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２『事過境遷』
本章節 5262 字
更新於: 2021-12-21
——若時間能夠倒流，我會如何選擇？
醫學可以治癒身體，魔法可以修復城市，但唯有跨越種族的信任才能拯救這個殘破的世界。
這是我與「他們」相遇的故事。
❖
現在（PRESENT DAY）
「前輩⋯⋯真的很對不起！」
在燈光昏暗的公共廁所內，一名青年卯足全力用刷子對抗難纏的汙垢，身邊不斷有上班族、健壯體格的獸人和年輕學生經過，朝他投來疑惑與嫌棄的目光。
『我知道上周的意外不是你的錯，但公司需要一個替死鬼。如果這事鬧上法院，對生意不利。』
「有什麼挽救方法嗎？」
『非常抱歉，新谷，我也得為自己著想。』
「等等，前——」
『通話時間結束。』
「喂？喂？聽得到嗎？」
『感謝您選擇富圖姆電信服務，費用將併入這個月的帳單，記得隨時保持微笑喔～☆』
「可惡！」熟悉的提示音響起，青年低聲罵了一句。
他脫下橡膠手套，摘除貼在咽喉上的薄膜狀物體，然後把抹布、刷子、水桶等工具一股腦塞入背包，推開門走出公廁。
外頭艷陽高照，青年不禁瞇起眼睛，抬手遮擋陽光。
咻——！！
似乎有什麼東西高速從他頭上呼嘯而過，吹亂了衣領。定睛一看，那是一隻帶著宅配箱的老鷹。
牠展翅高飛，翱翔於藍天。
從高空俯瞰而下，現代建築和神社佛閣交雜，街道乾淨而寬敞，五顏六色的旗幟隨風飄揚，高度綠化的植被為城市帶來生機。
這裡是重建過後的四條河原町。
每天早上八點到晚上九點禁止一般車輛通行，更與周圍的寺町通、新京極通規畫為一體，變成京都市最繁榮的地帶之一。
高溫並沒有影響前來朝聖的人潮，長著貓耳的男女一邊喊著廣告詞，一邊強塞傳單給路人，攤販店家也把握機會展示全新商品來吸引目光。
籠罩在高樓大廈的陰影下，青年把背後印有「專業清潔」字樣的藍色制服脫掉，塞進路邊的垃圾桶，換上便服融入人群。他順便整理了一下儀容、撫平皺褶。透過櫥窗的倒影，那頭鳥窩般的捲髮無法掩飾兇狠的目光。不過從他被喇叭聲嚇到的次數來看，膽子可能不是很大。體格看得出來有鍛鍊過，卻駝著背。
青年經過十字路口，前方的大型LED螢幕正在播新聞：
『最新消息，第五屆亞太地區安全高峰會已順利落幕，今後日本也將持續與國際接軌、展現跨物種之間的緊密合作，共同為和平做出努力。相信擊潰「龍」的那天指日可待。』
西裝筆挺的男主播嘴角浮現淺笑。又是一如往常的政治宣傳。
「嘎支咿唔！喀喀咿！（走路不長眼嗎渾蛋！？）」
就在這時，青年身後突然傳來一道斥喝聲，來自高檔馬車與龍螈車的駕駛。那群小傢伙是哥布林種的分支，對妨礙生意的人一點也不客氣。
「不、不好意思！」他急忙回頭道歉。
翻找褲袋，裡面只有幾張過期的折價券和橡皮筋，引來哥布林的咋舌跟馬車上遊客的竊笑聲。
現在要反悔還來得及⋯⋯不，已經沒有退路了。
青年仰望著反射光芒的百貨公司，用力拍打臉頰提振精神，從懷裡拿出一個老舊隨身聽掛在腰際、戴上耳機，右手拇指熟練地按下播放鍵。
喀嚓！耳邊響起吉他前奏，是奇想樂團的《晴朗午後》。
「♫～稅務員拿走了我所有的錢，把我留在我的莊園裡，在陽光明媚的午後偷懶～♫」
趁那群哥布林開始生氣丟石頭之前，他邁出步伐，朝著百貨公司的大門前進。
❖
六年前（SIX YEARS AGO）
「這次又是第一名呢，新谷，祝你學業順遂。」
午後的禮堂彷彿壟罩在一層黃色懷舊濾鏡中。我彎腰鞠躬，從校長手中接過畢業證書和獎狀，疲倦的臉上帶著黑眼圈，嘴角勉強擠出微笑。
「大家要多向他學習喔！知道嗎？」校長轉身示意眾人拍手。
零星的掌聲響起，以及從未被大人們注意到的閒言閒語，這些都被吵雜的蟬鳴聲淹沒。
嘶嘶！嘶嘶！
我高中填的志願是一間專門培養教職員的特殊學校，水準相當高，按理來說我這種鄉村孩子根本沒機會，光是教育資源就遠遠比不上大城市。不過，我為了滿足父母親的期待還是鼓起勇氣報名了。
閱讀是我的興趣之一，曾經也有當導演跟作家的夢想，但老爸堅持要我當公務員生活才會穩定，找了許多教授退休的熟人來指導。
扣掉上學吃飯睡覺，我每天醒來就是與書為伍，連作夢都會夢到自己迷失在教科書組成的海洋中。
雖然不至於少一分就賞巴掌那麼殘忍，但那種無聲的沉默與失望的眼神反而更可怕。
「忍耐點，我們這麼做是為了你好。」這句話我早就聽到耳朵長繭了。
運動會時，操場不斷傳來加油的吶喊聲。唯獨我安靜地在圖書館裡溫習功課。
或許是不忍心，當時的班導師跑來問我要不要參加大隊接力。儘管我婉拒對方的好意，老爸還是得知了此事，隔天衝進辦公室，當著所有人的面與班導師對質。
「身為教職員，你應該最理解我才對。」
「可是，讓您兒子培養適當的人際關係也很重要。新谷同學這樣太可憐了⋯⋯」
「可憐？我們付錢讓他來上學可不是為了玩樂。容我換個說法，如果他在運動時受傷影響到考試，你要負責嗎？」
「我⋯⋯」
那天，是我第一次看見班導師露出挫敗的表情。
沒過多久他便被調職了。
多虧這場小插曲，我被同學們取了「爸寶」、「臭書蟲」、「嬌生慣養」等綽號。
幾乎每個人都喜歡班導師，他是少數願意傾聽學生意見的大人。結果因為我，整個班級被列為重點關切對象，大家把我視為千古罪人也是理所當然的。
拍團體照的時候，我總是獨自站在角落的那個人。
「別擔心交不到朋友，國中高中只是一個階段，長大後緣分就散了，對你的人生沒有幫助。」
「等你考上好學校，自然會認識更厲害的人，他們才是值得你花心思經營的資產。」
將友情比喻成資產，也難怪畢業時來要簽名的人屈指可數。
在傳統家庭的觀念裡，任何磨練都是好的。
我們身為後輩只需要聽命行事。
拿到高中的推薦函後，我以幾乎滿分的成績通過大學筆試，成為「推薦入試」的少數幾人。
這只是第一步，接下來還有面試。
老爸特意請人訂製一套高檔西裝，險些把退休金花光，就為了給學校的面試官留下好印象。此外，他還把預想好的上百種回答寫成小抄給我，無論對方問什麼問題都能拿出最佳解答。
老媽則是拿出她年輕時珍藏的Walkman隨身聽，以及好幾個卡帶當成禮物。
一切準備就緒後，我正式啟程前往京都。
「大家要保重喔！」
在空蕩蕩的電車上，我摘下耳機，隔著窗戶與家人揮手道別。
儘管有些捨不得，但我身上乘載了太多期望，不可能打退堂鼓。
從今天起，我——新谷真志不再是混吃等死的高中生，而是充滿無限可能的大學生。
第一次去這麼遠的地方，最怕遇到證件不見或遭遇扒手的情況，於是我拿出隨身聽播放年代久遠的老歌來安定身心，另一手翻閱筆記本，上面記載著我的人生規劃。
Step１，選個風景好的高中就職。
Step２，跟一眾美少女上演校園戀愛喜劇，不過從我國的法律來看，這是條通往監獄的不歸路。可惡的法治國家。
Step３，教書教到五十歲左右退休，搬到房租相對便宜的鄉下。若還有精力就結婚、生幾個可愛的女兒。
Step４，繼續發展我的寫作生涯。
找幾個文學比賽投稿看看，夠幸運的話就能被選中並出道，滿足少年時期的憧憬。
Step５，安然死去。
這完全可行啊，投資報酬率超高！
前往大學的路線規劃好了，我也有把握能通過面試，嘴巴彷彿嚐到了未來的甜美滋味，於是我看向窗外傻笑著，被其他乘客誤以為是怪人。
電車行駛過高山、河川、平原⋯⋯京都市終於映入眼簾。
「真厲害。」
前腳剛踏進位於下京區的車站，立刻感受到這裡與老家的不同之處。建築風格充滿藝術感，讓人產生一股穿越到未來世界的錯覺。正值中午尖峰時段，刷卡的嗶嗶聲與腳步聲此起彼落，要是沒看清楚指標肯定會迷路吧。
此時肚子剛好有點餓了，我迅速解決掉家人準備的便當，轉身尋找哪裡能丟垃圾。
「嗯？」
突然間，我發現一個小小身影蹲在柱子旁邊。
她茫然地望著來來往往的人潮，懷裡抱著缺一顆眼睛的泰迪熊。
我默默地觀察了一會兒，也許是嫌麻煩，又或是覺得之後會有別人伸出援手，完全沒有半個乘客停下腳步關心。果然大城市跟人情味重的老家不一樣。
我低頭看了眼手錶，時間還算充裕。
「那個⋯⋯妳好，小妹妹。」
「————」
對方保持沉默，甚至沒抬頭看我。
真是沒禮貌的小鬼。就在我這麼想的時候，她耳朵上掛著的灰色圓形體吸引住我的目光。我瞬間明白了情況。
我輕輕點了下女童的肩膀，毫無防備的她似乎被嚇到。
「家人．找不到嗎？」
看見我比著不太順暢的手語，女童驚訝地瞪大雙眼。
「不用擔心．哥哥．會帶妳找到他們的。」
發現我有辦法跟她溝通，女童像是抓住一根救命草，連忙起身用袖子擦拭眼淚跟鼻涕。
「哥哥．會手語？」
「媽媽教我的．她是檸檬。」
「檸檬？」女童困惑地歪頭。
糟糕，又比錯了。
每次我都會把「老師」跟其他詞搞混。
「家人的電話．知道嗎？」
女童搖了搖頭。
這下麻煩了。就算帶去警局或車站的服務台，他們也需要有人協助翻譯，我不可能一直陪在她身邊，待會兒還有班次要趕。
但就這樣丟下她不管的話，良心會過意不去。
我陷入了天人交戰。
看來只好採取最傳統的辦法了。
「不好意思！有誰的小孩走丟了嗎？」我牽著女童的手在車站附近叫喊，希望對方的雙親沒有跑遠。
理所當然的，這個舉動引來了幾名警察。
我迅速向他們解釋情況後，警方立刻決定加派人手來幫忙。眾人頂著大太陽四處搜索詢問，我的衣服褲子幾乎全濕了，希望不會影響到後續的面試。
皇天不負苦心人，在經過兩、三個小時的努力後女童的家人終於現身。
「真的很謝謝你！」對方感激地不斷磕頭，害我有些不好意思。
「檸檬哥哥．再見。」
目送女童離去，她依依不捨地朝我揮舞泰迪熊，替這起事件畫下溫馨的句點。
正想鬆一口氣時，眼角瞄到牆壁上的時鐘。
「四、四點了——！？」
這意味著面試將在十五分鐘後開始。
校方規定遲到不得進場，每一秒都不得浪費。
我立刻攔下計程車，告訴司機別管中途闖了多少紅燈，油門催到底就對了。
或許是上輩子燒了好香，負責載我的是一名六十歲老爺爺，連倒車的時候手都會抖個不停。
「沒希望了。」我原先是這麼想的，殊不知他透過後照鏡看了我一眼，輕聲提醒要繫好安全帶，接著發揮出他隱藏的實力。
這傢伙年輕時似乎是很知名的賽車選手。
我一時之間分不清迴盪在耳邊的是輪胎摩擦聲還是自己的尖叫。
抵達學校時還剩下三分鐘左右。
「這樣一共是五千日圓。」老爺爺臉不紅氣不喘地伸出手。
「好貴！」我還來不及讚嘆對方的技術，也沒時間為失血的荷包哀悼。
面試地點在一樓，能趕上！
就在我付完錢準備去報到時，空氣中突然飄來一股煙硝味。我和許多在排隊等候的考生都納悶異味從何而來。
緊接著，不遠處的一棟大樓發生爆炸，鮮紅火球直竄天際，距離好幾個街區的我都能感受到爆炸的威力及衝擊波。
「瓦斯氣爆？」
「不會吧？恐怖攻擊？」
下一秒，手機、電視及任何能接收到訊號的裝置都出現緊急警報。
隨著鳴笛聲的響起，考生們驚慌失措地往出口疏散，唯獨我愣在原地，腦子裡全是過去幾年背的數學公式跟物理知識。但在這種情況下，所有這些都成了無用的噪音。
我逐漸意識到，這不是幻覺或白日夢，而是正在發生的現實。
❖
「♫～我喜歡如此愜意的生活，過這種奢侈的生活～♫」
摘下耳機，音樂戛然而止。
此刻我站在百貨公司三樓的咖啡廳門口。透過落地窗看進去幾乎是客滿的狀態。
它的整體基調是鄉村風格，搭配木質地板和實木傢俱，裝潢中大量使用了石頭、陶磚、板岩等天然材料，讓人彷彿置身於早期歐洲農業社會。
抬頭瞥了眼招牌，我得知這地方叫做「林中小棧」。
真是夠直白的名字。
還在吐槽它明顯想吸引特定族群的拙劣商業策略，我注意到裡面有位西裝男朝自己揮手。
我在學生時期認識的人不是死了就是音訊全無，所以他肯定是約我出來的傢伙。
輕輕推開木門，一名面帶可愛笑容的女孩跑來迎接，我隱約可以看見她頭上的羊角。雖然有刻意用捲毛蓋住，尖端還是微微露了出來。
「歡迎光臨林中小棧！請問您有訂位嗎？」
這孩子的日文說得真流利。咬字稍微模糊了點，但算不上什麼大問題。
「呃，我不確定。」我尷尬地搔著後頸。
「不好意思，因為今天人比較多。如果要改成外帶也行，最近一系列套餐都有優惠哦！歡迎參考看看。」
「可是⋯⋯」我的手不自覺摸向空蕩蕩的口袋。
外面那些載觀光客的哥布林搞不好都賺得比我多。
「客人？」
總不能說自己其實是個窮光蛋吧？還在這麼可愛的女生面前，有夠丟臉。
正當我想拿上廁所當藉口離開時，剛剛朝我揮手的男人走了過來。
「他是跟我一起的。」
「津野田先生？這位是您的朋友？」
女孩似乎有些驚訝，連忙鞠躬表達歉意，同時用右手食指環繞羊角一圈。假如我沒記錯，這似乎是羊人的一種古老習慣，意思是「向神明坦承罪刑」。
用各種亞人的特性來區分，羊人最適合服務業。他們不僅平易近人，學習語言的能力也十分優秀。
我不覺得對方需要道歉，畢竟是自己沒把資訊問清楚在先。
望著羊女孩臉上的不安表情，大概是怕我會因為她的身分去寫投訴報告吧？不必訝異，還真的有人會為了這種小事去找碴。歡迎來到人類社會。
「不，是我的穿著太寒酸了，別放在心上。」
「感謝您的寬容大量，萬分感謝⋯⋯！」
羊女孩看見我的反應終於鬆了口氣，感激地不停鞠躬。
這時，她聽見吧檯那邊有人在呼喚，露出一個天真無邪的笑容當作道別。
「順帶一提，我覺得您的穿著一點也不寒酸哦？」臨走前，她偷偷補上這麼一句。
環視店裡一圈，可以發現不少身份特殊的員工。我望著他們勤勞工作的身影，臉上掛著商業用笑容，嘴裡說著異國語言，胸腔不禁感到有些沉悶。
「怎麼了？」
面對西裝男的提問，我沉默著沒有回答。
對方似乎在觀察什麼，隨即清了清嗓子、把領帶調正，用官腔的語調說道：
「——我們準備來談正事吧，新谷先生。」
醫學可以治癒身體，魔法可以修復城市，但唯有跨越種族的信任才能拯救這個殘破的世界。
這是我與「他們」相遇的故事。
❖
現在（PRESENT DAY）
「前輩⋯⋯真的很對不起！」
在燈光昏暗的公共廁所內，一名青年卯足全力用刷子對抗難纏的汙垢，身邊不斷有上班族、健壯體格的獸人和年輕學生經過，朝他投來疑惑與嫌棄的目光。
『我知道上周的意外不是你的錯，但公司需要一個替死鬼。如果這事鬧上法院，對生意不利。』
「有什麼挽救方法嗎？」
『非常抱歉，新谷，我也得為自己著想。』
「等等，前——」
『通話時間結束。』
「喂？喂？聽得到嗎？」
『感謝您選擇富圖姆電信服務，費用將併入這個月的帳單，記得隨時保持微笑喔～☆』
「可惡！」熟悉的提示音響起，青年低聲罵了一句。
他脫下橡膠手套，摘除貼在咽喉上的薄膜狀物體，然後把抹布、刷子、水桶等工具一股腦塞入背包，推開門走出公廁。
外頭艷陽高照，青年不禁瞇起眼睛，抬手遮擋陽光。
咻——！！
似乎有什麼東西高速從他頭上呼嘯而過，吹亂了衣領。定睛一看，那是一隻帶著宅配箱的老鷹。
牠展翅高飛，翱翔於藍天。
從高空俯瞰而下，現代建築和神社佛閣交雜，街道乾淨而寬敞，五顏六色的旗幟隨風飄揚，高度綠化的植被為城市帶來生機。
這裡是重建過後的四條河原町。
每天早上八點到晚上九點禁止一般車輛通行，更與周圍的寺町通、新京極通規畫為一體，變成京都市最繁榮的地帶之一。
高溫並沒有影響前來朝聖的人潮，長著貓耳的男女一邊喊著廣告詞，一邊強塞傳單給路人，攤販店家也把握機會展示全新商品來吸引目光。
籠罩在高樓大廈的陰影下，青年把背後印有「專業清潔」字樣的藍色制服脫掉，塞進路邊的垃圾桶，換上便服融入人群。他順便整理了一下儀容、撫平皺褶。透過櫥窗的倒影，那頭鳥窩般的捲髮無法掩飾兇狠的目光。不過從他被喇叭聲嚇到的次數來看，膽子可能不是很大。體格看得出來有鍛鍊過，卻駝著背。
青年經過十字路口，前方的大型LED螢幕正在播新聞：
『最新消息，第五屆亞太地區安全高峰會已順利落幕，今後日本也將持續與國際接軌、展現跨物種之間的緊密合作，共同為和平做出努力。相信擊潰「龍」的那天指日可待。』
西裝筆挺的男主播嘴角浮現淺笑。又是一如往常的政治宣傳。
「嘎支咿唔！喀喀咿！（走路不長眼嗎渾蛋！？）」
就在這時，青年身後突然傳來一道斥喝聲，來自高檔馬車與龍螈車的駕駛。那群小傢伙是哥布林種的分支，對妨礙生意的人一點也不客氣。
「不、不好意思！」他急忙回頭道歉。
翻找褲袋，裡面只有幾張過期的折價券和橡皮筋，引來哥布林的咋舌跟馬車上遊客的竊笑聲。
現在要反悔還來得及⋯⋯不，已經沒有退路了。
青年仰望著反射光芒的百貨公司，用力拍打臉頰提振精神，從懷裡拿出一個老舊隨身聽掛在腰際、戴上耳機，右手拇指熟練地按下播放鍵。
喀嚓！耳邊響起吉他前奏，是奇想樂團的《晴朗午後》。
「♫～稅務員拿走了我所有的錢，把我留在我的莊園裡，在陽光明媚的午後偷懶～♫」
趁那群哥布林開始生氣丟石頭之前，他邁出步伐，朝著百貨公司的大門前進。
❖
六年前（SIX YEARS AGO）
「這次又是第一名呢，新谷，祝你學業順遂。」
午後的禮堂彷彿壟罩在一層黃色懷舊濾鏡中。我彎腰鞠躬，從校長手中接過畢業證書和獎狀，疲倦的臉上帶著黑眼圈，嘴角勉強擠出微笑。
「大家要多向他學習喔！知道嗎？」校長轉身示意眾人拍手。
零星的掌聲響起，以及從未被大人們注意到的閒言閒語，這些都被吵雜的蟬鳴聲淹沒。
嘶嘶！嘶嘶！
我高中填的志願是一間專門培養教職員的特殊學校，水準相當高，按理來說我這種鄉村孩子根本沒機會，光是教育資源就遠遠比不上大城市。不過，我為了滿足父母親的期待還是鼓起勇氣報名了。
閱讀是我的興趣之一，曾經也有當導演跟作家的夢想，但老爸堅持要我當公務員生活才會穩定，找了許多教授退休的熟人來指導。
扣掉上學吃飯睡覺，我每天醒來就是與書為伍，連作夢都會夢到自己迷失在教科書組成的海洋中。
雖然不至於少一分就賞巴掌那麼殘忍，但那種無聲的沉默與失望的眼神反而更可怕。
「忍耐點，我們這麼做是為了你好。」這句話我早就聽到耳朵長繭了。
運動會時，操場不斷傳來加油的吶喊聲。唯獨我安靜地在圖書館裡溫習功課。
或許是不忍心，當時的班導師跑來問我要不要參加大隊接力。儘管我婉拒對方的好意，老爸還是得知了此事，隔天衝進辦公室，當著所有人的面與班導師對質。
「身為教職員，你應該最理解我才對。」
「可是，讓您兒子培養適當的人際關係也很重要。新谷同學這樣太可憐了⋯⋯」
「可憐？我們付錢讓他來上學可不是為了玩樂。容我換個說法，如果他在運動時受傷影響到考試，你要負責嗎？」
「我⋯⋯」
那天，是我第一次看見班導師露出挫敗的表情。
沒過多久他便被調職了。
多虧這場小插曲，我被同學們取了「爸寶」、「臭書蟲」、「嬌生慣養」等綽號。
幾乎每個人都喜歡班導師，他是少數願意傾聽學生意見的大人。結果因為我，整個班級被列為重點關切對象，大家把我視為千古罪人也是理所當然的。
拍團體照的時候，我總是獨自站在角落的那個人。
「別擔心交不到朋友，國中高中只是一個階段，長大後緣分就散了，對你的人生沒有幫助。」
「等你考上好學校，自然會認識更厲害的人，他們才是值得你花心思經營的資產。」
將友情比喻成資產，也難怪畢業時來要簽名的人屈指可數。
在傳統家庭的觀念裡，任何磨練都是好的。
我們身為後輩只需要聽命行事。
拿到高中的推薦函後，我以幾乎滿分的成績通過大學筆試，成為「推薦入試」的少數幾人。
這只是第一步，接下來還有面試。
老爸特意請人訂製一套高檔西裝，險些把退休金花光，就為了給學校的面試官留下好印象。此外，他還把預想好的上百種回答寫成小抄給我，無論對方問什麼問題都能拿出最佳解答。
老媽則是拿出她年輕時珍藏的Walkman隨身聽，以及好幾個卡帶當成禮物。
一切準備就緒後，我正式啟程前往京都。
「大家要保重喔！」
在空蕩蕩的電車上，我摘下耳機，隔著窗戶與家人揮手道別。
儘管有些捨不得，但我身上乘載了太多期望，不可能打退堂鼓。
從今天起，我——新谷真志不再是混吃等死的高中生，而是充滿無限可能的大學生。
第一次去這麼遠的地方，最怕遇到證件不見或遭遇扒手的情況，於是我拿出隨身聽播放年代久遠的老歌來安定身心，另一手翻閱筆記本，上面記載著我的人生規劃。
Step１，選個風景好的高中就職。
Step２，跟一眾美少女上演校園戀愛喜劇，不過從我國的法律來看，這是條通往監獄的不歸路。可惡的法治國家。
Step３，教書教到五十歲左右退休，搬到房租相對便宜的鄉下。若還有精力就結婚、生幾個可愛的女兒。
Step４，繼續發展我的寫作生涯。
找幾個文學比賽投稿看看，夠幸運的話就能被選中並出道，滿足少年時期的憧憬。
Step５，安然死去。
這完全可行啊，投資報酬率超高！
前往大學的路線規劃好了，我也有把握能通過面試，嘴巴彷彿嚐到了未來的甜美滋味，於是我看向窗外傻笑著，被其他乘客誤以為是怪人。
電車行駛過高山、河川、平原⋯⋯京都市終於映入眼簾。
「真厲害。」
前腳剛踏進位於下京區的車站，立刻感受到這裡與老家的不同之處。建築風格充滿藝術感，讓人產生一股穿越到未來世界的錯覺。正值中午尖峰時段，刷卡的嗶嗶聲與腳步聲此起彼落，要是沒看清楚指標肯定會迷路吧。
此時肚子剛好有點餓了，我迅速解決掉家人準備的便當，轉身尋找哪裡能丟垃圾。
「嗯？」
突然間，我發現一個小小身影蹲在柱子旁邊。
她茫然地望著來來往往的人潮，懷裡抱著缺一顆眼睛的泰迪熊。
我默默地觀察了一會兒，也許是嫌麻煩，又或是覺得之後會有別人伸出援手，完全沒有半個乘客停下腳步關心。果然大城市跟人情味重的老家不一樣。
我低頭看了眼手錶，時間還算充裕。
「那個⋯⋯妳好，小妹妹。」
「————」
對方保持沉默，甚至沒抬頭看我。
真是沒禮貌的小鬼。就在我這麼想的時候，她耳朵上掛著的灰色圓形體吸引住我的目光。我瞬間明白了情況。
我輕輕點了下女童的肩膀，毫無防備的她似乎被嚇到。
「家人．找不到嗎？」
看見我比著不太順暢的手語，女童驚訝地瞪大雙眼。
「不用擔心．哥哥．會帶妳找到他們的。」
發現我有辦法跟她溝通，女童像是抓住一根救命草，連忙起身用袖子擦拭眼淚跟鼻涕。
「哥哥．會手語？」
「媽媽教我的．她是檸檬。」
「檸檬？」女童困惑地歪頭。
糟糕，又比錯了。
每次我都會把「老師」跟其他詞搞混。
「家人的電話．知道嗎？」
女童搖了搖頭。
這下麻煩了。就算帶去警局或車站的服務台，他們也需要有人協助翻譯，我不可能一直陪在她身邊，待會兒還有班次要趕。
但就這樣丟下她不管的話，良心會過意不去。
我陷入了天人交戰。
看來只好採取最傳統的辦法了。
「不好意思！有誰的小孩走丟了嗎？」我牽著女童的手在車站附近叫喊，希望對方的雙親沒有跑遠。
理所當然的，這個舉動引來了幾名警察。
我迅速向他們解釋情況後，警方立刻決定加派人手來幫忙。眾人頂著大太陽四處搜索詢問，我的衣服褲子幾乎全濕了，希望不會影響到後續的面試。
皇天不負苦心人，在經過兩、三個小時的努力後女童的家人終於現身。
「真的很謝謝你！」對方感激地不斷磕頭，害我有些不好意思。
「檸檬哥哥．再見。」
目送女童離去，她依依不捨地朝我揮舞泰迪熊，替這起事件畫下溫馨的句點。
正想鬆一口氣時，眼角瞄到牆壁上的時鐘。
「四、四點了——！？」
這意味著面試將在十五分鐘後開始。
校方規定遲到不得進場，每一秒都不得浪費。
我立刻攔下計程車，告訴司機別管中途闖了多少紅燈，油門催到底就對了。
或許是上輩子燒了好香，負責載我的是一名六十歲老爺爺，連倒車的時候手都會抖個不停。
「沒希望了。」我原先是這麼想的，殊不知他透過後照鏡看了我一眼，輕聲提醒要繫好安全帶，接著發揮出他隱藏的實力。
這傢伙年輕時似乎是很知名的賽車選手。
我一時之間分不清迴盪在耳邊的是輪胎摩擦聲還是自己的尖叫。
抵達學校時還剩下三分鐘左右。
「這樣一共是五千日圓。」老爺爺臉不紅氣不喘地伸出手。
「好貴！」我還來不及讚嘆對方的技術，也沒時間為失血的荷包哀悼。
面試地點在一樓，能趕上！
就在我付完錢準備去報到時，空氣中突然飄來一股煙硝味。我和許多在排隊等候的考生都納悶異味從何而來。
緊接著，不遠處的一棟大樓發生爆炸，鮮紅火球直竄天際，距離好幾個街區的我都能感受到爆炸的威力及衝擊波。
「瓦斯氣爆？」
「不會吧？恐怖攻擊？」
下一秒，手機、電視及任何能接收到訊號的裝置都出現緊急警報。
隨著鳴笛聲的響起，考生們驚慌失措地往出口疏散，唯獨我愣在原地，腦子裡全是過去幾年背的數學公式跟物理知識。但在這種情況下，所有這些都成了無用的噪音。
我逐漸意識到，這不是幻覺或白日夢，而是正在發生的現實。
❖
「♫～我喜歡如此愜意的生活，過這種奢侈的生活～♫」
摘下耳機，音樂戛然而止。
此刻我站在百貨公司三樓的咖啡廳門口。透過落地窗看進去幾乎是客滿的狀態。
它的整體基調是鄉村風格，搭配木質地板和實木傢俱，裝潢中大量使用了石頭、陶磚、板岩等天然材料，讓人彷彿置身於早期歐洲農業社會。
抬頭瞥了眼招牌，我得知這地方叫做「林中小棧」。
真是夠直白的名字。
還在吐槽它明顯想吸引特定族群的拙劣商業策略，我注意到裡面有位西裝男朝自己揮手。
我在學生時期認識的人不是死了就是音訊全無，所以他肯定是約我出來的傢伙。
輕輕推開木門，一名面帶可愛笑容的女孩跑來迎接，我隱約可以看見她頭上的羊角。雖然有刻意用捲毛蓋住，尖端還是微微露了出來。
「歡迎光臨林中小棧！請問您有訂位嗎？」
這孩子的日文說得真流利。咬字稍微模糊了點，但算不上什麼大問題。
「呃，我不確定。」我尷尬地搔著後頸。
「不好意思，因為今天人比較多。如果要改成外帶也行，最近一系列套餐都有優惠哦！歡迎參考看看。」
「可是⋯⋯」我的手不自覺摸向空蕩蕩的口袋。
外面那些載觀光客的哥布林搞不好都賺得比我多。
「客人？」
總不能說自己其實是個窮光蛋吧？還在這麼可愛的女生面前，有夠丟臉。
正當我想拿上廁所當藉口離開時，剛剛朝我揮手的男人走了過來。
「他是跟我一起的。」
「津野田先生？這位是您的朋友？」
女孩似乎有些驚訝，連忙鞠躬表達歉意，同時用右手食指環繞羊角一圈。假如我沒記錯，這似乎是羊人的一種古老習慣，意思是「向神明坦承罪刑」。
用各種亞人的特性來區分，羊人最適合服務業。他們不僅平易近人，學習語言的能力也十分優秀。
我不覺得對方需要道歉，畢竟是自己沒把資訊問清楚在先。
望著羊女孩臉上的不安表情，大概是怕我會因為她的身分去寫投訴報告吧？不必訝異，還真的有人會為了這種小事去找碴。歡迎來到人類社會。
「不，是我的穿著太寒酸了，別放在心上。」
「感謝您的寬容大量，萬分感謝⋯⋯！」
羊女孩看見我的反應終於鬆了口氣，感激地不停鞠躬。
這時，她聽見吧檯那邊有人在呼喚，露出一個天真無邪的笑容當作道別。
「順帶一提，我覺得您的穿著一點也不寒酸哦？」臨走前，她偷偷補上這麼一句。
環視店裡一圈，可以發現不少身份特殊的員工。我望著他們勤勞工作的身影，臉上掛著商業用笑容，嘴裡說著異國語言，胸腔不禁感到有些沉悶。
「怎麼了？」
面對西裝男的提問，我沉默著沒有回答。
對方似乎在觀察什麼，隨即清了清嗓子、把領帶調正，用官腔的語調說道：
「——我們準備來談正事吧，新谷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