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託
本章節 4532 字
更新於: 2022-02-21
一隻渾身烏黑的渡鴉在造型典雅的窗戶外駐足,它用好奇的眼神觀察屋內。
溫德爾在鋪有高級絨毯的長椅上伸直了雙腿,以舒展久未活動的身體。他慵懶地伸了個懶腰,無視身後傳來的嚴厲視線,他大大地打了個呵欠。
原本的他穿著方便在野外活動的輕便服裝,但現在的他穿著全新的皮革上衣,那件燙得平整的襯衫上還聞得出植物肥皂的香味。只不過,衣服的尺寸太過貼身,身上的摩擦感讓他渾身不舒服。
作為一名四海為家的旅行者,溫德爾有自覺自己與宮廷禮節格格不入。他不習慣如何向貴族正確行禮,身體總是彎得不夠低;他不習慣桌上刀叉的用法有何講究。因此,他每次在晉見大人物前,都得經過一番練習(通常管家會安排這些)。
「嘖。」溫德爾不滿咂嘴,大喇喇地把兩隻腳放在打磨得光滑的實木長桌上。
溫德爾這般不開心的原因,來自他本來早該會面的對象至今仍不見人影。
同行都知道,溫德爾不是個很有耐心的人。溫德爾重視契約,並將它作為職業道德的一環奉為圭臬。同理,必要時刻溫德爾能展現十足的耐心,只不過並不包括對方違背承諾的情況。
他一邊忍著心中湧起的不滿,一邊把翹著的腿換了個姿勢。
為了轉換心情,溫德爾開始回想種種的來龍去脈。
當時在其他國家的溫德爾忽然間收到了邀請,而邀請──在這一行,通常意味著委託的存在。於是,溫德爾不假思索就接受了。
邀請人是泰倫斯‧埃文斯特,是一名在菲德爾王國顯赫有名的伯爵,溫德爾對這個男人的了解就到這邊為止。通常來講,他也不需要了解更多就是。
打從入國起,溫德爾便受到這名素未謀面的貴族的禮遇,令人感激的是,對方幫溫德爾打點好了幾乎所有事物,不論是食物或是住所。這點綜觀過去也相當少見。
通常來講,像溫德爾這類人總是會被當成瘟神,委託人有事請求溫德爾幫忙,但不代表對方就會把他視為善類。因此,願意在委託外的部分提供協助的人並不多,而對方這麼做,或許代表對方十分慷慨,或許也象徵這次委託的不尋常。至少,溫德爾可以確定對方的委託並不是簡單的要求。
就在這時,一陣腳步聲從門方向傳來。溫德爾把腿從桌上移開,轉頭看向門邊。
溫德爾這輩子見過不少德高望重的大人物們,出於職業因素,與他打交道的幾乎都是這類人,諷刺的是,這類人往往待在像菲德爾這樣和平的國家裡。
這些大人物的模樣各不相同,有的身材削瘦,雙目枯槁;有的胖得連眼睛都快看不見;有的雙眼迷離,像是吸毒成癮的流浪漢。這些人通常都要求溫德爾提供某項特定的服務。且總是提供豐厚報酬。
講白了,就是殺人。
特別像菲德爾這樣,市民權擴張到議會的國家中更加常見。原因是貴族必須維持清廉,若是恣意殺人,不只會失去市民的聲望,貴族間也會受到指指點點。所以就算出現了像溫德爾這樣的人,也沒什麼好奇怪。
溫德爾接過不少暗殺貴族的委託,委託人往往都有一套冠冕堂皇的理由,來解釋自己的行為多麼合情合理。他總是擔任傾聽的角色,但從來不對這些做出任何評價。原因很簡單,對他來說這不過是工作,當中沒有正確也沒有錯誤,只有如何有效率地達成目標。溫德爾一路都是這麼過來的。
他曾經質疑過,而經驗告訴他多餘的思考只會讓自己深陷危險。不論正確與否,表達立場都可能為自身帶來危險。
溫德爾的面前放著紅茶,高級茶葉的芳香瀰漫整間會客室,貴族坐在他的對面,將紅茶湊近嘴邊輕輕啜飲。舉止高尚。
貴族的身材很高,比溫德爾還要高出半個頭,儘管年齡在三十左右,舉止卻像是個四十多歲,配上削瘦的臉孔給人一種勞碌稅務官的印象。他以炯然有神的雙眼打量著溫德爾。
泰倫斯•埃文斯特,這個名字在菲德爾中可謂家喻戶曉,埃文斯特家族歷史悠久,當年,埃文斯特家的公爵便跟著菲德爾的建國國父一同征討四方,稱其為建立菲德爾的大功臣也不為過。
埃文斯特家族代代侍奉君王,作為左右手守護這個國家。泰倫斯•埃文斯特也不例外。傳聞泰倫斯為了王國的安寧,暗地裡將不少懷有敵意的貴族剷除,據說那些人的下場都十分悽慘。
溫德爾神情鎮定,模仿對方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味道與他所想的稍稍不同,茶香儘管濃郁,但殘留舌尖的苦澀更令人印象深刻。
「這是前一陣子從南國進口的茶葉,儘管是群野蠻人,對茶的講究倒是令人訝異。你曾經喝過茶嗎?」泰倫斯語氣和緩地向他介紹茶葉的出處。
溫德爾搖了搖頭。「從來沒有。您也知道我長年在外流浪,忙碌使我幾乎沒有辦法接觸這類雅興。」
「可惜了。」貴族一臉惋惜。「茶葉——是種高尚的品味,而如何評斷茶葉的品種好壞是一門學問。舉例來說,茶葉就算種植在同一片土壤上,有時也能產生不同的味道。」
「大人也懂種植?」
「當然,體察民生也是重要的執政一環。」泰倫斯雙手在桌面交叉,理所當然地點頭。「結實纍纍的果樹看起來美好,可若讓其自行成長,便結不了最漂亮的果實。茶葉也一樣。」
這時,外頭一陣怪風吹過窗戶,木製的窗框因此發出陣陣呼嘯。而牆上的燭火也跟著晃動。
溫德爾聽了泰倫斯說的話,想了一會兒說。
「對於成長得不符合期望的果子,大人打算怎麼處理?」
「太快了,溫德爾,不要急躁。」明瞭到他話中的意圖,貴族帶著淺笑搖了搖頭。「開始進入正題前,我想想……先從歷史開始說起吧,溫德爾,你對這裡的歷史了解多少?」
「知道一些。」
溫德爾回應。在貴族催促的眼神下,他說出自己對菲德爾的理解。
菲德爾──綜觀整座大陸的歷史,菲德爾不過是稚嫩的小國。兩百年前,大陸上兵荒馬亂,各國為了領土與貿易權互相爭奪。不可思議的是,菲德爾作為一個周遭被山嶽給包圍的小國,儘管位於國與國之間的敏感地帶,卻幾乎沒有受到戰火摧殘,這使得國家得以和平建立。
菲德爾的周遭被山嶽圍繞,國土貧瘠,不適合種植農業,同時也不具備豐富的天然資源,因此菲德爾清楚自己沒有打仗的實力。因此,不同於其他國家,菲德爾的武器並不是武力,而是外交。
對菲德爾來說,外交就是戰鬥力,每一次的出訪形同戰爭,終極目標是「不戰則勝」,也就是不發生戰爭便是最大的勝利。
自初代君王起,菲德爾便積極地對外交展開布局,與各國打好關係的同時,又巧妙地避開了因協助他國家而被揣測立場的情況。透過在各個充滿了煙硝味的國家政權中不斷進行周旋,菲德爾在初代君王執政時代幾乎很少發起戰爭。
在不受戰火侵擾的情況下,菲德爾的經濟面、制度面、甚至思想面都進行了良好的發展,其先進程度不亞於大國。
「菲德爾的人民以國家為榮,這個國家得以實現和平的原因,大半都是多虧了我們的君主,人民相信君主能引導人們前往永遠的繁盛與穩定。溫德爾,或許你難以理解,但在我們這,是在尋常也不過的事,我們人人皆對君主及其後代懷抱莫大的期望。」
「根據初代君王流傳的規定,君王需在三十前誕生下子嗣,每代王后在生下未來的王儲成員後,便要對將來的繼承者進行嚴格的訓練,從內在精神到外在身體能力,為了確保未來的君王能夠成為一名全人的存在,王子必須要擁有相當能力,才能背負菲德爾以及人民。」
「我開始覺得累了。」溫德爾說,但泰倫斯無視他的抱怨繼續說了下去。
「這份對於君主的重視,是菲德爾獨一無二的驕傲,我們向來伴隨著君主赴湯蹈火。然而──」此時,貴族像是要改變語氣般停住,接著以沉重的語氣說道。
「這份王權是菲德爾的祝福,但也是詛咒。在君主的帶領下步向輝煌的國家,君主若不力於政,遲早會將人民拉入地獄之中。」
那道聲音沉穩有力,像是個振振有詞的演說家。只不過,表情上的陰霾及眉間的皺紋卻打破了那樣的印象,他十指緊扣,雙眼直視溫德爾。
「根據是?」
「現在。」泰倫斯果斷回應。「菲德爾現在正面臨這樣的危機。」
溫德爾快速瞥了貴族深厚的管家一眼,後者板著臉,顯然對這話題早已引以為常。
「現在的菲德爾,人民對王族的忠誠──或者說偏激的盲目──導致了這樣的情況。人民過份相信王權及王權有關的一切,卻失去了判斷正確的能力。因此我想改變這個現況,使人民認識到王權的繼承者不僅僅限於王儲,而是該賦予那些擁有足夠能力的人。為此我需要你的幫助,溫德爾先生。」
「所以委託是?」
溫德爾答得果斷,原因是之前也有名委託人向他說出類似的話,溫德爾對這類宮廷的恩怨情仇半點興趣也沒有,所以他決定直接切出主題。
溫德爾本以為會聽到那個預料中的答案,但對方卻給了出乎預料的回答。
「讓這個國家……回復正軌。我這麼說,做得到嗎?」
聽見他那麼說,溫德爾忍不住抓了抓頭,這是他感到煩躁時的習慣動作。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什麼意思?」
「我了解大人您的擔憂,但讓我不明白的是達成的條件,恕我失禮,這不是該委託給殺手的任務。」
泰倫斯原先攪拌著茶葉的手停止了,他帶著微笑開口,眼神中沒有笑意。
「這倒是有趣,那麼,你認為我會委託你什麼工作,或者說......你可以提供什麼服務?」
「大人,恕我直言,這問題是浪費時間。」
「告訴我。」
「我不明白您這麼問的意圖,就好比鐵匠從未懷疑自己的鎚子。大人,工具不會有思想,它只會誠實地達成自己應完成的事項,而所謂工具,必須在目標明確的情況下才能正確發揮功用。」
「喔?」
「我接過很多委託,大人,也明白貴族想要殺死一個人其實不需要太多理由,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通常不過是為了隱藏低劣的權力慾望所編出的理由。為了未來百姓、為了名門名譽,這些我都很清楚。所以,您想用什麼理由都可以,只需要一個命令就好,犯不著用這種拐彎抹角的形式。」這時,笑容從泰倫斯的臉上消失了。
「工具......不能有思想嗎?」
「多餘的思考對貴族來說並沒有太多好處。就我所知,貴族需要的大多都不過是個聽話的棋子,僅此而已。」
泰倫斯看著他,臉上帶著遺憾。
「錯了啊……」
「什麼?」
泰倫斯的雙眼浮現憤怒的感情,被瞪視的溫德爾一時之間語塞。
「溫德爾,你明白自己的職業性質,也有豐富經驗。然而,你卻犯下了最嚴重的過錯,也就是沒有理解僱主的需求,不只如此,你甚至還將僱主的動機扭曲。這很危險,溫德爾,當你這麼說時最好也別忘記,貴族想抹殺自己看不順眼的人有多麼容易。」
「……我會注意。」
「貴族之中也是各式各樣,有些貴族只需要一個劊子手,這很正常,要提出什麼委託是僱主的權利。但話又說回來了,我不打算像他們一樣,你知道為什麼嗎?溫德爾?」
「我不知道。」他聳了聳肩。
「因為我要的只是「結果「,中間經歷什麼、碰到什麼我都不在意,只要結果讓我滿意就可以。當然,我會告訴你我的打算,但根據情況,我也接受用其他方式來達成同樣結果。」
「您難道不認為,我會因為這點做出更多危險的事?」
「無所謂,為了理想、以及國家未來,沒有什麼比這更重要,就算要付出些許犧牲也是在所難免,不是嗎?」貴族的雙眼發光,溫德爾看著對方,忽然間,他覺得自己明白對方是什麼樣的人了。
「我明白了。」
聽見他那麼說,貴族悶哼了一聲。
「聽好,下個月這個國家的王子即將在宮廷舉辦成年禮,帖子已經發給了各個持有領地的貴族們。我要你在成年禮日當天,暗殺即將登上王位的幼主。報酬你知道要找誰拿。」
「一定要在成年禮當天嗎?」
「沒錯。」
溫德爾以確認的語氣問:「當天的侍衛該怎麼辦?」
「我會盡我所能安插入自己的人手,不過不保證可以完全控制場面,當天或許也會有其他因素。潛入的方法你自己決定,沒問題吧。」
「明白了。」
「記得,溫德爾,別忘了我的委託,希望你能夠不辜負我的一番期待。現在你可以離開了,艾德溫,帶旅行者到備用的客房裡。」
結束對話後,溫德爾與走在前方的管家在鋪了地毯的長廊邁步前進。窗外的銀月高掛天際,樹梢上,渡鴨不時發出刺耳的叫聲。
溫德爾一路上都保持沉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