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本章節 4984 字
更新於: 2022-03-02
這是楚流雨很久很久以後才知道的故事,因為他的娘親都不曾提起。

  而在他三歲之後,他娘親也沒法再向他提起這個故事了。
───
  「流雨......」

  窗外的雨綿若柳絮,細如絲縷,落在空蕩蕩的院子裡。

  窗內,一個身懷六甲的清麗婦人斜倚著扶手木椅,支頤向外邊迷離看去,看去和身後閨房一樣冷清的院子。

  竟是無二。

  若是尋常人見此婦人,必然如若驚鴻。

  她的眉目秀麗,一雙婉約的桃花眸如盛滿了溫柔春水,好生惹人憐愛。

  忽然,一陣風挾著涼意吹來,吹晃她倦理的雲鬢,吹皺她眼底那池春水。

  那眼底的溫柔漫溢,卻是乏人來接,無人來惜。
  
  「流雨......」她抬手輕撫著隆起的小腹,眼望著窗外喃喃語。

  良人行遠道,莫忘多加餐......

  她腹裡無笥,只能笨拙地一遍一遍地念她未出世孩子的名字,訴諸對那良人的牽掛,訴諸對也是雨幕那日,在簷下他們一起為孩子取名,那樣美好甜蜜往事的思念。

  人為她的容貌所驚,為她獨身空守那溫柔鄉而驚......

  人不禁怨忿......

  「到底什麼樣的男子捨得這樣拋家棄子呢?」同樣身為女人的楚夫人幽怨地說道。

   她皺眉聽著簾外細雨,即使胸懷悶的十分不是時候,但她還是得把舖子的帳查好,然後......
  「夫人,」門外傳來婢女沛如的聲音,因不見應答,所以她便直接推門而入。
一張嚴肅又帶點擔憂的國字臉隨即映入她的眼簾。
  雖然她臉面又臭又冷,可卻是個心熱人。
  「天涼了,我給您拿了件衣服。」只見她手裡正抱著一件靛色褙子。

   楚夫人暫時擱下了毛筆,抬手按著攏起眉頭,雙目緊閉,面色沉沉地道:「披在椅背上。」
  又補上一句:「去拉下簾子。」
  「是。」沛如也不多話勸她披衣,夫人性子太執拗,而她個性也直,不喜歡雙方你一來我一往,沒有盡頭的無謂糾纏。至少夫人選擇讓步,叫她把簾子放了。

  「文閱在午睡嗎?」楚夫人睜開疲憊的雙眼,看向退至一旁的沛如。
  「文閱少爺正在後面的院子玩。」忽然,沛如看見那雙疲憊卻依舊精明的銳利視線如刃劈向她。
  「誰照顧的少爺!」楚夫人雙眼微瞇,眉目利如兩口森森寶刀。
  
  不得不說,楚夫人和楚流雨娘親的氣質可謂截然不同。一個是粼粼春水裡的清麗芙蓉,舉止溫婉和順,說話則是細聲細語。
  一個是簇簇荊棘上的冶豔鐵海棠,舉手抬足自是穩重、雷厲風行,不免還有一點盛氣凌人,如霹靂火爆……
  
  眼見電光石火,擦出的火花幾欲燃起,在爆炸的前一刻,沛如已搶先說道:「現下後院那塊是出晴的。」
  「前院不還下著雨嗎?」楚夫人狐疑地看著她,畢竟她還能聽見窗外潺潺的雨聲。
  
  好險,怒焰壓下了三分。
  
  「哦。下起了陰陽雨了。」楚夫人目光微垂,沉吟道。
  突然,只見她雙目一抬,眼神熠熠,銳利如刀,嘴角也揚起弧度,卻不是明豔可人,而是……
  狠辣。
  壓下了怒焰,取而代之的是狠辣。
  
  如蛇吐著蛇信,明示著危險將至。
  
  
  「正好,少爺在後面玩去,」楚夫人頓了頓「我等等便在前院處理。」
  「明白,奴婢且去吩咐人好生照顧少爺。」沛如明意後向她一揖。
  
  「把那廝給我扔去前院,讓他在雨中跪著懺悔。」
  接著,楚夫人向沛如招手,而她低下身,楚夫人在她耳邊低語。
  
  沛如微微一凜。
  
  末了,只聽楚夫人道了一句最清楚的:「把外邊的螻蟻給我攆走!」
  便擺擺手示意讓她離開去辦事。
  不一會兒,她便聽見沛如的吆喝聲響起。
  
  接著過了約半個時辰,楚夫人查完了帳,且又確認了一遍,她才起身,披著靛色褙子,從容地走出書房。
  此時前院仍下著雨。
  
  當楚夫人步入正堂時,她看見了已候許久的沛如執傘而立。
  「夫人。」見她一來,沛如便向她呼喚及行禮。
  楚夫人沒有作聲,只雙手叉在胸前,緩步走至門口。冷眼環視著簷宇垂下的雨簾,還有由兩個穿蓑衣的家丁看守的「落湯雞」。
  
  那「落湯雞」穿著又濕又髒又皺巴巴的儒生服,頭髮半綰著,顯是被人扯落的,而且青澀的臉上烏青不少,許是淋雨淋的久了,他雙眼無神地瞪著地上的水窪,嘴裡卻咬牙不知叨念著什麼,整個人異常頹靡破敗。
  他迷迷糊糊地抬頭,卻猛地身子一顫。顫抖間,他用傷痕累累的手著地,要向他面前那華貴的身影爬去,狠狠撲上!
  不過在家丁們的牽制下,他的狠勁看起來就十分無力了。
  他崩潰地、一遍又一遍地嘶聲吶喊:「夫人!」,同時想擺脫家丁們,他死命掙扎,卻是招來一陣拳打腳踢。
  「夫人!……」
  在朦朧的雨中,向他前來的華貴身影愈漸清晰。
  
  「停。」她冷冰冰地道。
  而家丁自然停手、停腳,但連帶著那少年書生也不自覺停止動作,屏住呼吸。
  
  那道身影在他三步以外站定,自上俯視著他,極冷的視線有如三尺寒冰,凍的他不寒而慄。
  
  「……夫人!」書生無法不顫抖,他知道他招惹的是這府中最狠毒的人,她的手段太可怕了,這幾天下來他已經被折騰的不成人形,雖然他本能地懼怕眼前的女人,但他還是奮力地往那富貴的衣角撲去,用最可憐的、最討好的嘴臉乞求。
  
  「小的家裡還有一個老父,他、他不能沒人照顧!求求您!夫人!放、放了小的一馬吧!小的無顏再見少爺、夫人,以、以後一定滾的離楚府遠遠的!夫人且留小的一條生路吧!對、對了,夫人要小的做什麼都可以!小的家裡願、願奉上舍、舍妹,給您做牛做馬,任憑打罵……或、或是代替小的做、做少爺的伴讀……舍妹很乖巧的!不會惹事!……」
  苟求一線生機的他,一點廉恥也沒有,親妹也能賣。
  不,是白白送人。
  
  楚夫人嫌惡地瞪視著他,那堆砌做作的神情和無恥的語言令她幾欲作嘔。

  唰!
  
  雨中一眾人還沒能看的清,只道一條狡蛇自夫人的褙子裡竄出,狠狠地向前一咬!
  
  那張阿諛的、縱橫了雨水、淚水、鼻涕、冷汗的臉登時多出一條怖人的血痕。
  他痛的哀號,拚死想後退,但家丁在後邊抵住了他,逼迫他面對楚夫人,還有那條正汩汩淌著血的鞭子。
  
  「下三濫的混帳!之前派那不要臉的東西來勾引我丈夫,怎麼?現在又想讓你另一個妹子來引誘我兒子?巴著富貴這副死樣,真是噁心透頂!」楚夫人高聲怒斥,一張臉黑的不得了,握鞭的手上青筋凸出,只見衣袖翻飛,鞭影如雨點般落下,淒厲的慘叫聲迭迭不絕。
  
  幾乎分佈在宅邸前半部分的婢女、家丁都聽見了。
  耳聽得那慘絕人寰的哀聲,便恰似根刺抵在眼前,令人無不頭皮發麻,冷汗直流。
  
  那刺一樣尖銳可怖的聲音,猛地驚醒了冷清院落裡正睡去的懷孕婦人,只見她身子劇烈一顫,胸口起伏不平,正大口大口地呼吸,方才將她驚醒的哭號嚇得她仍驚魂未定。
  轉眼,卻見一顆顆淚珠子撲簌簌地滑下……
  
  那刺一樣尖銳可怖的聲音,猛地捅破了她那如窗紙一般朦朧看不清卻深刻於心的好夢。
  
  夢醒時分,幾多不堪。
  
  她用帕子細細抹去眼淚,兩眼痴痴地望著下著雨的空院子。
  即使沒有側耳傾聽,那高亢怒斥聲隨著雨聲、哭號聲一直連綿而來,不由分說地便鑽進她耳裡。
  
  「……那女人肚裡的種向我兒子說嘴……是活膩了吧!……」
  「……他們在一日便針對一日……」
  「……生了男的……影響我兒子長子的地位……我便……」

  話的內容斷斷續續不大清楚,只能分辨一些字句,但也夠教她明白了。
  
  「叫他生不如死!」尤其是最後一句,格外清晰。
  
  明明飄零的是溫柔細雨,婦人卻覺得如有轟雷貫耳,整個腦袋都嗡嗡作響,無法思考。
  她竟是沒聽見婢女一把推開門,見到她搖搖欲墜時的驚叫聲。
  婢女方惜忙搶到她身前,將她一把抱住,但見她眼神渙散無光,嘴唇發顫,好像下一刻便要脫力昏倒在地。
「小姐!沒事的!沒事的!我扶您休息。」方惜溫柔地拍著她的背脊,直到她的呼吸逐漸平穩。
  
「方嫂,多謝你,我好多了。」

那雙渙散的眸子又再凝聚了春波的光澤,並對上了方惜焦慮的視線。

  婦人清淡一笑,細膩白皙的雙手覆上了她的手,從容地回應。
  終日煙雨傾落,而她眼尾一抹紅不曾褪過。

  方惜見了,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
  
  她方才也正在宅邸的前面部分,目睹了少爺的伴讀被楚夫人打的皮開肉綻,同時又想及婦人聽到前院的動靜可能會受驚,甚至動了胎氣,這才急急跑來看望、安慰她,但多多少少是她真的看不下去了。
  太怵目驚心了,楚夫人簡直殺紅了眼,把人往死裡打,殘忍到連她身邊十分親近的沛如也看不下去,低聲勸了勸,但方惜聽見一道讓她冷透骨血的話音。
  
  「滾!」

  其實,當時幾乎所有婢女、家丁都在宅子的前半部分,看著楚夫人那驚心動魄的審判,而在臥房裡的婦人也收聽了。
  人人皆疑,那書生當真如此罪不可赦嗎?
  人人卻由此知,千萬不可招惹夫人,更不能接近老爺帶回來的那個小姐。
  人人都懼怕楚夫人的妒火,萬一靠的太近,那便是引火燒身,倒不如躲遠一點,更甚者,煽風點火,把火燒到該燒的人身上,自然無事。
  而懷孕的婦人也會因此惴惴不安,再無暇顧及他物,也沒人來顧及她,如此她終將是一日也不得好過!
  
  方惜心疼地看著正低頭垂眸沉思的婦人,忽聽得院門開了的聲音,不禁疑惑,這一會兒還有誰敢來這個院子?她又隨即搖搖頭,想是門沒掩實,被風給吹開的。
  
  「小姐,我去把門給關好,不然風又滲進來。」方惜緩緩起身道。
  「勞煩你了。」婦人輕聲道。
  
  方惜還沒碰著門,臥房的門卻吱呀一聲地開了。
  
  又聽見一道令她一寒的話音,「怎麼我來了,在院子裡半個人都沒見著?」
  沛如推開門,而楚夫人款款而入。
  她冷冷瞥了眼欲開門而出的方惜,隨即便將刀一般利的視線轉向坐姿僵直的婦人。
  婦人想站起,卻因大腹便便,使得動作做的十分吃力,而楚夫人臉上淡笑,在她旁邊的椅子坐下,看著她十分困難地行禮:「見過夫人。未能親迎,實感歉疚。」
  一旁的方惜滿臉憂色地扶著她做完,好不容易才終於入座。
  「恰巧經過你的院子,想來你這歇會兒,太久沒見到你了。」楚夫人雲淡風輕地向婦人微微一笑「剛才那一番可折煞我了。」一雙眼神卻是陰鷙酷烈,直刺著她。
  「夫人平素太忙碌了,妾不敢叨擾夫人。」婦人乾笑道,接著又問:「方才可是發生了什麼事?」
  
  「沒什麼,也與你無關。」楚夫人冷笑拋出話語。
  
  婦人不禁一陣尷尬,不知道該開什麼新話題,還未開口,便聽見楚夫人又說話:「剛才沒能迎接人,如今竟連一盞茶都不懂的上嗎?」卻是看向方惜。
  當然,話不一定只說給她聽。
  
  婦人焦急地對她擺擺手,做了嘴型要她快去。而方惜只是因為楚夫人突然到來,一時慌了才沒想到奉茶,因此聽了楚夫人的話後,她也趕忙出了房門。
  「還請夫人多多包涵,院子罕有客人來訪,看來是這一會兒還沒反應過來,饒是方嫂這般心細的人才一時忘了奉上茶水。」婦人本不知能說什麼,便替方惜打圓場。
  「你也沒反應過來。」楚夫人緩緩道「再者,我宅邸的人我自然比你清楚,用不著你替她說話。」
  
  兩人開始陷入了靜默。
  
  婦人十分不明白又無措,為何沒見過幾次的大房這次會上門拜訪?好聲說來看她,但為何每句話都像帶刺一樣扎她?
  
  沒過多久,方惜已帶著茶盞入房,給二人倒了茶。
  
  「夫人請用。」婦人捧起溫熱的茶向楚夫人說道。
  楚夫人拿起茶杯,慢條斯理地用瓷蓋刮著杯緣,隨意似地問:「近來胃口可好?」
  婦人微微一愣,隨即道:「還行,多謝夫人關心。」
  「想吃酸?還是辣?我讓人去採買。」楚夫人的眼神突然陰晴不定,眉宇如劍,出不出鞘還未可知。
  「辣!」婦人陡然一驚馬上回答,聲音不免高了些。
  「知道了。」楚夫人因婦人那一聲呼叫而微微蹙眉。
  接著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又聊了幾句後,楚夫人便離開了。
  
  杯盞的茶涼了,卻一口未動,方惜收拾的時候發現的。
  她收拾完抬頭看向窗外,也發現雨停出晴了。她悄然看向婦人,卻仍見細雨濛濛。
  
  陰陽雨,還未停。
  
  但婦人卻看著有些不同了,那迷離的眼眸,逐漸有一道清明的光成形,正如她在心裡暗自決定,她一定要這麼做。
   
  方惜看見了那道光,她知道,她要做些什麼。
  看著手中盛茶水的瓷盞,方惜不禁感到恍惚且疑惑。
  
  楚夫人當真有十分狂怒嗎?
  
  在這一檯子戲,楚夫人讓宅邸幾乎全部的人都入了戲,只不過書生挨打是真,奴僕害怕是真,婦人戒慎也是真,而她的憤怒也是半真半假。她的目的便是要讓人們按著她的劇本走,讓接下來的每個發展都如她所預料規劃的。
  這一個「順道拜訪」,便是來確認婦人是不是聽見了戲,更是藉此摸清她的性格:和順但怯弱。
  
  婦人必不會向老爺告狀,諒她還沒有這個膽。
  
  唯一會出現預料之外的變數,便是婦人肚裡的孩子。
  因此當楚夫人得知生的是個女孩時,便安心了不少,但她卻有所不知……

「是男……」
  
  在分娩完後,長期精神衰弱的婦人此時更是脆弱,即便如此,她仍伸出一手死死捉著產婆,另一手則持了早藏好的剪刀靠近心口,一遍又一遍地吐出斷續的氣音:「他是女孩,是女孩……」
  
  早和產婆相識的方惜其實早就稍稍透露過宅邸的事情,又見此刻情狀,產婆於心不忍,抱了孩子走出房門,捧給外面不停踱步,神色深憂的楚府老爺魏遠道,她說:「恭喜老爺,是女孩……」
  
  這個秘密的變數,便在楚夫人精心設計的戲裡登場了……
  
  他將澈底改變,她已入戲半輩子的劇本。

【作者的話】
在文中,只有知情的人,在指稱楚流雨時用的第三人稱會是「他」,如果是不知情的就是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