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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字數約三萬。
鹽見之章
我和他的相遇,是一場偶然——我曾經這麼認為。
然而現在回頭想想,那其實是一場精心安排的會面。
真的是非常、非常、非常地精心。
※
時間是鷹森事件過後一年,也就是距今七年前的夏天。
這天鹽見繳交完任務報告,走在中央廳三十五樓的走廊上。
他一邊走,一邊看著剛才上級硬是塞進他手裡的申請書。
「部隊長申請書」。
「部隊長啊⋯⋯」
鹽見舉起手上的文件,仰頭呢喃著。
當時月影的部隊歷經一次重組。
主要是因為總司令神野狩刀決定新增幹部這個階級給三帝,並把整個軍隊分成三個部隊,分別交由三帝統帥。
雖說是由他們統帥,但當時最年長的千封也才十二歲,因此勢必要另外挑選副官從旁輔佐,也就是部隊長。
但鹽見卻對這個新設的階級不以為然。
「不要讓小孩子上戰場就好了嘛⋯⋯」
他放下舉起來的手,無奈地道出怨言。
在鹽見的心裡,其實有一部分無法諒解狩刀讓孩子上戰場。即使明白他們的能力以一擋百,那卻是鹽見本身的原則問題。
做這種將他們拱上高位的事,無異於要他們帶頭殺敵。
這時的鹽見只覺得狩刀既殘酷又無情。
「雷帝的事情也是⋯⋯」
鹽見小聲地說出第二句埋怨。
他口中的「雷帝」,是去年夏天首次投入戰場的「兵器」。
去年夏天發生了一場沿岸城市鷹森市被拉比尼斯襲擊的事件。當時事情發生得非常突然,拉比尼斯無預警大量出現,不只楓央本島遭到侵襲,大量的拉比尼斯更越過島上的防線,往鷹森市去。
鹽見當時就在本島迎擊,因此不知道鷹森市的實際狀況,只聽說為了阻止災情繼續擴大,總司令決定投入尚在管制中的戰力,也就是雷帝。
沒人知道雷帝是從哪裡蹦出來的,也不知道總司令藏著他藏了多久。只知道雷帝當天確實漂亮地完成了任務——卻也奪走了好幾百條人命。
據說他不分敵我,將當時拉比尼斯盤據的鷹森第二小學夷為平地。趕去善後的隊員還說,因為現場下著大雨,助長了血水流遍立足之地,空氣中更是瀰漫著濃烈又刺鼻的血腥味,散落在現場的屍體和屍塊——無論是拉比尼斯或是人類——根本不計其數。
經過這件事,部隊裡有些人開始傳,說雷帝是月影祕密開發的「兵器」。那兵器殺人不眨眼,只有總司令治得了他。
「總司令到底在想些什麼⋯⋯」
鹽見低頭吐出一口氣,抓在手裡的那張「部隊長申請書」就這麼再度映入眼簾。
「部隊長啊⋯⋯」
剛拿到這張申請書、聽說三帝要成為幹部時,鹽見首先想到的當然不是那個殺人不眨眼的雷帝,而是炎帝——天海千封。
鹽見和千封是同一個中隊的成員,任務很常打照面。他對千封的印象——是令人火大的小鬼。
只會不顧一切往前衝,硬是用自己的蠻力剿滅敵人。在鹽見眼裡,與其說勇猛,不如說是不懂得愛惜自己。
俗話說「跌倒了才知道痛」,但鹽見認為那小鬼根本學不會教訓。
每次看他亂來,鹽見就會忍不住對他破口大罵。
他到底為什麼不能愛惜自己一點呢——這個問題一直縈繞在鹽見心裡。
「嗯?」
當鹽見想到此處,正準備經過總司令辦公室時,他看見辦公室的門打開了一個小縫,接著狩刀鬼鬼祟祟從他的辦公室走出來,而且⋯⋯
好像還帶著一個孩子?
小孩子怎麼來到這種軍用設施?這裡不對外開放耶——鹽見這麼想著。
狩刀很快在前面的轉角拐了個彎,基於好奇心驅使,鹽見也快步追上去一探究竟。
「呃⋯⋯!」
沒想到才剛過轉角,就看到狩刀站在那裡堵人。
「總⋯⋯總司令。」
鹽見心虛地將拳頭平舉在胸前行禮,尷尬地無法直視狩刀的眼睛。
「我都不知道原來你跟映良一樣,也有跟蹤的興趣,鹽見。」
「不好意思⋯⋯」
鹽見首先低頭道歉,正好和躲在狩刀身後的孩子四目相交。

——他是誰?
鹽見的臉上寫著這麼一個問號,那男孩看了,主動從狩刀的身後移動到右側,抬起頭就衝著鹽見笑。
「你好,我叫做神鳴祐。」
「你⋯⋯你好⋯⋯」
「我是神野先生的私生子。」
這個名為祐的男孩說完,狩刀便發出彷彿噴飯的怪聲,表情也嚴重扭曲。他馬上僵硬地轉頭,以顫抖的聲線詢問:
「⋯⋯祐,你這句話是哪裡學來的⋯⋯?」
「是爸爸告訴我的啊。他說要介紹我和神野先生的關係時,就要說自己是私生子。私生子是什麼意思?」
「過兩年我再告訴你,你快把這個詞給忘了!」
聽到那荒謬的前因後果,狩刀不禁發出大吼。但祐卻有微詞。
「咦——你怎麼跟爸爸說一樣的話⋯⋯你們好狡猾。」
祐鼓起腮幫子抗議,狩刀激動的情緒卻是還沒平復。
「沒什麼狡不狡猾的!峰樹先生也真是的,怎麼盡教你一些亂七八糟的事!」
「亂七八糟?可是爸爸說你才是亂七八糟耶。千封也說⋯⋯唔噗!」
話還沒說完,狩刀便一手掐住祐的雙頰,阻止他繼續說話。
「祐⋯⋯」
他現在雖然面帶笑容,但隱約可以看見臉上跟頭頂佈滿了青筋。狩刀就頂著這副表情,發出咬牙切齒的聲音:
「你知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嗎?」
「我知道啊。所以千封要我別太接近你。」
「噗嗤⋯⋯哈哈哈哈哈哈哈!」
兩人一來一往,見狩刀一直被壓著打,鹽見不禁笑出來。
就算知道笑完可能會遭到狩刀這個月影最高負責人制裁,他還是控制不住。
「對不起⋯⋯呵呵呵呵呵⋯⋯!」
但他已經很克制不要笑得太超過了。他在心裡祈禱狩刀看得出來,然後放他一馬。
只見狩刀無奈地嘆了口氣,挺直腰桿面對鹽見,抓了抓頭說:
「唉⋯⋯你想笑就笑吧。」
「沒想到統帥月影的總司令大人,竟會敗給一個小孩子。」
鹽見忍著笑,說出這句話。
「這是我朋友的小孩啦。因為他就在對面上班,時不時會把這孩子丟到這裡的醫療中心,讓千世照顧。」
原來如此。醫療中心勉強算是有對外開放的一般區域——鹽見在心裡默默接受了這個說法。
「我剛才進辦公室的時候,看到他在裡面也嚇了一跳。」
話說到一半,狩刀挪開對著鹽見的視線,低頭用手指戳著祐的頭。
「你什麼時候偷溜過來的啊?我說過好幾次了,這裡不能來。」
「咦?什⋯⋯剛才明明是你帶我——」
「所以!我現在正要帶他回去!哈哈哈!」
狩刀見祐似乎沒聽懂現在要配合他說話,直接提高音量,蓋過祐的聲音,硬生生打斷他即將說出口的話語。
不過經狩刀這麼一說,鹽見也想通了難怪剛才狩刀走出辦公室的時候,會那般鬼鬼祟祟。畢竟要是被愛嚼舌根的人看見,一定會說他濫用職權,讓一般人踏進軍用設施吧。
經過這幾秒,祐慢了好幾拍,似乎終於發現這點,急忙舉起雙手摀住嘴巴,防止自己再亂說話。
「知道了,我什麼都沒看見。不好意思,我不該跟蹤您。」
鹽見低頭致意,接著識相地準備離開現場。卻在轉身時,被狩刀一把拉住。
「慢著,你休想走。」
「咦?」
「我才不相信你什麼都沒看到,我要你也變成共犯。」
「呃⋯⋯」
當下,鹽見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看著狩刀那張招牌笑容,他的嘴角反射性開始抽搐。
「其實呢,我接下來必須去開會。所以麻煩你送祐回醫療中心吧。」
「咦——!」
「咦——!」
鹽見和祐同時發出驚呼,然後視線再度對上。兩人面面相覷。
鹽見只覺這拖下水的方式未免也太狠了。
「總之拜託你了。他的特技就是把人跟丟,你記得看好他。」
說完,狩刀拍了拍祐的背,低頭不知跟他說了什麼悄悄話,就這麼離開。
現場就留下鹽見和祐,兩人尷尬地站在原地。
「⋯⋯⋯⋯」
「⋯⋯⋯⋯」
兩人互看了好一會兒,最後鹽見無奈地嘆了口氣。
「沒辦法了,那我們走吧。」
「啊⋯⋯好。」
鹽見首先踏出一步,祐則是踩著小碎步,像隻徬徨的小鴨跟在後頭。
從這裡前往醫療中心一定免不了被人看見,鹽見不知道狩刀原本想用什麼辦法把人送回去,但總之現在是他要煩惱該怎麼跟別人解釋這孩子的來歷了。
「唉⋯⋯」
「唉⋯⋯」
鹽見走在通往電梯的主長廊上,不斷與人擦身而過,思索著到底該怎麼解釋,卻始終沒有答案。
總不能真的說他是總司令的私生子吧?感覺就會被宰了。
「唉⋯⋯」
鹽見再度嘆了口氣,腳步也沒停下來。
這時候,他注意到一件事。
他已經跟這麼多人擦身而過,怎麼沒有一個人問起身旁這孩子的事?
於是鹽見停下腳步,開始觀望四周。
「嗯?」
結果發現應該走在他身後的孩子,竟然卻不見蹤影。
「他不見⋯⋯」
話還沒說完,狩刀剛才交代的話隨即在鹽見的腦中復甦:
『他的特技就是把人跟丟。』
「不會吧!我剛才走的是一直線耶!這樣也會跟丟?」
察覺這件事實後,鹽見開始往回走,尋找祐。
最後很快在後方不遠處找到他。他已經被幾個隊員包圍住了。
「小朋友,你怎麼會在這裡?這裡不能隨便進來喔。」
「啊⋯⋯我是⋯⋯那個⋯⋯」
「你從哪裡來的?我們帶你回去。」
「啊⋯⋯我是從神——」
「啊——!找到你了!原來你在這裡!」
聽到祐似乎要脫口說出狩刀的名字,鹽見只好開口大吼,直接蓋過他的聲音,然後快步走過去,擋在他和隊員之間。
「鹽見先生?你怎麼這麼慌?」
「中隊長,你認識這個孩子嗎?」
見所有人把視線和問題都往自己身上丟,鹽見這才知道所謂的受人矚目是什麼滋味。
「呃⋯⋯他是走失的孩子,我正要帶他去找父母。沒事,沒事!」
鹽見拚命揮手,想催促人潮散去,誰知卻是越來越引人注目。
「呼⋯⋯」
結果花了整整十分鐘才把所有人打發走。
這是鹽見第一次知道,原來在這個七成都是男人的組織裡,也跟女人的小圈子一樣,對八卦趨之若鶩。
「那個⋯⋯對不起。」
見鹽見苦惱的模樣,祐為自己沒跟上而道歉。
「我沒有先跟你說,其實我的腳受傷了,走不快。」
祐說著,稍微拉起自己的短褲,露出大腿上的繃帶。
「啊⋯⋯對不起,我沒注意到!」
鹽見看了,也立刻跟他道歉,深切地反省自己走太快了。而且就算祐沒有受傷,自己剛才也確實沒有考慮到小孩子的步伐。
「那你牽著我的手走吧。」
「呃⋯⋯」
當鹽見提出牽手,祐一瞬間露出錯愕的神情,只是盯著他的手看,沒有任何動作。
那讓鹽見一時之間想不通是什麼意思?
幾秒後——
「啊,難道你的意思是你走不動了?對不起,我這個人實在不體貼⋯⋯!」
鹽見一邊說著,一邊蹲下。
「來,我揹你走吧。」
「不、不用!我不是這個意思!」
見鹽見二話不說蹲下,祐急忙否認他的猜測。
「牽⋯⋯牽手就好了,謝謝你⋯⋯」
祐說著,伸出百般躊躇的手,充滿顧慮地握住鹽見的手。
鹽見見狀,第二度想不通這又是什麼意思?
過了幾秒後,他才恍然大悟。
對這個年紀的男孩子來說,還要大人牽著手走,根本羞恥至極。
發現這點後,鹽見開始後悔自己說出這個提議,同時痛恨自己怎麼這麼呆。
但他也不能就這麼甩開已經牽起的手,兩人就這樣不發一語,尷尬地往電梯走去。
進了電梯後,祐首先開口:
「請問⋯⋯鹽見先生跟千封是同一個隊伍的人嗎?」
「你認識千封?」
「嗯,因為他也常在千世姊那邊。」
「啊,對噢。」
鹽見這才想起,剛才狩刀說祐經常待在醫療中心的事。
「你怎麼知道我們在同一支隊伍?」
「因為你們的臂章一樣。」
「你居然認得這個東西,真厲害。」
「是千封教我的喔!」
祐咧嘴一笑,彷彿訴說著一件自豪的事。
鹽見覺得祐是個愛笑的孩子,而且他的笑容給人一種很舒服的感覺,就像純淨的清水那樣,非常好看。
彷彿只要看著他,內心的汙穢就會被洗乾淨,讓人期待他的臉上能無時無刻掛著笑容。
「你和千封是朋友嗎?」
「嗯!」
「那麼你知道他⋯⋯」
鹽見的這句話說到一半,便戛然停止。
——你知道他擁有奇怪的能力嗎?
他原本想這麼問。但在那一瞬間,他突然覺得自己不該隨便干涉這件事。
如果祐不知道,難道鹽見要像講八卦一樣,毫不忌諱地對他說出千封擁有常人沒有的能力,讓他的內心產生疙瘩嗎?
要是因此害千封失去一個朋友——⋯⋯
一想到這件事,鹽見的臉色稍稍轉白。
只見祐靜靜地看著鹽見,就像在解讀他的心思一樣。
幾秒後,祐淡淡地笑著說:
「我知道喔。他是炎帝。」
這時候電梯剛好來到指定樓層,兩人都走出電梯。
「⋯⋯⋯⋯」
但他們沒有馬上移動。
因為鹽見覺得無地自容。被一個這麼小的孩子看穿心思,他瞬間沒了繼續往前走的力氣。
他覺得自己實在是差勁透頂。
「放心吧,鹽見先生。我知道你不是那個意思。」
祐開口說出這句話,打破雙方許久的靜默,也否定鹽見的自我厭惡。
「你是擔心我可能會害千封傷心吧?關於這點你可以放心。我知道千封的工作,知道他的能力。就算以後再知道什麼,我還是會跟他當好朋友。」
說完這些,祐再度咧嘴笑了。
他明確地告訴鹽見——他不會放棄千封這個朋友。
這讓鹽見鬆了一口氣。
「⋯⋯這樣啊,你不會怕他傷害你嗎?」
「就像你不會隨便傷害我一樣,千封也不會做那種事。」
這句話彷彿訴說著即使千封是炎帝,也像普通人一樣。
那讓鹽見驚覺,祐看人的眼光和組織裡大部分的人都不一樣。
他用了一句非常簡單的話語,告訴鹽見:三帝並沒有奇異之處。
這是孩子特有的膽量,還是出自他本身的善良呢?
但接下來的這句話,卻讓鹽見的心瞬間蒙上一層陰影。
「所以啊,我長大了也要加入月影,我要保護大家!」
「⋯⋯志向這麼遠大啊?」
鹽見勉強自己露出微笑。
「不過你還小,以後想做什麼,可以慢慢考慮吧?說不定以後會出現你更想做的事喔。」
鹽見這麼說著,同時牽著祐繼續往前走。
他不喜歡小孩子說這種話。
年紀還這麼小,就想加入軍隊,這件事讓鹽見感到莫名焦躁。
就像他看著千封亂來的時候一樣,那會讓他覺得——為什麼他們這種年紀的小孩子,都要迫不及待把自己丟進這種殘酷的世界,讓自己原本純潔的心靈染黑呢?
鹽見希望他們能懷抱一個更美好的願景,因此不著痕跡地勸祐打消念頭。
然而——
「或許吧⋯⋯可能真的如鹽見先生說的,我以後會找到更想做的事。」
祐說著,握緊了鹽見的手。
然後他停下腳步,抬頭看著鹽見,認真地說出這句話:
「可是就算這樣,我還是會加入月影。」
當鹽見看見那張表情的瞬間,他內心所有的想法都被那堅定的意志和毫無迷惘的微笑帶走,腦袋頓時一片空白。
「你——⋯⋯」
連原本想反駁的話都不見蹤影,等到他回過神來,嘴巴已經擅自動作,對祐拋出這個問題:
「你為什麼想加入月影?」
只見祐不假思索回答:
「因為我想在這裡幫助人。」
那一瞬間,真的只是一瞬之間,鹽見看見祐的表情流露出非常細微的悲傷和緬懷。當下,祐在他的眼裡頓時不像個小孩,反而是個已經有故事的大人。
祐就這樣握著鹽見的手,彷彿害怕再失去什麼似的,緊緊握著。
「祐——!」
這時候,一道呼喊打斷了他們雙方的交談,也搗毀了他們之間靜默的氣氛。
只見千封迎面跑來,舉起拿著炎獄的手,揮手呼喊祐。
祐看了,也舉起手。
「啊,千封!」
他臉上的表情一變,已經沒了剛才的惆悵,而是用滿臉的笑容迎接千封。
但千封的表情可就沒這麼從容了。他一看到鹽見,便扳起臉孔,不悅地介入祐和鹽見之間,伸手護著祐,彷彿禁止鹽見靠近一樣。
他這個舉動給了祐滿腹的疑問。
「千封?」
「祐怎麼會和你在一起?狩刀人呢?」
但千封沒有理會祐的疑惑,劈頭第一句話就毫不客氣地質問鹽見。
這下不只祐,連鹽見也一陣錯愕。
「呃⋯⋯總司令說要去開會,所以吩咐我把祐送到醫療中心⋯⋯」
「少跟我胡扯,狩刀不會把祐丟給我們以外的人。你想對他做什麼?」
聽了鹽見的回答,千封的戒心瞬間提高,兇狠地瞪著鹽見。
祐的身分畢竟是機密。去年祐剛加入月影時,所有知情的人說好,只會讓他待在醫療中心,移動時也要有個人陪在身邊。因此千封難以想像狩刀會自己破壞當初說好的事。
但千封這樣的反應,卻讓鹽見完全像個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為什麼只是跟一個小男孩走在一起,也要被兇呢?鹽見完全不懂。
祐見狀,跳出來幫鹽見解釋。
「千封,是真的喔。鹽見先生只是照神野先生說的,要帶我去千世姊那邊而已。」
「啊?那個王八蛋搞什麼鬼⋯⋯」
千封聽見祐的聲音,一邊說著,一邊轉頭,本想繼續數落狩刀,卻在看見祐的臉的瞬間——
「你——!」
又回過頭對著鹽見發出怒吼。
「你對祐說了什麼!」
「咦?」
「說啊!你說了什麼!」
「呃⋯⋯咦?我什麼都⋯⋯」
「別想裝蒜!你竟敢——!」
吼聲隨著千封的怒氣上升而擴大,就連他握在手裡的炎獄也發出一絲火光。
鹽見見狀,驚覺事情不妙。
但當他還來不及思索對策時,站在千封身後的祐眼明手快地握拳,不由分說就往千封的後腦杓捶過去,也一併打散了現場一觸即發的氣氛。
那讓鹽見瞬間愣住。
「咦⋯⋯」
「好痛!你幹嘛打我!」
千封回頭怒吼,炎獄上的火光也隨之消失。
「你冷靜一點啦,在設施裡用能力的話,會被神野先生處罰喔。」
「還不是因為他——」
「千封!」
見千封還想繼續針對鹽見,祐也提高音量,直接蓋過他想說的話。
「好好聽我說的話。我沒事,我們剛才只是在聊天。」
「⋯⋯⋯⋯⋯⋯真的沒事?」
「真的。」
「⋯⋯那⋯⋯好吧。」
千封猶豫了半晌,決定接受祐的說詞。
接著他抓住祐的手,不等祐反應過來,就把他拉走。
「走了,我帶你去姊姊那邊。」
「哇⋯⋯!你等一下,慢一點啦!」
祐踉蹌地跟著千封離開,同時不忘回頭對鹽見說:
「鹽見先生,下次再見!」
沒想到這個舉動再度惹來千封一陣怒吼:
「沒有下次!你不準再接近祐了!」
「啊⋯⋯喔。」
最後鹽見就這麼被留在原地,錯愕地揮著手。
「千封——」
被拉著走的祐拉長了尾音,對千封發出抗議。
「千封,好了啦,你慢一點。」
抗議似乎有效,千封很快便停下腳步。因為他想起祐的腿上有上次出任務造成的穿刺傷。
但他停下腳步也只有片刻的時間,他馬上又繼續往前走,不發一語地控制速度,來到醫療中心的門口,然後就這麼站在門外。
看千封這副模樣,讓祐不解地歪頭看著他。
不久之後——
「啊啊!狩刀那個白痴!我一定要跟姊姊告狀!」
發出了怒吼。
祐看了,無奈地吐出一口氣安撫。
「你別生氣了啦,我又沒有怎麼樣。」
「問題不在這裡!都說好不能讓人看到你了⋯⋯」
「可是我看他是好人啊。而且不用能力的話,誰知道我是雷帝?」
聽到祐說出「好人」這兩個字,千封的耳朵抽動了一回。
「⋯⋯你們剛剛在聊什麼?」
「聊什麼⋯⋯就聊天啊。」
「全說給我聽。」
面對這個要求,祐首先眨了眨眼睛。然後似乎想起了什麼,嘴裡嘟囔著:
「⋯⋯這個叫做什麼啊⋯⋯」
「你在唸什麼啦?快點說。」
「嗯——啊!我想起來了,控制欲!」
「啊?」
「千封,你這樣不行喔。神野先生說這樣會被女生討厭。」
此話一出,千封的腦袋瓜上很快浮現一抹青筋。他猛然伸出手,單手掐著祐的太陽穴,表情也整個刷黑。
「我是跟你說真的,快給我一五一十招來。」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啦!我說!我說就是了,你快放手啊啊啊!」
見祐求饒,千封「哼」了一聲後,終於鬆手。祐卻逃也似地率先進入醫療中心,惹得千封又是一陣叫鬧。
「喂,站住!」
「很痛耶!哪有人像你這樣逼供的啊!」
他揉著太陽穴,不滿地抱怨。
「哎呀,祐,你來啦。千封呢?他剛才說要去接你耶。」
「千世姊!太好了,救我!」
一進醫療中心就遇見千世實在很幸運,祐馬上躲到千世身後,看著怒氣沖沖的千封接著走進來。
「姊姊,妳別放跑那小子!還有妳聽我說,狩刀那傢伙有夠亂來!」
沒想到千封才剛踏進醫療中心,千世便眼明手快地單手掐著他的太陽穴說:
「要叫總、司、令。」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祐見狀,錯愕地放開自己揪著千世白袍的手,感覺好像找錯求助的人那樣,開始緩緩後退,只覺這對姊弟根本一樣可怕。
「你們在吵什麼啦?這裡是醫療中心,不是你們的遊樂場耶。」
「好痛痛痛痛痛!那妳就快放手啊啊啊啊啊!」
「噢。」
千世就像想起自己才是製造噪音的始作俑者,迅速放手。
「痛死了⋯⋯怎麼有妳這種人啊?」
「你們半斤八兩啦。」
祐雙眼發直地說著。
「好啦,要聊天就到公共區域去,別杵在這裡擋路。」
「喔⋯⋯」
就這樣,三個人移動到公共區域的大桌子前。
「所以呢?你們剛才在幹嘛?」
「姊姊,妳評評理!狩刀居然把祐丟給鹽見耶!」
聽到千封對上級的稱呼還是一樣沒禮貌,千世一眼瞪過來,千封也反射性舉起雙手護住太陽穴。
但千封對人沒大沒小也不是今天才開始,千世這幾年一直矯正他卻無果,也差不多快放棄了。於是她嘆了口氣。
「唉⋯⋯你喔⋯⋯」
「那種臭傢伙⋯⋯我肯叫他的名字就很給面子了。」
「我看你這個討厭總司令的病是治不好了。」
「這才不是病。是那傢伙本來就惹人厭。當初不是他說要保護祐的嗎?結果居然把他丟給一個外人。嘖⋯⋯」
「不要砸嘴。還有我跟你說,那是因為我們正在對鹽見先生進行篩選和測試啦。」
「篩選?測試?」
聽完千世所說的話,千封的頭上冒出好幾個問號。
「嗯⋯⋯該從哪邊開始說呢?」
「從狩刀那個笨蛋在想什麼開始。」
「你夠了喔。」
這次千世以眼神和語氣發出警告,千封雖自知踩在千世的地雷上,卻也不想妥協,於是嘟著嘴別過頭。
「祐,你開始執行任務,差不多有半年時間了吧?」
「嗯。」
祐今年八歲,他在去年踏進月影後,進行了為期半年的訓練,今年才開始正式執行任務。
「其實千封和天夜也有一樣的問題,就是會被外部人士盯上。過去我們是按照階級,直接讓部隊的人輪班當他們的護衛,但這個方法不適用在你身上。因為你跟他們不一樣,你的身分是機密。」
祐點了點頭。
「所以我們打算只讓通過篩選的人跟你接觸。當然了,我們會確保這個人能接受你的身分。」
「呃,這麼說⋯⋯」
「對,鹽見先生是護衛人選之一。你剛才跟他相處,覺得他怎麼樣?」
「慢著,我反對!」
聽到這裡,千封突然打斷他們的談話。
「去年不是說好,由我擔任護衛嗎?現在幹嘛做這種事?還有那個人不行,我絕對反對!他煩死了,而且每次都會兇我。」
「可是你知道你升上幹部後,業務量會增加,根本沒辦法當貼身護衛嗎?還有,你被兇是活該啦。我都想拿手術刀丟你了。」
「那⋯⋯那我不要當幹部了!我當小嘍囉就行了,祐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還有,不要亂丟手術刀,暴力女。」
「別說傻話了,傻小孩。」
千世一邊說,一邊掛著燦爛的笑容,用力扯著千封的臉頰,使得千封直叫痛。
「你當小嘍囉的話,神野先生不會讓你上最前線喔。到時候祐會在前線孤立無援喔。」
「唔⋯⋯!」
千世犀利的回答,把千封完全堵死。見千封不再反駁,千世這才放開他的臉頰。
「而且你幹嘛這麼反彈?鹽見先生不好嗎?」
「不好。我是不知道他到底說了什麼,可是他絕對傷到祐了,這我可以肯定。」
「等⋯⋯等一下!沒有啦,他真的沒說那種話!」
聊到鹽見,祐急忙跳出來澄清。
「那你剛才為什麼一臉想哭的樣子?原因除了他,沒有別的了吧?」
「那⋯⋯那是因為⋯⋯」
祐為難地看著千封和千世,幾經猶豫後終於開口:
「我跟他說,我長大之後也要加入月影,他卻說我年紀還小,可以再多想想,說不定以後會找到更想做的事情。然後我就說,就算這樣我還是會加入月影,因為我想⋯⋯」
祐抿了抿唇,停頓了一會兒才繼續說:
「我想在這裡救人。」
祐一說完,千封和千世也跟著想通。
並非是鹽見說了什麼話刺傷祐,他只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挑錯話題,導致祐回想起鷹森的慘劇,進而面露悲傷。
畢竟對祐來說,那件事是無法跨越的傷痛。有太多太多的人喪命,太多太多因為能力帶來的毀謗,以及太多太多的悔恨。
至少現在,祐還無法面對那件事。
「然後呢?鹽見先生聽了你的回答之後,怎麼說?」
千世秉著想了解鹽見的為人,繼續詢問。
只見祐尷尬地表示:
「然後⋯⋯千封就來把我抓走了。」
此話一出,千世轉頭,再度以責備的視線看著千封。
「這⋯⋯這又不能怪我!」
「唉⋯⋯你這麼袒護祐是好事啦,但太超過會變成過度保護喔。」
「妳很煩耶!」
千世數落完,換成祐開口:
「千封,你要去跟鹽見先生道歉喔。他一定覺得你莫名其妙。」
「為什麼現在弄得很像是我的錯啊!」
看著千封心有不甘大叫,以及千世數落他的模樣,祐不禁會心一笑。
祐就這麼望著不斷爭論的兩人,低頭看著自己剛才牽著鹽見那隻大掌的手。
剛才那是第一次吧?他第一次碰觸千封他們以外的月影隊員。
從前他無法控制能力的時候,老是讓身邊的人受傷。即使現在學會控制了,他還是盡可能不去碰觸他人,或者也能說——他害怕碰觸他人,害怕讓他人受傷的自己。
『沒事的。』
祐接著將手放在胸口,想起剛才和狩刀分開時,他所留下的簡短話語。
那道沉穩的聲線,令他感到心安,卻又莫名覺得忐忑不已。
※
後來祐跟千世在一起的時候,時不時會見到鹽見。雖然狩刀和千世沒再提起選部隊長或是護衛的事情,祐還是感覺得出來,他們似乎在私底下策劃著什麼。說是這麼說,祐自知年紀小,無法像他們周全地做出判斷,所以就算這件事和自己息息相關,他也沒有再主動詢問,只覺得時機到了,他們應該會主動告知。
而這個時機——就在兩個月後到來。
因為鹽見提交了部隊長申請書。
祐記得很清楚,那是千封和鹽見在任務中大吵一架後,隔天發生的事。
那天狩刀告訴祐,當時候到了,就會帶著鹽見去見他,並把雷帝的真實身分告訴鹽見。
聽到這個告知的當下,祐就像個要上場比賽的選手,也像首次面臨群眾的演講者那樣緊張,他清楚感覺到自己身體的肌肉在那一瞬間全繃緊了,心跳也彷彿有那麼一瞬間沒有跳動。
他很緊張。很害怕。如果可以,他並不想面對。
但他明白這是必要之事、必經過程,因此用盡全力壓下自己心中翻騰的不安,照常勾起嘴角的弧線,笑著這麼回答:
「我知道了。」
儘管佯裝平靜,狩刀和千世依舊看得出來他很害怕。
但這也難怪。
雖然他們不知道詳情,但鷹森事件當時——或者在更早之前——祐肯定因為能力的事遭到排擠與中傷。
小小的心靈受到這種壓迫,難免會讓他變得膽小。
即使如此,他還是必須踏出這一步。為了他想救人的目的,一定需要有人從旁協助,而這樣的人當然是越多越好——這是狩刀和千世的想法。
然而在安排鹽見的面試之前,他卻因為一次任務受了重傷,維持了三天昏迷不醒的狀態。
面試因此喊停,所有的行程也跟著延後。
那讓祐鬆了一口氣。
他知道自己不該有這種想法,卻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心。即使明白延後不代表取消,依舊沉浸在短暫的安心之中。
當他站在病床邊看著鹽見,他忽然興起一個念頭——
要是他能因為這份工作太危險,放棄當部隊長就好了。
那天,當鹽見睜開眼睛,只覺自己渾身不對勁,視野更是不斷晃動旋轉,非常不舒服。
「嗚⋯⋯」
因此他悶哼了一聲,也隨之驚動守在床邊的人。
「太好了,你醒了!」
「你⋯⋯是⋯⋯」
鹽見在模糊的視野中,勉強辨別出他的身分。
「祐⋯⋯?」
「我聽千世姊說你受了重傷,所以偷溜來看你。」
「⋯⋯⋯⋯」
或許是因為剛醒來,意識還有點朦朧,鹽見茫然地看著祐,有好一會兒不說話。這樣的反應,讓祐忍不住著急。
「你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我去叫千世——」
「沒⋯⋯關係⋯⋯」
就在祐轉身想去叫千世時,鹽見氣若游絲的低沉嗓音傳進他的耳裡,使他停下腳步回頭。
只見鹽見緩緩對祐伸出一隻手,似乎想說些什麼。
「鹽見先生⋯⋯?」
祐頂著滿臉的問號,再度靠近鹽見。
接著——他聽見了。
「我會⋯⋯保護你⋯⋯」
「咦?」
「還有你想⋯⋯保護的⋯⋯東西⋯⋯所以⋯⋯」
才沒說幾句話,鹽見便放下他的手,眼睛也跟著閉上。但他的嘴還是繼續動作。
「所以你不用在⋯⋯這裡拚命⋯⋯沒⋯⋯關係⋯⋯」
說完這句話,鹽見不再有任何反應,又沉沉睡去。祐就這麼呆站在原地,看著鹽見良久。
不久之後,千世走來巡視。
「祐,鹽見先生他還好嗎⋯⋯」
但她一來,就發現祐站在病床旁,看著鹽見靜靜落淚。那讓千世一陣驚愕。

「你、你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千世急忙來到祐的身邊,但祐沒有回答千世的問題,反而不由分說抱住她。
「祐?」
「千世姊⋯⋯怎麼辦⋯⋯?」
模糊的哭腔從自己的腰際傳來,但千世依舊不懂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只是慌張地擺動自己的手,不知道該怎麼安撫祐。
「我好高興,真的很高興⋯⋯」
「咦?」
「我做了對不起鹽見先生的事⋯⋯原來他一直很在意我說要加入月影的事⋯⋯」
祐將頭埋在千世的身軀之中,抓著她的白袍訴說自己現在混亂的情感。
「他說我不用加入,他會保護我,還有我想保護的東西⋯⋯」
「⋯⋯這樣啊⋯⋯」
而千世也溫柔地給予回應。
「我知道這不能證明什麼,明知道他的心意可能改變⋯⋯可是⋯⋯我還是覺得很高興⋯⋯」
千世明白祐的心思。自從他以雷帝的身分開始執行任務,就挑起了所有人的期望和毀謗。眾人唾罵他,卻又自私地要求他必須行使那份力量保護眾人。自從那天起,這個幼小的孩子就成了永遠強悍的存在,人們也不允許他示弱。
然而現在,卻有個人願意將他納入保護傘下。
那是他不敢奢求,卻又渴望的溫柔。
千世想到此,輕輕地撫摸他的頭。
「等面試結束後,好好向他說聲謝謝吧。」
「⋯⋯⋯⋯」
「祐?」
「⋯⋯我⋯⋯我不行⋯⋯我好怕⋯⋯」
祐用力地拉著千世的白袍,以顫抖的嗓音說道:
「像他這麼好的人⋯⋯我好怕⋯⋯」
千世知道,祐現在一定流下了比剛才還要斗大的淚水。他顫抖的身形與哭嗓,讓懷裡這個原本就稚嫩的孩子顯得更加柔弱。
見祐如此徬徨的模樣,千世也無法勉強他要堅強,只能摟著他,讓他把心中的不安全數傾出。
※
這天是鹽見面試的日子。
他站在本部三十五樓的總司令辦公室前,緊張地吞下一口唾液。
接著他閉上眼睛,深呼吸後,下定決心似地睜開眼睛,抬起手,敲了敲辦公室厚重的木製大門。
「總司令,我是鹽見將弘。」
「進來吧。」
「是,打擾了。」
說完,鹽見轉動門把,打開門扉後,踏進室內。
一進辦公室,鹽見便看到狩刀坐在沙發上,他抬起手,示意鹽見可以坐在對面的沙發上。
「坐吧。」
「是。」
鹽見不疾不徐地挪動腳步,往沙發移動。
室內兩張沙發之間放著一個長形的木製矮桌當成茶几,上頭放著若干文件,以及兩杯茶杯和一套茶具。
鹽見再度默默嚥下一口唾液。
他坐下後,狩刀首先開口:
「那我們就開始吧。」
「是。」
鹽見繃緊神經看著狩刀,做足準備應對接下來的問題。
「你的志願是前鋒突擊隊的部隊長,理由是什麼?」
「是。我聽說千封即將晉升幹部,我希望能成為他的副官。」
「為什麼?」
「我這樣說可能很失禮⋯⋯因為我覺得他很欠揍。」
聽完鹽見這句話,狩刀首先愣了半晌,接著——
「呵⋯⋯哈哈哈哈哈哈哈!」
拍膝大笑。
「看不出來你這個人講話這麼直接⋯⋯噗嗤⋯⋯!」
「因為在這場面試中,如果不實話實說,就沒有意義了吧?」
鹽見接著認真地說出這句話,讓狩刀收起笑聲,以有些意外卻又釋懷的口吻說:
「沒錯,能主動說實話,也省得我費力氣去刺探。而一旦被我刺探出你別有心思,這場面試就會立刻結束。」
「我自覺騙不過總司令,也不想那麼做,所以僅限現在,就算再失禮的話我都會說,請你包涵。」
「這沒什麼。反正失禮的骯髒粗話,映良平時也沒少說,我不在乎。」
說完,狩刀拿起桌上的茶杯,啜飲一口。
「好了,你繼續說吧。光是『欠揍』兩個字,不能表達你真正的想法吧?」
鹽見點了點頭,再度開口:
「我不喜歡他那種橫衝直撞、輕視自己的作戰方式。我知道他應該有自己的想法或是重擔,讓他不得不這麼做。但如果是這樣,我願意替他分擔。畢竟我進月影是為了保護人,不是為了看別人去送死。而且我也不想一天到晚跟他爭吵。那太累了。」
「嗯,那小子的確就是愛亂來。可是照你剛才說的,想保護人又不見得要當部隊長,就算要當,也有其他兩個部隊可以選。我想知道你為什麼非他不可?你可別跟我說,你是想改善跟他之間這種累人的關係,才會選他。」
狩刀輕笑,而鹽見也不疾不徐地回答:
「也不完全是如此。我知道部隊中有人對他的態度不是很友善,我只是不希望讓那種人站在他旁邊,把他變得更欠揍,所以才想先下手為強。那一天⋯⋯我在任務後跟他大吵的那一天,發現其他人居然在一旁冷眼看待,甚至輕蔑地笑著⋯⋯」
回想起自己在受重傷之前,跟千封大肆爭吵的光景,就令他不寒而慄。
那個今年年僅十二歲的孩子在上一秒才剛單槍匹馬衝進一群拉比尼斯中,弄得滿身是傷,圍觀在一旁的人們卻只是冷眼看待,就算鹽見上前怒罵,他們也不以為意地笑著,就像在看一齣鬧劇一樣。
那是鹽見第一次覺得旁觀者的視線竟可以那麼冰冷。所有人就像戴著一副笑得詭譎的面具,讓他感到無比噁心。
「我那時候才知道,是我們讓他變成那樣的。所以我不想再當幫兇,我也希望能替他改變現狀,同時也替自己消除一個氣出病的因素。大概就是這樣。」
「呵⋯⋯你這個人還真有意思,居然不排斥他。」
關於鹽見口中所說的「不友善的人」,狩刀也心知肚明。就像雷帝招人怨那樣,千封和天夜也會因為那股異於常人的能力,有著扭曲的人際關係。有人佩服憧憬,有人選擇依賴,當然也有人將他們當成道具看待,或是群起排斥。只是不會像對待雷帝那樣,充滿負面偏激的厭惡。
因此當鹽見說千封「欠揍」時,儘管狩刀明白鹽見的為人,還是不免把他跟那些人聯想在一起。
「其實就像我剛才說的,我一開始很討厭他。每次看到他勉強自己,就會讓我清楚感覺到自己有多沒用,覺得很焦慮,很氣憤。但後來我才知道,那樣與其說是我討厭他,不如該說是討厭自己吧。前陣子,總司令你不是帶著朋友的孩子,被我發現嗎?」
「你說祐?」
「你離開之後,我們稍微聊了一下。他說他長大之後,也要加入月影。他這句話讓我一瞬間就像又身處在看著千封往前衝,自己卻什麼都不能幫他的情境,實在很不好受。我不想再繼續這麼沒用,所以才想成為部隊長。然後如果可以,我想把他們這些孩子全踢出戰場。」
語畢,狩刀又一愣一愣地看著鹽見,然後就像剛才那樣——
「噗呵⋯⋯呵呵呵呵⋯⋯!」
笑了出來。
不過他這次有笑得比較收斂了。
「你這個人真的很有趣⋯⋯呵呵呵⋯⋯!」
「呃⋯⋯請問這種理由⋯⋯會太荒唐嗎?」
「不會啊,我喜歡。小孩子就該做著美夢,我跟你的想法一樣。」
聽到狩刀和自己有相同的想法,鹽見不禁鬆了一口氣。
「千封在部隊裡的確老是樹敵,如果有像你這樣的人幫他,倒也是一件好事。」
談到這裡,狩刀對鹽見的評價似乎都很正向,但不知為何,現在卻把手放在嘴上,皺著眉沉思。
這樣的舉動,帶給鹽見一絲不安。
「嗯⋯⋯那你對雷帝有什麼想法?」
「雷帝?」
鹽見詫異地反問。
「千封和他走得很近,如果你成為副官,代表也要和他打交道。關於這點,你有什麼想法?」
「呃⋯⋯說實話,我是挺怕的。不過或許相處之後,會發現他的優點⋯⋯」
鹽見話還沒說完,狩刀便瞇起眼睛,笑著說:
「你心裡根本不這麼想吧?」
「啊⋯⋯」
剛剛才說會實話實說,現在卻馬上被狩刀抓到自己說謊,這讓鹽見尷尬不已。
「是的,很抱歉⋯⋯」
只要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狩刀和千封、天夜一樣,是站在袒護雷帝那方的人。狩刀知道,鹽見並不是有意欺騙,只是下意識迎合他,說出一個不會觸怒人的答案。
就算剛才把話說得那麼滿,狩刀畢竟是總司令,是上級。會刻意避開逆鱗,也是人之常情。因此狩刀對此並未有任何微詞。
「我知道,雷帝對你們來說,是個可怕的存在。我不會因為你現在說了什麼,就除去你的隊籍,這點你可以放心。」
但言下之意,代表會影響升遷。鹽見沒有笨到聽不出來。
即使如此,他還是只能實話實說。因為他很清楚狩刀識破謊言的能力非常高竿,連剛才那種無心的假話都能看破。
「你覺得雷帝可怕嗎?」
「是⋯⋯」
「說起來,你跟他接觸過嗎?」
「不,沒有。我一直是能不接觸就盡量不靠近。」
「這樣啊⋯⋯那麼回到我剛才的問題。」
狩刀再度拿起茶杯,啜飲一口後提問。
「當上部隊長之後,無論你願不願意,你都必須和他共事。你覺得呢?」
「⋯⋯如果是工作需要,我會盡力。只是⋯⋯」
「只是你沒有自信克服對雷帝的恐懼⋯⋯還有厭惡嗎?」
聽到狩刀把話說得這麼清楚,鹽見感覺到心跳漏了一拍。他抿了抿唇開口:
「是的⋯⋯其實我不懂總司令你為什麼要留著那麼不受控制的⋯⋯呃,抱歉,這不是我該過問的事。」
鹽見說到一半便伸手捂嘴,不再往下說。
「不,沒關係。你想成為部隊長,未來自然會接觸這些組織的核心事項,有疑問很正常,代表你有好好思考過這個職位該做些什麼,我會給你正面評價。」
「與其說是疑問⋯⋯其實我是擔心千封他們的安危。如你所說,他們走得很近,我很擔心哪天會出事⋯⋯」
「⋯⋯⋯⋯」
狩刀靜靜聽著鹽見所說的話,瞇起眼睛似乎在思索著什麼。他隨後拿起放在桌上的鹽見的簡歷和申請書端詳,兩人就這麼沉默了好一會兒。
「唉⋯⋯」
良久,狩刀嘆了一口氣。
「關於你的問題,我晚一點再回答你。」
說著,狩刀放下手中的文件。
「先說說我的結論吧。」
提到「結論」兩個字,鹽見的身體再度緊繃起來。
「我對你的志願動機沒有疑問,你也有足夠的能力勝任,但千封和雷帝有很多共同的作業,不只任務會合作,雙方私交也很深,所以接受雷帝是成為部隊長的必要條件。而且千封說了,他的副官交給雷帝決定。只要雷帝點頭,他就不會有意見。所以嚴格來說,你的主考官並不是我。」
「咦?」
狩刀說完,從沙發上站起。他走到門邊後,打開沉重的木門,側著身子對鹽見說:
「跟我來吧,我帶你去見雷帝。你能不能合格,到時候再說吧。」
一場面試突然產生這麼大幅度的變化,讓鹽見愣在原地,沒有任何動作。狩刀見狀,又補充了一句:
「或者你要現在拒絕也可以。」
「呃⋯⋯」
「畢竟我們沒有在申請條件上明述『接受雷帝』,你可以當作我們沒有盡到告知義務,直接結束這場面試。」
聽到「結束」兩個字,鹽見迅速回過神來。他將視線從狩刀身上往下移到自己的雙手,然後開始思考。
他回想著他剛才跟狩刀說的那些話,回想當初填申請單時的心境,回想促使自己做出這個決定的因素。
最後——
「不,我跟你走。請帶我去見雷帝。」
他站起來,以堅定的神情這麼說。
狩刀站在門邊看著他那張面容,想起去年祐說要加入月影時,也是這般堅定,不禁讓他閉上了眼睛,回顧當時的情景。
隨後,狩刀睜開眼睛,以一抹有些複雜的微笑說:
「那就走吧。」
就這樣,狩刀帶著鹽見,走在長廊上、進入電梯,然後往別的樓層移動。
兩人一路上都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走著,最後抵達醫療中心。
看到醫療中心時,鹽見還一臉困惑,心想怎麼會來這種地方?但看狩刀不斷往前走,為了避免跟丟,鹽見還是快步跟上。
「神野先生。」
這時千世走來打招呼。
鹽見覺得她看起來像是來迎接他們,有種久候多時的感覺。
狩刀看到千世,直接開口問:
「他在裡面嗎?」
「是的,這邊請。」
兩人各說了一句話後,千世便開始帶路。
路途中,千世察覺狩刀的表情不太對,因此小聲問道:
「怎麼了嗎?」
只見狩刀沒有移動視線看向千世,只是直盯著前方不遠處那扇房間的門,然後瞇起眼睛說:
「千世,做好最壞的打算。」
當千世聽見這句話,腦袋理解的瞬間,腳步頓了一下,差點整個人停下來。但她還是盡力假裝沒事,繼續走在狩刀身邊。
三個內心忐忑的人就這麼來到一個房間前。
這裡是千世用來幫祐做心理諮商的獨立房間,他今天正在裡面拼拼圖。
狩刀一站到門前,便不假思索,直接扭動門把開門。
門一打開,鹽見發現裡頭是個不大的空間,目測大約四坪左右。房間盡頭有一扇窗,右側牆邊有兩張沙發夾著一張四方形的矮桌,地上貼著木紋地板貼。是一個簡單、素雅的房間。
他們三人同時看見祐坐在地板上,專心思考地上那些拼圖該怎麼拼,並沒有注意到有人進來。
「祐。」
狩刀首先叫了一聲。
但祐沒有回應,反而發出「嗯——」的思索聲,眼睛也沒從拼圖移開。
狩刀看了,輕輕吐出一口氣,接著拿起散落在腳邊的一塊拼圖,蹲在祐的身邊,將自己的手伸進他的視野,在他面前拼下一塊拼圖。
祐這才有了反應。他隨即轉過頭。
「神野先生?」
看見狩刀後,他也連帶看見站在門口的兩個人。
「千世姊?還有鹽見先生?你們怎麼了?怎麼會一起來這裡?」
「你玩得很入迷嘛。」
狩刀一邊起身,一邊說著。
「神野先生,我跟你說,這個好難,每一塊都好像⋯⋯你剛才是怎麼看出來的啊?」
仔細一看,地上的拼圖並不是某種圖案或風景,而是色塊。因此無法從物體的輪廓判斷拼圖的正確位置。
「這個很簡單啊。我倒覺得你平常解魔術方塊的速度才不可思議。」
「魔術方塊很簡單啊,只要上下左右轉動就好了嘛。這個又不一樣⋯⋯」
見兩人一來一往談論著自己認為簡單的遊戲,鹽見整個人愣在門口。
「總司令,請問這是⋯⋯」
「鹽見,我重新向你介紹。」
因為他這聲提問,狩刀轉過身,以一副「順便」的調調,開口介紹身邊這名男孩,彷彿忘記他們還在面試一樣。
「他就是雷帝。」
聞言,鹽見眨了眨眼。
「⋯⋯什麼?」
「他是雷帝。」
狩刀這句話結束後,現場靜止了好幾秒,每個人都沒有動靜,彷彿連空氣都停止流動。
打破這個僵局的是——鹽見的驚呼。
「咦——————!」
「啊,你們正在面試嗎?」
因為他這聲驚呼,祐也恍然大悟。隨後自覺應該打個招呼,於是咧嘴一笑:
「請多指教。」
「呃⋯⋯?請多⋯⋯不對⋯⋯可是⋯⋯咦——?」
鹽見就像一個腦袋徹底打結的人,斷斷續續道出沒有實質意義的文字。
他的混亂持續了好一陣子,現場也沒有人打斷他的思緒,就這麼放任他吸收狩刀釋出的暴力資訊。
最後,他小心翼翼地開口確認:
「請問⋯⋯這是什麼玩笑嗎?」
「不是玩笑,也不是惡作劇。他是雷帝。我說完了。你還有什麼疑問嗎?」
鹽見原本還抱著一絲「這是狩刀的惡整手段」的想法,沒想到狩刀卻飛快斬斷他天真的臆測,不由分說以一句話將事實塞到他的眼前。這讓鹽見陷入短暫的恐慌中。
「當然有!這麼小的孩子怎麼⋯⋯而且我聽說雷帝平常關在牢裡,是隻兇猛的動物⋯⋯!」
「神野先生,用講的沒有說服力啦。」
這時祐跳出來,以言語表明他要直接執行某個動作,直接讓鹽見看見決定性的證據。
然而狩刀聽見這句話,馬上明白祐想做什麼,一改剛才從容的態度,首次展現了猶疑。
「⋯⋯這樣好嗎?」
「嗯,沒關係。」
祐一邊說,一邊從地上站起,露出帶著些許悲傷的微笑。
「因為⋯⋯這是必要的事情對吧?」
即使態度看起來平靜,狩刀依舊注意到祐的手正抓著自己的褲管,微微發出顫抖。
「嗯⋯⋯是啊。」
他垂下眼角,幽幽地說著。
他知道自己這樣是在勉強祐,他沒有等祐準備好,就將人往前推,強迫一個孩子面對才剛結痂的傷痛。
但狩刀也有自己的考量和用意。選在這個時機雖是下下策,卻也別無他法。祐的護衛計畫再不上軌道,除了有被外部組織盯上的危險,更要緊的是——祐會先在任務中把自己搞死。
因此即使看見祐已經怕得發抖,狩刀也沒有阻止他現在要做的事,只是忐忑地咬著牙,看著祐往後走到房間深處,轉身背對著身後的對外窗,並豎起左手的食指。
這一連串舉動,都讓鹽見摸不著頭緒。
而祐仿彿接收到鹽見的疑惑,開口向他解釋:
「畢竟要是害你們受傷就不好了。」
說完,祐緩緩發動能力,隨著頭髮和眼睛逐漸由褐色轉為蒼藍色,他的身體周圍也隨之佈滿電荷。電荷在碰撞之下發出雷光,最後匯集在左手指尖,發出亮度足以在所有人眼中留下殘影的強光。
「這樣⋯⋯應該夠清楚了吧?」
鹽見看見那道熟悉的蒼雷,有好一陣子因為震驚說不出話來。
展示完後,祐解除能力,恢復原本的樣貌。親眼看到這樣的轉變,鹽見這才首次把祐和雷帝劃上等號,但他的腦袋依舊很混亂,一臉難以置信。畢竟眼前的事實和他的認知實在相去甚遠。
「你真的是⋯⋯那個殘暴的雷帝?」
「⋯⋯就是我喔。」
當下,鹽見還是無法相信——不,應該說他無法接受。
因為他所認識的祐,是個有著燦爛笑容的善良孩子,他沒辦法、也不願把他跟威脅部隊安寧的狂暴份子聯想在一起。
鹽見看著祐,本想試著尋找兩者決定性的不同,予以反駁,卻意外看見那雙不斷顫抖的手。他這才發現,他忙著消化自己的震驚,竟完全沒注意到眼前這個幼小的孩子,臉上掛著一抹不安的微笑。
明明是為了不讓年幼的孩子上戰場,才選擇成為部隊長,現在卻依舊讓眼前的孩子勉強自己,體貼他這個沒用大人無法接受現實的心思。
鹽見想到此處,終於明白自己剛才對狩刀誇下的海口都只是嘴上說說,他的心根本沒有長進。
但他也不想繼續這麼窩囊下去,因此他收起所有震驚,定睛看著祐,然後慢慢往前走,在祐面前蹲下。
「鹽見⋯⋯先生?」
「我可以碰你嗎?」
「呃⋯⋯啊,可以⋯⋯」
面對鹽見突如其來的要求,祐吞吞吐吐地答應。鹽見聞言,伸出自己的手,輕輕牽起祐的左手,並握緊。
這樣的碰觸,讓鹽見想起他們初次見面時,祐遲疑著和他牽手的事。
當時的他,心裡在想什麼呢?
眼前這隻小手跟當時一樣,釋放著陣陣暖意。
「⋯⋯你的手好溫暖。」
「鹽見先生你的手卻很冰呢。」
「因為總司令說要帶我來見雷帝,我緊張死了。」
鹽見輕笑,試著讓自己回到正常的狀態。
「⋯⋯我果然⋯⋯很可怕嗎?」
「關於你的傳言,是挺可怕的。」
「那些⋯⋯大概有一半都是真的喔。」
「那麼另外一半呢?」
「⋯⋯⋯⋯」
祐沒有回答。鹽見看不出來他是不想回答、不能回答,還是不敢回答。
所以他決定開啟新的話題。
「你怎麼不告訴我,你就是雷帝?」
「因為⋯⋯這是規定。對不起,我不是故意不說的⋯⋯」
但才剛問出口,鹽見就察覺自己挑錯話題,而且問錯問題了。
看來他的心還是很慌。
「我才該道歉。對不起,是我問錯問題了,你別介意。」
「不會⋯⋯」
「你知道我正在進行部隊長的面試?」
很好。這個話題應該安全——鹽見在心裡肯定自己,藉此激勵自己。
「我知道。因為神野先生說過,時候到了,他會帶你來見我。」
「那麼我現在應該做什麼呢?」
「咦?」
「總司令說,我能不能當部隊長,必須經過你的同意。」
「我⋯⋯?」
祐隨著疑問,抬起頭看向狩刀。只見狩刀對著祐攤開手,示意由他自己做決定。
「所以我希望你能告訴我,我適不適合站在千封身邊,成為他的副官。」
「⋯⋯⋯⋯」
「還是你需要一段觀察期來評斷我這個人?」
祐頓了一會兒,最後搖搖頭。
「不⋯⋯我知道你,很早就知道了。」
「你知道⋯⋯我?」
「因為部隊裡,很少有人敢直接跟千封起衝突,鹽見先生你是第一個。而且你每次生氣的理由都跟我一樣。」
說到這裡,祐的笑容總算不再那麼不安,而是和平常一樣,充滿暖意的微笑。
「一樣?」
「你生氣的時候,都是千封做危險動作的時候。」
這對鹽見來說,是個出乎意料的答案,才剛止住的內心波瀾,現在又掀起一陣波紋。不同的是,這次沒有剛才那種不舒服的激昂感,而是圓滑、溫暖的喜悅。
「大家在任務時,對千封都是採放任政策,不然就是有所顧忌,不敢說出自己的意見。在這些人當中,只有你敢站在前頭臭罵他。因為有你,其他人才慢慢敢表達自己的意見,千封也終於開始注意到,會擔心他的人,不只千世姊一個。這是你的功勞。」
在祐說出這些話之前,他從未想過一個孩子——甚至是雷帝,居然會看得這麼透徹。
「所以如果你要當他的副官,我沒有意見。應該說,我很歡迎。千封需要像你這樣的人陪在身邊。」
因此鹽見完全可以欣然收下這個正面評價。
「謝謝你。」
「我也⋯⋯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可以啊,你說吧。」
「神野先生有跟你說,成為部隊長之後,就得跟雷帝打交道吧?」
「是啊。」
「鹽見先生⋯⋯你不在乎嗎?被我這樣的人肯定,對你來說意義大到需要道謝嗎?」
說著說著,祐的手又開始發抖。
鹽見看了看,隨後緩緩開口:
「那麼可以請你先消除我的幾個疑惑嗎?」
「咦⋯⋯好。」
祐眨了眨眼,雖不明白鹽見的用意,還是點頭說好。
「你為什麼總是不顧周圍的人,隨隨便便在近距離使用能力?難道傷害到人,你也覺得無所謂嗎?」
「因為我不會傷到別人。」
說完,祐立刻發動了能力。這讓抓著祐的手的鹽見著實嚇了一跳。
「你看,你握著我的手,可是沒有怎麼樣吧?」
經祐這麼一說,鹽見才回過神,察覺真的是如此。而且仔細一看,祐的頭髮和眼睛雖然已經變色,身體周遭卻沒有像剛才那樣,閃著蒼藍的雷光。
「對不起,嚇到你了。可是如果不這麼做,你恐怕不敢碰我⋯⋯」
祐有些愧疚地說著。
「其實這個狀態只是能力發動前的準備狀態。」
祐一邊說,一邊放開鹽見的手,並後退了一步。接著發出蒼雷。
「這個才是攻擊用的能力。請你別碰到,雖然很微弱,碰到還是會割出很深的傷痕。」
說完這些,祐很快解除能力。
「神野先生說,必須讓人不敢靠近雷帝,他知道我的準備狀態沒有殺傷力,所以要我在人前維持這樣。」
換句話說,那是假象。
鹽見聽了,實在訝異不已。
他不知道狩刀為什麼要如此要求祐,但馬上理解這件事代表什麼——這代表雷帝在外的種種舉動,很可能都是高層刻意製造出來的。
因此雷帝的真性情或許就跟他的真面目一樣,其實是眼前這麼柔弱的孩子嗎?
「你剛才問我,傷到人是不是覺得無所謂,其實⋯⋯我很害怕。我的能力的確傷了不少人,可是我不想要那樣⋯⋯所以才請神野先生和千封他們訓練我、陪我練習。我是因為有把握,也有他們的認可,才決定開始出任務。」
「可是⋯⋯那上週,你為什麼要攻擊自己人?」
「⋯⋯你說的人是青先生吧。」
說實話,鹽見並不知道被攻擊的人是誰。他只是聽說有這件事,再加上過往圍繞在雷帝身邊的傳言,才認定雷帝真的不受控制。
只見祐聽了鹽見的提問後,抬起自己的左手,慢慢拆開上頭的繃帶。
祐一邊拆繃帶,一邊開口:
「這個是前天出任務時,被侵蝕的傷口。本來縫了五針,侵蝕也深到骨頭表層。」
說完,祐將手臂伸到鹽見面前,讓他端詳。
鹽見看了,簡直不敢置信。
別說侵蝕了,傷口甚至已經拆線,只留下淡淡的痕跡。
「這⋯⋯」
「不知道為什麼,我的自癒能力比一般人好,也有辦法對抗侵蝕。千世姊說,這個本來要花三天中和,但我那天包紮吃藥之後,隔天就好了。之所以到現在還纏著繃帶,是因為我不想讓學校的同學發現我這麼奇怪。」
祐放下手臂,又繼續說:
「千世姊說過,千封和天夜對侵蝕的抵抗力也比一般人好,可能是因為能力的影響。所以我那時候才想,如果把微量的電流傳給青先生,他說不定可以得救。」
「得救?什麼意思⋯⋯?」
「——他在任務中受到嚴重的侵蝕。」
這時候,千世從旁插嘴說明,鹽見也就回頭看著她。
「因為傷在心臟一帶,講一句不中聽的話,就算帶回來了,我們也救不了他。」
「那他現在⋯⋯」
「現在情形也不是很樂觀,不過至少有得救的可能性了。」
聽完千世的解釋,鹽見又轉頭面對祐。
「所以你是為了救他⋯⋯為什麼?」
「為什麼⋯⋯?」
面對鹽見的疑問,祐眨了眨眼,歪著頭,不解地看著他,彷彿想不透他為什麼要問這種問題。
因為——
「因為我不希望他死掉啊。而且如果他死掉,會有人傷心難過吧?」
他的理由很單純,只是不希望有人死掉。
那是救人最稀鬆平常、毫無道理,同時也最容易被人遺忘的理由。
但鹽見卻被他的純粹弄得啞口無言。
「那麼⋯⋯」
他絞盡腦汁,想提出下一個問題。
「那麼你為什麼總是不聽命令,我行我素⋯⋯」
「——問得好,拜託你也說說他。」
這次換成狩刀插嘴了。
見狩刀也一起質疑他,祐變得有些畏縮,但他還是開口回答:
「因⋯⋯因為如果我不快一點,大家會被攻擊啊。」
「就算是這樣,你也該等我或是映良的命令。」
「可是⋯⋯」
「那我這麼說好了,要是為了救人,結果賠上你自己的小命,你也不在乎嗎?」
當這道問題擺在祐的眼前,他一反剛才流利的對答,思索了片刻。
最後——
「如果大家能因此得救,那也⋯⋯沒關係⋯⋯」
然而狩刀一聽到這個回答,瞬間砸嘴,他氣憤地跨步往前,咬牙切齒地朝祐走過去。
「臭小子,看樣子上次那一巴掌完全沒用啊。」
那猛烈的怒火和惱怒的表情,讓祐怕得縮瑟肩膀,頓時想起前陣子自己從戰場九死一生回來,結果挨了狩刀一巴掌的事。
千世見狀況不對,直接從後面拉住狩刀。
「神野先生,慢著!你想罵他或打他都等一下再說!」
「別攔我!這個臭小鬼根本什麼都不懂!」
沒錯,就是這一點。
狩刀之所以急著想落實祐的護衛計畫,就是因為祐比千封更不看重自己。
狩刀知道他的個性如此,是因為鷹森事件的影響,這點狩刀可以體諒。不過可以體諒,不代表他可以容忍。
「你該不會是覺得千封明明也一樣亂來,為什麼我卻總是針對你吧?你開什麼玩笑!千封至少會想著要回來見千世,你呢!你想過別人嗎!」
「神野先生⋯⋯!」
千世使盡全力抱著狩刀的腰,狩刀卻不斷扭動身體,一邊試圖甩開千世的手,一邊繼續大吼:
「你以為我把你送出去,是為了看你變成屍體回來嗎!你是想讓這裡幫你的所有人,還有同意讓你上戰場的家人都變成殺人兇手嗎!你知道你死了,有多少人會傷心難過,甚至因此自責嗎!」
「呃⋯⋯」
搬出了家人和同伴,似乎才迫使祐明白一件事——就算他不替自己想,也該替身邊的人想。
想到這一點,祐終於低下頭,陷入沉默。
狩刀見狀,怒氣這才消停大半,不再試圖擺脫千世的手,而是靜靜看著祐,等待他思考後得出的回答。
「⋯⋯這樣啊。」
隨後,祐悵然若失地開口。
「對不起,是我不好,我沒有顧慮到大家⋯⋯」
聽到這聲道歉,狩刀還以為自己成功矯正祐扭曲的觀念,沒想到——
祐抬起頭來,以堅定的眼神看向狩刀。
「既然這樣,我會變得更強。強到不會再讓大家擔心我的性命。」
此話一出,狩刀感覺到自己的腦袋空白了一瞬間,彷彿無法理解祐說出的話語,卻又明白到令他生厭。
經過大腦反芻後,他才了解一件事。那就是他根本沒有成功矯正到祐那顆冥頑不靈的腦袋。已經消停大半的怒氣此刻也沒有多餘的燃料能死灰復燃,狩刀就這麼無力地癱坐在沙發上。
「我是想叫你不要勉強自己,多依賴一下別人啊⋯⋯真是夠了⋯⋯」
他撫著頭,吐出傷透腦筋的言語,對無計可施的自己感到厭惡。
鹽見在一旁看著一切,覺得這一連串的震驚令他的思緒難以跟上,只能混亂地吸收眼前的資訊,並思索下一個問題。
沒錯,他對暴君雷帝有著堆積如山的疑問,就算雷帝的真面目是眼前的小男孩,這陣子他在戰場上感受到的林林總總,就是一切。
——明明應該是如此,但此刻,鹽見就像初次見到祐那天,看到他笑著說自己要加入月影時一樣,想說的話瞬間消失無蹤。
當鹽見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的嘴巴已經擅自動作。
「你⋯⋯為什麼要加入月影?」
他問出和當時一樣的問題。
而祐也一樣,筆直看著他開口——
「因為我想在這裡幫助人。」
說出和當時一樣的答案。
這一瞬間,鹽見感覺到自己的心終於真正接納祐剛才說出的那些話,終於打破自己心中塑造出的「雷帝形象」,並開始質疑自己過去在戰場上看到的一切,開始以眼前這名男孩為出發點,思考各式各樣的事。
然後,他想通了一件事。
「這樣啊⋯⋯那你跟我一樣呢。」
他拋開對雷帝的芥蒂,以釋懷的笑容面對祐。
這樣的反應,祐完全始料未及。
「你不怕我嗎⋯⋯?」
「一開始是很怕,可是我剛才知道了,雷帝和我是一樣的。難道不是嗎?」
這句話證明鹽見是在溝通之後,了解祐的為人,改變對雷帝的想法,才會說出的話語。
以言語讓他人明白自己沒有惡意——這種事祐在過去不知道已經失敗了多少次,讓他曾經以為溝通根本沒用,覺得人們只會相信自己眼裡所見。
然而現在卻有個人會好好聽自己說話,並接受自己的說詞。這讓祐的眼裡不自覺泛出淚水。
鹽見接著又開口:
「而且你也在害怕。」
他再次握緊祐的手。
「你怕我嗎?」
祐知道,要是現在做出肯定的回答,一定很失禮。就像自己不想被別人討厭一樣,別人想必也不想這麼赤裸裸地聽到自己其實讓人害怕。
但面對鹽見這麼誠實的人,難道說謊就不算失禮嗎?
兩種相反的思緒在腦中不斷交錯,幾經猶豫後,祐緩緩開口:
「⋯⋯嗯,我很怕你⋯⋯」
「為什麼?」
「⋯⋯溫柔的人⋯⋯都很可怕⋯⋯」
「你的意思是,你覺得我是一個溫柔的人?」
祐點了點頭代替回答。
「你能這麼想,我很高興⋯⋯可是你好像不喜歡這樣。我的溫柔對你來說,是一件壞事嗎?」
「⋯⋯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因為⋯⋯」
「因為?」
祐緊皺眉頭,不知是因為恐懼還是緊張,呼吸開始漸趨急促。
千世一看不對勁,就要上前阻止他們繼續談話——但才剛踏出一步,手就被坐在沙發上的狩刀抓住。
千世詫異地回頭,狩刀卻是搖搖頭,示意千世別去干擾。她只好止步,站在原地忐忑地看著祐和鹽見。
「因為⋯⋯每個溫柔的人都有自己想保護的對象⋯⋯」
良久,祐慢慢開口:
「知道我是雷帝後,為了保護他想保護的人,只能割捨我⋯⋯這是沒辦法的事⋯⋯」
「割捨⋯⋯?」
鹽見原本一時之間聽不懂祐想表達的意思,但仔細思考後,他發現祐口中說的,就是不久前的自己。
回想剛才跟狩刀面試時,鹽見曾提過,他害怕千封和雷帝走得太近,會因此受到傷害,並表現出「應該避免兩人有交集」的想法。
換言之,鹽見當時為了保護千封,選擇了切割雷帝。
明白了這點後,鹽見開口提問:
「所以你討厭溫柔的人嗎?」
祐聽了,搖搖頭。
「溫柔的人很好,我很喜歡。只是⋯⋯我好像不能跟溫柔的人在一起。要是跟我在一起⋯⋯就會受到傷害⋯⋯」
「⋯⋯⋯⋯」
鹽見不發一語,一臉認真地盯著祐,似乎在思考些什麼。
他不知道祐過去遇見什麼事,才會擁有這種想法,但是先不論祐是不是真的傷害到別人,鹽見看得出來——祐也同樣傷心難過。
眼前這個孩子處在一個惡性循環當中,重複著傷害別人與被人傷害。
想到此處,鹽見輕輕閉上眼睛,吸了一口氣,然後睜開眼睛說道:
「雷帝,這是我最後一個問題。」
沒有以名字稱呼,而是以組織的稱謂呼喚,代表他接下來是以組織的一員,正式提問。
「你會攻擊我,或是攻擊我想保護的人們嗎?」
聽見這道問題的瞬間,祐以為自己剛才所說的話,都沒能讓鹽見理解,原本只在眼眶裡打轉的淚水,就這麼一滴滴落下。
但他還是搖著頭說:
「我已經⋯⋯好好訓練過了⋯⋯因為我學會控制能力⋯⋯神野先生才會答應讓我執行任務,所以⋯⋯」
「嗯,是啊。」
鹽見握緊祐的手。
「那我還有什麼理由要怕你,甚至割捨你呢?」
「咦⋯⋯」
「所以你也不必怕我,即使我是溫柔的人⋯⋯不對。」說到一半,鹽見突然改口:「如果你希望,我願意成為一個殘忍的人。」
因為這句話,祐整個人愣在原地,睜大了滿是淚水的眼睛,看著鹽見。
儘管視野一片模糊,鹽見的溫柔的嗓音和手上的暖意,不斷刺激著祐的感官,讓他知道眼前這個人是真的接納了自己。
祐覺得自己的胸口彷彿被什麼東西掐住,發出陣陣鈍痛,眼眶也越來越痠疼,刺激出更多的淚水。
「嗚⋯⋯」
這些難受的感覺和喜悅、徬徨、安心等情緒交雜在一起,他再也忍受不住,不禁放聲大哭。
「哇啊啊啊啊啊⋯⋯!」
這突如其來的反應,嚇得鹽見慌了手腳。
「咦?咦?什麼?怎麼了?」
「對不起⋯⋯我⋯⋯一直想跟你道歉⋯⋯」
「道、道歉?」
「因為我之前說了那種話,害你很在意我要⋯⋯加入月影⋯⋯可是我很高興⋯⋯因為你說你會幫我保護⋯⋯我真的⋯⋯覺得很高興⋯⋯嗚⋯⋯!」
祐收回自己的手,胡亂擦著眼周和臉上的淚水,哭哭啼啼地吼出最讓他心痛的事。
「我以為⋯⋯不會再有人對我說那種話了⋯⋯!」
鹽見看祐的淚水完全潰堤,原本慌張地想安撫祐,卻不知道該從何下手,只能不斷上下左右揮舞著自己的手。
「沒、沒關係!你不用跟我道歉,你沒做錯事啊,先別哭——」
他的話還沒說完,一道突兀的聲音隨著開門聲傳進室內。
「喂,祐,你要不要跟我們出去⋯⋯」
千封和天夜開門走進來,但話才說到一半,就被室內的光景堵住嘴巴。
哭泣的祐。散亂在地上的繃帶。蹲在祐面前的鹽見。
這些線索雖然片段,卻足以讓千封斷了理智線。
「又是你⋯⋯離祐遠一點!」
千封抓緊手上的炎獄,直接發動能力,將火焰纏繞在未出鞘的刀身上,就這麼往鹽見衝過去。
「千封,等一下!」
儘管狩刀想出手阻止,坐在沙發上的他卻早已慢了一拍,只能看著千封往前衝。
鹽見看著千封舉起炎獄,自知已經來不及閃避,於是反射性閉上眼睛。
「不可以!」
此時祐從鹽見身後衝出來,張開雙手保護鹽見。
「呃⋯⋯!」
看到祐突然竄出來,千封急忙停止能力,卻停不了已經往下揮的刀。就在千封想盡辦法收回力道時,室內吹起一陣不自然的狂風,而且全部往千封撲去。
「唔噢!」
千封就這麼被強風颳退,整個人往後翻滾。
「痛死了⋯⋯!喂!你搞什麼鬼啊!」
「搞鬼的人是你,白痴!我是在幫祐!」
原來是手上拿著弓袋的天夜發動了能力,及時阻止千封的攻擊。
「祐,你快離開他!你放心,我會教訓他!」
天夜說完,室內又颳起一陣風
「不行!你們快住手!事情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祐,你快點讓開!」
「我不要!你們不可以傷害鹽見先生!」
「那他就可以傷害你嗎!」
好不容易從地上爬起來的千封重新加入戰局,跟著天夜大吼。
見事態越來越失控,祐只好使出全身的力量大吼,希望千封和天夜可以聽進他說的話。
「他沒有傷害我!他說雷帝和他沒有不同!」
這句話似乎有效果。天夜掀起的風停止了。
原本還劍拔駑張的那兩個人,就像定格了一樣,握著各自的武器,呆站在原地,並發出呆滯的聲音。
「⋯⋯啥?」
這時候狩刀氣急敗壞地衝上前,舉起手就往千封和天夜兩人的腦門捶過去。
「給我冷靜一點,兩個小笨蛋!」
「痛!」
「痛死了,你搞什麼鬼啊!」
知道他們停止了攻擊,祐急忙回過頭,查看鹽見有沒有怎麼樣。
「對不起,鹽見先生,你沒受傷吧?」
「啊⋯⋯嗯,我沒事。不過嚇死我了⋯⋯」
「你們快點過來道歉!」
確認鹽見平安無事後,祐以彷彿被鬼怪附身的可怕面容回頭,要求千封和天夜道歉。
兩人見狀,也不敢違逆祐,只能縮起肩膀,愧疚地低著頭開口:
「對不起⋯⋯」
「抱歉啦⋯⋯」
兩人道歉後,祐還是繼續賠罪。
「鹽見先生,真的很對不起。請你不要討厭千封和天夜!不好的人是我,所以拜託你,不要怪他們⋯⋯!」
「不,沒有關係啦,反正我沒怎麼樣嘛。你別再道歉了。」
儘管鹽見對祐口中說的「不好的人是我」心存疑惑,也沒有當場提出,只想快點讓他停止道歉,沒想到祐接下來說出了更令他錯愕的話語。
「不行,是我害事情變成這樣⋯⋯拜託你,鹽見先生,你可以討厭我,可是千萬不要討厭千封和天夜!拜託你⋯⋯!」
鹽見聽完這番話,再也按捺不住,他粗魯地捧起祐的臉龐,以行動要求祐正視他。
「別再道歉了!你沒有做錯任何事,別用這種方式傷害自己!」
祐詫異地看著鹽見,噙在眼眶的淚水也跟著靜靜落下,劃過臉頰,落入鹽見的掌心。
「可是⋯⋯因為⋯⋯!」
見祐依舊繃緊著神經,逼迫自己和鹽見劃清界線,千世這才上前,她輕輕將雙手放在祐的肩膀上安撫。鹽見看了,也順勢放開自己的手,交給千世處理。接著千世溫柔地問:
「祐,你不是有別句話想對他說嗎?」
「可是⋯⋯可是⋯⋯」
「祐,你好好看著他。你應該明白才對。」
千世按著祐的肩膀,要求祐往前看、仔細看著鹽見。
「嗚⋯⋯」
祐戰戰兢兢地挪動視線,看著鹽見。
他知道。
他其實都知道。
鹽見是個溫柔的好人。是個誠實、正直的好人。是個連他這種怪物都能包容的好人。
所以或許他只是害怕。
當他現在敞開心門,接受這個人後,會不會有一天,又得面臨被人推開的傷痛?
可是——
「⋯⋯啊⋯⋯嗚⋯⋯」
可是如果這個世界還允許他撒嬌,至少有一句話,他必須告訴鹽見。
無關未來鹽見是否會把他推開,至少——至少現在,在這個當下,他必須把自己的心意告訴鹽見。
隨著一滴淚水劃過臉龐,祐也緊張地抓著自己的衣襬,嘴巴開闔了好幾次,最後終於發出聲音:
「謝⋯⋯謝你⋯⋯」
這道聲音非常微弱,而且含糊。
但鹽見聽得很清楚。
那是眼前的孩子用盡全力想表達出的感謝。
「真的⋯⋯很謝謝你⋯⋯!」
不知是為了表達感謝之情,還是不想被人看見自己哭得這麼淒慘,祐低著頭,緊閉雙眼,擠出了更多淚水。
看他的淚水還沒有消停的跡象,鹽見急急忙忙又開始安慰:
「好、好了,我真的不介意,所以你別再哭了,不然你會變成木乃伊喔?」
「嗚哇啊啊啊!」
「咦咦咦!怎麼哭得更厲害了?我說錯了什麼嗎?啊啊⋯⋯你別哭了⋯⋯!」
本來是為了緩和氣氛,才詼諧地說出「木乃伊」這個詞,沒想到祐卻因為感受到他釋出的滿滿溫柔,又哭成淚人兒。
這說不定是鹽見第一次知道,自己實在很不會安慰別人。而且說了越多話,眼前的男孩就哭得越厲害,這樣實在讓人很灰心,也很不知所措。因此他只能慌張地擺動雙手,不知該如何是好。
千世見兩人如此笨拙的模樣,不禁苦笑。
「對不起,因為他這段時間一直很不安。」
「咦?」
「他很害怕跟你坦白這一切。」
千世說完,慢慢轉過祐的身體,讓他面對自己,然後緩緩伸手環抱他。
「好了,沒事了。」千世一邊說,一邊搓著祐的背。「對不起,讓你這麼害怕。已經沒事了喔,祐。」
※
「這是最終審查?」
當場面稍微冷靜,天夜雙手交叉在胸前,不悅地靠在牆上,對狩刀提出疑問。狩刀也沒好氣地回答:
「對啦。」
一聽到這個肯定的答案,千封馬上大吼:
「什麼!那你怎麼沒通知我啊!」
「要是說了,你們會吵著要在場旁觀吧?然後就會發生像剛才那樣的事啊。」
雖然提問的是千封,狩刀卻知道天夜也有相同的疑問,因此才會說「你們」。
如此洞悉他人的心情,甚至做出準確的推測,實在讓天夜感到萬分不爽。所以他一句話也不說,只是靠著牆擺臭臉。
狩刀又接著說:
「而且你們還會一個勁亂瞪人,根本沒辦法公正地審查。通知你們只會帶來麻煩。」
「你說什麼!」
「好了,不要叫,吵死了。」狩刀用單手按住耳朵,繼續開口:「你跟天夜來這裡幹嘛?」
「我們要出去買東西吃啦,想說找祐一起出去透氣。」
「嗯——⋯⋯」
聽了千封和天夜的來意後,狩刀一手撫著下巴,發出思索的聲音。
隨後,他看向祐。
「祐,你還有什麼想說的話嗎?」
「咦⋯⋯」
聽到自己突然被點名,祐一邊狼狽地擦著滿臉的淚水和鼻涕,一邊發出疑惑。接著開始思考。
「呃⋯⋯應該是⋯⋯沒有。」
「那你呢?還有什麼問題要問嗎?」
狩刀又轉頭詢問鹽見。只見鹽見愣在原地,眨了眨眼。
「請問⋯⋯最終審查是什麼意思?」
「好,意思就是沒別的問題是吧。」
面對這個標準的答非所問,鹽見的錯愕越發深邃而且強烈。
「這件事我跟你慢慢談就行了,如果你沒有問題要問祐⋯⋯」
說著說著,狩刀再度轉頭。
「祐,你想出去就出去吧,順便放鬆一下也好,接下來交給我吧。」
「呃⋯⋯可是⋯⋯」
「我會叫鹽見在這裡等你回來啦,你想再跟他多聊幾句對吧?」
狩刀一眼看穿祐的心思,表明自己會把人留下來,要他不必擔心。
祐聽了,這才開心地笑了。
「好!」
他就像放下了心中的大石頭,以輕快的腳步跟著千封和天夜來到房間的門口。
這時候,他彷彿想到了什麼,又回頭對狩刀說:
「那個⋯⋯神野先生。」
「還有什麼事嗎?」
「我剛才⋯⋯很抱歉。我會好好反省。」
他指的應該是剛才那句讓狩刀大發雷霆的話吧。
「還有謝謝你,我很慶幸自己來到這個地方。雖然我很害怕,可是鹽見先生一定也一樣害怕。我不能單方面要求別人接受我,自己卻什麼都不做,對嗎?」
「⋯⋯我倒覺得你不用再努力做什麼,乖乖讓我們幫忙就行了。」
狩刀放棄似地開口。他今天已經無力矯正這個固執的孩子了。
沒想到祐無視狩刀心力交瘁的話語,以燦爛的笑容開口:
「反正接下來,我會加油的!」
說完,他便離開了。
祐離開之後——
「⋯⋯啊啊啊⋯⋯!煩死了!我上次覺得這麼無力,應該是對付千封離開研究所之後的後遺症的時候吧?當初跟天夜接觸的時候也是,他們三個小鬼真的是很會挑戰我的極限⋯⋯」
狩刀自暴自棄地用手胡亂攪著自己的頭髮,厭煩地說著。
千世看了,又是一陣苦笑。
「不過這麼坦率跟你道謝的人,祐是第一個吧?」
「⋯⋯受不了,講話也不知道害臊⋯⋯」
經千世這麼一提,狩刀才發覺這是第一次有人跟自己道謝,彆扭地撇過頭,刻意錯開千世的視線,讓千世只覺好笑。
「祐是個好孩子嘛。」
說著說著,千世也往門口走去。
「你們還會談一陣子吧?我去幫你們泡茶。」
「麻煩妳了。」
狩刀重整心情,目送千世出去後,再度看向鹽見。
「好了,你坐吧。」
在狩刀的催促之下,鹽見挪動腳步,坐上與狩刀隔著一張茶几的右側沙發。
「我先說結論吧。你合格了,升部隊長的事沒問題。」
「咦?真、真的嗎?這麼簡單就⋯⋯」
「能惹哭雷帝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喔。」
狩刀輕笑一聲,又繼續說:
「而且所有申請的人當中,只有你通過第一階段的篩選,所以除了你,也沒有其他候補人選了。」
「關於這個『審查』⋯⋯這是什麼意思?」
「其實呢,選部隊長算是幌子⋯⋯嗯⋯⋯好像也不能這麼說,就制度上來說,的確是需要有人擔任幹部的副官。我只是順便拿來編制護衛小組而已。」
「護衛⋯⋯小組?」
「接下來我要說的事,請你和部隊長的工作分開考慮,因為這會加重你的工作量。你可以聽完之後,再決定要不要接受。」
「呃⋯⋯好的。」
就這樣,狩刀開始說明護衛小組的宗旨和工作內容。
「⋯⋯大概就是這樣。」
約莫二十分鐘後,狩刀結束了說明。他拿起稍早千世送進來的茶,啜飲一口,然後又繼續說:
「這不是部隊長非得做的工作,所以你可以回絕。只不過,成為部隊長的先決條件,是要能接受雷帝的存在,所以這陣子我才會讓祐出現在你身邊,讓你慢慢認識他。」
「原來是這樣⋯⋯」
鹽見回想起這段時間跟祐的相處,一想到一切都是狩刀經過計算的結果,他不禁覺得眼前這個人真的是心思縝密,而且做事大膽。
「總之你剛才已經通過這個先決條件,因此就算你回絕護衛的工作,也不會影響你的升遷,這點可以放心。」
「原來如此⋯⋯那麼萬一我不如預期,非常排斥雷帝,請問你們打算怎麼辦?」
「嗯?」
面對鹽見這道問題,狩刀出乎意料地回給他一個問號。
「我只是覺得你們怎麼敢進行這種賭局?我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而且排斥這件事,難保不會告訴其他隊員,到時候你們要怎麼處置我?」
「嗯⋯⋯這我倒是沒認真想過。」
狩刀把手放在下顎,發出思索聲。他這樣的反應,鹽見真的是始料未及。不知該說狩刀對待這項秘密是隨便還是嚴謹。
「這個嘛⋯⋯如果你無法接受,我大概也不能怎麼樣。」
「那麼雷帝的秘密該怎麼辦?」
「不過我有你不會說出去的把握。」
狩刀一邊說,一邊露出堅定的微笑。看得出來狩刀對自己的推測很有信心。
「我們這個審查機制看似隨便,其實該看的都看得很清楚。你會不會接受雷帝確實是未知數,但我和千世都相信你的為人,所以我們不怕你洩漏秘密,我們怕的⋯⋯一直都是你面對雷帝會是什麼反應。」
「⋯⋯⋯⋯」
「你是個好人,但就是因為人太好,我和千世都無法預測你會不會為了千封,推開雷帝。」
狩刀說出這句話後,鹽見這才想通狩刀剛才在總司令室,為何會那般滿是顧慮的模樣。
「那孩子在來到月影之前,就因為能力飽受傷害,導致他變得很膽小。不管他的個性多麼溫柔體貼,一扯到能力,就沒有人願意聽他說話。」
「既然這樣,為什麼還要他扮演暴君⋯⋯啊⋯⋯」
話還沒說完,鹽見便自行想出答案了。
「是為了保護他嗎?避免被總司令你剛才說的人擄走⋯⋯」
「畢竟想拿他們去做研究的組織實在太多了。」
狩刀聳了聳肩,肯定鹽見的推測。
「而且就算我們的防衛網再嚴密,也無法保證永遠都會沒事。既然這樣,朔造出一個讓別人不敢出手的猛獸,也算是一種方法。」
「所以他⋯⋯」
「是啊,這些事他都明白。當然,我們也有取得監護人的同意。」
「這樣啊⋯⋯」
「聽起來很不是滋味吧?他明明渴望別人接納自己,卻還是為了大局,同意這種把自己推出人群的下下策。」
聽了狩刀的話,鹽見又想起剛才祐哭泣的模樣,接著說出一句辛辣的言語:
「應該說,是這個下下策給了他逃避的空間吧?」
這句話就像戳到了痛處,在瞬間堵住了狩刀的嘴。隨後,狩刀又滿意地笑道:
「你說的沒錯。他可能也覺得鬆了一口氣吧,這樣就不必面對殘酷的人際關係。是我把這個逃避的藉口交給他的。」
若說當初狩刀沒發現這點,那就是騙人的。
他很清楚這麼做,會對祐造成什麼影響。說這種話可能像在逃避責任,但狩刀認為當初在這件事上,祐確實需要一個逃避的藉口。為了讓那顆嚴重受創的心慢慢恢復,那孩子需要時間——一段培養日後面重新對傷痛的堅強的時間。
所以狩刀才會做出選擇,然後又在這種時候要祐重新面對。
「總之這件事你好好考慮吧,不用現在回答我沒關係。」
「不,我願意做。」
「⋯⋯你真的不再考慮一下?」
看到鹽見這麼乾脆,狩刀心中的詫異全表露無遺。
鹽見看了,露出釋懷的笑容。
「因為那孩子需要幫助吧?我願意成為他的同伴。」
「你這麼乾脆,反倒讓我懷疑你是外部組織的爪牙。」
「負責查明這件事,是總司令你的工作,跟我要不要答應無關吧?」
面對狩刀有意無意的試探,鹽見卻是輕描淡寫地反擊。這樣的回答,似乎讓狩刀很是滿意。畢竟關於鹽見這個人的底細,狩刀已經動用自己能用的方法調查過,他很清楚鹽見和那些骯髒的組織沒有瓜葛。同時,這句回答更顯現出鹽見不需證明自己,也會是清白的自信。是個滿分的回答。
「是嗎⋯⋯」
只見狩刀低頭笑了笑,接著抬起頭來。
「謝謝你了。雖然你是千封的副官,但麻煩你也管管那個死小鬼。畢竟雷帝的副官沒那麼好找。」
「那麼總司令⋯⋯」
「怎樣?」
「請你把祐的事情完整告訴我吧。我可不想再被我未來的直屬上司瞪,或是拿刀砍了。」
聽完鹽見提出的要求,狩刀先是愣在原地,接著——
「噗⋯⋯哈哈哈哈!」
發出大笑。
「呵呵⋯⋯那倒是。不過抱歉了,他的一切情報是禁止事項,我不能告訴你。」
「什⋯⋯」
聽見如此荒謬的回答,鹽見忍不住發出一聲驚呼,並以抗議的眼神直盯著狩刀。
要求人家保護他,卻不開示情報,這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吧——鹽見在心中想道。
而他的心思,也早已被狩刀看穿。
只見狩刀瞇起眼睛,不懷好意地這麼問:
「你現在是不是想反悔了?」
「⋯⋯現在來得及反悔嗎?」
「當然來不及,你已經坐上我這艘賊船了。」
「⋯⋯⋯⋯」
「好啦好啦,我說認真的。」
狩刀察覺鹽見的眼神已經完全發直,這才收起玩心,認真面對他的問題。
「我是真的不能告訴你,而且也不想隨便揭開別人的傷疤,所以我建議你直接去問本人。」
「呃⋯⋯可以嗎?」
難道不會在詢問的過程中踩到地雷,就這麼粉身碎骨?
「可以。應該說,直接問本人,才是了解他最好的方式吧?」
「這⋯⋯是這樣沒錯。可是⋯⋯」
「如果你是顧慮千封,其實只要避開鷹森相關的話題,他應該就不會發火了。」
「鷹森?是那個雷帝的⋯⋯」
這句話又說到一半就停止了。
經過剛才那段詰問,鹽見已經知道,他不能輕信組織和傳言對雷帝的描述。
狩刀看他似乎也察覺了,因此代替他開口:
「其實他是那個事件的倖存者。」
因為這句話,鹽見發出不成聲的驚愕。
他從未想過,自己認知中的兇手,其實竟是被害者。
「我只能說這麼多。不過只要透露這點資訊,你就能明白為什麼要避開這個話題了吧?」
「是⋯⋯」
如果雷帝其實不是兇手,而是被害者,那麼不難想像那件慘劇對他幼小的心靈會有什麼影響。
看來真的要慎選話題了——鹽見悄悄想道。
而狩刀彷彿又洞悉了鹽見的心聲,接著又說:
「我勸你真的要小心喔。千封他什麼不會,就最會看祐的臉色。你要是講錯話,他真的會一刀砍了你。」
「總司令⋯⋯」
知道自己接下的工作比想像中血汗而且危險,鹽見不禁發出求救聲——雖然聽在狩刀耳裡,比較像牢騷——
不過狩刀沒有理會他,逕自往下說:
「至於天夜嘛,他看起來是沒有千封那麼狠,不過人家都說『平常不生氣的人,生起氣來最可怕』,所以你也要小心,別惹到天夜喔。祐的事情可是他的大地雷。」
「總司令⋯⋯!」
儘管鹽見又喊了一聲,狩刀依舊沒有理會,逕自喝著千世端進來的茶,就這麼結束話題。
隔天,鹽見成為前鋒突擊隊的部隊長一事,就大大地貼在月影的公告欄上,同時公文也傳遍各單位,也登在所有電子公告上。
鹽見看著那些公告,內心頓時複雜地交織著不安、後悔、麻煩⋯⋯等沉重的心情。
然而他的表情,卻顯露著一份難以言喻的踏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