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5:父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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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1-12
塔拉斯·伊凡諾維奇·塔拉索夫,跟父親伊凡·塔拉索夫處得不好。伊凡是俄羅斯裔烏克蘭人。但因為世代觀念的隔閡,塔拉斯不喜歡俄羅斯,特別是在克里米亞被俄羅斯佔領後,家庭氣氛越趨緊繃,母親夾在中間也無可奈何。
「克里米亞回歸是民族自決!」
伊凡這麼說。
「如果是民族自決,為何俄羅斯不將頓巴斯納入聯邦?分明只是為了利益罷了,說得那麼冠冕堂皇!」
塔拉斯回應父親不加掩飾。
「滾!你給我滾!」
有天,伊凡在塔拉斯屢次頂撞他後,盛怒之下將兒子轟出家門,母親急忙追出去。
「你就不要頂撞你父親了,好嗎?」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氣。」
「你年紀也不小了,懂事一點好嗎?」
塔拉斯深愛母親,但實在受夠了父親。他安慰母親,說自己只是出門幾天透個氣,等大家氣消就回家。
母親被他說服了。
「啐!」塔拉斯吐口水在家門上。
「什麼俄羅斯,什麼父親,我呸!」
沒想到,
這一離家,
就是數年。
伊凡內心感到後悔,他不該對兒子如此絕情趕他出門。但他也埋怨著,為何兒子同樣無情,竟然這麼多年不願意回家看他。然而,離鄉的塔拉斯好不快活,沒有與父親怨懟,他找間公寓租下來,有了工作,還交了女友。天生叛逆的他,特別找了個烏克蘭裔女生,也跟女友好好學習烏克蘭語。以前在家講俄語,而學校裡所教的烏克蘭語又略顯粗淺。自己內心的反骨浪潮,鋪天蓋地席捲而來,他要徹頭徹尾的烏克蘭化。現在的他,滿口流利的烏克蘭語,他覺得好極了,生活的一切令他十分滿意。美好時光輕易消逝,上帝從不讓人持續得意,彷彿就為了教訓自以為是的羊群,揮起鞭一陣抽打,打醒這些牲畜,也打醒牧羊人,不論誰都是可任意擺佈的魁儡。
塔拉斯的母親過世了。
收到消息的塔拉斯呆滯好一陣子。當時他正在上班,接到噩耗,電話那頭是阿姨的哭泣聲:
『塔拉斯,快回來吧。你母親過世了。』
從這句之後,阿姨解釋自己姊姊是如何因為交通意外而離世,但塔拉斯絲毫未聽進去。
原本,再過兩天,就要帶著女友去見母親。
其實,這些年來,他跟母親時常私下見面。
母親的耳提面命猶言在耳。
每次聚會,她總是皺著眉頭提醒,希望塔拉斯能回家跟父親道歉。她也說伊凡的臭脾氣很糟糕,但其實仍愛著自己的兒子,只是嘴上說不出那份愛。
「如果他愛我,那就請他親口說!」
塔拉斯並不領情。
現在,母親走了。他感到自己親手剪斷木偶的牽繩,再也無法於舞台上揮動四肢,成為一堆失魂散落的木塊。
他決定了,他要帶女友回老家。從基輔到哈爾科夫,要不了多少時間。當火車緩緩經過東歐平原時,那些舊房舍,那些向日葵,是他年幼時的美好回憶。搖曳的向日葵,像是招手歡迎人們回鄉。
如此久遠,有多久沒有想起童年呢?
婆娑的淚,不爭氣的晶瑩顆顆灑落。
在鄉下的老家,就是火車會經過的那些舊房舍,矮矮的,每戶都有一個院子,小小的。還沒到家門口,就看到一些人在家門附近徘徊,大家面色凝重,這是安娜阿姨,那是尤里叔叔。穿過種滿花草的院子,每個人紛紛靠近給塔拉斯一個擁抱。接著走進那只有一層樓的老屋,客廳裡站滿人群,足以見得母親的好人緣。一位佝僂老人特別顯眼,坐在棺材邊神色落寞,與周圍的人有一搭沒一搭的交談著。塔拉斯上前,二話不說擁抱他。
「爸,我回來了。」
這感動氛圍也觸及周遭,許多人紛紛拭淚。
葬禮完美落幕,人生不是如此。
看似痊癒的父子關係,就在父親知道塔拉斯女友是烏克蘭人後,再度出現裂痕。在老家那段時光,父親沒給過女友好臉色,時常板著臉,或是在四目相交之際,刻意撇開。
一次,
兩次,
三次。
再怎麼愚笨的人,都能感受到伊凡的惡意。逐漸的,父子關係再度惡化,只是,這次沒有母親居中協調。在某次口角中,伊凡破口大罵塔拉斯的女友。
「妳這該死的烏克蘭人,就是妳們在歧視並且壓縮國內俄羅斯裔的生存空間!」
塔拉斯再也受不了,他安排啜泣的女友趕緊離家,允諾待一切妥善處理後,自會與她相聚。女友緊抓塔拉斯的手,哭著請他不要做傻事,塔拉斯答應了她。塔拉斯心中盤算著,要把家產奪過來變現,與女友遠走高飛,離開這片是非之地。
塔拉斯知道父親有慢性疾病,並且在規律服藥。他讓自己失眠、消瘦,那泛黑的眼眶,好似精神真的出了什麼問題,接著他去精神科就診。
一次,
兩次,
三次。
他不斷跟醫生訴說失眠的痛苦,醫生只好逐次調高安眠藥劑量,最終達到上限。塔拉斯心想:時候到了。
他買來跟父親慢性病藥罐一樣的空瓶,然後將安眠藥放入。某天早上準備出門工作時,塔拉斯將藥罐子放到餐桌上。他知道父親視力不佳,期待伊凡拿起那個藥罐,打開它,不經意吞下那對老人來說,帶有致命劑量的安眠藥。傍晚下班,塔拉斯亦步亦趨踏入家門,下一秒他露出極其失望的表情,旋即裝作若無其事。
父親安穩的坐在沙發上,看著電視。
「我回來了。」塔拉斯說。
「你回來了。」伊凡回。
「來吧,過來陪我聊聊天,一起喝一杯?」伊凡問。
「我吃過了。」塔拉斯牛頭不對馬嘴的回應後,進房去,整晚沒出來。
一天,
兩天,
三天。
每次回到家,塔拉斯都難掩失落的心情,父親均安穩的坐在沙發上,習慣性看著電視,喝著伏特加。
一瓶,
兩瓶,
三瓶。
日復一日累積著怨恨,精神上他快支撐不下去,深怕不小心失手殺了父親。如果親自動手,那一切將付諸流水。他只能努力壓抑自己。
終於有天,當他下班回家時,再度看到院子裡擠滿人。瞬間喜悅湧上心頭,他強忍情緒,帶著一個嚴肅且凝重的表情,走入站著鄰居、醫護人員、警察的家。父親癱坐在沙發上,一如往常,就像他以往下班回家看到的一樣。不同的是,胸前的起伏沒了,靜靜的。茶几上那罐安眠藥,搭配旁邊數瓶空蕩蕩的伏特加,也靜靜的。
最後,警察調查的結果出來了,父親因為誤用塔拉斯的安眠藥而亡,並且血液中酒精濃度過量。既無外力,亦無脅迫之嫌,結案。
塔拉斯打算將老家房子賣了,從此離開這個傷心地,這個失去母親的傷心地。他開始整理父母親遺物,能賣的東西就賣,只留下一些具有紀念價值的物品。整理過程中,他發現到父親一個舊鐵盒。打開後,裡面是舊照片和小東西,有父親的舊手錶,有一家人的合照。望著母親的照片,塔拉斯邊看邊落淚。此時一封信引起他的注意。原因在於那封信過於新鮮,像是一條剛打撈上岸的活魚,蹦蹦跳跳的。它是如此與盒內泛黃的一切格格不入,他小心翼翼打開,含著淚水的眼眶瞪大。
數天後。
警察哀嘆著,醫護人員抱怨著,這段時間跑同一個地方太多次,該處都快變成不祥之地,但他們還是競競業業的採證著。
塔拉斯,靜靜的坐在沙發上。那靜止並非疲勞睡眠所致,更像是靈魂被抽離的模樣,眼眶淚痕乾涸,嘴巴微張,手中握著一封信。戴著手套的警察小心翼翼取下。
親愛的塔拉斯卡(註13):
天知道我多麼愛你,打從一氣之下將你趕出家門,我就如此的憎恨自己,恨自己情緒控管不佳,傷害父子關係。天知道我多麼愛你母親,打從她離開我,好幾次我都失去活下去的勇氣,是你回來拯救了一個老靈魂。我知道自己的壞脾氣,傷害你的女友,也傷害了你,她是個好女孩,你要好好珍惜她。
我會安靜的離開,不會給你造成困擾。房子或是物品,你想賣就賣。唯獨這個盒子,裡面有我們一家三口的回憶,希望你可以保留它,這是媽媽和我唯一想留給你的。
好好活下去,我親愛的塔拉斯卡。
父,伊凡。
看完信,警察們傻眼的望著彼此,大夥靜靜的。
那裝有安眠藥的罐子,在茶几上,裡頭空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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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3:塔拉斯卡(Тараска):為塔拉斯的暱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