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１）

　　「──！？」

　　湊太從病床上驚醒過來。

　　夢境中的景象每晚都會害自己嚇出一身冷汗，今天更是嚴重，他又回到那間被火焰吞噬的賭場，裡頭全是燒焦的骷髏頭，它們張牙舞爪地朝他撲過來……然後夢就在這裡結束。

　　他已經很久沒好好睡一覺了。

　　垂首一看，湊太發現自己全身上下都被插滿管子，旁邊還吊著點滴，額頭上包著好幾層繃帶。

　　出於疑惑，他的視線移到外頭，一陣寒風透過窗戶縫隙吹進來，皎潔的明月高掛夜空，心跳檢測儀的運作聲襯托出此時此刻的寧靜。

　　剎那，湊太回想起自己先前背叛了佑的行徑，眼眶開始泛紅。

　　──到頭來，自己還是不斷在麻煩別人，根本一點也沒有成長。

　　就在這時，有兩個熟悉的身影走進病房。

　　「你總算醒啦？」身材高大的少年如此說道，另一手還拿著保溫瓶，他從裡面倒出一碗類似粥的東西，「肚子應該餓壞了吧，拿去。」

　　一旁的優奈也遞上顯然經過清理的背包，自己的東西全在裡面。

　　「……謝、謝謝。」

　　湊太有些搞糊塗了。

　　他望著眼前一臉平靜的二人，內心喃喃自語著：

　　『──為什麼他們沒有生氣？這種時候不是應該要狠狠教訓我一頓才對嗎？』

　　居然還好心送自己到醫院。

　　湊太不敢擅自下定論，也沒有厚臉皮到詢問對方這麼做的動機。

　　既然背包都打開了，那襪子的事……

　　「怎麼了？胃口還沒恢復嗎？」健看湊太一直盯著手中的粥發呆，忍不住嘆了口氣後說：「讓我猜，你想找佑談話對吧？」

　　「──！」

　　湊太反射性地抬起頭，但下一秒連忙隱藏住情緒，一句話都不敢回應。

　　「坦白說，我只瞭解大概的情況……你想跟我們解釋清楚嗎？今泉同學。」

　　面對昔日恩人的請求，湊太實在無法拒絕。儘管他知道對方可能之後都不會想再跟自己有任何交集，他仍舊決定說出真相。

　　畢竟他還有什麼好失去的呢？

　　於是湊太做好心理準備，將一切的緣由娓娓道來，包括自己害死愛梨母親的過去──

　　原本以為可以一直逃避下去的他，在升上高中後又一次遇見對方。

　　此時的她早已完全變了個人。

　　為了償還祖母欠的錢，湊太開始到處打工，孤狼的手下還時不時找自己麻煩，他根本沒心思去想道歉的事。更糟的是，孤狼手中疑似握有將他與當年那起縱火案串聯在一起的證據，湊太要是不想坐牢就得乖乖聽命於他。

　　儘管已經過了那麼多年，那傢伙始終沒放棄那幅畫。

　　某次湊太偶然聽到那群混混在討論，據傳有位國外買家開出天價尋找它，價格已經翻了數十倍，那個放著畫的保險箱卻從此下落不明。

　　孤狼認為是愛梨故意藏起來了，使出各種伎倆就為了接近她，甚至指使湊太偷走對方的東西。

　　湊太假裝不記得愛梨，一部分是出於對她母親的愧疚，另一部分是想保護她。

　　他當然知道這是屁話，每部動漫最愛用的爛梗，但他正是以這樣的理由來安慰自己。

　　說到這邊，湊太拚命地咬著下唇，鮮血在口腔中擴散開來。非常苦、非常腥，是後悔莫及的味道。

　　另一頭的健和優奈沒有大發雷霆，或是露出嫌棄的表情，他們只是默默聆聽著。

　　「佑哥其實早就知道了吧？關於野澤同學的事，還有我犯下的那些惡行……他明明知道，卻還是選擇幫助我，為什麼？」

　　「佑他不會用二分法來對待身邊的人，尤其是你，今泉同學。你是我們的夥伴，這點無論如何都不會改變。」

　　夥伴。

　　聽見這個詞的瞬間，湊太的眼神再度變得黯淡無光。

　　「愛……野澤同學也曾經把我當成夥伴，但在她最需要陪伴的時候，我卻像個懦夫一樣逃走……」

　　湊太看著碗裡的粥，不禁回想起兩人第一次相遇的場面。

　　那時因為天氣冷，愛梨讓她母親煮了熱騰騰的拉麵，味道非常好，湯頭又香又濃郁。

　　如今自己雖然可以感覺到肚皮在叫，卻沒有半點胃口。

　　湊太先是背叛了愛梨，然後是佑哥，接下來還會讓誰失望？

　　即使知道年幼時生病不是任何人的錯，祖母也是為了他才會去接觸邪教，湊太依然對自己的人生感到憤恨不平。

　　要是自己當初沒能從火場活下來，讓他代替愛梨的母親犧牲，是不是就能避免這一切了──

　　「你知道想做出好吃的菜粥，秘訣是什麼嗎？」

　　「……誒？」

　　健這時突然為自己倒了一碗粥，口中說著意義不明的話。

　　「大部分人都以為只要把煮好的飯和湯丟在一起煮就好，但其實沒那麼簡單喔。」

　　「請、請問，這跟我在說的有什麼關──」

　　「今泉同學，你想知道秘訣嗎？」

　　健笑咪咪地望著湊太，沒有等他回應便繼續說道︰

　　「我是個在大家庭出生的孩子，從小身邊就圍繞著大量親戚，而且每個人都很挑嘴。因此每到團圓時外公就會煮一鍋大燉菜，食材幾乎都是農村隨手可得的東西。」

　　「我不是很明白……」

　　「哈哈，是嗎，其實我和你一樣。每次看見大人端著燉菜或菜粥出來，我都想絕食抗議。」

　　健盛了一口粥放進嘴裡，細細咀嚼，然後嚥下。

　　「但是啊，後來大家都各奔東西，我們家也搬來熱海市……已經很久沒吃到外公做的料理了。於是老媽特別跑回去向他討教，希望能將這道菜的做法傳承下去。經過一點點改良，更符合現代人口味，久而久之我也逐漸愛上這道菜。」

　　「新口味嗎……？」

　　「不，是因為我能在燉菜中感受到與家人的連結。」

　　家人。

　　那是湊太這輩子始終無法真正體會的事物。

　　遭到親生父母遺棄，親戚全都不聞不問，那彷佛傷口再次被掀開的疼痛席捲心頭。

　　「每戶人家做的家常菜風味都不一樣。像是住東京的山口叔公喜歡放很多洋蔥、小倉阿姨習慣把馬鈴薯切成小塊、開水產店的吉永哥嗜蔥如命、小奈喜歡湯頭口感濃郁一些、今年剛升國中的表妹立花則是茶粥的忠實愛好者。至於我嘛……喜歡最經典的白粥配上梅乾。」

　　健這麼說的同時拿起一顆鮮紅梅乾。

　　「抱歉呀，因為時間有點趕，我只來得及做這些，希望還符合你的口味。」

　　聞言，湊太才意識到這是對方親手做的。

　　沒有什麼浮誇的配料，也沒有什麼令人驚豔之處，就是很普通的菜粥。但不知為何，感覺會煮飯的男生特別有魅力。

　　「話說回來，你有什麼偏好嗎？」

　　「……偏好？」

　　「例如吃粥一定要搭配什麼，下次我會比較好拿捏份量。」

　　「是沒有，但硬要說的話……以前我祖母會做一種叫七草粥的料理，簡單來說就是把七種菜跟米一起煮，好像對腸胃消化很好──」

　　等等，自己怎麼也開始對食物高談闊論了。

　　湊太趕緊閉上嘴，並默默喝著粥。

　　「原來如此，那就讓我來揭露謎底吧。」

　　「謎底？」

　　「關於如何讓粥變得更好吃的秘訣，就是耐心。」健神情認真地說，「普遍大眾都覺得粥很容易做，但其實它就跟任何慢工出細活的菜餚一樣，在下鍋前讓米浸泡一陣子，口感會更香甜，再來是燉煮的時候，必須慢慢下鍋、均勻攪拌，才不會發生沾鍋的悲劇。丟入配料後繼續用小火熬煮，這才算完成。」

　　這時一旁早已喝完粥的優奈忽然打了個飽嗝，健笑著遞給她衛生紙。

　　「所以說，別擔心佑會怎麼想。畢竟世上有些東西就和煮粥一樣，你越著急反而越容易出錯。」

　　他說的看似有道理。

　　但往另一個方面去想，要是誤會隨著時間不斷擴大怎麼辦？

　　自己已經失去了夠多，不能讓他們也經歷同樣的事。

　　注意到湊太的表情還是有些不安定，健只好進一步說道：

　　「你先前曾問過我和佑的關係，對吧？」

　　「誒？好、好像有……」

　　「我想，現在應該是時候告訴你了。在成為游泳選手之前，我經常跟不太好的人混在一起，整天遊手好閒，可謂活得比你還失敗。」

　　失敗？怎麼可能──

　　「後來我被捲入一場群架，目的是爭奪地盤……你也懂的，大家當時都年輕氣盛，以為幫兄弟出氣就是男子漢。但我們終究是一群小屁孩，根本不曉得真正的黑社會有多險惡……」

　　「然後呢？」

　　有打贏對方嗎？還是從此退到幕後？

　　健給出的答案兩者皆非。

　　「當然是被痛宰一頓啊。」

　　「……」

　　「事後我很不甘心，身體尚未痊癒就想去找他們尋仇，結果就是在這時，我遇見了佑。」健緬懷地揚起嘴角，「那個笨蛋，居然接下我老媽的請求，讓他幫助自己的兒子改邪歸正。他直接當著我的面念出蜘蛛人裡面的台詞『能力越大，責任越大』，很讓人傻眼對吧？總之後續劇情就有些老梗，我因為佑頓時醒悟，明白真正重要的不是那些靠流血換來的名氣，也不是金錢，是真心在乎自己的家人朋友。」

　　健接著走了過來，將手輕輕靠在湊太肩膀上。

　　「所以我相信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你跟愛梨重新和好。」

　　──啊啊，原來是這樣。

　　佑哥一直都有在暗示自己。

　　努力變得更好，不僅僅是為了捍衛自己的尊嚴，同時也是為了有朝一日能找到面對創傷的勇氣。

　　「再說……我不認為愛梨同學是真的恨你。她的人生也非常不容易，每個人都有各自需要去克服的難題。」

　　湊太難以想像，自從母親離開人世，愛梨背負了多少的痛苦。

　　「我想說的大概就這樣，剩下的得靠你自己。當然你也可以繼續待在床上自怨自艾，但此刻有人迫切需要你的幫忙。」

　　「她會願意見我嗎？明明我傷害了她……」

　　「不去嘗試怎麼會知道？即使她對你生氣也好，不原諒也罷，這些都還是未知數。重要的是有那個永不放棄的心。」

　　在電玩遊戲裡，進攻就是最好的手段。

　　但與人交流這檔事，需要付出更多心血和時間……佑哥過去不斷用這點來提醒自己。

　　沒錯，對方不一定總是會接受你的好意。

　　問題在於，本來就不能以從別人身上得到好處為前提，應該要展現出最大的誠意，讓對方感受你的決心。

　　話雖如此──

　　「現在還不算太晚。」

　　健用溫和的口氣這麼說。

　　「她把你當成能夠分享心事的朋友，就算你覺得自己不夠格，也要用盡全力去回應那份情感……這是你最起碼該做到的，不是嗎？」

　　「──！？」

　　此刻，湊太才終於明白自己努力的原因，還有身為現充的意義。

　　所謂現充，並不是單純受到眾人歡迎，也不是學會如何穿搭，甚至不是用伶牙俐齒的方式去扳倒看自己不順眼的人。

　　而是像佑哥那樣活的充實，盡可能不浪費人生中的每分每秒……為此，他必須更上一層樓，他必須脫胎換骨，做到當年的自己沒能完成的義務。

　　「我要拯救愛梨。」

　　在這間略顯狹窄的病房，湊太緊緊握拳，眼神燃起睽違已久的鬥志。

　　一旁觀望的兩人也不禁露出認同的表情。

　　誰都沒想過自己的人生會遇到這種事，他和愛梨都是受害者。

　　但是，曾經犯下的錯終究得彌補回來。

　　儘管身體還有些虛弱，湊太仍勉強自己從病床上起身。

　　佑哥曾經說過——

　　『你真正需要解決的敵人並不是他們』

　　當時湊太還以為對方指的是班上同學，但如今，他總算明白了。

　　那是為了與過去的自己訣別。

　　對此湊太望向窗外的夜空，將那個人給予的忠告牢記於心頭。

　　「我這次……不會再逃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