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意外與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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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3-14
打開房間門,她把公事包放到椅子上,輕手輕腳脫下身上的外衣,然後直接以面朝床,用即便壓扁鼻子也無所謂的氣勢,直直倒在床上,一動也不動,好一會兒後才側過臉,深深的呼了一口氣。

把肺裡那些從公司帶回來的髒空氣吐出來,連一寸都不要留在身體裡。

……明天早上要開會,要準備的資料應該都寄出去了。

就算確認資料的負責人再傳訊息告訴她內容有什麼問題,她大概也會當作沒看見吧。

下班就下班了,拒絕無限加班責任制。

側頭看向牆上的電子時鐘,今天是星期四,再上一天班就是周休二日的休息時間,到時候她可以當一隻假死的蟲癱在床上一整天。

如果可以的話,好想什麼事都不做。

躺在自己的房間裡,不做任何事、不和任何人說話,單純的、日復一日的,過著自已的生活。

反正她就是一個這樣的人,和公司裡的任何人都話不投機,男同事都會被她的反應給嚇跑,也只有少數的女同事敢和她正常打招呼,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一直無法好好與人相處,從小如此。父母發現了她這個狀況,雖然也曾經想過送她去心理治療,看看是否是社交障礙導致,然而醫師卻說她一切正常、也許只是沒有遇到投緣的人罷了。

說起話來很辛苦,要去猜測對方真正想表達的意思,要去觀察對方的表情,還要記住哪些話說出來可能是失禮的,就更不要說是互動了,她尤其不喜歡肢體接觸,連父母都不太碰她,同事們偶爾會出現的拍肩或見客戶時的握手,對她來說也有些困難。

找不到該有的距離感。

該保持多少距離,說話要到哪裡就該停止,她時常無法做出正確的判斷。

學生時期,她可以用怕生去解決,也有些人覺得她搞不清楚狀況和氣氛的回答很有趣,身邊或多或少聚集了些天真單純的同學,因此這個狀況並不至於導致她在班上孤立無援。

雖然也沒有要好的可以稱做「朋友」的人就是了。

分組作業不怕會沒人,放假出遊卻沒人外找,就是這樣的情況。

「既然如此,那就等吧!」樂天派的父親安撫好依舊擔憂的母親,對一臉茫然的她這麼說了。

從那天起,父親便讓沒有朋友的她來到實驗觀察室幫忙,在那裡,她負責餵食跟清理所有的寵物——螞蟻、毛蟲、蛾、蜜蜂,還有蜘蛛、蜈蚣——總而言之,所有在世人眼中可以通稱為「蟲子」的昆蟲與節肢動物,通通都是她負責照顧的範圍。

她本身並不是很喜歡蟲子,但是比起跟那些猜不透心思的同學們相處,她寧願跟這些毫無言語能力,只要了解習性就可以和平共處的蟲子們待在一起。

為了打發無聊的時間,她開始寫起一本又一本的蟲子紀錄,被父親看見後,她被摸了摸頭稱讚,父親笑著說她可能會是一位出色的昆蟲學作家,還要她想好一個筆名,被苦著臉煩惱的母親反駁說實驗室裡可不只昆蟲。

的確,除去昆蟲,還有把她當作免費勞動力的父親,以及那些已經習慣她淡泊性格的實驗室員工。上班就是領錢做事,那些人對於她沒有過度評價,反正她不是去搗亂的,員工們自然沒什麼意見。

溫暖的時刻也只有這種時候了。

每次看見父母看似鬥嘴、實際放閃的模樣,她都覺得胸口暖暖的,像是被冬日的太陽照耀,微微的溫著,那樣的溫度不會令她有壓力,不會熾熱得讓她喘不過氣。

如果有人能夠把距離感的標準寫出來的話,把和每種性格的人相處的方法寫成公式的話,也許她就不會如此無力於和他人相處了吧。

可惜的是,人類並不是可以用公式去歸化的生物。

只不過對於父親縱容她孤僻這件事,母親不是很理解,還是希望她有正常社交生活,也因此每年的寒假,母親都會要求父親放下研究生物的工作,帶著一家三口出去玩,哪裡都可以,只要能讓她離開充滿蟲子的實驗室跟安靜無聲的房間就好

然而,彷彿像是所有冒險故事的開端一樣可笑,大學三年級的寒假,全家一起出遊,在回程的路上遇見落石,遭遇了意外。被搶救回來的只有她,她的後腦勺受到撞擊,喪失了嗅覺和些微的聽覺,而她的雙親永遠離開了她的人生。

「雖然嗅覺是無法恢復了,不過右耳的聽覺只喪失了六成,戴上助聽器,還是可以正常聽見聲音的。」醫生讓護理師替她戴上助聽器,邊對她說:「未來妳的工作要找那種不會用到嗅覺的,這大概是妳唯一的不方便了。」

「……謝謝醫生。」

嗯,不會用到嗅覺的工作,這很簡單。何況念書也不需要嗅覺。

所幸她已經成年,足以一個人獨立生活,出院後靠著保險金跟父母留下來的遺產,平安地完成了大學學業,進入一間規模不算大卻相對穩定的公司就業。但是這一次,沒有了父親的包容,沒有研究所學歷和相關證書,她也不能進入已經熟悉的實驗室就業,她不得不再次面對人際社交,不得不再次對著不熟悉的人群揚起僵硬的微笑,儘管她帶著一抹無奈的不情願,儘管還是厭惡她的人居多,總歸是讓她在公司裡還有幾個可以一起吃午餐的同事。

只是,當同事們談起女性間熱衷的戀愛話題、談起部門裡的哪個男同事如何,她就會覺得很不自在。如果是工作上的事情還好,她可以很客觀的給予意見,但是戀愛卻不行。

給予一個人評價,往往是她最不擅長做的事情。

比如今天中午,一個同事問她對鄰桌的男同事有什麼感覺,她想了很久,給出自己的答案,卻換來同事們帶著困惑的乾笑。

「像蛾是什麼評價啊?」

「妳還是一樣會把昆蟲當作評價標準呢。」

「不過是什麼意思啊?像蛾。」

當時她伸手摸了摸右耳的助聽器,沒有再接下去說話,她們並不是真的要她說明,只想要自己去做臆測而已。所以即便知道她們所談論的那個男同事每次都像飛蛾撲火,往部門裡最笑裡藏刀的女同事身上撲,她也不會多說什麼的。

真難啊,人際關係。

「……該去洗澡了。」

蠕蟲似的從床上爬了起來,連日加班導致她有段時間都沒去注意家裡的冰箱,她記得家裡似乎沒有剩下多少食物,連泡麵都所剩無幾,這個周末除了攤在床上假死之外,她還該去採買一趟。

說實話,真浪費她的周末,這可是她加班結束後的第一個寶貴周末啊。

踱步走到客廳的時候,她的眼角餘光卻看見本應該緊鎖著、預防夏日午後雷陣雨襲擊室內的院子落地窗,竟然是打開的,橙色的窗簾,隨風搖曳著。

「……我沒關嗎?」

她走了過去,將落地窗關上,玻璃倒影隱約映照出不屬於這個家的身影,她睜大了雙眼,求生本能使她在木製球棒擊中她的後腦勺之前閃開,一轉身就看見了那個男人粗喘著氣,那張臉她記得,最近幾天都有在新聞上播放,那個男人是竊盜慣犯,這陣子連續盜取了好幾戶人家的財產,昨天在偷取其中一家的時候,不小心被角落的寵物攝像機拍到臉,這才曝露了長相。

這一次男人大概是知道自己的面孔已經被公布,加上沒想到會正面碰上這間屋子的主人,如果她剛才就這麼一直待在房間裡,也許這男人也不會這麼極端的想攻擊她吧。

很糟糕又很萬幸的開局。

糟糕的是她的疲累讓她完全沒注意到自己家被這個男人入侵了,慶幸的是她剛剛趴在床上的時候沒有被攻擊,現在才能在這裡想這些已經無關緊要的事情。

球棒再度襲來,她再一次彎腰驚險閃過,理智告訴她要大聲呼救,但是她的喉嚨卻像是被人扼住了一樣,只能發出嗚噎的聲音,一邊往她意識中認為最安全的地方逃跑。

她來到了父親的書房,快速關門上鎖,並且把旁邊的矮櫃移到門前阻擋,然後靠到後方的書桌邊大口喘氣。

怎麼辦?

怎麼辦……?

在急速要求大腦運轉的現在,她感覺自己的思緒卻慢了下來。

求救的工具——她的手機留在房間的床頭櫃上充電,逃脫的其他出口——書房為了利於書本保存,避免陽光曝曬,並沒有做任何窗戶。

也就是,她自己把自己關到了死路。

啊……這不是變成了平時大家最容易吐槽的「配角總是在領便當前偏偏愛往無法逃脫的死路跑」嗎?

沒想到自己居然也有實現它的一天,在她自己就是第一大吐槽者的情況下。

那麼、可以自保的工具呢?環顧書房內,以前還會有許多實驗室的相關書籍,在雙親過世後,那些厚重足以擔任武器砸人的紀錄文件夾全部被實驗室回收過去了,現在這裡則是她飼養寵物的地方,她把實驗室裡父親負責的那些昆蟲移回家中,長方形書桌上擺滿一盒又一盒的方形蟻巢以及相連的餵食區,沒想到現在在這危險時刻,她第一時間竟是跑來找這些並沒有辦法拯救她的螞蟻。

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麼啊——

螞蟻們像是被這強烈的震動驚嚇到了,牠們從蟻巢四竄而出,在餵食區的螞蟻瞬間變多,每一隻都在尋找震動來源。

在一聲聲的敲打裡,她冷汗看著門逐漸被破壞,門板都出現了裂痕,接著,聲音消失了。

「……?」

對方、放棄了嗎?還是說、是在等她鬆懈,自己把門打開?

特意又等了一陣子,卻完全沒有聽到外面有任何聲響,但是處在一間什麼也沒有的書房裡,也不可能得到任何幫助,她的手機又不在身上——也就是說,不管這是不是對方的陷阱,她肯定得踏出這道門。

總之,先出門看看吧。

一陣深呼吸後,她往前走到門板前。

『原來在這裡啊……』

門板後的聲音才出現,她立刻後退了幾步,她從來沒聽過這種嘶啞的聲音,有點模糊,像是被電子機器壟罩了整個空間一樣,每個字之間還伴隨著「吱吱」作響的奇怪摩擦聲,戴著助聽器的右耳頓時被它弄得極度不適,她伸手捂住了右耳,下一秒卻見一根長滿絨毛的細黑管,直直刺破門板,在千鈞一髮之際,那根細黑管就在她眼前的瞬間,大腦終於做出了反應,側身閃過了它,跌坐在一旁的地板上。但她身後的蟻巢就沒這麼幸運了,直面遭受攻擊導致書桌跟蟻巢全數翻覆,臉頰滑下悚然冒出的冷汗,差那麼一點點、就那麼幾秒鐘、她的腦袋就要被那根管子戳穿了!

看著那根細管子緩慢的收了回去,回到門板外,她直覺性的明白,為何那個闖入她家的男人沒再繼續砸門了。

書房外肯定躺著他的屍體吧?不知道是腦袋還是心臟被貫穿的那種。

為什麼她家會突然多出這麼多人?不對,現在在房門外的是不是人都不清楚,那根能夠伸縮的細黑管絕對不是人會有的東西吧?!

『這門真礙事……』

對方的語氣裡滿是嫌棄,在她意識到對方可能要採取的動作前,一陣巨大的撞擊力道讓門板連帶阻擋用的矮櫃一瞬間變成了無數木頭碎片,其中一塊飛來的木板猛力擊中她的前額,她才剛舉起的雙手來不及擋下它,劇痛和強烈的暈眩感讓她整個人幾乎失去意識的倒在牆壁邊,眼角餘光模糊的看見地板上滿是被擊落後散出的螞蟻,正在倉皇逃竄著。

其中一隻紅色的螞蟻,爬到了她的手上,在她的指尖停留。

誰來……

她想移動自己的身體,不意外的發現身子就像是被千金重的鉛塊壓死,動彈不得,隱約看見黑影踏入了書房,與此同時意識卻陷入了無盡的黑暗之中,朦朧之間,她彷彿聽見了雨聲。

淅瀝淅瀝。

身體似乎濕透了。

「……您有意識嗎……」

睜不開眼睛,但是她感覺得出來這個聲音的主人很焦急,而且是帶著善意的,她也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對方的味道這麼告訴她的。

「在下帶您去……失禮了……」

疼痛仍然在持續,她聽不清楚對方的話,身體似乎懸空了,被誰給抱了起來,這搖晃的幅度應該是在快速奔跑。

那個攻擊她的人呢……?那個小偷呢……?

啊……頭好痛。

在她宛如油畫般逐漸被霧化的意識裡,這些僅存的印象很快地被抹去,徒留下那一陣雨聲,還有那道溫潤焦急的聲音。

*

睜眼的同時,一股微弱的灼燒感在她的皮膚上蔓延,她想抬起手,一旁立刻傳來了那道溫潤的嗓音。

「您醒了,請問身體有哪裡不適嗎?」

一個身形高挑的紅髮男人朝她走來,筆直佇立在她的床邊,她似乎是躺在一張柔軟的大床上,紅髮男人身著深紅色常服,銀色的腰帶上配戴著一把劍,那衣飾看上去就彷彿是從古裝劇裡頭走出來似的,讓她有些眼花;男人看出了她的困惑,清秀的容顏掛上一抹苦笑,向旁邊的侍女要來一碗冒著熱氣的肉粥和薑湯,讓仕女擺到床邊的矮櫃:「在下聽說,剛被召喚來的召喚者們都是如此虛弱,如果不介意的話,這邊是在下所知召喚者喜歡的食物,還請您試試,若是不合胃口,在下會再命人替您準備其他的菜色。」

些微吃力的搖搖頭,她嘗試依靠自己起身,卻感覺自己的周遭充斥著「好奇」與「緊張」兩種情緒,就像是直白的寫在空氣中給她看一樣,一雙有力的手臂不失禮而小心翼翼的扶住了她的身子,幫助她倚靠在床頭,紅髮男人帶著歉意,但是比起男人所散發出來的歉意,她更在意那寫在空氣裡的情緒。

……簡直是、只差沒有直接寫出來了。那四個字。

她忍不住盯著侍女們頭上那幾個浮在空中的詞……又或者該說是呈現出緊張與好奇的那股氣味看,儘管之前始終覺得人際關係沒有什麼實際公式可以套用、要猜測他人的心情很麻煩,然而像現在這樣直接把公式裡的X值跟Y值擺在她眼前,反倒有一種強烈的吐槽感。

雖然不用猜是挺好的,不過那樣把情緒外放真的沒問題嗎?不會覺得自己毫無隱私可言了嗎?

由於她的目光遲遲沒有收回,紅髮男子似乎因此誤會了,對她溫言解釋道:「非常不好意思,在不確定您的傷勢與安全之前,在下沒有辦法讓侍女接近您的身旁,還請您忍耐一下。」

「沒關係……」環顧四周,她正身處於一間木房裡,有著一股木頭和泥土混合過的濕氣,侍女們穿得比她印象中所有看過的電視劇還要樸素,可以說是只有把淡咖啡色棉布縫成最簡單的寬袖連身裙罷了,頭髮統一垂在右側紮成垂肩的低馬尾,完全不像電視劇裡那樣多樣化,而她們這樣簡單過頭的模樣,更加顯得紅髮男人在此處的格格不入。

觀察完侍女,她心裡那個疑問越加強烈,以至於她的視線並沒有從侍女身上移開——那兩根豎立在頭頂,彷彿天線一般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呢?

大概是察覺她正在觀察自己,侍女們散發出來的「緊張」突然加重,那些字體宛如被人悄悄拉了放大似的擴張,她只得默默移開自己的目光,原來這些情緒真的是從妳們身上出現來著……

與此相反的是,她並沒有感受到紅髮男人有任何突出的情緒,儘管他臉上一直掛著微笑,可是他的氣息從一開始就是止水一般的平靜,即便有、也只是淡淡的波紋,彷彿任何事情都勾不起他的強烈反應。

「那個、我想問——」

「是?」

她直勾勾的盯著紅髮男人頭頂上的天線,跟仕女們髮間黃澄澄的天線比起來,男人的是褐紅色,頂端也沒那麼圓,反而像是略細一點的竹子,分成三節;男人注意到她的目光,隨即單膝蹲立在床側,對她揚起春日晨陽般和煦的微笑,微側著那張絕世容顏,道:「想必召喚者大人還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請容在下自我介紹,在下是紅火蟻國的大型工蟻,由於在這裡並沒有在下以外的紅火蟻民,您可以直呼在下為紅火蟻。」

螞、蟻、螞蟻……加上這個男人稱呼她為「召喚者」……

總有股不祥的預感。

男人語畢,她眼角一抽,看著他頭頂上的那兩根「天線」,原來那是螞蟻的觸角來著,也就是說、旁邊的仕女也不是人,而是螞蟻了。

不過聽完這一席話,她算是理解為什麼自己並沒有發動「偽社交障礙」被動技能了。既然眼前的人們都不是人類,那麼就無所謂什麼社交障礙了,跟蟲子說話這檔事,她在實驗室已經做了十幾年,從小做到大的事情,早就沒什麼心理防壁了,更何況在這裡也不會再有人因為她對蟲子說話而懷疑她是不是精神出問題,這裡的人就是蟲子。

「我是千草子。」不打算報真名,她毫無猶豫地把自己做昆蟲紀錄時用的筆名拿來用了,在這個對任何事物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她還沒有笨到把自己的家底全部掏出來。

在紅髮男人——紅火蟻的有問必答下,千草子大致理解了自己身處的狀況和目前的處境。

第一、她在一陣突如其來的雷陣雨中,隨著落雷出現在正在巡視這個國家民生狀況的紅火蟻面前,因此才被紅火蟻帶到了這間房間。

第二、她現在所處的國家是長腳家蟻國,是蟻族中五個國家裡地位最為低下的一階,所以侍女們的用具和打扮才會讓紅火蟻顯得特別顯眼與違和。

第三、這個世界並非只有螞蟻,另外還有許多蟲族,紅火蟻推測應該是因為長腳家蟻的蟻后尚未通知王后,便私下進行了召喚術,她才會來到這裡。

第四、召喚者的身分特殊,待遇自然也不同,除去千草子,現今存活於世界各地的召喚者數量,依照成功召喚後留下的落雷痕跡,應當是四位;然而他們的確切位置並不清楚,至今也沒有人知道他們是誰,只是在他們活動過的地方,留下了不少關於召喚者的傳聞,天生謹慎的蟻族為了能夠辨認召喚者,特意將這些傳聞收集起來,這才讓紅火蟻有辦法為千草子提供最基本的照護。

奇怪的是,儘管紅火蟻說得很清楚,她卻覺得好像忘記了什麼重要的事情一樣,她對於自己來到這裡之前的事情記憶模糊,除了一片漆黑之外,就剩下一點點的紅色,剩下的什麼都沒了。

記得自己悲慘的加班,記得要補充冰箱,結果最重要的、穿越前發生了什麼,卻半點不記得。

抱著遲早有一天會想起來的消極心態,千草子在腦海裡簡單地歸納了自己的處境,自己在這個世界是被稱為「召喚者」的存在,依照紅火蟻對她的態度,可以判斷召喚者在這個世界的地位並不低,侍女們才會對她的一舉一動那般緊張吧。當然也可能是因為紅火蟻明顯的以她為尊,畢竟紅火蟻的介紹裡已經言明長腳家蟻地位不高,按照衣著也可以知道紅火蟻肯定比她們貴重多了,權貴為重,世風如此,不管換到哪個世界都是一樣的真理。

那麼,自己是要開啟一段被當成珍稀動物賦予重責大任的冒險旅程了嗎?她一定要做這件事的吧?不然就會回不去現實世界之類的,是這樣的設定吧?

啊……太陽穴是不是痛起來了?是心理作用下感覺到痛的吧。

倚坐床頭的千草子正在沉思著,紅火蟻動了動觸角,他從千草子身上感知到的費洛蒙十分特別,是他從未接觸過的味道,是很寧靜溫和的忍冬花香,但是一旁的侍女們卻很緊張,或許是因為在這層淡淡的花香之下,有一股鮮血似的甜味在鼓動,那大約是召喚者與生俱來的威嚇氣息,連他都有點本能的警惕,對於她們這類地位低下的蟻民而言,那更是一種赤裸裸的警告,威脅著她們不許過於接近自己。

然而,千草子並沒有對他或者現場的侍女們露出敵意,也在聽他說明的同時將他命人備下的食物吃完了,紅火蟻判斷那股鮮血的氣息純粹來自千草子對於陌生環境的警覺心,而不是對他們的善意存有懷疑,便輕輕揮手釋放出讓侍女們安心的信息素,空氣中那股緊張幾乎是頃刻消散。

「……?」

注意到空氣中的成分改變,千草子停下了腦內整頓,同時意識到一件事。

從剛才開始,她就能夠「聞到」氣味這件事。

我不是喪失嗅覺了嗎?為什麼我聞得到?而且這種聞到的方式也太奇怪了!

雖說穿越時恢復也不是不可能,但是這是不是代表著她的身體也有了什麼可怕的變化?

紅火蟻輕呼一口氣:「……太好了。」

還在心內懷疑著自己的嗅覺怎麼突然回來了,對於紅火蟻的這句話,她面無表情地眨了下雙眼。

這傢伙沒頭沒腦的說什麼?

紅火蟻淺淺一笑,真誠地說出自己對於面前這位素未謀面的召喚者評價:「初來乍到,身旁全是您陌生的事物,在下相信這邊的規矩和價值觀必定與您所知道的截然不同。然而,您卻沒有過多驚慌,冷靜沉穩的了解現狀,因此在下很高興,這代表在下目前為止的安排,給了您一定程度的安心。」

不、我只是單純的把你當成蟲子,所以社交障礙沒有發動,而且我好歹也是個沒朋友只能看書的宅人,所以在面對這種小說般的穿越召喚設定才能完全沒問題的接受了。如果換作是一般人的話,大概就真的會像是你說的那樣,驚慌失措的捉住你的軍服衣領,求你給予庇護,又或者是半句話都不相信,大半個月後才接受自己已經變成召喚者的事實。

千草子在心裡面掠過了這麼一長串的獨白,隨即認真地端詳起眼前的紅火蟻面容,翠綠色的眼眸用著清澄的視線直迎著她的目光,鮮紅色的髮絲映著室內牆上的燈光,熠熠生輝。他的情緒聞起來很穩定,是一股淡淡的喜悅,像是新鮮香草一般淡雅的香氣,儘管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知道,但是經過了穿越,千草子也能大膽猜測自己的身體已經發生了某種程度的變化,這種可以感知對方情緒的本能,對她來說還是很方便的,她也就毫無牴觸的收下了。

但是在感慨這些之前,千草子實在有些受不了的瞇起眼睛,露出了有些困擾的表情。

「你……能不能別用敬語?」

聞言,紅火蟻眨了下翠玉般的雙眼,明顯帶著驚訝:「……怎麼了嗎?」

千草子攤出一雙死魚眼,有些氣弱的解釋道:「我在之前的世界裡只是一個小員工,一直聽你用敬語說話……我會精神耗弱的。」

她對待蟲子一向都是採平等態度,雖然在一陣失禮的觀察後,理智上已經知道紅火蟻從頭到腳就是個男人的模樣,而且還是爽朗溫柔的帥哥類型,她還是沒辦法忽視他頭上那兩根觸角,外加這樣更能簡單略過被動技能發動的條件,因此千草子決定不勉強自己改變價值觀,把這裡遇到的「人」都當成「蟲子」來處理。

既然都是蟲子了,那還用什麼「您」啊?聽著真彆扭。

「這……」

沒想到千草子會提出這個要求,紅火蟻著實有點為難,蟻族是相當重視階級的蟲族,然而召喚者的地位遠比他高得多,換言之,他必須想辦法在不破壞蟻族的階級制度之下,完成千草子的希望才行。

紅火蟻用手摸著下巴,認真的閉上眼睛思索一陣,接著睜開那雙翠綠色眼眸,提出自己的答案:「那麼,在下於對話中盡量減少敬語,但是在稱呼上,請容在下使用『千草子殿下』,畢竟召喚者的地位遠遠高於在下,可以說是僅次於女王,在稱呼上讓在下不使用敬稱,這點請恕在下無法達成。不知這樣的方式,殿下覺得如何?」

「嗯,這樣就可以了。」千草子點點頭同意。她本來就只是想讓紅火蟻把那個「您」字給改了,能夠選擇這樣折衷的辦法,她沒什麼意見。

對於千草子沒有異議就接受了自己的提案,紅火蟻暗自鬆了一口氣,便接著說道:「另外,為了確保千草子殿下的安全,在下會在殿下允許的範圍內充當護衛,也負責為殿下解惑,若是有任何不了解之處,在下會盡力為殿下說明。」

……所以你就是我來到這個世界後,所謂的「穿越第一抽角色」。

所有類似的故事,穿越者遇到或說話的第一個人型生物,不管是男是女是人是獸,大部分都會跟隨著穿越者到最後,這就是「穿越第一抽角色」。當然,也有些特立獨行的劇情,會讓他們在前幾集就領盒飯,不過作者通常也不會讓這類型的角色擁有美型外觀,頂多就是看著順眼、第一印象不錯的程度;而紅火蟻這樣的帥哥臉,毫無疑問是前者,要是讓這樣的美男子前幾集就戲份殺青,一周後的讀者來信絕對會把作者跟出版社的信箱灌爆的吧。

第一抽是帥哥,而且看上去好像有點可靠,為什麼自己卻有一種微妙的、糟了的心情?

千草子腦海裡突然冒出許多她讀過的穿越小說,開場若是這種外掛型展開,通常到了後面的劇情,穿越者周邊都會莫名其妙變成可怕的修羅場,她本人最不喜歡的那種。

在被「糟了、糟糕了、絕對超級不妙」的心情淹沒自己的大腦之前,她搖了搖頭,把這些還單純只是臆測的想法甩開。

想點實際的。

現在最重要的是要讓自己回去,雖然以自己的個性,她身邊形成修羅場的機率並不大,但是千草子不想賭那個千億分之一,如果真的有修羅場的徵兆出現,她絕對會非常困擾,能夠完全避免這件事情發生的方法,就是快點完成她來到這個世界的任務。

沒錯,搞清楚後,快點完事,接著回家,完美迴避!

「……對了,」千草子突然意識到,他們談了這麼久,始終都沒有出現的那位人物,既然是長腳家蟻蟻后召喚了她,那麼不管是為了千草子自己、還是為了那位蟻后,她都應該去見見對方,搞清楚為什麼要把她叫來這裡,於是在環顧一圈後開口:「——長腳家蟻蟻后,我該去哪裡見她?」

召喚她的人既然不在房間裡,大概就是在謁見廳之類的,她還是快點去聽聽自己得要達成什麼通關條件才能回家吧。

聞言,紅火蟻理解的頷首,並且站起身道:「長腳家蟻蟻后現在在地牢裡,如果殿下想要見她的話,在下立刻命人把她帶上來。」

下床的動作停頓了下,眼角一抽,千草子略僵的盯著紅火蟻再度確認:「等一下,你說、她在哪裡?」

……剛才他說什麼?地牢?是聽錯了吧。

「嗯?」紅火蟻微微歪頭,他方才沒說清楚嗎?「現在人在地牢裡,殿下想要見她的話,在下立刻讓人把她帶過來。」

嗯,是地牢。她沒聽錯。

聽著紅火蟻理所當然的語氣,千草子把目光移向旁邊的侍女,見她們也是一副「這有什麼不對嗎?」的表情,她才把視線移回紅火蟻那張俊顏上。

「……地牢?」

「是。」

「……為什麼她會在地牢?」

堂堂一國的蟻后,為什麼會在地牢這種關押犯人的地方出現?

原來殿下是在疑惑這個。紅火蟻給了尚未完全理解並習慣階級制度的千草子一個溫和而輕柔的微笑,說了一句讓千草子在接下來的十秒內完全變成死魚眼的解釋。

「那是因為——她是罪人啊。」紅火蟻笑著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