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章〈野澤愛梨的抉擇〉

　　「你看那個暴牙妹！自己躲在那邊跟蟲子玩欸！好噁喔！」

　　──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夏天。

　　一名身穿國小制服的女孩蹲在樹陰底下，因為看到一隻金龜子被螞蟻圍攻，出於好心將牠抓到樹幹上，卻遭到其他同學的訕笑。

　　明明是大熱天依然戴著口罩，目的就是為了遮掩自己全身最不滿意的地方──那對宛如兔子般的大門牙。

　　女孩這輩子從來沒得罪過任何人，對父母也很孝順，經常被左鄰右舍誇獎是乖孩子。

　　由於是獨生女的緣故，再加上經常搬家，讓她從小就十分渴望社交。

　　本以為生活逐漸穩定、轉學來到新環境後能交到許多朋友的她，卻在第一天自我介紹時出了洋相。

　　「大、大家好！我是住在巷角301號的野澤，今年九歲，興趣是……」

　　「唔哇！？這傢伙長得好醜喔！」

　　「……誒？」

　　台下其中一名男生忽然當場大叫，並伸手指向女孩暴露在外的嘴巴。

　　「我想到了，從今以後妳的綽號就叫暴牙妹吧！」

　　此言一出，立刻引發教室內的眾人哄堂大笑，甚至連本該介入的老師都難掩嘴角的笑意。

　　大家最先關注的居然是自己的牙齒。

　　為什麼？這很有趣嗎？

　　牙齒不是每個人類都有嗎？

　　母親常常說自己的這個特徵很可愛，像是隻小白兔，難道她在撒謊？我真的跟大家說的一樣是個怪胎……？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女孩無論走到哪周圍都有人朝她指指點點。

　　換衣服時，總會聽見一些悄悄話。

　　「欸欸，妳們聽說了嗎？三班好像轉來了一個醜八怪呢，要去看看嗎？」

　　操場上，男生們習慣把她當成目標。

　　「連這麼小力的球都接不到，妳真的很沒用欸，暴牙妹。」

　　到了午餐時間，餐盤裡會裝滿大量沾滿泥土的蔬菜。

　　「沒有啦，老師，我只是想測試看看她能不能跟兔子一樣啃紅蘿蔔。」

　　甚至是上廁所的時候。

　　「整天笑嘻嘻的，看了就覺得想吐。」

　　「就是說啊，被罵了也不懂得反擊，八成是想裝可憐給老師看吧。」

　　「班級整潔比賽會輸肯定是因為有那隻凸牙妖怪在。」

　　「等等去把那傢伙的鞋子藏起來好了。」

　　「────」

　　對此，女孩只能默默等到所有人都離開才敢從隔間走出來。

　　隨著時間不斷流逝，她的身上被貼了數不盡的標籤。

　　雖然無法理解大家為何要這樣對待自己，她還是選擇和班上同學溝通，嘗試用各種方法解開誤會。

　　不管被拒絕多少次、嘲笑多少次、受傷多少次，女孩總是能夠站起來。

　　因為她最喜愛的母親曾經這樣說過：

　　「如果他們不願意傾聽，就把想傳達的話寫出來。」

　　母親在牙科診所上班，是個非常勤奮努力的人。

　　即使家境不怎麼寬裕，依然靠自己撐起整個家。

　　每當女兒獨自在夜裡哭泣，她都會主動上前關心，甚至大老遠跑去學校找老師理論，一切都是為了守護孩子的笑容。

　　後來她更運用自己的專業知識，替女孩安裝了矯正牙套，同時利用假日教她如何化妝打扮。

　　「想當初妳媽年輕時也很喜歡追尋潮流呢，夜晚的東京幾乎變成我第二個家，不過現在都變成老太婆了……好，完成啦！小寶貝妳覺得怎麼樣？好看嗎？」

　　「哇……！」

　　望著鏡中煥然一新的自己，女孩感到雀躍不已，開始在原地轉圈圈，任由嶄新洋裝翩翩飛舞，看起來像極了天使。

　　據說那是經濟拮据的外公在去世前買給母親的生日禮物，她一直都捨不得穿，直到自己也有了孩子。

　　「看來這個也不需要囉。」

　　母親微笑著順勢摘下她的口罩，扔進垃圾桶當中。

　　「可……可是，沒有那個的話──」

　　「妳如今的樣子就是最完美的喔。」

　　「真的？妳覺得大家會喜歡……這樣的我？」

　　「傻孩子。」

　　為了鼓勵女兒，母親往她的臉頰吻了一下，神情溫柔地說道：

　　「只要將妳最真誠的想法展現給他們看就行了。」

　　「最真誠的……想法。」

　　沉默半響，女孩深深吸一口氣，決定不讓她最重視之人的心血白費，鼓起勇氣轉身準備去上學。

　　沒錯。

　　只要有母親在，不論什麼樣的困難都有辦法克服。

　　只要有母親在，自己就永遠不會孤單。

　　──因為世界上沒有人比我更愛媽媽了。

　　「我出門囉！」

　　「嗯，路上小心。」

　　站在公寓前，兩人愉快地揮手道別。

　　一如往常的街道，一如往常的早晨，女孩已經迫不及待要讓班上同學看看她改變後的樣子，步伐輕快得像是要飛上天。

　　結果不出所料，一整天她都處於話題中心，而且放學鐘聲才剛響起馬上就被人們包圍。

　　快看呀！母親，妳的建議果然起作用了，我真的好高興──

　　「是妳跑去向老師告密的，對吧？」

　　「哎？」

　　大家……大家不是來稱讚自己的嗎？

　　「少裝蒜了！都是野澤害我們被處罰！」

　　處罰？你們到底在講什麼？

　　「誰叫妳要長那對暴牙，被欺負只是活該而已！」

　　「憑什麼我們要為了妳的問題負責不可啊！？」

　　原來，前陣子貌似有人偷偷跑去告訴導師自己的鞋子經常莫名消失，引起大人們的注意。班上有不少學生都被叫去辦公室問話。

　　女孩就這樣被眾人逼到角落，無處可逃。

　　「明明是醜女，自以為換了一件衣服就會變漂亮嗎？」

　　「把它們全部脫掉吧！」

　　「好主意欸！」

　　領頭的男生粗魯地抓住她的肩膀，另外幾人則是將她按壓在地。

　　「等……別這樣！求求你們──！」

　　無論女孩怎樣苦苦哀求、喊叫的多大聲，都沒有人願意來幫忙。

　　手無縛雞之力的她，最終只能眼睜睜看著同學們將媽媽精心準備的洋裝撕成碎片。

　　……啊啊，這就是俗話說的惡有惡報嗎？原來我其實是故事中的惡人？那個醜陋的魔女？

　　事情究竟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我在哪個環節搞錯了？

　　假如我選擇忍氣吞聲的話，是不是就不會害同學被處罰了呢？

　　假如我當初沒有出現在這個班上，氣氛也不至於被搞得這麼糟。

　　假如，我能再積極一點面對大家……

　　等這場鬧劇結束後，時間已經接近黃昏時刻，大家各自散去，只留下渾身被扒個精光的女孩。

　　羞恥感令她難以起身，淚水不斷在眼眶周圍打轉。

　　「為什麼……為什麼……？我、我明明只是想跟大家交朋友啊……媽……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突然，眼前被某個東西遮住，視野瞬間陷入短暫的黑暗。仔細一看，那是一件有點汗臭的運動外套。

　　「那個……妳沒怎樣吧？」

　　在因眼淚而模糊的目光中，隱約浮現出一個身影。

　　對方露出靦腆的模樣，笑容相當笨拙，很明顯是硬擠出來的。下一秒，他向自己遞來一條白色手帕。

　　「謝……謝謝。」

　　女孩用手捏緊那件外套。

　　說來慚愧，她對這個男孩其實沒什麼印象，畢竟他總是安安靜靜地待在自己的座位上看書，平常上課不會主動回答問題，體育也不怎麼行。

　　大家似乎都很喜歡針對他略為臃腫的身材開玩笑。

　　但是，他沒有一次生氣過。

　　而且在剛剛的騷亂中唯獨他沒跟著起鬨。

　　「哇，膝蓋都擦破皮了……不趕快消毒的話……」

　　他似乎著急的在書包裡尋找什麼。

　　「那個……」

　　「雖然我知道這不關我的事，但他們這次真的太過分了。」

　　「抱歉……請問你是？」

　　「誒？」

　　男孩先是愣了一下，正思考該回應些什麼的時候，走廊那頭忽然傳來腳步聲，他趕緊拉開距離。

　　「耶～這不是胖子嗎？你怎麼會跟那個醜女待在一起？」

　　「難不成兩人是在交往？」

　　「好噁心喔。」

　　剛才扯壞洋裝的罪魁禍首們就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大搖大擺地走回座位上，並用帶著猜忌的眼神望向這邊。

　　「──啊！我、我突然想到晚點還有事……那麼我們明天見囉，野澤同學。」

　　「嗯……」

　　真意外……他居然知道我的名字啊。

　　面對伸出援手的恩人，自己卻連長相都沒啥記憶，女孩的內心不免感到一絲愧疚。

　　不過他在臨走前特意留下了那條手帕。

　　將其翻開後，裡面居然藏著一張小紙條。

　　上面用潦草的筆跡寫著：

　　『──很高興認識妳，還有，對不起』

　　很顯然，對方就是那個去向老師告狀的人。

　　打從轉學到現在，除了母親，從來沒有任何人為她挺身而出過。

　　僅僅是一句簡單的「明天見」，就足以讓女孩的世界產生天翻地覆的變化。

　　「明天，得好好感謝他才行。」她如此想著，一邊漫步回家，身上依然披著那件尺寸過大又不怎麼好聞的外套。

　　或許就是從那個瞬間開始，女孩的人生迎來了真正意義上的轉變。

　　野澤愛梨，交到了她這輩子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知心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