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在沉溺之前

本章節 13412 字
更新於: 2022-03-28
日爍在上空等著,雙眼盯著底下的流沙一點一滴被吞沒於地底,深呼吸一口氣,緩緩吐出。

不能急。他這麼告訴自己。

不管他有多麼想立刻追上對方,都不能在這個時間有所行動。

沙流還在繼續下陷,幾乎整個岩石堆都崩塌了,沙海淹沒下,已經看不見它們的影子,這時硬闖進去,只會增加千草子在地底移動的危險度。

「閣下,已經、收不到千草子殿下的信息素了。」

「......我知道。」

縱使日爍的回答維持了往常的溫和語氣,副使都不認為日爍心裡是平靜的,在千草子的信息斷了之後,日爍的表情看上去很淡然,卻一直散著絲絲的墨水味——帶著驅逐與壓迫的氣息。

是什麼原因讓他這麼在意召喚者呢?

相見不滿一月,有什麼理由讓他對召喚者如此上心。

「日爍閣下......」副使連開口問都有些小心翼翼:「千草子殿下對閣下來說很重要?」

日爍淡淡的望了副使一眼:「......什麼意思?」

「不、我的意思是千草子殿下身為高貴的召喚者,自然彌足珍貴,可就是感覺,閣下非常重視......」感受到日爍的視線帶著寒氣,副使不住打了個冷顫,連忙解釋:「重視到、有點容易失控......?」

原來是指這個。

的確,今天的自己,在面對殿下陷入沙海的危機時,竟全然沒有一絲往日的冷靜從容。

日爍在人前向來溫和自持,少有疾言厲色,也不曾有過慌亂衝動,也難怪副使現在會是那種反應了。

「千草子殿下和傳聞中的召喚者完全不同,」像是要分散等待時的注意力似的,日爍開始說話:「非常不同。」

她不在意自己的身體,不在意地位的高低,不在意吃食的精緻度,不在意精雕細琢的玩意兒,不會刻意擺出一副「與眾不同」的模樣,連說話都有點隨便的簡單,只有在講解必要的資訊時才會稍微長一點。

但是,她會回應他們的期望。

她會尋找自己和蟻族之間相處的平衡點。

「而且,殿下賜予了我名字,這個理由已經足夠。」

儘管千草子只是為了稱呼方便,這也足夠了。

因為這代表著,在千草子的認知裡,日爍是必須另外區別出來的人。

那是他的價值,他能夠名正言順待在這裡的證據。

「原來日爍閣下的名字,是千草子殿下賜的。」副使當下一臉瞭然,隨後捎上十足的歉意,在空中行禮:「小官失言,請閣下恕罪。」

被召喚者賜名,在蟻族,象徵的不只是地位的不同,更包括了自身價值的體現,雖說也聽聞有召喚者彷彿大拍賣似的幫忙取名字,但是對從未有過召喚者的蟻族,得到千草子賜名的唯有日爍一人,更加顯示召喚者對他擁有極大的信任與重要性。換言之,日爍會如此重視千草子,是對這個名字的尊重,也是對召喚者信賴的正確回應。

「無妨。」他沒有刻意隱瞞,也沒有刻意宣揚,不知道「日爍」這名字的由來也屬正常。只是還有一點,他沒說出口。

殿下、她會在我每一次離開前,說一句......「早點回來。」

彷彿幼崽般透著期望他歸來的黑眸,就算只是因為他很方便,他也甘之如飴。

日爍闔上雙眼,這是第一回,他因為與殿下斷了聯繫而如此不安。

等到與殿下會合,他要徵求殿下意願,是否願意與他做費洛蒙連結。

有了費洛蒙連結,萬不得已再遇上這樣的情況,至少他還能與殿下聯絡、確保她不會因對周遭環境懵懂無知陷入危機。

千草子所贈的髮夾還在他的紅髮上,可贈與它的那個人,卻不知是否身處旦夕之危。

「殿下......請務必平安。」

而在此時此刻,日爍正掛心著的當事人——千草子正跟著一隻發著翠綠色光輝的小蠑螈,往越加濕滑的深處前進。

所踩之處皆是青苔,小蠑螈爬得慢,正好照亮了她腳下的路,那隻小蠑螈身上有著墨綠色的斑紋,宛如胎記遍佈全身,尾端是純圓形的透明尾鰭,圓頭兩側有類似小耳朵般的外腮,體型如幼貓的牠,讓千草子總抱著一抹快踩到牠的擔憂在下腳。

嗯?水聲?

潺潺流水聲逐漸轉大,腳底也漸漸的多了踩踏淺水的觸感,千草子一手撐著岩壁,正嚮往前走,手邊便多了一個黏滑觸感。

「......進化史嗎?」她望著攀在岩壁上的蠑螈,也不知方才怎麼就沒見到牠,明明牠頭上那兩隻鹿茸般的短角發著鵝黃色的光,如犬大的體型也比帶路的小蠑螈大多了。

「咕嚕咕嚕!」

牠爬到千草子側邊,頭上雙角的光亮給她的手帶來了照明,更能看清支撐點。

看來不只是單純的野生動物,還是有點智商的。

「謝了。」

千草子緩緩的往前走著,岩壁上的光源越來越多,大部分都是已經長了雙角的蠑螈,牠們不時發出「咕嚕」聲,跟著千草子往前爬,直到那隻小蠑螈似乎累得爬不動,她乾脆單手把牠從岩石上撈起,順著岩壁一路走而已,她還不至於連這種程度都辦不到。

小蠑螈乖巧的趴在千草子的左手掌心,小小的四肢在她的手掌外晃動,尾巴捲在她千草子手腕上,紅寶石似的圓眼珠向上盯著千草子。

「有其他路要記得叫一聲。」別讓她傻傻一直走,錯過了正確的路都不知道。

「咕嚕嚕!」小蠑螈歪頭鳴叫著,像是在回應她的話。

還真像是漫畫主角會不小心帶在身邊的小萌寵。對著手中的小蠑螈做出了評價,千草子看回了眼前的地下岩洞。

「不過......這也太長了,這都走了有半小時了......吧?」

在漆黑又狹小的地方,人很容易喪失時間感,何況做的事情也不過就是不停往前走,環境的變化從滿是沙子變成長滿青苔的岩穴後也持續很久了,那規律流動的水聲反而成了一種計算時間的阻礙,只有她踩踏濕潤苔蘚的腳步聲,還有周圍蠑螈們不時的鳴叫可以讓她知道自己並非在原地打轉。

沒有耐心的話,很快就會想回頭了。

比起繼續往前直走,還是等待日爍他們追上更加安全。

這一點,千草子自然也想到了,只是當時手中那隻小蠑螈的尾鰭拍打得實在太明顯,用那雙小小的紅眼睛望著她,貓頭鷹似的九十度左歪再右歪,那簡直寫滿一臉的「跟我走嘛」,讓她沒辦法裝作若無其事地忽視掉牠。

可惡,怎麼當時就沒辦法眼睛一閉當瞎子呢!

她繼續往前進的原因自然不止如此,還因為若是等到日爍追上才往前,她肯定會先被牢頭般的日爍一陣連環追問那時突然無力的原因,到時候、自己身上的蟻蟎白斑有極高機率會被發現,等那時候就不好自己行動了。

不,她有預感,日爍絕對是立刻抓著她就往切葉蟻國宮內飛。

再多珍惜一下自己的自由時間吧。

「咕嚕嚕!」

「嗯?怎麼了?」千草子停了下來,只見小蠑螈突然開始對著她的腳邊不停鳴叫著,她只好稍微彎下身,用手中的發光小蠑螈當作光源,湊近自己腳邊來看。

「......這是、卵?水也不是普通的混濁。」

就像是混進了多年的工業廢水似的,奶白色的水面突出一顆又一顆嬰兒手心大小的卵,千草子索性蹲下身,手中的小蠑螈發出了近乎哭泣的悲鳴,在她掌心一抽一抽的爬動,她垂下黑眸,看著那些已經明顯爛化腫脹的卵,輕輕拍了拍牠的背。

同批的兄弟姐妹們全部都沒機會孵化,她可以猜測,這些卵裡面只有手中的小蠑螈成功了。

周圍的蠑螈們像是響應著小蠑螈的鳴泣,鳴叫此起彼落。

千草子站起身,摸了摸小蠑螈:「我會注意的。」

她跨過了那些卵,一些攀在岩壁上的蠑螈特意爬得低些,讓千草子足以避開那些未能孵化就腐敗的卵往前進。

看起來,她似乎接近了灌木叢浮現白斑的原因。

那些隱翅燭龍會有白斑,是因為這個地下水,還是有其他間接原因,這暫時也說不準,但至少基本可以理解,這個地底發生了些什麼,而且也對地面上的植物與生物造成了影響。

沒多久,左邊岩壁上的蠑螈忽然叫得更加大聲,貌似是短促的警示聲,千草子下意識的往下查看腳邊,依舊是那坑坑窪窪的淺水流,倒不知牠們在警示些什麼;然而她手中的小蠑螈也跟著鳴叫起來,捲著尾鰭往左用力了點,千草子雖然不懂,但也猜測牠們大概是要自己往左靠,抱著或許是路在左邊的想法,她走向左側,不經意的往右邊一瞥,卻瞬間僵住一頓。

......難怪你們要我走這邊。

看著右側岩壁上,或懸吊,或趴伏,上頭那些石縫裡,嵌滿大大小小乾癟程度不一的屍骨——透過那大小和形狀,千草子可以肯定那就是隱翅燭龍。

空氣中沒有任何腐爛的惡臭,是因為已經沒有提供細菌發酵的血水,它們只是一層覆蓋在骨頭上的皮。

可那皮上的白班,明顯宣告了牠們的死因與其息息相關。

深吐一口氣,千草子沒有多做停留,不管她再如何冷靜,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時候,一剎那間直接看見如此龐大數量的屍體,她也是有些難以忍受的。

呃啊……有點想吐……掃再多螞蟻自然淘汰的屍體或是蜘蛛長大褪下的殼都沒用啊這個。

順了順不小心漫上喉間的反胃感,不知道又走了多久,也許是五分鐘,也許是十分鐘,在千草子又開始對環境感到麻木的時候,她卻看見了一絲光亮,不自覺的加快腳步;鞋子逐漸濕了,腳踝也被石塊劃出幾道擦傷,她身上素灰的連身裙也沾染了濕氣,著實讓她不太舒服。

「......終於到源頭了。」

她回去現實世界之後一定要對那群遇到員工旅遊就老是喊著神祕洞穴很浪漫的同事誠摯建議:X的,爬山都比走洞穴浪漫三百倍,爬山還有花有草有蝴蝶,走洞穴只有泡水爛掉的卵跟天然蔭乾的蜥蜴肉乾!

千草子是不懂怎樣叫「浪漫」,但是她很確定泡水卵跟蜥蜴乾屍絕對跟這個詞扯不上任何關係!

伴隨光亮出現在千草子眼簾的,是個寬度極大、高度又將近有十尺高的大洞穴。

洞穴內大半覆蓋著一池混濁的湖水,又帶著些詭譎的灰暗,看不出底有多深,最深處有一塊突起的岩塊,一隻體型有一尺長的大蠑螈正趴伏在上頭,這洞穴中的光線,便是來自於牠頭上那對宛如骨狀珊瑚的雙角。

這隻大蠑螈不僅體型大得多,牠的身上也毫無褐色斑紋,珊瑚角下有著數條類似於瑩綠色藤蔓的鬍鬚,四肢也不像小蠑螈牠們有蹼,而是尖端附有吸盤的四趾,大約是這群蠑螈的母親之類的存在。

然而,牠嘶啞的呼吸聲在洞穴中迴盪,聽著還比千草子手中的小蠑螈虛弱。

「咕嚕嚕......」

小蠑螈蜷曲在千草子掌心,似乎想靠近又不敢,此時那大型蠑螈似乎聽見動靜,緩緩升起頭,那雙如同鑲嵌了鮮紅寶石的雙眼直迎過來。

接著,粗長的尾巴「啪」的一聲,甩在了石壁上。

那是赤裸裸的警告。

警告身為外來者的她不要再前進。

為此,千草子的心情有點微妙。

小蠑螈帶她來,八九不離十,就是代表問題出在那隻大蠑螈身上。

不過,對方似乎沒有打算領你這份情呢。她忍不住在心裡暗咐,露出一臉的死魚眼。

「咕嚕......」彷彿感覺到千草子的退意,小蠑螈在她的手心撒嬌的轉了好幾圈,四腳朝天的對著她擺弄出各種稱得上「可愛」的姿勢,千草子嘆口氣,用拇指輕輕搓了搓牠的米白小肚皮。

「好了,別玩。」她道:「我就是為此而來,我會想辦法的。」

*

等待如此之久,沙流總算停止。

日爍和副使他們在只剩尖端露出沙面的岩石堆尋找著可能的入口。

既然千草子當時是想把這裡空出來,代表進入地下的路肯定在這附近而已。

日爍的觸角不停觸動著,試圖感應沙堆中那一絲絲屬於千草子的氣味。

然而,或許是過了段時間,也可能是地面的大量沙土將沾染氣味的那些沖下地底,他沒能找到那抹忍冬花的香氣,只有漫天塵土飛揚。

「閣下......」精兵抹了抹額上的汗:「這兒幾乎都翻遍了,沒找著什麼地下入口啊!」

他沒有回話,只是添了一抹淡淡的笑,讓已經累得半死的副使和精兵去不遠處的石柱陰影中休息,自己則留在原處繼續著搜索。

現在日爍最擔心的狀況,就是那入口只是一個剛好被長頸刺蜥砸開的洞口,而非天然形成。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他只能暴力破壞,再砸開一個坑來了。

頰邊的紅髮隨風搖曳,他下意識的伸手摸了下頭上那隻髮夾,遙望著滾滾沙漠。

他該怎麼在這沙漠中找到千草子殿下呢?

突然間,髮間的觸角猛然抽動了下,日爍立刻低頭看向自己的左腳所踏之地。

——轟。

細微的震動傳遞到他的腳底,那是已經被吸收大半的餘震,地面冒出了細細碎碎的裂痕,這可能是單純的地震,又或者更糟糕——從裂痕中,他感應到了千草子淡淡的味道,薄弱得讓他明白,對方並不在這附近。

殿下......

根據這個震波強度,距離足夠遠,就算在這裡動用武力,也不至於太快就影響到整個地底洞穴。

但是他不能冒這個險。

日爍拔劍,用劍尖對準了其中一條裂開的縫隙,深吸一口氣,剎那間猛然推入,一劍到底。

啪啦的碎裂聲響起,日爍從沙土中拔出劍的那一刻,沙土瞬間裂了一塊洞,大小有如一個小池塘,沙土全崩落後,出現一條窄小的道路;它的寬只夠成年人趴伏前進,大約不是千草子走的路,但是他只敢破壞這樣的程度,他沒辦法接受讓千草子承擔任何遭受活埋的風險。

「閣下!找到了嗎?」

注意到日爍的動作,副使和精兵紛紛跑了過來。

「稱不上。」日爍道:「你們可以留在這裡,待我把殿下接回來。」

這通道狹窄,要同時容納兩三人確實不容易,何況也要預防有其他生物撥沙掩埋了這個入口,留個人看管著,是比較安全穩妥的選擇。

「殿下,在下立刻就來。」

——幾分鐘前的地下洞穴。

地下湖泊並非毫無可落腳之處,有些許突出的石塊足以手腳並用的前去巨大蠑螈所在的地方。

千草子在移動時盡量避開了那混濁的湖水,不是因為怕髒或是怕弄濕,單純只是她感覺這水裡很不妙罷了。

小蠑螈被她放到了洞口處的石塊上,一群蠑螈就這麼或攀或趴的待在洞口,半步也不敢靠近湖水,也不敢縮短牠們與巨大蠑螈的距離。

說也奇怪,在千草子把小蠑螈放下之後,就算她要嘗試橫跨湖水的行為再明顯不過,巨大蠑螈也沒有再對她發出威嚇了。

威嚇的目標是那些蠑螈嗎?

從蠑螈群不再移動和巨大蠑螈毫無反應中做出了這樣的判斷,千草子隻身前往的動作也就放了開來:反正她不是對方拒絕接近的對象。

畢竟是長期潮濕的地下洞穴,每一塊岩石都濕滑得讓腳難以施力支撐,千草子的雙手必須扶沒幾下,就往自己身上的裙襬抹擦,避免連手都失去了摩擦力可以抓握,裙襬也因此很快的染上了古怪的白和綠。

可千草子一點也不在意。

和父親一塊做昆蟲觀察的時候,再怎麼髒的泥濘雨林都去過了,衣服有多髒都自己手動搓洗,她的雙眼只在意自己下一個動作的攀爬點跟下腳處;湖水不時冒出「啵」的氣泡聲,迴盪在空蕩的地下洞穴,顯得格外明顯,千草子的注意力除了在自己的動作外,還分了一點給那隻大蠑螈。

牠那雙鮮紅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過千草子身後的蠑螈,可整個身體彷彿沒有力氣似的,只有一開始往石壁一甩的那一下尾巴可以感覺到牠的破壞力,連頭頂的雙角也會有光輝轉暗的時候。

生病了?不對,如果是感染的話,身上應該也要有白斑才對。

大蠑螈的表面沒有任何受到感染的白斑出現,卻比那些受到感染的隱翅燭龍還要虛弱得多。

如果日爍在的話,至少還能有個人型百科全書。千草子在心裡閃過這樣一個念頭,但也只是閃過,即便不知道這種異世界蠑螈的特性,她也看得出來大蠑螈的狀態不容樂觀。

奄奄一息。虛弱乏力。油盡燈枯。

她能用來形容大蠑螈的只有這類的負面詞了。

好不容易躍到了大蠑螈所在的凸起區域,千草子看著這一隻遠比自己大得多的蠑螈,即便已經走到牠身邊蹲了下來,牠也毫無反應,只是規律的開闔著鬍鬚下的活腮,緩慢的呼吸著。

「……我稍微看一下。」

大蠑螈的紅色眼珠子轉了一下定焦在對牠說話的千草子身上,尾巴朝千草子蜷過來,用隱隱散發著翠光的尾鰭拍了拍千草子。

「我當你同意了喔。」

做到告知義務的千草子開始在大蠑螈身邊查看,大蠑螈也只是任她擺弄,外出勘查或多或少有接觸過各類動物,千草子的動作很輕,用不至於讓大蠑螈不舒服的方式,擺弄尾巴、揭起四肢,甚至翻看了牠像活藤蔓似的鬍鬚,還有那對擔負光源角色的珊瑚角。

然而,一無所獲。

「……年紀到了嗎?」

像是要否定千草子的話,大蠑螈發出了一串低沉的「嚕嚕」聲,從沒想過自己還有得哄蠑螈的一天,千草子眼神飄移,非常棒讀地拍拍牠的脖子:「抱歉,不是說你老。」

在異世界,蠑螈是會在乎年紀的。她默默地把這一點記了下來。

只是沒想到,這一拍,不曉得是拍到了什麼,大蠑螈竟疼得激動起來,一尾巴就把她揮開,為了躲她的手而猛力閃開的身子狠狠撞上岩壁,一瞬間、天搖地動,整個岩壁發出了「轟」的聲響。

而千草子被甩飛,直接摔進了那汙濁的湖水中。

糟了……!

對大蠑螈的無防範讓她本能抬起來擋的手臂硬生吃下了那一擊,整個右手麻木得好像不屬於自己,千草子沒急著讓自己浮上去,而是在水裡花個幾秒讓身體慢慢適應,也順帶感受一下身體哪兒還受到波及。

感覺身體正在緩緩上浮,千草子試著睜開了雙眼,透過大蠑螈的光亮,在湖底有某物被投射出了白色的反射光,數量還不少。

但是,她很快就明白了,那是一副宛如噩夢一般的景象。

——大量的、來自生物的骸骨沉睡在湖底,上面密密麻麻的、爬滿了蟻蟎。

為什麼會有這麼大量的蟻蟎?而且這副樣子,絕對不是已經淹死的。

即便自己已經身在水中,千草子依然感覺到那股來自心理上的冷意竄上每一寸肌膚,不敢在水裡多留一秒,她忍著疼痛往上游,眼角餘光看著那滿布湖底的蟻蟎,每一隻都吸飽了體液,滾圓光滑。

然而,現在還不是她在意這些蟻蟎來源的時候。

依據大蠑螈的反應,牠會驅逐那些小蠑螈,應該就是為了保護牠們不受這些蟻蟎侵蝕,那麼——隱翅燭龍和灌木上的白斑,以及那大蠑螈會那麼異常虛弱的原因,也就說得通了。

「噗哈……!」

浮上水面後,千草子大口喘著氣,望向大蠑螈的方向,牠仍然趴在石塊上,看上去因為方才的掙扎而更加氣若游絲,雙角發出的光輝更加隱誨,整個洞窟看上去又添了幾分令人絕望的漆黑。

千草子朝著牠遊了過去。

雖然牠表面上沒有顯示感染的白斑,但牠身上的某處,肯定有著蟻蟎。

可是大蠑螈的體表,千草子幾乎全都檢查過了,沒有見到蟻蟎那囂張的圓滾身影,既然體外沒有見到牠,難不成是在體內?蟻蟎能鑽入體內生存嗎?

有些狼狽地爬到岸上,千草子把黏在自己臉上的髮絲撥到耳後,再度走到大蠑螈身邊,緩了口氣,雙眸盯著那隻痛苦的巨獸,像是要用視線把牠的每一處都掃過一回。

牠的雙角散發出的光芒已經有些斷斷續續,鬍鬚纏上了千草子的腳踝,像是道歉一般的蹭著,鬍鬚下的活鰓緩慢的一張一合。

……?

「——抱歉,」千草子朝著她所猜想的那處伸手:「你可能要再忍一下了。」

*

日爍伏在地道中,順著千草子的氣味一路向前,若是過於狹窄,就動用費洛蒙,一點一滴給自己鑿出足以快速移動的縫隙。

副使和精兵被留在了地面上,只有他一人進入地底,為了方便,他也已經把翅膀給脫了下來。

地道裡的空氣沉悶,每一次移動手腳,日爍都有一種近乎缺氧的錯覺。

但是他並沒有因此慢下來。

那股來自召喚者的氣息,在促使著他繼續向前。

直到有了空氣流動,微微的風劃過他的面頰,日爍神色一凜,加快了速度,很快的、就打穿一處薄壁,從洞裡鑽出落地。

「這裡......」落地的同時他就感應到了,日爍伸手點亮光球,走到對面的岩壁前,忍冬花的氣息彷彿凝滯在岩壁的表面,他伸手輕觸,輕抿了雙唇。

這是千草子殿下,相信他會追上來,於是特意在岩石表面留下的痕跡。

氣味、是往這邊。

放開光球,讓它懸在距離自己前方一公尺處的半空領路,日爍開始在地下洞穴裡大步的奔跑起來。

彷彿沒有盡頭的岩壁不時就會傳來千草子刻意留下的氣息,讓他不斷確定自己並沒有走錯方向。

隱約可以聽見濺起的水聲越來越大,甚至可以參雜著奇異的「咕嚕」鳴叫和痛苦的鳴泣,日爍不住的加快了腳步,連腳下踩破了幾顆爛卵都沒察覺,只是順著光一路跑著。

終於——

當他跑出了洞口,剛剛發現腳邊聚集了一群蠑螈,才詫異的睜大眼睛,就被破水而出的千草子給打斷了思緒。

「殿下——」

在這幾乎看不見光亮的洞穴中,千草子整個人跨在那隻不停掙扎的大蠑螈背上,雙手抓著牠的角,濕淋淋的衣服貼在身上,烏黑的髮絲也因為完全濕透而散亂,雖然沒看向日爍,卻沒頭沒尾地回了一句:「別過來……!」

雖然因為對方的話而止住了腳步,可看見千草子不停被甩在水裡又拋出水面,日爍沒有猶豫,幾乎是立刻就想跟著躍入湖水之中,卻被察覺他舉動的千草子立刻拒絕。

「別下水……!」千草子用力地抓住蠑螈的雙角,一邊分神警告著:「湖裡有東西,別下水!」

湖裡有東西?

可情況不容許他思考,千草子所捉的那隻大蠑螈,在躍出水後幾乎是極度扭曲了自己的身子,想方設法的要甩下千草子,日爍立刻展翅,雙腳猛力一蹬,岩地上頓時出現一個窟窿,新生翅膀延展後的生長液滴在波瀾四起的湖面上,溶進本就混濁不堪的湖水裡:既然不能下水,那他就用飛的!

就在此時,他看見千草子將左手狠狠戳進了那大蠑螈左側的活鰓裡——

刺耳的仰天長嘯迴盪且撼動了整個地下洞窟,他感覺得到,空氣中千草子那忍冬花的氣味霎時間被鮮血的甜佔據,在日爍接近的那一刻,他看見千草子極力忍耐著尖銳鳴叫的壓抑神情,左手毫不客氣地在蠑螈的活鰓裡攪弄。

「……找到了。」

漆黑如夜的雙眸閃過一絲清亮,千草子在被大蠑螈甩出去之際,也把左手抽了出來,手掌心明顯的握著一顆象牙白的生物,他瞬間認了出來——那是一隻幾乎要成人手掌大小的蟻蟎!

千草子把牠用力的扔進湖水中,而日爍也正好接住了她,她的臉色看上去蒼白無比,體溫也因為泡了水而低得可怕,他焦急的喚著:「殿下!」

「……我耳朵沒聾。」別在她耳邊喊啊……這裡可是回聲極大的洞窟。

「流沙填實速度實在太慢,在下來遲,」日爍的目光快速地在千草子的身上掃過:「殿下可有哪受傷?」

「沒事。」既然人來了,她總算可以聽科普了。千草子往那隻摔進湖水之後,又爬回了岩塊上的大蠑螈望去,邊問邊示意日爍把自己也放過去:「那隻是什麼?」

確認千草子除去濕了身衣服以外、沒有任何明顯的外傷,日爍一顆懸立的心終於安了下來。

「牠們是綠光蠑螈,」日爍飛到大蠑螈所在的石塊上,小心翼翼地把千草子放下,讓她站穩後才繼續說:「在下也沒見過活物……據說牠們是活水之源,凡是有牠們在的地方,該處的水必定清澈,用它澆灌的農作必能豐收。」

原來切葉蟻國一介沙漠之國能產出如此大量又高品質的作物,是因為地下水源有綠光蠑螈在居住。日爍如此說道,還一邊把身上的外掛解下,披到了渾身濕透的千草子肩上。

「可這兒……」日爍望了眼四周,這個漆黑無比的洞穴不論怎麼看,都不像書中所寫的那樣美好寧靜,有的只有突兀的詭異感。

明白日爍為何欲言又止,千草子在綠光蠑螈旁蹲下身:「那個我待會兒再跟你解釋……你先幫我安撫這隻,至少讓牠一分鐘不要亂動。」

我還沒掌握好費洛蒙,要是由我施放,牠很可能會直接死在這裡。

千草子這番回答也解了日爍那「為什麼方才不用費洛蒙」的疑問,他跟著蹲在綠光蠑螈的旁邊,伸手輕抹牠大大的頭頂,用信息素和緩溫柔的安慰著牠,果真安靜了許多。

而後,千草子開始摸索著自己濕得在地上淌出一灘積水的衣服,掏出了那罐盛著金黃色奶蚜蜜的玻璃瓶,輕輕揭開,將它沾在指尖。

「……最後了,給你擦個藥。」

千草子邊說,手小心的掀開了那左側的鰓,再度伸手進去,給牠那被蟻蟎長期附著的傷處塗上。

看著召喚者輕柔的動作,日爍的眸子柔軟了些,摸了摸綠光蠑螈的頭。

——殿下很溫柔的。

這一次,綠光蠑螈沒有再掙扎,紅寶石般的眼睛上,那層薄膜交互眨了下,長長地吐出了口氣,像是終於放鬆了下來,尾巴輕輕拍著地面;千草子很快就收手了,拍拍牠的角,緊急狀況解除,正事卻還沒辦完,她轉過身,有些蹙眉地對著那幽暗的湖面道:「那湖裡,全都是蟻蟎。」

「蟻蟎?!」

面對詫異的日爍,千草子只是把自己的猜測大致講了個遍,隨著她的話語,日爍腦中整起事件的脈絡也越加清晰:蟻蟎被人刻意帶進了這個對切葉蟻國極為重要的地下水源,居住於此的綠光蠑螈被蟻蟎寄生,於是驅逐其餘蠑螈離開,地下湖泊因此沒了綠光蠑螈群的淨化,逐漸成為死水,浸泡著蟻蟎體液的湖水漸漸地侵害到地表上的生物,所以近至隱翅燭龍,遠至石刀兔,全都受到了直接或者間接影響,更不用說是依賴水源的灌木叢了。

「可殿下如何確認蟻蟎是被刻意帶進來的?」

「因為湖裡有屍骨。」千草子憑著印象往接近洞口的湖面努了努下巴:「剛剛在湖裡上上下下那麼多次,我看到了兩具人型的骨骸。」

雖然不確定是不是蟻族的,但是至少確定他們並非自願下水,兩具骨骸的手腳處都綑了鐵鍊,鐵鍊的另一端連接著已經覆蓋了黑藻的鐵塊或鐵球,他們腐爛的衣服上也有著類似於刀傷的切面。

如果要讓蟻蟎有初步寄生的宿主,大約就是那兩位可憐人了。

而後,找不到其他蟻族寄生的蟻蟎,便盯上了在這個洞窟內生活的綠光蠑螈。

後頭的事情,即便千草子不說,日爍也能想得到。

於是他瞭然的頷首,只見千草子雙手交叉在胸前,凝望著湖面。

「而且根據這個洞窟的情況,這件事情大約在兩年前發生。」

「……這一切全都是針對切葉蟻國的陷阱,」日爍瞬間接上了千草子的思緒,綠眸因震驚而微怔:「早在兩年前,這個人就已經安排好一切,等著切葉蟻國一步步走向他要的亡路?」

千草子不置可否,她還沒想到那麼遙遠的事情,但她能確定,策畫這些的人,絕對是連著長腳家蟻國的蟎疫時機點都考量在內了。

如果從巨山蟻族那邊得不到補給分配,長腳家蟻可能會退無可退的去找切葉蟻國求助,這時、對這裡發生的事毫不知情的切葉蟻國,若也剛好因為這受汙染的湖水引發的災情所苦,那麼……

「一箭雙鵰。」千草子垂下眸子,她已經可以想像,若真到了那個時候,這兩個國家會有多快潰堤,姑且不論尚有一席地位的切葉蟻國,長腳家蟻國是絕對會被宣告捨棄的一方吧。

烏黑的髮絲還不時滴下水珠,千草子攏了攏身上的紅色外衣,這才想起日爍只有自己一個,隨口問了:「副使他們在外面?」

「是。在下進入之處並非正規入口,是鑿開的,為免洞口再度被封,在下將他們留在外頭看著。」注意到千草子拉緊衣服的動作,日爍提議道:「殿下還是先出去吧,既然知曉原因,殿下也已做了緊急處置,休息後再來也成的。」

「嗯。」沒有多堅持,千草子回頭瞧了那頭綠光蠑螈一眼,牠身上的光亮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復穩定,整個洞穴也較能看清,想來放著也不至於他們前腳一走就死了。

洞口處的蠑螈們緩慢的藉著岩壁移動,這回綠光蠑螈總算沒有再擊打岩壁阻止牠們,但不知為何,那隻領路的小蠑螈卻只是趴在石塊上,眨巴那雙小眼睛,直直地望著千草子他們;在牠的岩塊旁,也許是掙扎時的波動未歇,也或許是因為洞窟之主的病源已拔除,湖面並沒有回歸平靜,一點一點的、宛如白色珍珠般的小型氣泡從湖底冒出,於觸及空氣的那一刻發出了破裂的聲音。

「不過這裡的蟻蟎特性比我所知道的多太多了,」千草子凝著那藏有無數危機的湖水,眉頭輕皺。

不但可以寄生於螞蟻以外的生物,甚至連體液可以造成如此廣泛的傷害。

日爍的語氣也略帶認真,走到湖畔邊,整整翅膀,準備帶著千草子回到地道洞口:「在下回去之後,必會仔細清查這些蟻蟎的來源。」

「啵」

輕輕的一聲出水,她的寒毛卻一剎那間全豎起。

「日爍、閃開——」

大批的蟻蟎不知何時清醒過來,竟在此時游上湖面,牠們萬頭竄動,長期被餵飽又泡了水的小腳滑開黏膩的水,爭先恐後的,盯上了此時唯一的純蟻族——日爍!

當日爍意識到千草子所說的事情時,他的雙腳已經有數十隻蟻蟎攀上,即便已費洛蒙震開也來不及,他幾乎是立刻就感受到一股無力自腳下傳來,因為那些鑽入其中的蟻蟎已刺破他的肌膚開始久違的吸食。

但他沒忘記,自己該在意的並非自己的安危。

「殿下快退後……!」

尚未反應過來,他已經被推入湖水之中,冰冷的湖水瞬間浸濕他的一切,好些尚未抓穩他的蟻蟎被落水的力道擊暈,而他的面前,是那雙明亮如夜空皎月的黑色眸子,以及不該在水中嗅到的、鮮血的香甜。

殿下……

他想把千草子推開,想讓她快點離開這充滿了蟻蟎的湖水,但千草子冷凝的神情讓他知道,她不會這麼做。

她將手心放上他的胸口,一道淡淡的紅色光暈便壟罩住他。

強烈的暈眩感襲來,但他同時也感覺到,身邊那群如同死神的蟻蟎竟在接觸到紅光時,化成了象牙白泡沫,融進了湖水之中。

意識、在暈眩後清明,日爍理解了,眼前的召喚者為了救他,在水中逼迫自己使用了從來沒有用過的費洛蒙技能——紅暈圍繞著他,隔絕了蟻蟎和湖水的涼意,而她卻闔上眼,緩慢下沉。

嬌小的身影,彷彿要被湖底的漆黑給吞沒了。

不行——殿下……!!

他朝著下沉的千草子伸出了手,湖水波動,墨水的香氣也隨之浸染其中。

千草子微微睜開了眼睛,她實在是太痛了,方才什麼也沒考慮的,只是、單純的想著,既然都成那樣了,乾脆賭一把,在湖裡釋放費洛蒙,就算要波及周遭生物,也要讓這些蟻蟎首當其衝,結果好像……意外地有用。

不過,雖然成功了,卻不只右手廢了,連意識都要成灰了。

右手已經失去了知覺,連麻木感都不存在。

冰冷的溫度侵蝕著她的身體,彷彿一點一滴地將她的體溫蠶食鯨吞。

在湖水的波紋中,日爍焦急的臉龐正在接近,紅色的武官服在水中搖曳,紅髮掠過他的面頰,而他是這汙濁的水中唯一顯眼的存在。

見到他渾身皆是一層淡紅色的光,看上去也沒有乏力,千草子不知怎的安下了心,而在湖中,尚有許多蟻蟎正朝著他們奮泳而來,她的最後一口氣緩緩自雙唇間冒出。

……別礙事。

既然是違禁品,就不要出現在蟻族的生活範圍裡。

日爍周圍的光輝,以他為圓心,開始向外擴張,掃過整個湖泊,穿透出水面,凡是稱為蟻蟎的生物,無論身在地底的何處,都在接觸到那道紅光後湮滅,洞窟響起了劇烈的搖晃聲,一塊又一塊的石錐如同子彈般刺入水中,而日爍在她落入黑暗之前,捉住了她漂搖的手,一把攬進懷裡。

——總算握住了妳的手。

千草子已經沒了氣息似的,日爍不敢再拖,立刻振動翅膀,用最快的速度接近水面。

「咳!……殿下!殿下!」突出湖面,他立刻叫喚起對方,但懷裡的千草子毫無反應,他心一緊,想直接往地洞入口游去。

在下這就帶您離開……!

可這時,他們正上方的石錐不合時宜地落下,再也顧不上維護生態,日爍抬手便已抽出劍來,運了力,直直就往那石錐擲去。

轟——

不僅石錐,連同上方洞窟的岩壁都被他的劍直接射穿,遂成小石,彷彿在下著小石雨似的,一道曙光就這麼照進了原本陰暗不見天光的地下湖泊,奶白色的湖水也在這樣的照耀下,映出陣陣波光。

突然,一條強而有力的尾巴輕輕將他們托起,擱到了石塊上,綠光蠑螈已經恢復了精神,靠在他們倆身邊盯著千草子瞧,可日爍沒辦法去在意牠了,他把千草子放躺於地面,雙手平放於她的胸前,依據他腦中的印象,規律地灌入適量的費洛蒙,引導它們將積於千草子肺泡中的湖水推出。

明明是做了不下十次的事情,他也曾為某些溺水的蟻民急救過,可這一次,日爍嘗到了滿心的焦灼。

每一次引水,都恐懼著它們將奪走眼前這位召喚者的性命。

「……咳、咳!……」

不少湖水自千草子慘白的唇瓣間湧出,直到千草子咳了數次,輕顫的睫毛帶領著她的眼皮掀開,日爍才發現自己整個人都在發抖。

——我差一點,就要失去妳了。

千草子的意識還很朦朧,可是已經脫離危險,他這才有空望向四周確認是否還有落石——整個洞窟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明亮,湖泊反射出粼粼波光,打在岩壁上,倒像沙漠裡的極光夜空。

蠑螈們開始爬進湖泊內,慢慢地、湖水四處散發出陣陣翠綠的光圈,來自蟻蟎體液的濁白被逐漸淨化,隨著湖水一點一滴地恢復清澈,岩壁上的碧綠極光也越加光彩奪目。

「……真是意外收穫。」

聽到聲音,他立刻低下頭,千草子已經睜開了那雙黑眸,有些迷濛的瞧著湖水被蠑螈們逐步過濾的過程,一時之間,他們都沒有開口說話,日爍伸手扶起千草子還很無力的身子,讓她靠在自己的肩上緩和呼吸。那破裂的洞外是一片湛藍的天空,千草子側過臉凝向他,聲音因為浸過水有些濕潤,聽上去彷彿是狠狠哭過了三天似的:「……這洞你開的?」

「是在下。」聽到她的問題,日爍垂下眼回答,大舒一口氣,卻免不了帶有一絲責難:「殿下,方才那情形太危急。」

絕對、絕對不能再有下次。日爍這樣懇切的說著。

「……有沒有下次也不是我……」說了算啊。話還沒說完,千草子就被那雙異常堅定的綠眸給盯得嚥了回去,她嘗試著動了動手,心裡暗嘆,果然、右手已經不能動了。

「在下是為了保護殿下而跟在殿下身邊,如果本末倒置,讓殿下為救……」話還沒說完,日爍的唇便被千草子的左手食指指尖輕抵,她的雙眼還盯在那湖面上,彷彿只是嫌棄他的話放在此時此刻的美景下很煞風景似的,千草子淡然地回答:「我知道……你別唸了。」

他小心地握住那冰涼的手,眼底泛起一陣莫名的情緒。

「殿下初次嘗試費洛蒙技能,身子難免虛乏,可在下不能不說一句——」他輕聲稱讚:「殿下做得很好,不僅掌握了力度,既沒有影響到在下,也沒有殃及岸上的綠光蠑螈。」

這不是恭維,是真心的。

是殿下拯救了這些本來岌岌可危的生物,替牠們解除了蟻蟎困境。

似是在呼應日爍的話,那被千草子拔除腮內蟻蟎的綠光蠑螈,挪動牠龐大的身子靠到兩人背後,讓他們可以直接倚坐在牠身側,喉間微微發出「咕嚕嚕」的叫聲;千草子用左手拍了拍甩在她身側的那條綠尾巴,又轉過頭去凝望那難得的水光粼影,可此時,那隻小蠑螈總算「遠渡重洋」成功,爬到了千草子的腳邊來,小小圓滾的頭蹭啊蹭的。

「我也只是……為了我自己……」

也許是真的累了,她的眼皮愈來愈重,連聲音都有些無法維持。

「殿下?」

「沒事……讓我睡一覺……」

聞言,日爍索性攔腰抱起了千草子,她烏黑的長髮已經散亂,服貼在他的手臂和胸前,蒼白的小臉靠在他胸口,小蠑螈攀著她的右手,「咕嚕」鳴叫著;瞧著牠八成也沒想要下來的意思,日爍苦笑著,壓低音量對牠說:「——殿下累了,還請你不要吵醒她。」

「日爍閣下——千草子殿下——」

副使的呼喊聲從上方遠遠的傳來,日爍釋放了信息素,提醒對方保持安靜,果然沒再聽見,只是有兩個影子出現在上面的洞口;副使和精兵連忙展翅飛下,見到洞窟內的景象,皆驚得目瞪口呆,副使在沉默了好一陣之後,向日爍保證會如實和切葉蟻王秉告這一切,同時尋找暫時安置這些綠光蠑螈的地點,以及足以替代這湖泊用的地下水源。

畢竟,開了洞的地下湖泊,那些湖水很快就會被沙漠豔陽給蒸發掉。

「先回去,給殿下休息。」

後續要怎麼處理,那是切葉蟻王的事情,他們這邊已經完成答應對方的條件,現在日爍只關心千草子的身體狀況。

「這個自然。」副使沒有意見,欣然同意。

這位看似莽撞的召喚者殿下,真的為他們做了許多事——她大可以等在這個洞窟內,直到他們追上,再帶著調查結果回去就好。但千草子沒有這麼做,她選擇了直接解決問題根源。

日爍就這麼抱著千草子飛離那個地下洞窟,徐徐的風夾帶著些許磨人的沙塵,小蠑螈安靜地趴在千草子的右手腕上。

牠的身體下所覆蓋住的、已經蔓延到手腕處的那塊白斑,彷彿、與牠的腹部融為了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