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青春的掙扎(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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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0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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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我跟廣還是保持距離,在一旁默默守望著廣。看到他因02而幸福歡笑,我總是百感交集。明明應該要為他高興,但我的心口,依舊會情不自禁地緊縮。
但遲早會慢慢習慣的,我想。
因為跟廣逐漸疏離,而多出許多空閒的我,就越來越常跟郁乃、五郎相處了。尤其是同班的五郎,跟他一起放學的機會多了,偶爾會一起吃晚餐。
而我也逐漸不排斥他這麼做,畢竟,只是朋友的話沒關係吧。
到了暑假,五郎開始約我去玩,就跟以前一樣。原本我一如既往地婉拒,但他就問我「那莓怎樣才能約」,我就想自己也沒那麼多藉口,不可能永遠沒空,跟五郎交情也很深了,只是朋友一起出去玩的話,也不過分。
重點是自己怎麼想,而不是形式。
因此我還是答應了──雖然也越來越隱約感覺到,五郎的用意。
心口揪緊。
總覺得不願深入想下去,否則的話──
就會無法面對什麼。
而且,我也無力打破這個局面。因為,五郎也沒表示什麼。
因此,還是別想太多為好。
我跟五郎一起逛街、看電影、逛動物園、水族館等等。我還記得,五郎喜歡調侃我說「妳明明形象這麼帥氣,但對可愛的東西還是無法招架啊」、「尤其妳很喜歡白兔跟黑貓呢,覺得這樣的妳很可愛」之類的。
我就回他「那又怎麼樣?這是我的自由」,他就笑了。
到底有什麼好笑的?真是不懂。
後來,他又邀我去盂蘭盆會,我原本不是很想答應他,因為總覺得那裡可能比較容易遇到熟人,尤其要是遇到廣跟02,我實在很不想看到他們兩個在一起的光景……再說,看到我跟五郎一起,也很容易被誤會吧。
然而,在五郎的盛情邀請下,我就想要是為了這種理由而放棄難得的祭典就太可惜了。畢竟,我還想看煙火──
最後,還是答應了。
答應後,五郎就問了這麼一句:
『妳會穿浴衣嗎?』
『不知道,看心情吧。難道你是為了看我穿浴衣?』
『當然不是。就算妳跟我說不穿,我也一樣會跟妳去。』
『是嗎?那你呢?』
『一樣看心情吧。』
電話中的他,帶著笑意說了。
到了當天,我們都提早到了。但五郎還是比我早一步。
果不其然,他沒穿浴衣,我就說:
「五郎果然沒穿浴衣啊。」
「是啊,事實上高中男生會穿浴衣的也不多吧?倒是莓,也沒穿浴衣啊,這比較稀奇。」
「要你管,我就沒這個心情嘛。」我撇臉,不禁嘟噥。
「是嗎?嘛,反正妳本來的打扮就是比較酷的,只不過今天,沒穿妳常穿的外套就是了。」
「因為今天很熱啊,偶爾不穿不行嗎?」
「當然可以,妳這樣穿,還是很適合妳呢。」五郎莞爾,又補充一句:
「不過,還是有點好奇妳穿浴衣的樣子就是了。」
「五郎!」
「只是好奇而已,沒看到也沒關係。我說過了,不管今天莓穿不穿浴衣,我一樣都會跟妳來的。」五郎話鋒一轉:
「那麼,接下來要做什麼?讓妳決定。」
「這個嘛……要不要猜猜看?」
「撈金魚、吃蘋果糖跟棉花糖吧,這些應該是必備的。」
「欸?五郎怎麼都知道?」
「因為我會觀察妳的天氣啊。」
「天氣?」
「莓,我們走吧。」
「咦?等等!」
我連忙跟上五郎的步伐,真的是,他今天是不是比較捉摸不定啊?
☆
我一面吃蘋果糖,一面仰望夜空。
今天沒看到什麼星星,可能是天氣不夠晴朗吧。而且,跟光害也有關係吧。
「妳在看星星嗎?不然現在煙火表演也還沒開始呢。」
「啊,是啊。不過,果然看不到什麼星星。」
「天氣跟光害的關係吧。」
「是啊。」
五郎果然說出跟我一樣的答案。
「莓很喜歡煙火吧?」
「是啊,一直都很喜歡。因為,很美麗,就像是花一樣在夜空綻放。雖然稍縱即逝,就跟流星一樣。」
「確實。可是很多人,或許就是著迷那轉瞬即逝的美麗也說不定。」
五郎說出這番話時,似乎意味深長,並落寞地笑了。
轉瞬即逝的美麗,嗎……
「那莓喜歡花嗎?妳剛才說,煙火之所以美麗,是因為就像花在夜空綻放。」
「嗯,喜歡吧。不過我沒什麼研究……」
「不是在問這個。有特別喜歡的花嗎?」
「這個……沒特別想過。」
為什麼五郎要問這些問題呢?
「這樣啊。沒關係,我自己其實也沒什麼研究。不過啊,之前發現有一種花,我滿喜歡的。雖然不是很亮眼,但我卻很著迷。」五郎悠悠道來:
「那就是『翠雀花』。她有好幾種花色,我看到的是藍色的。每種顏色的花語也不太一樣,藍色的是『猶豫』。但整體來說,這種花的花語是『清靜、正義、輕盈、自由』。我很喜歡這樣的花語,而且……」他與我四目相對:
「也很適合妳,莓。」
「哎?」
為什麼那麼突然?
「難道不是嗎?莓一直給我這種感覺。莓雖然爭強好勝,但從不爭豔,與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孩完全不同。莓是個力求完美、努力不懈的女孩,而且又有強烈的責任感,熱心助人……啊啊,說了這麼多優點,都有點不好意思起來了呢。」
五郎難為情地撫摸後腦勺,我自己也不禁低頭猛咬蘋果糖,掩飾自己的害臊。
蘋果糖就快見底了。
「然後,很勇於做自己。去喜歡自己所喜歡的,去做自己想做的。只是,果然在某些時候,太壓抑自己了呢……」
他似乎,黯然神傷。
「五郎?」
「沒事,在這種歡樂的慶典裡,說這麼沉重的話題好像不太好呢。說點別的吧,在放煙火前,有些事我想對莓說。」五郎望向我:
「為什麼我會這樣稱讚妳,那是因為妳那些優點,對我來說是十分迷人的。我一直很憧憬這樣的妳,作為妳的副手,一直這樣默默注視著。我覺得妳應該近在眼前,卻觸不可及。」他眼神澄澈明淨:
「而為什麼憧憬,是因為我一直有想要達成的目標吧。妳知道我小時候,是個怎麼樣的人嗎?並不是個多早熟的孩子,或許知道很多,但其實有點衝動。我以前不是一個很圓滑的孩子,是比較有話直說的。尤其很嚮往『正義』。只要路見不平,就會『見義勇為』,去伸張自己所深信的『正義』。但常把自己弄到遍體鱗傷,還無法打倒那些『邪惡』。對此,我很不甘心。」他露出自嘲的笑容,舉頭仰望:
「我就覺得這個世界不公平,明明有人做了壞事,為什麼得不到制裁?這世界應該是邪不勝正的,善者懲治惡人,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嗎?」
他停頓了一下,我也不敢打斷他。
凝神靜聽。
不知為何,對他所說的一切,我不禁聽得入神。
「在無數次的受傷後,我終於明白了。這世界的善惡,從來不是誰能夠定義。我所深信的善,在別人眼中不見得是善;我所憎惡的惡,在別人眼中不見得是惡。在我『行俠仗義』的時候,或許有時候只是給人添麻煩。很多時候,我只是個無法釐清真相的局外人,到底為了什麼而戰,我真的知道嗎?年幼的我真的會明白嗎?況且,這世上還有一套規矩,不照這規矩走的話……」他依舊仰望夜空,苦笑:
「我早已領教過了,不是嗎?」
「五郎……你通常是為了什麼而挺身而出?」
「比方作弊、偽造簽名、打掃偷懶等等。最重要的是反制霸凌,我看不下去有任何人被欺負。」
「我也是。」
「對吧。我認為那些事於情於理於法都是不對的,但有時候去插手,只會遭來一頓打,還被老師冷處理呢,尤其是霸凌。」
他黯然俯首,似乎緊咬牙根。
我也不禁嘆息。
「總之,領教到這世界的荒謬──我所認為的荒謬後,我逐漸不再爭鋒頭了。逐漸不再當第一個吹響號角的人。雖然我還是熱心公眾事務,但我學會圓滑了。嗯,美其名是處事圓融,但說穿了只是保護自己罷了。」他壓低語調,握緊拳頭:
「我不想再當『領頭羊』,不只是『正義』,任何事情都是。只要當最出風頭的那個,肯定會承擔最大的風險,那種事,我再也不想幹了。」
「五郎……」
我想說點什麼──
「但實際上,我依舊沒有忘卻過那樣的自己。我沒忘懷過自己那樣的身影,哪怕非常愚蠢,甚至狼狽……」他吸了一口氣:
「但是,我還是懷念,很懷念。我覺得『成長』過後的我,似乎失去了什麼。即便那才是『正確』、『成功』的生活。但什麼是正確?什麼是成功?連我都不太明白。」
正確、成功──看似簡單的詞彙,真要去深思其定義,我的思緒居然也一片紊亂。
「我只要看到,見義勇為的人,都覺得這種人很了不起;我只要看到,願意肩負重責大任,擔當『領袖』的人,都覺得這種人很有勇氣。因此,能成為一個有正義感、很有擔當的領袖,都覺得實在太令我嚮往了。」五郎放開拳頭,與我四目交接,露出淺笑:
「比方妳,莓。」
「欸?」
「妳是個多盡責的班級委員長,大家還會不知道嗎?我說過妳會去做妳想做的,不管那困不困難。妳可以為了班級事務,不參加社團,也不加入學生會。多少人想拉妳進去啊,要當學生會長都有可能。但是,妳卻沒那麼做。」
「那是因為,我真的已經沒有多餘的時間了。何況,學生會很腐敗,幾乎是到無可救藥的地步了。我要是進去的話,肯定會花上一堆時間整頓,還不見得能夠救起來吧。」
「是啊。但不只如此,妳也會為了廣奮不顧身。我知道那不是因為偏袒,畢竟廣都是因為『路見不平』才會插手某些事情,結果被找碴了不是嗎。妳看,很莫名其妙吧,廣明明做的是『正確』的事情,但就會被找麻煩不是嗎?但那些找碴的人可不那麼認為。」
我緊咬牙關,手中僅剩的蘋果糖,遲遲沒有吃下去。
「重點是,妳幫助的不只是廣。妳還幫助到很多人不是嗎?不然妳為什麼,一直都是班級委員長呢?妳的名聲,早在學校傳開了。」
五郎微笑,那是肯定我的微笑。我看得出來他很真誠……他說得沒錯,要能承擔這個位置,真的要不怕得罪人吧。我始終認為,無論自己如何想要公正無私,都會被誰討厭。我逐漸習慣了這種感覺,才承擔下來。
但是,因為這樣而被憧憬……我不認為那有什麼了不起,只是盡我應盡的責任而已。
「抱歉,開始自說自話起來了呢。我只是想說這麼一個故事,一個可能再也無法回到原本模樣的人的小小故事。」
五郎這樣說著,再度仰望夜空。
沉寂。
過於沉寂,我不自覺反覆咀嚼,五郎所說的話語。
再也無法回到原本模樣的人的小小故事──
再也,無法回到原本模樣嗎……
總覺得,會回憶起什麼──
──我還能回到「原本」的模樣嗎?
啊,好像想起了什麼。
好像,想起了,在我剛失戀的時候,希望自己重新振作時所想的──
「莓,趕快把蘋果糖吃了吧,等等煙火表演就要開始了。」
「啊,嗯──」
正當我要咬下去的同時──
「不是有很多故事,男女其中一方,會在煙火綻放的那一刻告白嗎?妳覺得會發生這種事嗎?」
「哎?」
「不過,很可惜的是,這裡不會上演那樣的劇本呢。」
「咦?」
五郎越說越小聲了,只有,依稀聽見──
呼咻──
第一道煙火飛升,然後──
綻放。
開花了。
很綺麗、很絢爛。
「要許個願嗎?」
身旁的他這麼問了。
「許願?」
「是啊,很多人都會在這種時候許願吧。妳沒有什麼願望嗎?」
「這個嘛……」
願望,當然有願望。但是,上次對著煙火許願,已經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但說起來,我的願望是……
「那五郎呢?」
我決定轉移話題。
「已經許完啦。」
「哎?」
「妳沒聽見而已──本來就不可能聽見,因為我根本沒說出來。」
他望我一眼,淘氣地笑了。
啊啊,這個戴著眼鏡,總是一副一本正經優等生模樣的他,偶爾也會露出這種笑顏。
真是的,他啊。
「還真是狡猾吶,五郎。」
「抱歉抱歉。」
在五彩繽紛的煙火照耀下,我們互視對方,臉上的光影,一閃一爍。
煙火就是這樣,開綻之後,就會消逝。但,隨即就會有新的煙火,接替綻放。
不斷又不斷地循環,直至煙火表演拉上帷幕的那刻。
一切就會煙消雲散了,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就跟流星雨一樣。
因此,對煙火、流星許願以後──
又能,留下什麼呢?
不自覺地,有這樣的疑問。
但即便如此,我還是喜歡看煙火、看流星。
因為太美麗了。
縱使,那轉瞬即逝──
我持續仰望煙火,何時才把最後一口蘋果糖吃掉,已經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