉強她,母子倆在幽靜的宅院裡一路住到母親因風寒過劇去世為止,那時的切葉蟻王也已懂事,由長兄陪著讀了兩年的詩書,這才在喪儀後一個月正式被接進王宮裡。

他的出現,讓王宮裡掀起了一場腥風血雨。

「側夫人和正夫人都不太接納本王,長兄將本王接到他的院落裡,避開了大部分的刺殺,本王真心認為,若長兄能繼承這位置,是極好的。」

然而,平衡被輕易地打破了,側夫人千盼萬盼,終於盼來了她的第一個孩子。

這故事的開頭跟大部分的言情小說人物背景差不多。想歸想,千草子沒有任何錶情,縱使有點不清楚平日裡他人遇到會做何反應,她還是有著「不說話就不會多錯」的認知在。

看著切葉蟻王無暇顧及她表情的模樣,千草子的目光默默的飄渺了一會兒。這種情況,不說話就是最安全的選項,特別是在對方很明顯就是在傷春悲秋的時候......

彷彿像是只想一口氣說出來一樣,切葉蟻王的敘述還在繼續。

王父中年再度得子,對側夫人所生的幼子極其愛寵,連帶地把長兄和當時尚未成年的切葉蟻王給冷落了下來,王宮裡流言四起,有許多人紛紛投靠側夫人一房,希望將來幼子即位,可以福祐他們;即便如此,長兄卻沒有聽從正夫人的要求放棄切葉蟻王,而是照常去生活,帶著切葉蟻王讀書練武,彷彿這份屬於他的王位與他毫無干係。

弟弟剛辦成年禮的隔年旱季,王父不知為何生了病,不過兩個月,就已經病臥在床,無法起身照看國家事務,王父第一次下放權力,兩個孩子也都分到了第一份差事,切葉蟻王被分到的是去確認綠洲林的狀態,其重要性可以說是可有可無,毫無處事經驗的弟弟卻分到了擴建蓄水池這樣重要的任務,王父的偏心可謂是再明顯不過。長兄作為大部分事務的代理人,並沒有因為切葉蟻王是自己一手帶大而給予特權,自然也沒有給弟弟什麼小鞋穿,對切葉蟻王來說,已經是非常公正的待遇了。

然而,當切葉蟻王前往綠洲林歸來之後,他卻只見到王父冰冷的屍體已經覆上了漆黑的喪布。

嗯?這麼快就下手。千草子伸手把切葉蟻王那盞涼了的茶隨手倒進一旁的茶盤裡,重新沖了一壺熱的。是長兄還是弟弟......不對,應該是作為宮鬥主角的兩位夫人其中之一才對。

沒有人能向他說明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所有人都忙碌於布置王父的靈堂和禮儀制定行程,切葉蟻王被匆匆地推去披上純白孝服,跪在靈前,與正夫人她們一同祭拜,面容憔悴的長兄負責了所有的喪儀主持;兩日後,正夫人與側夫人被僕役發現殉死於王父的棺材邊,兩位夫人皆著正裝,手裡捏著空了的毒瓶,嘴角滲出駭人的黑血,倚靠在棺材上,面頰上猶有未乾的淚痕。

弟弟不停向眾人哭訴自己的母親肯定是被陷害的,但沒有人會相信一個嬌生慣養的小少爺,因此兩位夫人的喪儀就這麼跟著王父一起完成了下葬。

「本王也是從那時候開始接觸國務,長兄一直以代理權暫時維持國家運作,同時牽制著暗地裡試探不斷的么弟。」

「......為什麼你哥哥不直接繼承王位?」這樣是最乾淨俐落的方法,暫代國務這麼久,長兄身邊肯定已經有一派自己的勢力,即使某些臣子們有意見,也可以在繼承之後一一剿滅,也不會落到陳屍湖底這種悽慘的結局。

「......這話由本王親口說其實很詭異,」他輕托著好看的下巴,笑得很無奈:「但長兄的理由,是他希望本王繼承這張椅子,別的他再也沒有說了。」

「我該說我不意外嗎?」

「如果是殿下的話,無論聽見什麼都不會意外的吧。」

切葉蟻王側著頭道。

王父國喪一年後,長兄以身子孱弱為由,正式拋棄了自己的王位繼承權,同一時間,弟弟所籌備的蓄水池因過度耗費人力的擴建工程引起了諸多民怨,聲望下降至冰點。

而切葉蟻王,從綠洲林中找到了可以替代磨刀石又能做寵物的石刀兔,他的費洛蒙技能可以安撫焦躁的生靈,對經常被綠洲林生物踐踏農作物的蟻民來說,是深得蟻民信賴的一位王族。

他就這麼坐上了長兄為他預備好的位置,一路提拔自己的屬下,在長兄勢力的幫助下,徹底湮滅弟弟暗地洶湧的不安定份子。

「私下,長兄成為了本王書房內的大臣,對外......他過著閒雲野鶴的王爺日子,最大的作用就是管束已經失去權力的么弟——好日子一直過到三年前......」

三年前,弟弟散盡自己手中所有的財產,買了一樣千草子和日爍目前熟到不能再熟的國家禁品。

千草子淡然道:「......蟻蟎。」

切葉蟻王有點歉意:「若本王知道殿下已遭牽連,本王第一時間就會答應殿下建立私營管道的請求。」

「反正你現在也答應了。」事情有成就好。

已經想到千草子會是這回答,切葉蟻王便苦笑著繼續下去:「長兄親自查緝所有儲存在罐中的蟻蟎幼卵,帶著聲名狼藉的么弟,說要去追查販賣這種災禍的混帳東西是誰。」

隨後——不知所蹤。

「本王也曾派人找過長兄,但一無所獲,最後只得到了長兄帶著么弟去過子彈蟻國一趟又離開的消息。」

子彈蟻國?

「子彈蟻國算是解決國家紛爭的第一選擇......蟻族之間只有在確定可能會引發戰爭的時候,才會請動紅火蟻國的女王來做裁決,因此長兄會到子彈蟻國,本王並不意外。」

蟻蟎雖是危及蟻族的禁品,可是終究還沒有在切葉蟻國蔓延開來,考慮到切葉蟻王的中立原則,長兄沒有選擇立刻將此事上呈給紅火蟻國,而是希望私下解決,只是在離開子彈蟻國之後不知發生了什麼事,讓他們在地下湖泊永眠。

「而且、長兄出發前,也很明確的暗示過本王,這趟旅程極大可能會是有去無回。」

出發前夜,長兄特意找他喝酒,算是兄弟倆間心照不宣的提前道別。

「所以——殿下若想追查蟻蟎的來源,本王是持反對意見的。」

明知已有犧牲者出現,又怎麼可能讓對國家有恩的召喚者一頭札進陷阱之中?

「原來這就是你特地來找我談過去的目的。」還以為是心情不好找個交情薄弱的人來發洩情緒,結果是來阻止她深入這件事。

聞言,切葉蟻王提壺將茶緩緩注入杯盞內,直至滿溢出來才停下。

「有人試圖透過么弟散布蟻蟎,當年雖被長兄成功阻止,但長兄也為追查此事而死,本王很清楚這件事背後必有巨大陰謀,否則長兄不會輕易被沉入湖內。」切葉蟻王的雙眼流露深沉的哀痛:「長兄的實力已經可以將費洛蒙化成武器,單憑武力,本王絕不相信長兄會輸。」

意思是說,我也有可能會因為死心眼追查蟻蟎而被掐死在哪座地下湖裡面嗎?

雖然理性很能明白為什麼切葉蟻王會這麼擔心,但千草子只覺得麻煩而已。姑且不論切葉蟻國當年的事,她所待的長腳家蟻國可是實實在在的爆發了蟻蟎疫情,這樣的嚴重度是絕對不會因為切葉蟻王一句「很危險」就善罷甘休的。

「......我會繼續查的。」

「千草子殿下!」

千草子抬手制止了對方再說,她的臉上沒有任何動搖:「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們狀況不同,在長腳家蟻國,有四十七個人因為這場蟻蟎而喪命。」

——所以,不管對方是誰,把他的衣領提著,扔到那些枉死之人的墳頭前叩首,這就是她想做的事。

她不想再給任何人辦喪事了。

或許是感受到千草子毫無改變想法的意思,切葉蟻王一聲長嘆後便站起身:「殿下執意如此,本王也無話可說,但求殿下,一切順遂。」

*

雨珠浸濕他的翅膀,日爍的身上從髮梢到鞋底沒有任何一處是乾的。

滑落的雨水描繪出他好看的側臉,吸引不少宮女的側目和細碎的討論,還有一些大膽的人,會給他遞傘或送飯。

「抱歉,我還有事,就不勞煩姑娘了。」

溫和的拒絕,是剛來到切葉蟻國三日、在鑿井處披著蓑衣的長腳家蟻宮人們最常聽見的回答。

——徒勞啊切葉蟻姑娘們!咱們日爍閣下什麼性子,除了千草子殿下強迫之外,他大概都不會坐下來休息半分鐘的。

已經看成習慣的長腳家蟻宮人們,揣著一股欲言又止的微妙心情,安靜地做著手頭的活。

『——日爍,有空嗎?』

聽到摯友的呼喚,在雨中停下腳步,日爍伸手抵著右耳後,邊看著作為坎井輸水主幹的地道內不斷來回清理泥沙的宮人:「有,副將有消息了嗎?」

『跟切葉蟻王當初查到的差異不大,只是在文書司令那裡,有一份匿名上呈的禁品摺子,內容包括蟻蟎和癡人草的黑市流竄。』

不只蟻蟎,還有癡人草?日爍眉頭微皺:「這份摺子的內容重大,怎麼沒有送到女王書案上?」

『文書司令認為蟻族不可能有這麼膽大妄為的人,敢冒著生命危險去引進蟻蟎,所以只將它當作玩笑,擱著就忘了。哈啊......所以我說這種腦筋結石的老人實在是——』

副將不悅的嘖嘖聲明顯的讓日爍哭笑不得,他現在大約是在心裡嫌棄了三秒女王陛下的看人眼光,畢竟工作性質的緣故,副將對於情報的流通非常在意,遇到這種主觀判斷情報重要性的老臣子,副將都會一改以往的樂天開朗,橫眉豎眼爆粗口都是正常運作,日爍只能溫言安撫:「日後會好的,皇子不是說了會妥善處置文書司令嗎?」

『我可以現在就抹他一脖子......』稍稍停頓一下,副將嘆了口氣平復心情:『總之,皇子把這份摺子扣下了,依照老人的敘述,這摺子是一位身高一米八、黑髮、束綠銅冠,套一件大斗篷的男人呈上來的,身邊還綁著一個吵吵嚷嚷的小個子,那小個子幾次差點咬傷旁邊的侍衛,所以他印象挺深。』

「咬傷?」疑惑不到一秒,日爍立刻理解了:「確實是瘋人草。」

只是沒想到兩人之一已中了瘋人草。

『那這兩個應該就是你說的,陳屍湖底的那兩人。』

「蟻蟎的來源還是不明,你要小心。」何況現在又多了瘋人草。

『放心,我查案從不涉險,躲得可遠了。倒是你,在源頭不清的時候,別讓殿下再勉強自己,技能掌握不足,是很致命的弱點。』

「我明白,現在外出都由我負責,殿下以養傷的名義留在院內,切葉蟻王不敢讓殿下出事的。」雖然感覺得到千草子另有用意,但既然她肯乖乖待在小院裡休養,日爍也樂意充當她的雙手雙腳,替千草子完成這些她應該會想親自監管的事情。

『來源我會再繼續追查,你如果有任何狀況,再聯繫我。』

「好。」

結束信息通話,心裡估量了時間,日爍對著所有人發出了休息一時辰的信息,振開翅膀,飛往千草子所在的小院。

這時間點,要是再不回去,殿下肯定會讓人隨意上碗飯就了事。

另一方面的副將,望著面前整疊如山似的未呈報摺子,著實興起一股莫名的憤怒與無力感。

「哈啊......這些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蟻蟎出現的消息已經這麼多了還都不回報?」

明明是出現了就可能滅族的生物,卻沒有人把這些報告當一回事,到底該說是這些接到初步報告的人自信心太足,還是該說他們無能到連判斷力都不存在了呢?再怎麼不想處理,至少該把這個消息往上報吧!

「總比想查卻告訴你紀錄檔都燒了好。」

「皇子!?」見到不該此時出現在自家院府書房的第一皇子,副將立刻反應過來:「你居然逃到我這裡來避難!長侍衛呢?!」

第一皇子自顧自的在一旁的椅子坐了下來:「拿他當祭品去了。」

「我就知道......」

今天是皇族狩獵之日,照理來說十六位皇子女都應該出席,特別是擁有皇太子最高呼聲的第一皇子,更沒有不出席的理由,但偏偏第一皇子最煩這些只是走個過場類型的宴會,每次都是那一套公式:出場露面,假借各種緣由早退,接著就把可憐的長侍衛給推出去當代表了。

「只是獵一隻楠梓鹿,對長侍衛來說再輕鬆不過。」長侍衛去年的狩獵成績可是狩獵之日榜首,第一皇子一點也不擔心自己的侍衛會發生任何意外。何況他今天的要求只是「做做樣子」,長侍衛根本不需要像去年那麼努力。

副將完全不信直搖頭:「才怪,瞧他可憐到現在都沒出現,你是讓他獵一隻楠梓鹿加十頭迷棕樹豹吧?」

早聽說了今年的狩獵之日準備了往年判定難度較高的迷棕樹豹,又狡猾又擅躲藏於樹林間,多踩在樹冠陰影,除非技術純熟,否則一般難以使用刀槍弓箭獵下,以往日爍在的時候,第一皇子倒是會讓他跟著去獵個兩三頭回來做圍脖毛用,日爍的靈霄弓可以立刻使牠們沉睡,而且他的弓也是紅火蟻國數一數二的精湛,幾乎無人能及,往往數十分鐘左右,日爍就已經帶著戰利品從會場走回來了。

雖然長侍衛的弓也用得好,但總不比平日就在練習的刀來得順手,所以每次狩獵之日長侍衛都是苦著臉去幫第一皇子參賽。

第一皇子一聲輕笑:「不然你代替他去?」

聞言,副將舉雙手投降:「臣不說了,皇子英明,長侍衛肯定會再替皇子奪下冠冕。」

天,他的專長可不是舞刀弄槍,舞文弄墨才是。

讓他去狩獵之日,他只會吃一嘴別人落下的獸毛,然後時間到了還連一隻鹿都找不到影子。

第一皇子也明白,沒有再抓著他說下去,把話題轉到了副將方才碎念的事情上頭:「這些全是文書司令違令忽視的摺子嗎?」

「是,你瞧,」副將隨手從摺子裡抽了一份出來,走到第一皇子身邊遞給他道:「最早的報告就是在三年前,而且是每隔幾天就上奏,看得出來這個人應該也有感受到文書司令並不把此事放在心上,否則不會如此頻繁上呈。」

「子彈蟻國那邊呢?」

副將再抽了一份記檔冊,翻了數十頁,遞給第一皇子:「在文書司令這邊碰壁後沒多久,他們的足跡就出現在子彈蟻國了,應該是想藉子彈蟻國去做正式的上奏。」

盯著紙面上那他國蟻民出入子彈蟻國的記錄,第一皇子點點頭:「如果能讓子彈蟻國提出疑惑,就算這摺子在文書司令這邊不受重視,消息也能直接越過這些臣子上達女王陛下耳中,他很聰明。」

只可惜這份聰明,在他離開子彈蟻國後,也成為了他被殺害的理由。

「但是......子彈蟻國沒有給與回應嗎?」

「有的,只是皇子你也知道,子彈蟻王向來都是隨心所欲,這種求助類型的摺子,他愛接不接都由他當下的心情,就算是蟻蟎這種大事,他大概也是覺得『有趣』就放著不管,隔岸觀火罷了。」副將嘆息聳聳肩,但他明白第一皇子要的不只有這樣的回答,因此他額外抽了一份清單出來,交到皇子手中做兩邊對比:「他們入境是在十日,子彈蟻國傳訊司的報告回覆是在十二日,內容我還在追,但依據上傳的紀錄,他們只上呈了兩次,一次是密封摺子,一次是卷軸加小蠟盒,應該是直接把蟻蟎幼卵之類的東西當作物證交上去了。」

可傳訊司紀錄的第二次上呈,回覆的狀況卻是:證物不足,不予受理。

「既然如此,就可以確定子彈蟻國是有在處理這件事情的。」第一皇子盯著兩邊的記檔,感到有一絲微妙的不對勁:「可即便他們處理了,女王陛下依然沒有收到消息......」

第一皇子未說完的話,副將默然領會。

第一個狀況,是這個人後續沒交出其他有力的證據,無法證明自己所說一切屬實;第二個情況,是有人中途故意攔截了這個人的證物,導致子彈蟻國傳訊司是在證物不齊的情況下承辦第二次上呈;第三個情況,則是最糟糕的狀況。

「萬一散播蟻蟎的主謀就在子彈蟻國,而且還是足以攔截並且全面壓制消息長達三年的高官......」第一皇子藍眸微瞇,透著一股冷意:「這樣可不好辦了。」

「另外,對方也很精明,那個中了瘋人草的小個子估計就是切葉蟻國接應蟻蟎的犯人,卻在抵達紅火蟻國前就已經神志不清,沒有自主意識,更不會有人相信這人所說的話。」

畢竟照顧瘋子的同伴,也可能是假裝正常的瘋子,對於有著各種費洛蒙技能的蟲族而言,這是審判犯罪者時最常發生的事情——以為智商情商正常的犯人,其實是有著精神狀態異常的無力自主生活者——,因此在身邊帶著明顯發瘋的小個子時,這個人的上呈會不被當回事,是大眾理性上可以理解的。

對專攻情報搜索的副將,這就是所謂的「主觀判斷漏洞」,也是他最常用來獲取重要內容的方式——沒人在意的小事,換個角度,就能是至關重要的大事。只是他沒想到紅火蟻國的高官居然連如此致命的資訊都不看在眼裡,一開始才會如此憤慨。

副將的補充讓氣氛一下子嚴肅了起來,兩人同時思考著相同的問題。

「——你找個時間,把我們的猜測告訴日爍。」

「好。」副將應下後,略為擔憂的望向窗外的天空:「......不知道日爍狀況如何,他到現在都還沒跟我們說實話。」

「你是說他也感染蟻蟎的事情嗎?」

「是啊,雖然千草子殿下的『處罰』是強迫他接受治療,但是他肯定會把所有的責任往自己身上攬。」

即便知道那是情勢所逼,日爍也不會輕易原諒自己,他就是那樣子的人。

聞言,第一皇子將手中的記檔往旁邊的桌子一擱,站起身伸手拍拍副將的手臂:「別想太多,日爍不是那種摔跤一回就畏首畏尾的個性,何況你也說了,他身邊已經有信任他的召喚者殿下,或許日爍沒有馬上告訴我們這件事,也是因殿下的考量而為。」

「如果不是日爍在那四天無暇顧及隱藏工作,我們恐怕到現在都還不知道他被感染了、他的腳——」

才說到一半,副將就被第一皇子的視線給止了聲,遂抿緊雙唇,轉身長嘆:「......我們之中除了日爍,誰也沒見過召喚者,如果這次和以前一樣,再度信錯了人,日爍該怎麼辦?」

腦海浮現那幾乎不願再想起的記憶,僅僅只是片段,都讓副將攢緊了雙拳,連帶聲音也捎上了濃烈的憂傷:「——日爍會崩潰的!」

副將的背影讓他無聲的嘆氣,他不是不能理解副將為何一提到日爍的傷就如此焦躁,因為在「那個時候」,只能眼睜睜看著而無力回天的人,是副將。

說到底,那一次無論是他們四人中的誰,都在內心烙印了深刻的疤痕,只是受傷最重的那個人,現在正在召喚者的身邊奔波勞碌。

「......相信他吧。」第一皇子只能這麼說:「相信我們的摯友,也相信這位召喚者,值得他的信賴。」

我們只能做好我們能夠做的,剩下的、便是聽天命。

「......但願如此。」

如果、這個深得日爍信任的召喚者,在日爍需要她的時候選擇背叛,那麼——他會毫不猶豫的殺了她,就算這麼做的後果不堪設想,他也不會有一絲任何後悔。

彷彿是感覺到他冰涼的決定,藍風鈴花的氣息混著純粹的殺意佔據了整個書房,察覺有異的第一皇子立即散出自己的費洛蒙壓制對方,一時之間,強烈的沉木香迅速遮蓋住原有的花息,也淹沒了花香中的殺氣,見副將頓時回神似的收斂後,他方慎重地提醒:「……你稍微冷靜點,這樣的念頭,除了在我面前,其他人都不能再提。」

特別是已經和召喚者相處那麼久的日爍,他絕對無法接受任何人對召喚者存有這般強烈的敵意。

第一皇子相信,熟知日爍性格的副將不可能不明白這一點。

「——是我失控了,」副將緩緩鬆開手,長吁道:「我不會在其他人面前表現出來,尤其是在日爍面前,我會控制好的。」

「放寬點想吧,千草子殿下連失職的處罰都如此獨特,我想她並不會輕易拋棄日爍,也許我們該擔心的,是之後很難再見到他才對。」

副將因第一皇子的話而露出一抹無奈的神情:「雖然忙碌代表他很受重用,不過還是有點寂寞呢。」

偶爾也讓日爍回來休個假,看一看他們嘛。

「他很少休沐的,我們直接過去瞧他,或許還比較快。」

「......欸?」

「欸——」

第一皇子無意間的一句話讓兩人同時靈機一動,對啊!既然這個工作狂不肯休沐回國,那就他們幾個隨便找個由頭直接去找他啊!

「但是,該拿什麼當理由呢?」副將略有苦惱的望著自己桌上那一大片未處理跟待統整的卷軸,一提到休沐,他總覺得自己才是離這兩個字更遙遠的那個。

「不能搶了日爍巡視的身份,又得重要到我們可以三人一起去......」

「皇子殿下攜臣微服出巡,這樣的理由還可以嗎?」

清麗的女聲響起,兩人在書房門口瞧見打扮端莊柔美的常服女子,第一皇子的眼睛立刻亮了,迎上前去牽住她的手,而副將登時笑盈盈的拱手行禮:「——皇子妃殿下。」

「不、不用行禮的......」被自己夫君的友人行禮,她真的有些消受不起,但第一皇子並不管這些,握著她的柔夷,引她進屋落座,在副將面前對她疼愛有加的行為讓她的耳緣都有些燒紅了。

「妳怎麼來了?不跟母后多待一陣?」他知道自家母親很喜歡皇子妃,自然也願意讓無法在宮裡和父母時常相見的皇子妃和女王待著,也算多個人照顧她,皇子妃家世背景和血統不如那些新貴女,一頭隱約映照晨陽的棕髮始終是眾人詆毀的第一目標,有女王陛下撐腰,諒那些新貴族也不敢太張揚的欺負她。

皇子妃輕搖螓首,知道第一皇子是故意讓她多些底氣,但她不願讓丈夫在自己的身份上和那些老臣們這般較勁,遂簡單帶過:「長侍衛已經代替皇子殿下狩獵完成,待會兒就過來,臣妾也就順便退場了。」

皇子妃一向聰慧,知道副將的書房存放許多要務,便連個侍女都不帶,單獨走到這裡來找人,路上才遇到了滿嘴碎念著要第一皇子準備一筐甜瓜補償他的長侍衛,就乾脆拿他當理由塞了第一皇子的耳朵。

果不其然,第一皇子立刻笑問:「他在碎念什麼?」

皇子妃微微一傾,頭上的曇花飛羽花釵鈴瑯作響:「念著殿下該賞他一筐甜瓜。」

「甜瓜是給日爍的,他想多了。」

皇子妃微眨那雙水澄的眼:「殿下可是要去找日爍?」

副將和第一皇子相視後點點頭,在第一皇子的默許後,副將簡單向皇子妃說明了他們目前的狀況,除了想去瞧瞧日爍的情形,也想親自見見這位召喚者,安他們幾人的心。

「殿下若想去,放心去,臣妾在這裡顧著,不會有問題的。」日爍她也認識,是很溫和可靠的男人,許多事情也是他在為第一皇子著想,自然不會攔丈夫去見他。

「謝謝。」擁有這樣惠質蘭心的妻子,第一皇子感覺自己是極度幸運的男人,欣慰的握了握妻子的小手,側頭就對副將道:「稍微安排一下,我們三個到切葉蟻國微服出巡,把其他事情都排開。」

考慮到日爍目前正在忙著召喚者交給他的各種差事,副將問:「不先和日爍做下確認嗎?」

第一皇子直接拒絕:「做了還怎麼微服出巡,他還不忙到焦頭爛額。」

以日爍的做事細緻度,知道他們三個要過去,肯定會額外為他們多做安排,讓他們這趟借「微服出巡」為由的遠行變得更加名副其實,哪可能讓自己多休息。

「那我定個後天出發吧,若是以馬陸車的路程來說,一日就能到。」

「交給你了。」

出巡的事很快就定了,但是他們並沒有想到,當他們帶著要給日爍的甜瓜抵達切葉蟻國的時候,他們要找的人——日爍和千草子已經不在切葉蟻國境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