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7:缺角的拼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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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1-14
老人牽著小女孩的手,漫步走在廣場上。他記得這裡,此處是基輔獨立廣場,這裡是他與譚雅最喜歡的地方。他們喜歡一起牽手,漫步在人潮眾多的廣場。只要與譚雅在一起,他的世界就充滿愛,他所看出去的一切,是如此柔和。只要與譚雅在一起,就算處於人潮中,他們也可以對周遭視若無睹,沈浸在兩人世界。
「我的腳痠了。」可能是走太久,小女孩拉扯老人衣角。
「我們去那邊坐一下,好嗎?」老人指著柴可夫斯基音樂學院前一塊草皮。
「好。」小女孩露出開朗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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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凡是從烏克蘭東部頓巴斯來的俄羅斯人,譚雅是從烏克蘭西部切爾諾夫策來的烏克蘭人,家族還帶著部分波蘭血統。從她眉宇間,傳遞些許蕭邦式深邃憂愁感可知。伊凡的先輩曾經參加衛國戰爭(註16),還從戰場上獲頒勳章返鄉。可惜的是,在戰爭末期被納粹俘虜數月,最後在紅軍解放下被救出。猜忌多疑的史達林,不相信自己的人民,只要曾經被俘虜,都有可能是間諜。在內務人民委員部(註17)整肅風氣中,被鄰居檢舉為「人民公敵」,接著放逐到西伯利亞古拉格服苦勞役,再回首已是百年身。即便從古拉格撿回條命,人民公敵這個標籤卻難以擺脫。為了重新開始,索性舉家搬遷至頓巴斯地區(註18),成為礦工。而伊凡的父親,從頓巴斯地區輾轉搬至烏克蘭基輔,從此定居下來。而譚雅的家族,1939年9月德國入侵波蘭半個月後,蘇聯假借波蘭政府無力控制國內局勢,藉此順勢入侵,大批波蘭人被捕。1940年4月到5月間,短短兩個月,蘇聯於俄羅斯斯摩棱斯克州斯莫倫斯基區的卡廷森林,殘殺兩萬名波蘭俘虜。譚雅的親戚,是卡廷慘案的受害者之一。而譚雅的父親,也在顛沛流離後,從切爾諾夫策落腳於基輔。
來到基輔後,伊凡和譚雅兩家都住在基輔近郊的斯維亞托申區(註19)。幾年後,附近開通了日托米爾(註20)地鐵站。兩家人在一次朋友聚餐的場合中相見,雙方父母親一見如故成為好友。年幼的伊凡生性害羞,不敢主動跟譚雅攀談。
「我叫譚雅,你呢?」
「我…我叫伊凡。」
譚雅主動上前自我介紹,她的微笑令伊凡深深著迷。自此之後,便開啟兩人間的緣分。小學開始,兩人碰巧上同一所學校。開朗的譚雅,很快就跟同學打成一片,而伊凡朋友不多,但也有一兩個好友。若在學校巧遇,兩人點頭擦肩而過之後,伊凡總是回頭望著她,直到視線盡頭或消失於轉角。這場含情脈脈的單戀,到了高中以後,隨即現實席捲而來。幼年時期可愛的譚雅,在女性賀爾蒙催化下,越漸標緻,小巧的五官,玲瓏的曲線,致使追求者眾,讓兩人漸行漸遠。
「今天,下課後一起回家嗎?」伊凡問。
「不了,我跟朋友要去吃冰淇淋,掰。」
面對著伊凡,譚雅保持迷人微笑。下一瞬間轉頭奔向一群年輕男女,裡面還有正在追求譚雅的安德烈。只是,那不到一秒的瞬間,伊凡好像看到她臉上一絲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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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像不太開心。」小女孩問。
「妳怎麼知道?」老人回。
「呵呵呵,不告訴你~」
小女孩俏皮回答後,起身在草地上奔跑著,繞了一圈後,回到老人身邊。
「為何你這麼喜歡譚雅?」
「因為我愛她。」老人回。
老人坦率的回答令小女孩有些害羞,臉上泛著紅暈。
「不過,你的來日好像不多了。」小女孩帶著深怕說錯話的表情。
「是的。喔不。」
老人像是想到什麼,反駁小女孩。
「嚴格說起來,我的身體還行。出問題的,是我的大腦。」
「那該怎麼辦呢?看醫生?」小女孩皺了皺眉頭。
「醫生也束手無策,這是一種老化,是人生必經的過程。」老人解釋。
「大腦出問題,會發生什麼事呢?」小女孩問。
「有時候,我會忘記一些事,哪怕是對我非常重要的事,我都會忘記。」
「你會忘記譚雅嗎?」小女孩眉頭深鎖,伴隨快要哭出來的表情。
「有時候會。」
老人深怕惹哭小女孩,要在她崩潰之前,趕緊解釋。
「但是我會盡力去想,用盡吃奶的力氣去回想。有時好像有用。」
聽了老人解釋,緊皺的眉頭逐漸鬆開,稚嫩的肌膚,看不出剛剛被雙眉擠壓的痕跡。小女孩再次開心奔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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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爾諾夫策,是個美麗的城市,有「小維也納」之稱,與利維夫並列烏克蘭西部文化中心。1875年創建的切爾諾夫策大學(註21),還被列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之中。鄰近的喀爾巴阡山,除了是歐洲第二長的山脈,也是滑雪勝地。這是譚雅一家人所心繫的故鄉。而頓巴斯,在18世紀發現大量煤礦後,這裡便成為採礦重鎮。不只煤礦,就連相關產業也一併興起。因為大量工作需求,故沒人理會背景。所以,待過勞改營或是被貼上「標籤」(註22)的人,才能在此找到棲身之處。這是伊凡一家人心中的痛。
一些矛盾,在和平時局,隨著歲月推進,或許能夠逐漸消逝。只是當大浪來襲,往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抑或,真有風平浪靜一天,卻早已世界末日。
克里米亞被併吞,頓巴斯戰爭開打,烏克蘭和俄羅斯之間衝突加劇,不只是國與國,人民之間也是。理論上來說,伊凡和譚雅雙方家人,一方先人曾經歷古拉格的迫害,另一方遭遇卡廷慘案,應該都對俄羅斯產生厭惡。但可能源自國族認同,伊凡的家人仍舊心繫俄羅斯祖國。兩家人關係因此決裂,不僅偶爾聯繫感情的聚餐沒了,就連噓寒問暖的關心也省下。
長輩間的尷尬,延燒到伊凡和譚雅。他們在基輔念不同大學,對性格外向的譚雅來說,各種活動有增無減,然而對伊凡來說,沒有家庭之間的聚會,他遇到譚雅的機會,趨近於零。
「妳最近好嗎?」
「很好,但是很忙。」
「妳家人都好嗎?」
「嗯嗯,老樣子。」
這是難得一次的相遇,伊凡在住家附近遇到譚雅。不知該如何提問的他,回答也十分樣板的她,兩人間夾雜幾分長輩間不合的餘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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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是基輔植物園。春天之際,繁花似錦,此處也是他跟譚雅最愛的地方之一。老人跟一名少女,走在花開遍野的植物園。
「啊~天氣真好呢~」
少女開心踏著輕盈步伐,追著空氣中一縷瀰漫花香,有時稍微被風打亂,就得重新用嗅覺找尋源頭。她發現自己太過興奮,將老人遠遠拋在後方,因而感到不好意思,她連忙循著原路回頭。
「妳真是充滿活力。」老人笑說。
「不好意思,我走太快了。」少女靦腆的說。
「沒關係,給我時間,總能追上的。」
少女挽著老人的手臂繼續前行。
在一個斜坡上,身旁圍繞著綻放的花朵,他們望著不遠處的韋多比奇修道院(註23)。
「有時候,我和譚雅會坐在這裡,一待就是一個小時。有幾次,譚雅還靠在我的肩上睡著了。」洋溢著幸福表情的老人說。
「你們上一次來這,是多久以前?」少女問。
聽到問題,老人遲疑好一會,眉頭的皺褶堆疊攏起,像是造山運動,蒼老的肌膚禁不起擠壓,紋路不斷湧現。少女看到老人愁眉苦臉,對於記憶的存放,似乎遺失了片段。
「上個月,就在上個月,是譚雅推著你來這裡的。」
少女不想逼迫老人,連忙解釋。老人聽聞仍然無法領略,表情停留在一個似懂非懂的狀態。少女不想老人內心糾結而造成困擾,她從地面上挑選一朵貌似剛落地的花,將花柄塞入髮內,花朵在髮上綻放,老人看到,輕輕在她額頭上吻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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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族、家人間的衝突,讓兩人別離很長一段時間。整個大學期間,他們幾乎沒有聯絡過。譚雅繼續活躍於校園中,伊凡雖然低調,但也與一位女孩交往。不過,譚雅在他心中,始終佔有一小塊地方,那是論誰都無法取代的。頓巴斯的戰爭持續,百萬烏克蘭人和俄羅斯人逃離家園。諷刺的是,俄羅斯並未允諾讓頓巴斯回歸聯邦,親俄份子處於一個進退維谷的尷尬地位。念茲在茲的是俄羅斯祖國,然而祖國卻視之為一顆棄子。撕破臉的局面,亦造成頓巴斯難以回歸烏克蘭的窘境。就如同伊凡和譚雅的家人,鬧僵後,誰都不願意低頭先跟對方聯絡。
兩人的關係,直到大學最後一年出現轉機。
譚雅懷孕了,對象是她在大學的男友,可是,男方不願意負責。譚雅的家人十分不諒解,父親甚至登門拜訪的男方的家人。可想而知,在彼此都想保護自己孩子的心態下,雙方大打出手。譚雅在一旁摸著肚子哭泣,男友用一副沒擔當的態度,在一旁傻愣著。譚雅在留下孩子與否的內心衝突中掙扎,父親無法從男方渲洩氣憤,於是朝她傾倒,強迫她去墮胎。譚雅苦無對策,這時一個人影從腦海中掠過。
「譚雅?」
伊凡睜大眼睛看著站在門口的譚雅。看到伊凡的剎那,往日情懷湧上心頭。早知道伊凡喜歡自己,本來也對他有些情愫,但是他卻遲遲未表達。多年來,身邊圍繞不少追求者,條件不輸伊凡,她只好放棄等待一個裹足不前男生。此刻衝動讓她想上前擁抱伊凡,不巧的,譚雅餘光看到屋內另一名女性,那是目前和伊凡同住一個屋簷下的女友。內心熱情一瞬間冷卻下來。和他寒暄兩句後,便藉故離開,伊凡明顯能感受到不對勁。
「譚妞莎。」
「譚妞莎!」
叫了一聲,譚雅沒有回頭,第二聲他拉高音量。
「妳到底怎麼了?多年不見,妳只是來敲個門,打聲招呼就走?還有,妳怎麼知道我住哪?」
伊凡衝出去,拉住了她。譚雅壓抑著自己的情緒,解釋著,自己拜訪伊凡父母家,問到他目前住處。在講完的當下,譚雅再也無法克制情緒,撲向伊凡懷中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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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廳裡人聲鼎沸,每個人臉上洋溢歡樂。與氣氛格格不入的是,角落雙人座的老人和女人。女人緊緊握著老人的手,愁容滿面。面對面坐著的老人,帶著同樣表情。
「你真的不記得這裡了?」女人問。
「這是你最喜歡的咖啡店。你坐在自己最愛的位置上,譚雅則是坐在我這裡。」
女人用手比劃著。
「你不喜歡被咖啡廳裡的人群干擾,卻喜歡坐在窗邊,看著街上往來的人群。你的回答是,這片玻璃。因為這片玻璃,給你隔絕,讓你有著處於觀測另一個平行時空的安全感。」
聽聞至此,原本絞盡腦汁的老人,好像心神領會般,緊繃的神情逐漸鬆緩。
「你喜歡拿一本書,在這裡坐一下午。你花了很長的時間,看完整套追憶似水年華(註24)。有時候,你不好意思只點一杯咖啡坐整個下午,你會去點第二杯或第三杯。」
看著對自己寥若指掌的女人侃侃而談,老人似乎很開心。
「你不只在這裡看書,還喜歡在這裡寫作。你會望著譚雅的臉龐,寫詩送她。當你朗讀詩句時,譚雅會用著愛慕的眼光看著你。每當朗誦一個段落時,你也會對她報以微笑。」女人說。
「妳記得哪些呢?」
一直聆聽的老人開口提問。
「
輕柔的微風,
溫柔的撫摸,
令人,
心醉神迷,
如同春天般的妳。
」
老人問題剛結束,女人便開口朗誦。語畢,兩人相視不語,用眼神交流著,用思考咀嚼著詞語。
「你記得這些嗎?」女人問。
沈浸在優美詞句的老人,表情轉變為苦瓜臉,搖搖頭。這似乎令女人感到心痛,不禁落淚。老人看著顆顆晶瑩從空中落下,經由光線反射,每一粒都光彩奪目。
一滴,
落於木製桌面上,
兩滴,
落於木紋溝痕中,
三滴,
落於無垠的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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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伊凡選擇了譚雅,與女友分手。他決定跟隨自己的內心,大家都覺得他瘋了。能否養活自己都是問題,居然還妄想照顧一對母子。更別說加上雙方家長政治立場上的差異,不論是伊凡的家人,還是譚雅的家人,無一不反對。不過兩人獨排眾議,不惜與原生家庭鬧翻,一起同居。為了照顧家庭,伊凡一畢業便踏入職場,希望能給譚雅和孩子一個穩定的生活。看似受到上帝眷顧的兩人,之後再添一女,和樂融融。伊凡對待非親生的兒子,就如同親生女兒般。
頓巴斯的戰爭,像是拿著刀片,在肌膚上割下血痕。痛,但是不致命。俄羅斯既不發動全面戰爭,也不阻止衝突,用著小小的刀片,在烏克蘭身上,刻下千萬痕跡。這些衝突,依舊無法阻止伊凡與譚雅相愛。兩人產下愛的結晶後,他們帶著孩子們回去探望長輩,天真無邪的孩子融化彼此家人的心,逐漸接受他們的相戀。雖然雙方家人仍未私下見面,但,仇恨似乎沒那麼深了。畢竟,眼前就一對活生生的戀人,他們不顧民族怨懟,一切只為了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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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凡躺在病榻,一名老婦擰乾毛巾幫他擦拭。過沒多久伊凡醒了,睜開眼的他,看到了老婦,臉上未見喜悅。
「妳,妳是誰?」
「為何會在我家?」
「我的譚雅呢?」
「我的譚妞莎呢?」
「譚妞莎!」
「譚妞莎!」
伊凡大聲吼叫著,並且扭動身體,想要下床。
「我!」
「是我呀!」
「我是你的譚妞莎啊!」
老婦嘗試跟伊凡解釋,緊握他的手,無奈伊凡不理會,還差點跌下床。下一瞬間,伊凡卻停下動作。
一滴,
落於伊凡掌心上,
兩滴,
落於皮膚皺摺中,
三滴,
落於無垠的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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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在草地上,快樂的奔跑數圈後,一下擠到老人身邊。老人很喜歡跟小女孩相處,不過一直有個問題想問她。
「可以跟我說妳的名字嗎?雖然問起來很不好意思。妳陪我這麼久了,我卻還不知道妳叫什麼?」
老人面露歉意,女孩露出童貞般笑容。
植物園裡,少女露出嬌羞的微笑。
咖啡廳裡,優雅的女人露出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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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譚雅。」
「我是你的妻子,譚雅呀!」
老婦哭泣著。
回憶,串起每一個階段的譚雅。
「譚妞莎!我的譚妞莎!我想妳!我想死妳了!」
伊凡抱著譚雅痛哭。
阿茲海默症,又名老年痴呆,糾纏伊凡數載。多虧有譚雅待在他身邊,細心照顧。最終,離開這個世界的伊凡,帶著微笑。這個微笑,是由幸福堆疊而成,來自於譚雅,和孩子們所給予的幸福。
那一年,
頓巴斯戰爭結束,
向日葵堅毅的立於烏克蘭土地上,隨風搖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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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6:二戰蘇德戰爭,德國稱為東方戰線,蘇聯稱為偉大衛國戰爭(Великая Отечественная Война)。1812年俄法戰爭,俄國亦稱為衛國戰爭。
註17:NKVD:執行1930年代大清洗的蘇聯執法單位,也是KGB的前身。
註18:當時位於烏克蘭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境內,今日屬於烏克蘭。
註19:烏克蘭文Святошинський район。位於基輔西邊。
註20:烏克蘭文Житомирська。為斯維亞托申-布羅瓦里線一個車站,開通於2003年。該路線代號M1,地圖上標記為紅線。
註21:烏克蘭文Чернівецький національний університет імені Юрія Федьковича。
註22:在史達林大清洗,以及內務人民委員部(NKVD)肆虐的年代,若被冠上「人民公敵」的標籤,未受迫害的親人也會被排擠,就為了避免受到拖累。即使入監或古拉格服刑期滿歸來,標籤也難以擺脫,不僅找工作困難,各方面也會遭受歧視。
註23:烏克蘭文Видубицький монастир。位於基輔植物園內。
註24:由法國作家馬塞爾·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所著,開創意識流寫作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