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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2-13
倪樂每一個上學的清晨,都會在公車亭遇見奧傑。

他們會坐在同樣的位置,有時閒聊,有時不一定對話。國中三年級是應考生的關鍵,倪樂在等候公車時總在默背英文單字,或複習數學公式。她沒有問過為什麼奧傑會在這個時間點出現,既然對方沒打擾她唸書,她也就不介意他存在。

奧傑會在與她並肩時,由包包裡抽出幾本書閱讀,或拿出冊子作畫,晨光照亮他的髮,那一年他清爽的短髮染成了亞麻色,倪樂覺得這樣的髮色給人不良的印象。

「你為什麼把頭髮染成這樣?」

一天清早,倪樂闔上腿上的教科書,在同樣的候車亭下問了出口。

奧傑不解,同樣闔上了書。「染成這樣?」

「染成這樣通常都是不良少年。」

「我發現妳這人的既定印象還滿老派的。」

倪樂沒有反駁,兀自說道:「雖然你觀念有點奇怪,但我覺得你不是不良的人。」

「那真是謝謝妳了。」奧傑慵懶地笑了。

倪樂發現自己並不討厭他這樣的態度,那好像一切世事觀感都與他無關的豁達,讓倪樂由衷欽佩。

「我還滿喜歡你的。」倪樂脫口而出,卻沒有失言的慌亂,反倒是一副說著再合理不過的事、那樣坦然的眼神。她直視著有些愣怔的奧傑,不疾不徐地說道:「不是愛情方面的喜歡,我喜歡的是你對一切都不往心裡去的態度。」

她望向前方馬路分隔島上的路燈,由下而上,緩慢地看到了頂端。她微仰著腦袋,目光停留在那未亮起的燈泡上。

她說起了那些出現在她生命裡,又匆匆消失的人。

「我身邊的人總是忍受不了我說的話,所以他們會一個一個離開。」倪樂毫無表情地說著,彷彿說的不是她自己。她看著遙遠的路燈,淡粉色的脣瓣吐出的語氣平淡。「我一直想做個知道怎麼說話的人,但是目標老是距離我很遠。就像我往前一步,目標就會往後一步。」

「為什麼?」

「因為我學不好說謊。」倪樂圓滾的雙眼瞅向奧傑。「直言不諱是好聽的說法,真要形容我,就是往人痛處扎。」

「所以我說的是,妳為什麼不懂說謊。」奧傑認真地注視她,將她從左至右看過一遍。「妳看起來很聰明啊。」

他認真的模樣讓倪樂禁不住笑出聲。

「我知道,我也很困擾。可能就像你學不好怎麼談感情一樣。」

「是嗎?」奧傑往旁望去,神情像在思索些什麼,過會兒重新望回倪樂。「但我沒覺得不好。」

他爽朗地笑。

他說。

「如果妳說了別人喜歡聽的謊話,妳覺得好?」

倪樂望著他澄澈的淺色雙眼,搖了搖頭。

「不好。」

「那妳為什麼一定要自己學會說謊?」

「因為這樣別人會覺得比較好過。」

「妳為什麼要幫別人覺得好過?」

奧傑這一問,竟問得倪樂說不出話。

她睜著大眼望著奧傑滿面笑意,公車進站時,她聽見奧傑帶笑的聲音。

「妳真奇怪。」



高中三年級的時候,倪樂坐在教室裡,用立可白在自己的課桌上塗鴉。她畫了一只體態豐腴的水獺,牠小小的雙手交握在胸前,站在湖邊。在臺上年邁教師的講課聲中,她歪著頭,專注地審視起那隻水獺,覺得牠在湖邊應該會遇見些什麼,就像她在公車候車亭時一樣。於是,她在課桌上又畫了一只脖子細長的鵝。



在森林深處的湖畔 有一隻水獺站在高高的木堆上

路過的鵝問 你怎麼不下水

水獺說 我怕水

水獺坦承時以為會聽見鵝的嘲笑

像是森林裡 牠所遇見的每一隻動物 但是鵝沒有笑

鵝說 那麼你為什麼站在水邊 你喜歡游泳嗎

水獺搖搖頭

牠說 我最討厭游泳了 可是我想要克服恐懼 我想下水

為什麼

因為水獺不會游泳很丟臉

鵝聽著笑了 水獺覺得牠很沒有禮貌

你怎麼笑我 水獺氣呼呼地指責 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不是的 鵝說 我只是笑你搞錯了

搞錯了?

是呀 你想克服恐懼並不是因為你想下水 鵝說

你是因為別人想要你下水 所以

親愛的水獺 我問的是 你喜歡游泳嗎

水獺聽完不說話 鵝又說

如果你不喜歡游泳 那麼你

為什麼要幫別人游泳呢



當倪樂完成塗鴉,一隻手在課桌上揮著風、讓立可白快速風乾時,她接到了一封奧傑的簡訊。

手機螢幕跳出一行字:救我,仁樓花圃,現在!

她看著不禁笑出聲來。

這是她生平第二次接到奧傑的求救,第一次他傳訊息要她打電話給他,電話一接通他就把她給說成他媽,倪樂半句話都沒來得及說,對方在電話裡急匆匆的說我這就回去吃飯,電話就斷了。

斷線以前,倪樂還聽見電話那頭隱約的女聲說著這麼早嗎──那拖長的尾音略帶撒嬌的味道,她就立刻明白這是什麼狀況。

於是這會兒,十八歲的倪樂很清楚自己要是什麼角色。

鐘聲響起,廣播傳來一貫的音樂,提醒學生午間打掃時間到了。

臺上的老師喊了下課,學生紛紛起立準備打掃,倪樂也不例外的走到教室後方拿起掃把,走出教室。

冬日暖陽底下,她走到了負責的外掃區卻沒有停下,筆直地往前走向西側的仁樓。

她緩著步伐繞著建築物外牆,果真在靠近後門的轉角,聽見牆面另一側傳來相當激烈的爭論。

「我不需要你的關心!」

「那妳到底要什麼?」

「我要你愛我!」

那樣撕心裂肺的女性嗓音迴盪在冰涼的空氣裡,讓一身黑白制服的倪樂無聲嘆息。她扣上了第一顆鈕扣,將白色襯衫紮進黑色制服裙,並且整理了自己尚未染燙過的黑色長髮,確認自己一身乖乖牌模樣,這才走出轉角。

她看見站在花圃裡的奧傑,以及奧傑面前淚流滿面的女子。

奧傑早已將頭髮染黑,身穿乾淨的卡其套裝,襯衫與長褲熨燙得整齊俐落,更顯得面前的女子狼狽不堪。

頭髮散亂的女子一看見倪樂,旋即撇過頭,雙手輪流抹去臉上四散的淚。她清了清嗓子,回過頭時露出嚴肅的表情。

「這位同學,現在是打掃時間,妳為什麼在這?」女子皺緊眉頭,語氣責怪,輕盈的妝容並未被淚水糊花,可濃重的鼻音與哭啞的嗓子仍然洩漏了她痛哭過的痕跡。她試圖鎮定,指著倪樂手上的掃把。「這棟是教師辦公大樓,學生不用來打掃的。妳幾年級了,不知道嗎?」

「報告老師,很抱歉,但我是來找奧傑老師的。」這一年倪樂對於說謊仍舊不熟練,於是她低下了眉眼,努力讓自己的演技好一些。「真的有很重要的急事,是有關我爸媽的事。我剛剛接到消息,所以想馬上和老師商量。」

「什麼事?又是之前的問題嗎?」奧傑演技老練地接了話,蹙起濃眉露出滿是擔憂的神色,隨而向一旁的女子道歉:「抱歉,我們的事之後再談。這是我班上的學生,我得處理一下。」

女子聽事情攸關學生家長,奧傑又是一副憂忡的模樣,只得勉強軟下態度。

「原來是這樣。」女子上前拍了拍倪樂的肩,隨後轉而附上奧傑的耳。「我先回辦公室,我們下班再談。」

「好。」奧傑點點頭,給了對方一個無可挑剔的微笑。

待女子走入大樓,消失在視線範圍,倪樂便歪頭打量起奧傑。

看見倪樂的眼神,奧傑笑道:「怎麼了,怎麼那樣看我?」

「剛才那是和你同期的實習老師對嗎?」

「是啊。」

「和你同歲?」

「對。」

「交往多久了?」

「半年。」

「為什麼吵成那樣?」

「她希望我從實習老師升上正式教師後就結婚。」

「你不要嗎?」

「為什麼要?」奧傑的語氣聽上去竟理所當然。「我本來就沒打算結婚。」

「沒打算結婚,還和人交往,這不是相當沒有禮貌嗎?」

倪樂不假思索的一番話,讓奧傑反射性地笑了。

「交往和結婚是兩回事,為什麼大家都要理所當然的把它想在一塊,妳不覺得連問都沒問就幫對方決定要和自己結婚,也相當沒有禮貌嗎?」

倪樂聽著竟感到佩服,這世上還有這麼個外星人啊。

她搖搖頭,脣瓣勾起無奈的弧。「給不起人家未來,怎麼好意思談交往?你怎麼就是學不會當個正常人呢?」

奧傑低下眸子笑開了嘴。

「妳倒是有進步。」

「什麼?」

倪樂歪了歪腦袋,奧傑看見她困惑的神情覺得可愛,不由得一隻手掐上了她的臉。

「妳倒是學會說謊了啊。」

奧傑這句話讓倪樂一下子意識到,剛才她確實騙過了那位女子。

倪樂拍開捏在她臉上的手指,思考了半晌,又回到一貫的誠實:「因為要救你,所以我努力了。」

她拙劣的演技,為了這個人,而磨練了一季,又一季。

她為他騙過一個又一個女人。

然後她變成了女人。

她再為了他,騙過一次又一次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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