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無法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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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3-20
張芳慈的母親慕蓉華,是位紅極一時的歌手,雖然結婚後便淡出歌壇,但仍是留下許多膾炙人口的歌曲,其中最具代表的,當屬曲風憂傷的情歌『心甘情願』,而張芳慈在新專輯裡也特別收錄這首歌,除了紀念慕蓉華,同時也是對母親的追憶。
「你的真誠融化我冰冷的心,漆黑的冬夜有你陪我度過,若是為你放棄一切,就算再苦我也心甘情願……」第一次聽這首歌時,我並沒有太多感覺,直到聽張芳慈說起關於母親的事,我才對這首歌產生情感上的連結。
「你的溫柔打動我枯竭的心,漫長的人生有你陪我走過,若是為你放棄一切,就算再苦我也心甘情願……」每當想起張芳慈或是爸爸,我便會輕輕哼起這首歌。
「你在哼的該不會是,慕蓉華的心甘情願吧?」在醫院時,媽媽聽我哼起這首歌,居然猜到了歌名,我驚訝地問:「妳知道這首歌喔?」
「怎麼會不知道,在我們那個年代,這首歌可是連三歲小孩都會唱呀!」媽媽莞爾地說:「你不是很少在聽歌嗎,怎麼會唱這麼老的歌?」
「因為這首歌AngelSweet有翻唱過,還收錄在最新的專輯裡呢。」
「想當年我可是慕蓉華的忠實粉絲呢,只可惜她年紀輕輕就辭世了。」
後來,媽媽說起許多慕蓉華的事蹟,我也開始明白張芳慈為何踏上歌手之路,那份意念與體悟,就像我為何追隨爸爸的腳步,踏進小說創作的世界。
第三十三章 無法改變
祝壽餐會結束後,我們照著卡片上的房號,前去密會石春海。
當年我父親和祖母雖然與石春海同住屋簷下,卻沒有被納入戶籍,私生子的事從沒被搬上檯面過,原因或許跟他們建立的良好政商關係與社會形象有關。
在台灣,是不允許有兩個以上的法定配偶,雖然近代的社會風氣開放,但民眾仍是會在意公眾人物的私德,即使那是用謊言所包裝出的假象。
「哥,等等進去該說些什麼?」快到石春海的房間時,湘華冷不防地說:「我突然緊張起來了。」
「應該不用特別講什麼吧?注意禮貌就好了。」我回答。
「我其實有很多問題想當面問爺爺……」湘華略顯猶疑地說:「可是都是些敏感的問題,也不知道問這些會不會被他兇,或是刺激到他的身體,可是如果不問,又怕之後就見不到他了。」
「這麼說也是,他明天就要去美國了。」我接著問:「妳想問他什麼問題啊?」
「這個嘛……」湘華作思索狀地說:「除了我們的奶奶,還有沒有其他的小妾呀?為什麼爸爸的忌日都沒看他來祭拜過?還有……」
確實都是些敏感的問題呢,此時,一旁的蔡管家插話道:「其實,老爺他每年都會去祭拜令尊,只是他有特別吩咐靈骨塔的人,對此事要千萬保密,不可洩漏。」
蔡管家說,自從我的父親逝世之後,每逢聖誕節那天,石春海一定會排出行程,特地到彰化祭拜他。
「記得有幾次,老爺為了去祭拜令尊,拒絕了重要的應酬,還因此跟夫人起口角。」蔡管家露出無奈的笑容:「身為管家,我不該說這些事的,不過老爺是真的很在乎你們,還有你們的父親。」
「原來還有這種事啊。」
『叩叩叩!』不久後,我們來到房間門口,在蔡管家敲門之前,我深呼吸一口氣,想消除莫名湧起的緊張。
「老爺,是我,石先生他們已經到了。」
「進來吧。」房內傳來沙啞的嗓音,房門接著開啟,為我們開門的是位身穿侍者服的男人,外表看上去比蔡管家年輕一點,走進房間後,隨即瞥見坐在矮桌前看報紙的石春海。
「你們來啦。」石春海抬頭看著我們,並輕推他的眼鏡:「妳是石湘華,對吧?」
「嗯,我就是。」湘華微微鞠躬,禮貌地問好:「初次見面,您好。」
「不錯,很有禮貌。」石春海將報紙摺好放在桌上,有氣無力地對兩位管家說道:「你們先下去吧,我想單獨跟他們聊聊。」
「可是老爺,您的身體……」
「算了,我們下去吧。」蔡管家對另一名管家使了個眼色。
「是的,老爺。」管家二人行禮完後,走出房門離開了,房間內只剩我們與石春海,周遭的氛圍驀然變得詭異,我和湘華面面相覷,不知該說些什麼當作開場。
「很感謝你們前來,咳咳……」石春海伸出孱弱的手臂,指著矮桌旁的沙發:「先坐著吧,別客氣,桌上的茶和餅乾都可以吃。」
「謝謝。」我們就坐在沙發上,瞄了眼桌上的茶具餅乾,又轉頭看著石春海。
「唉,蔡管家跟你們說了吧……」石春海輕聲嘆了口氣:「我明天就要前往美國治療癌症,這一去也不知回不回得來,所以才想在出國之前見你們一面。」
「爺爺,您的病一定會好起來的……」正當我要開口時,湘華搶先說道:「您要對自己有信心啊!」
「是啊,爺爺,美國的醫療這麼發達,肯定能治好癌症的。」我也趁勢附和道:「您就別胡思亂想了,專心養病就好。」
「你們剛剛……叫我什麼?」石春海病懨懨的眼神頓時變得炯炯有光:「你們剛剛是稱呼我,爺爺嗎?」
糟糕,我一時心直口快,順著湘華叫起爺爺來了。
「是啊,爺爺,還是您不喜歡我們這樣稱呼呢?」湘華說罷,石春海的嘴角隨即上揚:「不,你們叫我爺爺,我很開心啊。」
「本來還怕這樣叫會有些唐突,如果您喜歡,我可以多叫幾聲爺爺給您聽。」湘華一臉笑意地說,石春海聽得是心花怒放,笑得闔不攏嘴:「呵呵,妳可真會哄人開心,那就再叫聲爺爺來聽聽吧。」
「爺爺、爺爺!」見湘華略顯輕佻的模樣,我趕緊喝止道:「湘華,不可以沒有禮貌。」
「喔……」湘華無辜地低著頭,石春海則是莞爾緩頰:「沒關係,我很喜歡她活潑的樣子,湘華今年幾歲了?」
「十九歲。」
「已經這麼大啦,交男朋友了嗎?」
「以前有交過一個,不過目前是單身。」
「交男朋友要睜大眼睛,仔細觀察這個人的嗜好、品性,不要被愛情沖昏了頭。」
「爺爺說的對,我會好好睜大眼睛的。」湘華跟石春海熱絡地交談起來,看到這番景象我並不感到意外,因為湘華本來就頗有長輩緣。
後來的時間裡,我們聊了很多話題,許多我未曾尋思的事,都和眼前這位陌生卻又日漸熟悉的爺爺逐一表白。
石春海……不,該稱呼他爺爺了,他面帶由衷的笑容,唯獨聊到關於爸爸的事,他的表情才沉了下來,眼神流露深沉的惆悵。
「冠元他很聰明、很善解人意,對身邊每個人都很好。」爺爺像是為了緩和情緒般,不斷撫摸手上的戒指。
「大概是他國中的時候,有次家裡來了一位客人,是個大客戶,也算是我的朋友,他說了些諷刺冠元和他媽媽的話,冠元也毫不留情地回嘴,我忘了他說什麼來著,只記得我那個朋友氣得差點跟我斷交。」爺爺拿下眼鏡,輕揉他的眼角:「那次令我印象深刻,冠元居然也有這麼勇敢的時候,不過我那個朋友品性沒有很好,要不是為了做生意,我可能也不會和他往來,雖然他已經不在人世了。」
在我的印象裡,爸爸確實是位好好先生,幾次見他發脾氣,僅只是為了些芝麻小事跟媽媽起口角,吵得最兇的那次,便是他決定去好萊塢一圓編劇夢的時候。
「有件事你媽媽可能不知道……」話題聊到爸爸要去好萊塢發展,爺爺臉上露出謎樣的淺笑:「其實你爸爸在出發去美國之前,有來找過我。」
「為什麼去找您啊?」我好奇地問。
「你父親那時沒什麼積蓄,要在物價高昂的美國生活十分困難,所以才跑來找我。」爺爺侃侃說道:「其實我是知道的,他心裡很不願意,不過還是求助於我,我二話不說,託人幫他在好萊塢買了棟房子,還給了他一點盤纏,我知道我能為他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哇,爺爺你好乾脆喔!」湘華一聽完,馬上驚訝地問:「後來呢?爸爸他有把錢還你嗎?」
「當然有啊,你父親這麼老實的人,怎麼可能佔別人便宜,他最怕的就是欠人情,偏偏我就是不收他的錢。」說到這裡,爺爺眼眶泛紅,聲音逐漸啜泣顫抖:「我可是他父親啊,那個傻孩子,天底下有哪個做父親的,會跟自己的孩子計較錢呢。」
「爺爺,你別哭呀。」說到傷心處,爺爺流下遺憾的淚水,湘華上前輕拍爺爺的背,並設法安撫他的情緒。
我的腦海浮現許多和爸爸相處的回憶,有種想哭的衝動在胸口翻攪,而我清楚知道,讓我想哭的主要不是爸爸的事,因為對於爸爸,雖然留有缺憾與不可解的追思之情,但我也學會了釋懷,其實爸爸並沒有真正離開我們,他一直活在我心裡,那些珍貴且無可取代的一切,我深深感到自豪並珍惜著。
真正令我難過的,是張芳慈與我的親戚關係,以及張爸爸的強烈反對。
原來有些事不是自己可以掌控的,就像爺爺和爸爸那樣,無法對現實做出妥協,所以留下了後悔,徒留遺憾在時間的洪流裡,只能在夜深人靜時,細數那些不為人知的過往。
「抱歉,打擾你們談話。」聊到接近午夜一點,蔡管家亦步亦趨地走進房間,好心提醒我們:「時間很晚了,老爺也差不多該休息了。」
「原來已經這麼晚了。」我瞧著手上的錶,爺爺也滿臉倦容地說:「正好,我也有點累了,今天就先聊到這吧。」
「外面還在下雨,而且這麼晚了……」蔡管家依然保持親切的微笑:「你們就在這裡過夜吧,房間已經準備好了。」
「可是,這裡的住宿費很貴耶。」
「放心,你們今天在這裡的一切消費,都是免費的。」聽到蔡管家的話,我和湘華才鬆了口氣。
「明天早上,一起吃個早餐再走吧。」爺爺出聲提議,我則爽快地點頭應諾:「沒問題。」
「嗯,你們早點休息吧。」爺爺拄著拐杖緩緩起身,我們也準備離開房間。
「可以跟你們聊天,我很開心。」離去前,爺爺向我們道謝:「謝謝你們。」
聽到這句話時,我的心裡湧起愧疚。
我慢慢承認這位名叫石春海的爺爺,卻害怕沒有太多時間可以了解他,就像我也不曾想過,爸爸會毫無預警地離開我的世界,所以我必須給自己某種程度的心理建設,這樣我才不會在不幸降臨時太過悲傷,才能在失去之前更加珍惜擁有的每分每刻。
但是其實,珍惜與失去是兩回事吧,現實裡的人生充滿意外,有時就算拚盡全力,也不一定能夠迎向美好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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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吃完早餐後,我們準備離開飯店,離別之際,爺爺交給我一個吊飾,語重心長地說:「這個玉珮就交給你了,能聽到你們叫我爺爺,我也沒有遺憾,可以放心去美國了。」
「爺爺……」我和湘華默默看著爺爺,感受他那雙滿是皺紋、孱弱冰冷的手掌。
「這個玉珮,跟你原本那個玉珮是一對的,那是我和你祖母的定情之物,我一直小心翼翼地珍藏著。」我仔細觀察手上的吊飾,果真和爸爸交給我的玉珮是同樣的花紋顏色,那個吊飾是圓環狀的玉珮,中間的空心正好是八卦形狀,跟爸爸送我的玉珮形狀吻合,應該是剛好可以拼湊進去的設計吧?
或許是久經歲月的緣故,玉珮的色澤沒有我印象中來得明亮。
「你父親很珍惜那個玉珮,自從你祖母去世之後,他就一直將玉珮戴在身上,我與你祖母的名字裡都有個春字,所以那個玉珮上刻了個春字,代表我將我的心交給了她,我也對她承諾,會好好愛惜我們之間的情緣,就像這個圓環一樣,緊緊地、牢牢地守護我們的一切……」我和湘華安靜聆聽著,凝視爺爺那真誠又帶點哀戚的眼神,「也許這麼說很可笑吧,因為我並沒有遵守諾言,反而傷害了她。」
「曾經,我以為自己得到了全世界,但其實我什麼也沒有得到,因為人本來就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能夠留下的,或許只有思念吧,烙印在彼此心中的思念。」很難想像這些感性的話,出自一位八旬老翁。
「對了,你的玉珮呢?十年前的喪禮上,我還看你戴著。」爺爺的神情有些遲疑,用沙啞的嗓音問道:「玉珮,你還留著嗎?」
「那個玉珮……」我難掩歉疚地說:「爸爸過世不久後,我就把它送人了。」
「是嘛,送人了啊。」聽聞,爺爺的表情出乎意料的平靜:「你送給誰了,你很珍惜的人嗎?」
「送給了一位陌生女孩。」
「陌生女孩?」爺爺不解地問。
「是小時候的事了……」我思忖了一會才回答:「我跟那位女孩認識不久,一起出去過幾次,後來她好像搬家了,因為沒有聯絡方式,所以失去了聯絡,就像生命中的過客那樣。」
關於女孩的種種,對我而言猶如一場仲夏夜之夢,只記得她的名字叫張優音,是我從小就默默關注的一位女孩,她宛如流星般,在我意想不到時突然出現,又在我沉醉入迷之際轉瞬消逝,就連道別和感受不捨的時間都沒有。
「你和那位女孩,或許不是過客。」爺爺揚起嘴角,聲音變得溫柔沉穩:「你會將玉珮送給她,就代表你們的緣分不是偶然。」
「其實我也不太清楚,當初為什麼會把玉珮送給她。」即使那是童年的美好回憶,但隨著時間流逝,女孩的面容早已在我腦海漸趨模糊,只是偶爾會想起那段純真懵懂,隱約還烙印在心底深處。
「所以才說,你們之間是有緣分的。」爺爺瞇著眼睛,若有所思地看著我:「我有一種預感,你們一定還會再相遇的,那個玉珮就是牽起命運的紅線。」
「或許吧。」我靦腆地笑了笑:「假如能再見到那位女孩,那是再好不過了。」
「哥,你這樣不行喔!」此時,湘華忽然插嘴道:「你已經有AngelSweet了,竟然還掛念別的女人,也太花心了吧!」
「哪有啊!那只是小時候的事,並不是……」
與爺爺道別後,我們坐上蔡管家的車。
「走吧。」
「嗯。」離去時,湘華頻頻回頭瞧看身後的爺爺,彷彿害怕此次道別後,就再也見不到這位相見恨晚的爺爺。
「啦啦啦……」車上,湘華模樣開心地哼著歌,我納悶地問:「妳好像心情不錯啊,遇到什麼好事嗎?」
「只是很慶幸爺爺是個不錯的人,本來還怕他會很難親近呢!」湘華笑著說。
「原本我也以為他很難親近。」我打開手機,一邊說道:「他可是春海集團的前董事長啊,我有上網找到他演講時的影片,感覺很有企業家的風範。」
「不愧是哥,果然有做過功課。」湘華話鋒一轉:「對了,我一直在想,你的小說這麼大賣,會不會是爺爺在暗中偷偷幫你一把?」
「我也這麼想過,不過……」我滑著手機、侃侃地說:「如果作品本身不精采,也不可能大賣,所以我的小說能有如此成績,我想應該不是僥倖。」
「這麼說也是……」湘華的神情驀然有些沮喪:「有時想想,這一切就好像一場夢,比起其他人,我的人生好像多了那麼一點不平凡,應該要知足才對,可是我總會有種想法,希望我能平凡一點,遇到平凡的男孩,談一場平凡的戀愛,像平凡人一樣,爸爸依然健在,能夠陪伴我、看著我長大。」
「嗯,我也這麼想過。」難得湘華會說這麼感性的話,令我感到些許擔憂:「別想太多了,這個世界還是很美好的,至於爺爺,我相信他一定會順利康復。」
「呵呵,但願如此。」
『你沒事吧?怎麼都沒回我訊息?』
『電話也不接。』
『你跟我爸談了什麼,應該沒吵架吧?』
我盯著張芳慈傳來的訊息發呆,不知該如何回覆她,自從張芳慈公開了我們的戀情,還有得知她是我的表姑後,我的內心一直處於焦慮不安的狀態,只是我努力壓抑這隨時都會失控的思緒,假裝自己仍身處在昔往的平靜安穩,彷彿一不留神,那些熟悉的一切就會離我遠去。
『放心,沒吵架。』
『我剛剛在吃早餐。』
『妳在幹嘛?今天有要工作嗎?』我用平淡的幾句問候來掩飾心裡的不安,此刻的我為何會感到如此煩躁?許多畫面在腦中交錯衝撞,混亂的情緒在胸口起起伏伏,只因為一個無法改變的事實。
『你的奶奶是我爸爸的姊姊。』
『長痛不如短痛,你還是早點忘掉芳慈吧。』
『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同意你們交往。』
結果,我還是沒有向爺爺詢問張爸爸的事。
因為恐懼,所以才沒能問出口吧,害怕聽到事與願違的真相,但其實我清楚明白,即使再怎麼逃避,也無法改變不想面對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