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大司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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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4-09
廣開兮天門,紛吾乘兮玄雲。令飄風兮先驅,使凍雨兮灑塵。

雲河彼方,今兒有貴客打人間上來。
看守的小官閒得發慌,恨不得撇下職務隨眾人至武祭地點看熱鬧。但這是不行的,要是被發現,可不是低頭道歉、關個幾天禁閉就能了事。
來人乘坐木筏,卻無支撐前進的桿子,約距離三十尺遠時,兩人才發現了他。
「你……你是誰?那兒來的?」小官驚訝萬分,所有的雲河之路皆被雲中君以陣法阻隔,凡人已無法上行天界,為何當前這人卻……
「不認得我嗎?」中年男子狀似從容,「無妨,主子可在嗎?」
「不……不在,今兒是武祭。」不知怎地,兩名小官雖不識男子,面對他時卻生了一股莫名的敬意與恐懼。
「也對,是武祭。」男子喃喃自語後,又對二人說道:「我是凍雨,去尋壽宮一位名叫望舒的車伕吧。他跟在屏翳身旁最久,肯定認得我的。」
「可……望舒前輩也去了武祭,恐怕是找不到了……」
「這樣呀……」凍雨極目四望,想尋個熟識的人來幫助自己,可放眼雲河就只剩當前兩位小官,該如何是好呢?
驀然,哀淒悵恨的琴音與歌聲傳入耳盼,一聲聲撩撥觸動著他的心絃。
此音……竟如此地熟悉,是誰在奏著它呢?
不,他是識得此音的。人間四千餘年、天界十餘年前,一名青年曾於司命宮大殿演奏韶武雅頌之音,那日……是悅命正式任職司命的日子。
※ ※ ※
第四試競法關乎最終勝敗的結果。雲中君、湘夫人、山鬼無不認為裴晞年幼資淺、武學不豐,這對司命二人的戰力與成績將造成致命缺陷。其餘三隊能否翻身取勝,全看此局定江山。
競樂之試,東君三人棄權落敗,情勢便一面倒地對司命二人有利。若無法在其餘兩試裡扳回局面,敗果便註定由他們來品嚐了。
法競方始,山鬼便使破邪正對荒宿災星,巨箭「夜冥」自體內化出,疾劍破空急掃而去,竟使七顆星子殞落於一瞬,連碎片微塵也不復存在。
雲中君變出副體,分飾雲、月二者,忽地閃電雷聲大作,天地晦暗無光。而後,千萬點如針般的雨滴驟然而降,儼然一副末日的景象。
他所使的術法,結合了月、雲、雷師、風伯、雨神之能,且施放至最大極限,令在場眾人好不震撼、好不驚異。
湘夫人從來不願研習駭人可佈、用以爭戰取命的術法,她取來天宮所欽賜的神器-斷流剪,並喚微風為她招來數朵白雲。她便以這把剪子與雲彩,快速織成一套五彩華麗的嫁衣,讓東皇身旁的妻妾們個個欽羨不已。
最後……
「少年,你將做何打算?」東皇於心暗忖。除卻飄風以外的六位大神一方面希望裴晞別表現得太出色,一方面卻也不希望他出醜丟人,壞了司命府的面子。
「屏翳大人……」裴晞四處張望後,對雲中君說道:「如果我令天界的雲河全數消失,不知您是否介意呢?」
雲中君聽了先是愣了一會,而後暗笑在心裡,但猶然面露微笑地答道:「要是真的消失,我可要昏死過去啦……」
畢竟,築建雲河之路可要花去他不少的心神與氣力哪。
裴晞道:「可是,我想不出還能讓什麼東西消失……啊!其實也無妨,若凍雨前輩回來了,肯定就能恢復原狀的。」
「凍雨前輩?」此言一出,所有大神的全都怔愣住了。
惟見,藍芒在裴晞周圍不斷擴大閃爍,深藍色的遠古文字自光芒中不斷現出並逐漸籠罩在天台上空。在眾人連眨眼都不及的一瞬,雲河之路……竟全數消失無蹤了!放眼觀去,四周只剩廣大湛藍的天幕,連一絲雲絮也不復看見。
驚呼、讚嘆之音還是在過了一刻後才陸續傳出的,一開始,大夥還不清楚發生什麼事,只當風神飛廉發了威,讓雲河之路全數移位了。
雲河歸無,靈力也近乎歸無。裴晞雙腿一癱跌坐在地,飄風立即上前扶住他。
可幾欲昏厥的並不只裴晞一人。
東皇身旁有妃子膽子小的,來不及開口尖叫就倒下了。雲中君呆愣了半晌,才對一旁的東君說道:「羲和,我忽感眼前一片昏黑……你能將我扶正嗎?」
「可以。」東君先讓他坐到地上去,隨後口中念念有詞,一團光球至胸口緩緩挪出,東君便將它推入雲中君體內,不一會兒,竟使他恢復了大半元氣。
「日宮秘法•精神轉授。」東君呼了口氣,讓身體得以適應霎時間耗損過多氣力的狀態。「屏翳,那招費去你太多心神了,這下就沒事了吧。」
「這……難道是?」
「是的。我已習成此法,今後……雲便能與日同出了。」東君笑道。
「太好了,屏翳。」湘夫人說。
「是啊,太好了。」飄風也開口:「再也不必聽你發表那些消極、令人提不起勁的言論啦。」
「嗯。」雲中君覺得欣慰,強忍住目眸中喜悅的淚水。「如此,儘管雲河之路盡數消失也無妨,我有信心能令它再次築起的。」
「對……不起……」裴晞氣若游絲地喘聲說道:「嚇著您啦,抱歉……」
「不打緊的。」雲中君先是愛憐,後是讚佩。「你也累著了,先休息吧。但是……那化有為無的術法我怎麼沒見過呢?原來司命府留有這一手,羲和,你知道嗎?」
「從不知道。」東君望著天台上其餘大神,大家都搖首否認。
只有河伯略知其一。「此招是……少司命大人用以殲滅山妖的秘法。如果我的猜測無誤,這應是凍雨前輩教授給少司命大人的...」
裴晞的「沒錯」兩字還哽在喉嚨裡,東皇便拍掌示意禮官宣示第五試的內容了。多數人都知曉,東皇有意隱瞞凍雨的事蹟行蹤,那法陣他是識得的,只是不願意在眾人面前提及罷了。
「第五試-覓寶。八位大神一同出發,找尋隱在密林深處的萬年寒冰,此為本次武祭優勝的獎賞。哪一對先尋得了,它便是屬於您的。」
地點在人間一處寒冷無人煙的北方山林,終年下著皓皓白雪,湖面從未有破冰成水的一天。耐寒動物與山間鬼魅並棲在此,幾千年下來,倒也相安無事。
「現在大人們的手上都已有了地圖,現在請食下這枚核棗。不久後,它將消去您所有神能,但請不必擔憂,人間的三時辰過後就會恢復。待鑼聲敲響後,競試便開始了,下官秉東皇大人聖旨,預祝各位大人平安順利。」
禮官揖身後,退到天台下了。
飄風正要吃下核棗,裴晞連忙制止道:「飄風……我沒了體力,恐將成為你的阻礙。這場競試……就算了吧,失去神能,我們又何異於凡人?畏懼風寒、疾病、魑魅、妖邪,精怪們凡受過天人的氣的,肯定會趁機反噬……恐怕、恐怕大家……」
「裴晞,別再說話了。」飄風見了他的模樣,很是疼惜地回道:「我負著你,你儘管睡便是了。來,張嘴吃下吧。」
「這……」正當裴晞不知該不該順從飄風的意思時,一曲歌聲由會場外頭飄了進來,就一再重複那幾句辭兒、那幾個音調。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喲!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滄浪江的水若是清澈,可以用來洗滌我的帽帶。若它污穢不堪,我只能用以洗腳了。)」
「是人界的民間歌謠<漁父>辭。」東君很快地聽出來了。
這辭的引申意義在於「諷刺當權者昏庸無能,讓賢才美者不顯於世反遭怨妒。」靈均曾以漁父之名作成一篇短辭,其中也引用了「滄浪之水……」四句。
有人乘坐木筏自眾人頭頂飛騰而過,他左手拖著兩名被敲暈的小官,右手平舉並捻起劍指,僅在一瞬就穿越天台來到東皇座前。
「護……護駕!」衛兵們慌成一團,天界和平甚久,他們哪裡知道應變作戰的方法呢?
來人的指尖已然抵住東皇咽喉,一時間大神們驚訝地說不出話,民眾更是嚇傻了眼。有些人哇哇啊啊地大嚷起來,有些人拔腿就跑,深怕自己也遭遇不測。儘管人潮擁擠,靠近天台這方的人根本動彈不得。
「全退下吧。」東皇一聲令下,后妃、禮官、衛兵、下人們個個抱頭鼠竄去了。大神們神能漸失,也無法上前做些什麼事。
「好久不見,堂兄……」東皇的語氣仍是平和無異:「這次的見面禮來得突然、來得惶恐、來得措手不及啊。」
「哈,穆琛!」凍雨直喚東皇的名,「你的聰明害死了自己,大神們現在無力與我抗衡了,他們的部下也全在另一處競試,誰還能助你呢?你是糊塗一時哪!」
其實凍雨早已循飄風琴聲覓得此處了,他待法競過後才現身的原因,是想讓天界眾人目睹且讚揚裴晞的能力。
「喲……」東皇微笑:「堂兄所言『屬於我的東西』的意思……難道是眾人所能猜想到的東西裡最為昂貴的一項嗎?」
「不是。」凍雨否認,並道:「去叫『那人』來見我,並且停止這場毫無意義的慶典。否則……我將以大司命的神能奪去天後的性命,就同當年殺死裴晞母親、也就是你的親妹-昭華公主的情景一樣。」
※ ※ ※
凍雨施法讓雲河之路回復前狀,大神們也逐漸恢復威能。
悅命被召來了,當時他正以金蛇鞭法與時光之神少昊在台上拼鬥著,爭取武祭的頭籌。
民眾們全被勒令回去了,武祭也依凍雨的意思停擺。
東皇領當年事件的參與者與關係人一起來到聖鑾側殿一處隱密的小房內,並使無關的人員全數迴避。飄風負著裴晞來到房裡,攙他坐下後本要跟著眾人出去,卻被裴晞的喚聲叫住了。
「飄風,你陪著我好不好?我……什麼都不知道,為什麼父親、前輩、月老等人都是一臉沉重的表情呢?我……心裡真是害怕……」
「裴晞。」飄風蹲低身子,輕撫他清瘦無生氣的臉龐。「前人的秘密我是沒興趣知道的。更何況,東皇沒讓我前來啊……」
「飄風。」凍雨出聲了:「裴晞要你留下,你便留下來吧。一人無法承受的傷痛,如有你的安撫照顧,肯定能讓創口加速結痂治癒的。」
「是。」飄風聽了,也拾過一枚坐墊跪坐在裴晞身旁。
東皇見眾人到齊,推開了門正要出去,凍雨卻以「有東西要你瞧瞧」的理由將他留下。
欲知究竟的大神們留在大殿中,有專人忙著伺候招待。事件本末他們沒有一人是完全知情的,多半就只知道個結果。或許是基於好奇,或許是基於憐憫裴晞或保護天主的心態,六人就這麼從正午待到黃昏,只望能聽得一點丁當年的情景。
小房裡,凍雨、東皇坐在北面,東西二側則有悅命、少昊等人,飄風、裴晞坐在南面。眾人屏息以待,就看誰先打破沉默,起始的話題又會是什麼。
一會,少昊先說話了:「各位大人,時間寶貴,切莫浪費了。」
右側的悅命始終低著頭顱,心裡徬徨又焦急。相別二年,凍雨就這麼突然地出現了,但願……他是來實行過往的承諾的,只是……東皇會願意放行嗎?
凍雨明白,有些話悅命是說不出口的,東皇、月老也不會代他兩人說明。他反覆思索後認為,應當由裴晞最能接受的細節說明起,而後再攻入事件核心。於此,他才不至於過度悲傷或無法承受。
「裴晞,聽我說……這一天終於到了。」凍雨緩緩啟齒。
「這一天?」裴晞不懂。
「是啊,揮開雲霧、月燦光明的一天。」凍雨轉身瞧了瞧悅命,希望他能諒解此刻自己是非說不可了。悅命抬眼望他,輕輕地點一下頭,點頭的力道很輕,若有似無地,顯然一點兒心理準備也沒有。
凍雨管不著那麼多了,只能逐一道起當年往事。「裴晞,你可知道嗎?兩年前違反天界律法,強以絲羅抵抗既定命運的人……正是我與你的父親。」
「咦……?」
凍雨瞧他吃驚的表情,便知道悅命不曾對他提過這件事。
「你的母親,兩年前過世了……你是不小心降生的孩子。有一次,悅命心情正差,喝得酩酊大醉,你母親本想安慰他,卻……唉!」接下來的事,凍雨不知該如何描述予他聽,只好省略過去了。「然後,昭華公主便懷了你……悅命後悔莫及,但也無法阻止你的現世,於是……找上我了。」
「等等,前輩……」裴晞腹內有諸多疑問,但並非針對凍雨省略未言的部分。「您說……母親二年前生下我,這怎麼可能?我明明……」
「千餘歲了,是吧?」凍雨接續他的話。「唉,我離開天宮已有兩年多,而人間卻轉眼逝去千年。比起悅命的相思,我……我所歷經的時間,是你父親的好幾百倍呢!千年……不足以磨滅對一人的愛憎,卻反而增長了苦悶和痛楚。我無時無刻……懷念著你的父親哪,裴晞!」
「我的父親?難道……」
「裴晞,你想對了。我與你父親,就如飄風與現在的你。只不過……你們的慕情是命運的牽引所促成的,而我們……卻起於命運的捉弄,搞得最後兩敗俱傷、不得善終。」
「前輩……」飄風不斷思忖著少昊出現在這兒的原因,好不容易才理出一些頭緒。「您是說……裴晞的實齡只有兩歲,之所以長成千歲之貌,全因為時間術法的關係?」
「你很聰明,飄風。」凍雨說道:「但這點緩些再說,我們先道裴晞的母親吧。穆琛之妹,昭華公主-是悅命指婚的對象,亦是苦戀悅命卻得不到回報的苦命女子。早在你母親介入我倆生命之前,我與悅命便屬意對方了。穆琛明明知曉,卻順著妹妹的意思讓她和悅命成親。」言至此,凍雨英挺的兩行劍眉蹙成了難看的八字,悅命則是一臉哀怨憂傷的神情。東皇將視線轉到一旁去,就是不想與他們兩人對上。
「我當然是生氣了!自小到大,什麼事都能讓著穆琛,惟獨這事不成。好話言盡,威脅利誘都施展了,可……當公主懷有裴晞時,一切都已然不及。於是,悅命對我說:『就讓她看起來像因病去世吧,連她腹裡的孩子也一併除去。』我想了很久、很久、很久……」凍雨不斷低嘆,亦不敢正視裴晞的雙眼。
「最後,我決定了。『那麼,好吧。不過……留下這孩子吧,我們可以好好照顧他,就讓昭華因難產而死吧。』我這麼對他說。而且,少司命掌子嗣、大司命掌生死,我們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覺的,然後……就這麼過活一輩子。但是,悅命不同意,他告訴我:『我永遠不會承認……他是我的孩子……』」
「啊!」裴晞終於明白了,為何父親總是百般苛責、刁難自己的原因。
「我不理會悅命,私自決定留下你。結果……公主死去那天,你降生了。我與悅命吵架,那還是咱們第一次發生口角呢……我們差點打起來了,不過……一大群宮人聞聲而來,我們馬上就停手不鬧了。但,已經有人發現了,發現昭華真正的死因。當然,穆琛立刻傳我們入殿問話。悅命按不下性子,我也正在氣頭上,索性什麼都供出來了。那天……我倆向東皇請去,悅命覺得過意不去,遂提出教導下一任司命的請求。」
「那人……就是我。」裴晞道:「但,那時我才出世不久……」
「對。」凍雨又說:「穆琛答應了,不知是良心發現還是覺得愧對於我倆,總之他是答應了。那時,他喚來少昊……你便在一夕之間長成了。你的記憶,是悅命從出世到一千兩百餘歲的記憶複製而成的,僅修改了一小部分。此後,你的兩年生命,全是為了繼承司命一職而努力修行著。」
「原來如此。」怪不得,人們老愛道他「年幼」;怪不得,那位「世子」總三不五時在夢境裡出現。
「裴晞,我對不住你……所以我才說,授你四法象陣其實是一種『補償作用』罷了。」凍雨哀傷萬分,但他了解、他深知,此刻悅命與裴晞內心的痛苦絕對不下於他。
「前輩,不打緊的。」裴晞搖搖頭。身後,飄風緊緊擁住了他,讓他有十足安心的、有人可以依靠的感覺。「我對母親沒有任何印象,沒有親情也沒有愛憎。聽您說這番話,我什麼痛覺都沒有,真的。」
「裴晞……」凍雨柔聲說道:「我真的很想,很想領你和悅命一塊到人間裡生活,但是悅命說什麼也不肯,我只好自己去了。但我心裡始終掛念著你們,千年來未曾有削減思念的一日。」
「我知道。」裴晞悄悄瞅了眼悅命,有水珠自他臉龐落下了,那是……淚嗎?抑或汗水?
「怪也得怪,你長得與公主過於相似了,這也是命吧。裴晞,千萬別怪你父親。」凍雨說。
「我知道的。」裴晞回答,伸手挽住飄風的右臂。「對不起,各位前輩……我心口悶得很,想出外透透氣……」
「我陪你去。」飄風攙扶裴晞站起,兩人一道出去了。
「那麼,我該告辭了。」少昊傾身鞠躬,也跟著退了出去。他平生最受不住的就是這種場面,偏偏這事與他有關。有幸耳聞當年的故事是不錯的,但他可禁不起有人在身旁頻頻落著淚、吁著氣。
飄風帶裴晞來到聖鑾殿後方的遊廊曲橋處。陽光是如此耀眼明亮,鳥兒們在頭上盤旋飛翔,可裴晞卻感它們都進不了自個的心窗。
「飄風……」他的眼淚又上來了。「原來過去都是假的,但……不受疼愛重視的感覺卻一直是真的。」
「裴晞……」飄風將他一把攬入懷中。「是假的又何妨呢?自從你見到我,祈緣居、登官宴、司命府到人間、神武祭……這一切就是真的了。我飄風曾是七情之神,除了怨情,其餘的都能給你、都會給你的……」
「多謝你。」這是裴晞發自內心真誠的感謝之辭。
「走走再回去吧。」飄風挽起他的手,兩人在小徑裡漫步、長談起來,直到夜幕低垂,星子眨眼放光時,他倆才驚覺到時光的無情飛逝。
※ ※ ※
萬年寒冰被送入司命宮裡,連同一紙短籤。
籤上有悅命與凍雨的字跡,那是他們托月老帶給裴晞的。
首行只有短短三字-「對不起」。裴晞認得出來,這是悅命的字跡,他由衷希望不是前輩逼父親寫下的。
次行是凍雨的字-「有空時來老地方尋我們吧,和飄風一起。」
他遣的詞是「我們」,可見……父親也一塊到人間去了。
這樣也好,這樣就好,長年來的等待終於劃下句點,悲苦和憂煩也會一點一滴地消失。對父親而言,那裡是最好的歸宿了。但……他怎麼覺得有點兒……心酸和不捨呢?
飄風說過的,這叫做「親情」。
稍早,禮官送來東皇諭旨。人間的戰國時代結束了,所以他不必再兼掌姻緣等事,命缸與絲羅可交還予月老。
此外,凍雨在裴晞二人離去後,自懷中掏出一只小瓶讓東皇瞧看。裡頭是一團粉紅色的胚胎,原先,則是個女娃。她叫愛汝,是山妖與人類男子交媾後產下的嬰孩。裴晞施展四法象陣時,山妖將剩餘的氣力全灌輸在女娃身上,她才能保有性命不被消滅。山妖就她一位女兒,其餘全是打他處拐來的,她最寵愛汝也是基於此因。
照理說,妖與人不可能生下子嗣,更何況這還是在司命府的管轄範圍裡。
近年來,不可預知的奇異現象不斷發生。或許正可以這麼解釋-命運,正悄悄地改變著……
「穆琛啊,世上讓你料不到的事可還多著啊。」凍雨已有了將這名女娃養育成人的打算。「你還想堅持什麼呢?到頭來,才發現亙古的信仰與原則全是一場笑話。你因命運的成全得到無上的地位和幸福,但他人卻得死在命運的威逼與壓迫之下。再告訴你一事吧……踰塵之妻也已名列仙班了,世事還有什麼不能改變呢?」
這是離去之時,凍雨對前來雲河送行的東皇等人所說的話。悅命不願裴晞前來,便留下短籤匆匆與凍雨離去。
畢竟,道歉的話、關懷的話……他已經很久不曾啟口了,一時之間也不知該如何說起。
這天過後,東皇便下令了:准許天人以命絲羅鞏固慕情,但前提是兩方都願意才可。於是月老的第一件差事,便是為親自登門的羲和與屏翳牽線。日後……他會變得很忙。索性命童僕把祈緣居的門窗釘個死緊,讓人尋不得其門進入好了。再言,絲羅原是上不了天人指節的,此行會耗去他過多神力。

最後,尚有一件麻煩的事情待解決-天宮送來的萬年寒冰。
第五試取消後,便由前四試競賽成績最佳的司命二人獲得此物。但飄風和裴晞成天嫌這冰塊礙事又擋路,不知能幹什麼才好。
「主子,我查到啦。」虔劍蹦蹦跳跳地跑進房裡。「湘夫人的斷流剪便是以類似材質的寒冰製成的。此外,可用以打造兵器,讓妖物感到寒氣便退避三舍了。還有……用來睡覺也是不錯的,可提升神能、恢復體力。」
「喔,兵器啊,但我只擅長使鞭子哪。」裴晞聳肩道:「飄風,給你吧。」
「不,我有前輩的無量劍就行了,還是用來睡覺好。」
「可是……那麼小的床面哪裡擠得下兩個人哪?」不知何時,他們已由分房而棲演變成同床共眠了。「我想……乾脆切成幾塊左鄰右舍分一分吃了算了。」裴晞又說。
「吃?」飄風愣住,「這東西能吃嗎?別說這個,這麼做太糟蹋東西了。」
「那麼,送人吧!」裴晞提議。
「那……送誰啊?」
「嗯……」
兩人在房裡兜圈子想了又想。約莫半柱香的時間過去,兩人才異口同聲地叫了出來:「屏翳!」
雲中君屏翳雖有東君羲和的術法得以快速回復元氣,可東君也為此大幅耗損了自己的精神。因此,人間的日落時間愈來愈早,只怕再這麼下去會亂了秩序。
若將這東西塞到他手上,應能使他格外高興吧。
「對了,裴晞……」飄風道:「趁著漢代方盛,人間沒什麼事好管,正輕鬆的時候,下去探望兩位前輩吧。」
「也好。」裴晞已經不再有哀傷怨嘆了,對悅命的不滿也逐漸轉成諒解。「人間已過去百餘年了……我想父親應該變得開朗許多吧。」
「是啊。」
「那麼,現在便走吧?」
「咦,這麼快呀……」
「嗯!」
※ ※ ※
「兩位前輩,我們來拜訪您們了。」
百日不見,人間的樣貌變了好多,他們差點認不出路來。
「唉,這麼久才來啊。你們不是沒時間偷閒,而是不想管咱們兩個老頭子的死活是吧?」凍雨忍不住抱怨,並指著手中的東西說道:「來得正好,我剛才在前頭抓到一隻小傢伙,不知叫野鼠、野兔、野雞……什麼的,反正是人類愛吃的東西。我很好奇,就抓來試試了。裡面的,火燒好了沒?」
「好了。」洞裡傳出悅命喊話的聲音。
「凍雨前輩,您過得好像很快樂。」裴晞這才稍微安定心神。「那……我父親呢?」
「他很好,進去看看他吧。」凍雨推了裴晞一把,讓他先行踏入洞中。
「悅命,你出來瞧誰來啦?」
「誰會來這種鬼地方?」悅命放下手邊的工作,緩步走至洞口附近。「裴晞……」
「父親……」
「還愣著幹什麼,快說話啊!」凍雨催促著兩人。
「這……裴晞,這些年來……為難了你……」
「不……不會的。」
悅命一步步走上前去,先是輕撫他的頭顱、他的髮,而後是他的肩膀、他的雙手……「我從來……不曾好好見過你……」
「我也是,父親。」裴晞抬頭,他終於敢正視父親的面孔了。
「唉,現在該改口叫母親了,我才是父親。」凍雨在一旁竊笑著。
「喲,這位小姑娘是……」飄風瞧著不遠處有個高坐在樹上吹奏著九歌曲的小女孩。
「她叫愛汝。從今以後,她是裴晞的妹妹。」凍雨說:「她的半身是人類,壽命不長,我想令她成為一名散仙。」
「喔,那也不錯。」飄風笑道。
他與裴晞會在人間待上數個月才回去,反正天上時間不過數時辰。
今次過後,再別何日呢?沒有人知曉的。而現在……只要趁著日陽當空時尋歡作樂就夠了,離別這等哀傷的語言,暫時先不必理會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