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誰要認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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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12-06
  平常只有男學生進行比試,武德殿的劍道道場中央,潘茉莉奮起進行反擊,手中竹刀依舊被擊飛,發出一記清脆的碰撞聲響。
  眼看她腳步不穩,緊接著摔倒在木頭地板上,作為對手的少年急忙停手,趕到她身邊查看,隨後重重皺起眉頭。

  『夠了,今天到這裡。』
  『為什麼?』
  『妳看看自己。』

  潘茉莉被人提醒,才發現手腕不僅浮現瘀血,虎口也在隱隱作痛。
  身體明明感到疲軟,她還是不由自主,望向掉在不遠處的竹刀,用力咬緊牙關。
  無論她花費多少時間,試圖彌補彼此的差距,終究還是徒勞無功──

  『快回去吧!女孩子力氣那麼小,打架不可能打贏的。』
  『……』
  『就算妳很努力,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做不到,別浪費時間……』
  『我知道。』

  眼前的少年純粹出於善意,意圖讓輸掉比試的她寬心,理解並接受自己的處境。
  然而對方說出口的字句,依舊像利刃無情割在心上,提醒潘茉莉生而為女性,永遠贏不了同齡男性的事實。

  『東西還你,打擾了。』

  婉拒少年意欲攙扶的手,潘茉莉獨自從地面站起身,走到旁邊撿回竹刀,連同護具一併物歸原主。
  輕聲向少年致意,她轉身往門口走去,頭也不回地離開道場。

  (當年沒有能力的人太多,祖先才必須離開西邊,逃到東部的山裡……就跟我一樣。)

  過去的臺灣,有一群擅長使用巫術的人,他們可以跟自然還有神靈溝通,被當時的人們稱為──巫人族。
  隨著歲月流逝,巫人族的勢力逐漸衰弱,後代子孫不見得能夠使用巫術,譬如潘茉莉正是如此。
  時至今日,巫人多半潛伏在高山族部落,藉由主持儀式或者做法幫助居民,保障所剩無幾的族人能有立足之地,避免再次陷入顛沛流離的處境。
  至於潘茉莉本人,因為天生無法使用巫術,長輩總是勸她盡早結婚,生下繼承巫覡之血的後代,此外別無所求。

  (對村子裡的大家來說,我的價值就是生孩子吧。)

  儘管如此,潘茉莉不願向命運低頭,平常總是抽空練習武術,三天兩頭就往道場跑。
  不顧朋友好言相勸,她堅持想要證明自己,在比試要求對方不準手下留情,可想而知被打得落花流水,落得自取其辱的下場。
  再怎麼努力都無法改變處境,註定要依附某個人的她,必須獻出自己的餘生,為了延續血脈而走入家庭嗎?

  『去你的!誰要認命啊!』

  試圖甩開內心迷惘,潘茉莉奔跑著遠離部落,抵達蓋在山坡的神社石階,氣憤地仰天大喊。

  『我要變強──不對,一定會變強!』

  就算劍道慘敗於人,其餘尚未嘗試的領域,總會有一件事情可以發揮才能。
  潘茉莉期盼自己親手開創未來,向整個部落證明她的價值,不只是永遠被人保護的一方。
  可惜她還來不及雪恥,日本開始招募臺灣人加入軍隊,部落裡的族人紛紛參軍,包括曾經和她一起練劍的少年。

  到了出發的日子,全村為即將上戰場的人們送行,潘茉莉同樣起了個老早,跟著長輩來到神社。
  潘茉莉不用多少功夫,馬上在人群中認出朋友,目睹少年排開人群向她走來,換上一身軍裝的陌生模樣。

  『妳來了。』
  『我不能來嗎?』
  『當然可以,只是有點意外。』

  少年搖了搖頭,一臉感慨開口說道。

  『接下來沒人管妳,別再調皮搗蛋了。』
  『說這什麼話,我幾時調皮搗蛋啊?』
  『跑來道場踢館,拿竹刀打人的女孩子,不是調皮是什麼?』
  『那是因為……』
  『幸好妳是女的,這次沒辦法跟過來。』

  面對潘茉莉責難的眼神,同族的朋友有些無奈,又感到安心似地輕笑。

  『我們會贏的,就算不幸死在戰場上,也會回到神社跟大家相見。』

  留下這番話語,朋友跟其他參軍的男丁一同出發,踏上前往南洋的征途,再也沒有回來。
  潘茉莉時不時造訪神社,盼著那些葬身槍炮底下的族人歸來,等到的是神社在戰後被拆毀,卻從來沒有人在她面前顯靈。

  (又是這樣……最後都是我被留下來。)

  不只戰時無法參軍,年幼的潘茉莉同樣無能為力,被迫坐視父親為了保護家園與族人,付出生命而英年早逝。
  待到戰爭結束,從江神父口中得知臺灣的處境,潘茉莉二話不說就答應幫忙,協助掃蕩日本軍部遺留在神社的御先靈。
  明知危險等在前方,潘茉莉依舊追隨江神父離開故鄉,盼的就是為這片土地貢獻一己之力,不願在危機發生時置身事外。

  (這一次……我有幫上忙了嗎……?)

  轉眼間,回憶中的景物被黑暗吞噬,剩下潘茉莉待在無邊無際的虛空。
  當所有人離自己遠去,弱小的她什麼都抓不住,無法挽留那些從指縫流逝而去,曾經被自己所珍視的事物。

  『──潘茉莉。』

  伴隨一聲呼喚,某個人握住她的雙手,彷彿以此安撫潘茉莉的情緒。
  潘茉莉試著擠出力氣,鞭笞自己疲憊的身體,用力睜開雙眼──

  「總算醒了?潘小姐可真是悠閒。」
  「殷……百川。」

  可想而知,現實中的殷百川並未握住她的手,聽到她的聲音才看了過來,簡單確認潘茉莉的身體無恙,隨即走到旁邊站定不動。
  頓時有些心情複雜,潘茉莉稍微打量四周環境,發覺自己位於山中的洞窟,隨後想起陷入昏迷前,理應九死一生的情景。

  「我怎麼還活著,現在是什麼狀況?」
  「這個嘛……算妳福大命大,這裡的鬼怪只想把人困住。」

  藉由殷百川的描述,潘茉莉得知自己掉下懸崖,結果跟殷百川一樣中了鬼怪的陷阱,被傳送到壽山的石灰岩洞窟,因此免於摔得粉身碎骨。
  鬼怪沒有進一步加害他們,但這座洞窟不管怎麼走都會回到原地,就像早上遇到鬼打牆那樣,入夜依舊無法離開。
  聽到殷百川解釋狀況如此,潘茉莉想起對方用連續兩次投擲符咒,用來突破麞妖跟鬼打牆的困境,自然而然問出了口。

  「假如被結界困住,難道不能用符咒破解嗎?」
  「如果符咒有用,我們也不會待在這裡。」
  「你就直說自己沒輒吧。」
  「哦?那麼潘小姐何不大顯身手,讓本人見識妳有多少能耐?」
  「……」

  出任務的這段期間,潘茉莉已經摸清楚對方的脾氣,而殷百川講話就是這副德性,和之前沒什麼兩樣。
  問題在於先前的夢境,促使自己想起待在故鄉的時日,以及從小無法使用巫術,打架也打不過人家的缺陷。

  「對啦對啦!我就是一點能耐都沒有,才會跟你這種人組隊搭檔。」

  倘若擁有巫術能力,甚至生來就是男兒身,潘茉莉根本不會淪落到這般境地。
  也許終其一生守護部落,又或者跟隨大家一起出征,至少能待在族人身邊,不必分離。

  (我怎麼會這麼倒楣?)

  一陣悲從中來,潘茉莉努力遏止淚水,不讓它從眼眶滑落。
  未料這時候,肌膚接觸到洞窟的冰冷空氣,讓她忍不住倒抽一口氣,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可、可惡──!)

  避免二度出糗,潘茉莉用手捏住鼻子,阻止下一個噴嚏成形。
  正當潘茉莉鬆了口氣,殷百川冷不防走到背後,為她披上外套又將人收入臂彎。

  「你幹什麼?放手!」
  「放手讓妳著涼?真是絕佳的主意。」
  「不然你走開,把外套留下來就好。」
  「這是叫我去旁邊吹冷風嗎?」
  「那你想怎樣啦!」
  「只要潘小姐安分一點,我們兩個都不必受凍。」

  潘茉莉自知講不贏對方,外加身體確實回暖,讓她失去反抗的理由,乖乖待在殷百川懷裡。

  (他到底在想什麼?)

  殷百川要是心有不滿,大可不必理會潘茉莉,也不用像這樣多管閒事,擔心自己是否受凍。
  他如果再更冷酷無情一點,自己也不需要這麼煩惱,直接把這人當成空氣……

  「關於能耐一事,潘小姐不必看輕自己。」
  「你想表達什麼?」
  「本人的意思是,我不會跟無能之人搭檔,這點妳儘管放心。」
  「那又怎樣?無論有什麼能力,還不是被關進洞窟……」
  「妳要這麼想倒也無妨,不過江神父派妳出來執行任務,想必認為潘小姐有那個本事。」

  潘茉莉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特別回頭張望,想當然跟殷百川四目相接。
  對上她的目光,殷百川稍微聳了聳肩,若無其事地接續話語。

  「雖然感到萬分遺憾,潘小姐及時救了我的性命,這是鐵錚錚的事實。」
  「什麼……你在安慰我?」
  「怎麼可能,我只是說出事實。」

  想想也是,這傢伙根本沒理由,更不需要安慰剛認識沒多久,連朋友都稱不上的人。
  說服自己別在意,潘茉莉還沒能接話,殷百川已經改變話題,繼續回來討論正事。

  「在我看來,鬼怪把人困在洞窟,恐怕不是為了惡作劇,更像等待某種時機。」

  御先靈的活動範圍被限制在神社境內,理論上無法跟外界的鬼怪取得聯繫,因此麞妖即使力量強大,也不會是這場襲擊行動的背後主使者。
  單就懸崖上的戰況來說,能夠反擊的潘茉莉失去意識,武力不足的殷百川只能被動防禦,殺死他們兩個顯然輕而易舉,除非對方另有目的。
  潘茉莉心裡隱約有了答案,抬起頭來看向殷百川,只見對方臉上掛著可能是嘲諷,抑或是予以肯定的笑容。

  「妳想到什麼,何不說來聽聽?」
  「你明明知道答案,為什麼還要問我?」
  「說得也是,而且幕後黑手已經等不及了。」

  隨著殷百川的目光望去,只見洞窟深處的景物扭曲變形,從黑暗處冒出一隻看似小型鹿類,毛皮卻生有流水紋路的異獸。

  (是老山羌……!)

  傳說只要聽到山羌發出鳴叫,三日之內就會降下大雨,而那些修練成精的山羌,被在地人稱作老山羌。
  考慮到自己手無寸鐵,潘茉莉繃緊神經,面對傳說中支配壽山龍脈,以鳴叫聲帶來暴風雨的鬼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