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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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1-01
在安德烈很小的時候,他的母親就因為受不了丈夫長期的施虐,選擇帶著他離家出走。
安德烈的母親說起來也是個悲劇人物。
她在年輕的時候就愛上比自己年長的男人,甚至還懷了對方的孩子。更不幸的是,村裡的居民在得知此事後都紛紛稱她為放蕩不拘、勾引異性的下賤存在。
畢竟部分地區對於感情這個議題還是相當保守的。
她原本抱持著愛情會沖淡一切的天真想法,但是到頭來,自己才意識到他們兩人的感情根本就是一場謊言。
那個不配被稱作「丈夫」的男人,在結婚後本性就顯露了出來。
他不再像剛認識時那麼溫柔,反而經常因為酗酒在村裡鬧事,回到家後也對於家裡的狀況不聞不問。一切的生計幾乎都是由母親來承擔。
更糟糕的是,每當那個男人被酒精沖昏了腦袋,就會拿懷孕在身的母親當發洩對象。
動手打人、語言辱罵什麼的早就屬於常態。村裡的人其實也心裡有數,知道這個酒精成癮又愛賭博的男人有多麽人渣,但是大家也害怕會因此惹上麻煩,所以母親始終得不到任何援助。
就這樣忍耐了將近六年之久,安德烈長大成為一個懂事的男孩,母親不忍心讓親生骨肉在這種環境下度過餘生,於是她下定決心,要趁夜逃離這個早已不能叫做「家」的爛地方。
想當然,那個男人在得知這件事之後十分生氣,甚至還找他的狐群狗黨朋友一起抓捕這對母子。
——不能回頭,回頭的話就會回歸到惡魔的掌控之中。
安德烈依稀記得母親不斷反覆說著這句話。
那個惡魔想必就是指安德烈的父親⋯⋯或者該說,只是一個跟自己有血緣關係的敗類。
儘管當時年紀還小,有些事情不是很理解,但安德烈很清楚母親每天必須忍受的痛苦。出門在外被居民用異樣眼光看待,回到家還得盡力去伺候那個施虐狂混蛋,簡直生不如死。
不過為了自己的將來,母親還是咬緊牙關撐過去了。
由於身上沒帶多少錢,他們沒辦法坐馬車,所以只好往隱密的森林前進,並祈禱那個混帳老爸不會追上來。
夜晚的空氣很寒冷,咽喉也渴得難受,腳底踩著的枯枝落葉不停作響。
安德烈望向母親的側容,即使充滿了多年累積的憂傷與疲勞,依然是安德烈此生見過最美的畫面。
茶色的波浪狀捲髮,瞳孔顏色也宛如紫水晶一般。體態健康且均勻,給人的感覺絕對不會輸給故事中的女神。
想要成為她的依靠,想要成為能夠保護她的強大後盾。如此一來母親就不會再哭泣了。
——我,必須帶給她幸福。
穿越彷彿永無止盡的森林,雙腿也走到將近無力,母子倆總算來到一條溪流旁。水勢相當湍急且混濁,看不見平時的清澈。
「在這裡等我,安德烈,千萬不要亂跑喔?媽媽這就去拿渡河的工具。」
「嗯⋯⋯我會等妳的。」
「乖孩子。」
母親事先從某個商人那裡買下繩索,以免在過河時被水流沖走,她將其藏在一棵松樹底下。旁邊還有個背包,裡面放著乾淨衣物與乾糧。
為了今天的逃脫計畫,她可以說是準備了非常久的時間。如果讓丈夫起了疑心,一切就功虧一簣了。
照理來說,那傢伙目前應該還不曉得自己的行蹤,因為她已經買通了住在附近的老農夫,請他們把丈夫和他的同夥支開。只要足夠替渡河爭取時間即可。
找到繩索跟背包後,母親迅速跟兒子會合。她把從老農夫那裡學到的繩結技巧綁在彼此身上,再往對岸拋出一根鐵棍,正好卡在兩顆石頭的縫隙中間。
河流上漲的情況,似乎比預想之中更險峻。
「⋯⋯你準備好了嗎?」
母親將安德烈抱在懷裡,並垂守望著發抖的他。那張可愛的面容正是自己為何要豁出一切的答案。
「媽媽我啊⋯⋯這一生或許犯了很多錯誤,結果被家人跟朋友當成外人⋯⋯但你,並不是其中之一哦?我的小安德烈,因為你是我這輩子最大的禮物啊。」
如此深情表白著,母親的眼眶似乎有些泛紅。
當母親白皙的裸足踏入河水之際,低溫瞬間席捲全身,彷彿一把利刃在切割著骨頭和肌肉。但她為了不讓兒子泡在水裡失溫,盡可能地將他抱離水面。
因為這樣,安德烈只有雙腳泡在河裡,這讓他直打哆嗦。他不敢去想像整個人浸在裡面的母親有多麽難受。
「哈⋯⋯呼、呼⋯⋯!」
儘管體溫逐漸流失,體力也因為無法負荷而急劇下降,母親依然露出堅定的目光,向著對岸的草地前進。
她知道,這是唯一能夠讓彼此脫離地獄的途徑。
水裡好冷、真的好冷⋯⋯冷到牙齒都快被磨碎了,四肢也幾乎失去知覺,只能以機械式的規律去行動。
光是走一步都要消耗掉母親極大的力氣和神智。
⋯⋯不、不行,意識開始變得模糊了。
俗話說人在面對死亡之前,腦中都會有回憶片段閃過,但那很明顯是在撒謊,因為自己除了水灌進咽喉的嗆辣感之外,連正常去思考都有困難。
——啊啊,難道我就要在這裡失敗了嗎?
儘管做了那麼多的準備,卻還是敵不過這條該死的溪流。
這樣的結局、這樣的苦難,才不是我想讓自己的孩子承受的⋯⋯才不想就這麼無聲無息地死去啊!
還想跟孩子一起讀睡前故事、還想跟他一起出門買菜、還想陪他到午後的公園裡散步、還想教他一些學校不會教的人生經驗談、還想捏捏那個柔軟的臉蛋、還想再對他說一聲「我愛你」⋯⋯
「我的小安德烈——」
賭上僅有的一切,以及這些尚未完成的願望,說什麼都要去突破眼前的困境!沒錯,振作起來吧!妳可是安德烈.維克的母親啊,是將來會成為有用之才的男人的母親,絕對不可以在這裡放棄!
「拜託了,一定要撐下去啊——!!」
伸出手,嘗試抓住那近在眼前的岩石,只要能抓住就沒問題了。然而——
⋯⋯啊勒?身體,身體為什麼動不了?
難道是因為過度操勞,再加上這幾天幾乎沒什麼休息,結果害自己休克了嗎?
——開玩笑的吧?
——騙人的吧?
伴隨岩石逐漸離自己遠去,絕望感頓時湧上母親的腦海。她居然錯失機會了,這樣一來等同於是親手喪送這個孩子未來的可能性。
——結果到頭來,我還是保護不了任何人嗎?
眼看即將被河水滅頂,自己卻連動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想必在底部等待著他們的也只剩下「死亡」。
對不起啊,小安德烈,請你盡情責怪媽媽的無能,這全都是我的錯⋯⋯或許當初就不該讓你誕生在這個世界上的。
沒辦法給你一個溫暖的童年,對不起。
讓你時常得忍受飢餓跟歧視的眼光,對不起。
讓如此年幼的你失去體驗人生的機會,對不起。
真的很對不起⋯⋯
作為一個家長,卻連最基本的義務都做不到。
神啊,如果祢能聽見,還請憐憫我們這對母子,祈禱來世還能夠相遇、讓我參與到這孩子的人生當中——只要這樣就足夠了。
於是,她閉上雙眼,靜靜等候所有聲音都從耳邊消失的那一刻。
就在這時——
懷裡的那個嬌小身影忽然急速上升,像是被強行拖走一樣。
緊接著,一雙有力的手挽住了自己的腰,卻沒辦法分辨對方是誰。
我、我們得救了嗎?
「⋯⋯喂喂,是一個帶著小孩的女人啊。」
陌生的嗓音。而且對方似乎不只一個人。
「上校,我們該怎麼辦?」
「總不可能放著不管吧,我們又不是禽獸⋯⋯如果不盡快帶回宅邸處理,他們會失溫而死的。」
「那好吧,我馬車的位置可以先讓給她⋯⋯話說回來,我們剛剛在附近的森林不是有遭遇到一位丈夫嗎?他貌似正在尋找自己失蹤的妻兒。該不會⋯⋯就是指他們吧?」
雖然意識有些模糊,他們的討論卻瞬間激起自己的敏感神經。
「不要!⋯⋯絕對不能讓他回去,求求你⋯⋯」
「——哇啊啊!搞什麼?我還以為這女的陷入昏迷了,不要突然跳起來抓著我的手啦。很嚇人欸⋯⋯」
年紀較輕的男僕這麼抱怨道。
自己無意去嚇任何人,但是如果現在不表態的話,安德烈就會再次落入那傢伙的魔掌中。想重新脫身就不會是件容易的事了。
天知道他會做出什麼樣的報復行徑。
「聽著,那傢伙是妳的丈夫,我們身為外人其實沒有干涉的立場,畢竟這是家務事。」另一位被稱作上校的人為自己蓋上外套,一邊接續說道:「話雖如此,我也相信命運的安排。妳之所以會冒著生命危險帶著小孩離家出走,恐怕也是想逃離什麼吧?打比方説,妳那人品糟糕到不行的丈夫。」
「你、你們也認識埃爾⋯⋯?」
雖然氣息非常微弱,她仍保持著一絲清醒,就為了抓住眼前這根僅存的救命稻草。
「那當然囉,埃爾.普利瑪曾經在我的部隊裡服役過一段時間。但後來因為品行不良,又動手毆打同梯次的後輩,被我下令趕出去了。」
原來如此,埃爾他確實有說過自己在軍裡待過。
「還真是辛苦妳了啊。」
「我、我⋯⋯」
男子伸出強健有力的手,撥去自己被浸濕的瀏海。
「不過,現在妳不必再擔心了,女士,我不會把妳和妳的孩子交給那傢伙。」
「等等,上校,你這句話的意思該不會是指⋯⋯」
「沒錯,從現在起,他們倆就是本家的客人。之後可要好好招待才行。」
「唉⋯⋯上校,你的老習慣還真改不掉呢。那她的丈夫怎麼辦?」
「我會派人去跟他好好談一談,確保埃爾那傢伙以後不會再出現在這位女士的生活中。」
「瞭解。」
望著狼狽不堪的母子倆,上校的表情似乎有些不捨,同時似乎還隱藏著旁人無法察覺的情緒。
「謝、謝謝你們⋯⋯救了我和這孩子⋯⋯」
她聲音沙啞地說著。雙手像是祈求一般彼此緊握,雖然早就沒了觸感和溫度,眼淚還是不禁奪眶而出。
男子見狀,連忙上前安慰她,並命令部下將受寒的安德烈搬到馬車上。
自己也漸漸闔上雙眼,墜入黑暗。
腦海中最後浮現的是與兒子的約定。
——那一晚,母親沒能獲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