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本章節 4040 字
更新於: 2021-11-24
診室里的空氣靜得駭人,顯得從走廊擠進來的喧嘩聲更加格格不入,窗帘緊閉著,不容分說地把初春的暖陽拒之門外,毫不留情。坐在我面前的醫生熟練地按了幾下身旁的按鈕,這本就不明亮的房間因此而更加昏暗,坐在他面前的局促不安的我,不知所措地等著有什麼來打破這股令人窒息的壓抑——一束慘白的光,那位醫生把我的X光片貼在燈箱上,然後理所應當地,一束慘白的光便透過我的骨與肉,漠然地射在我的面前。
「腸癌,中期,」他冷靜地吐著這樣的字眼,伴隨著鍵盤在手指下「噼噼啪啪」的聲音,「但情況不容樂觀,我建議你儘快治療,我們醫……」
「等等,你是說我得了腸癌,這怎麼可能呢?」
他像是對此早有預料,又或是對這情況司空見慣,不改他的慢條斯理,說:「祁先生是吧?我想你近來腹部應該時常陣痛吧。」
此話不假,我自從三年前來到這座城市,始終沒有一份正式的工作,僅僅依靠幾份零工來勉強度日,還有借貸,可即便如此,我的生活仍然捉襟見肘,常常飢一頓飽一頓,腹痛也就成了常事。
「是有痛過,這是因為腸癌嗎?」
「恐怕是的,如果你不採取治療的話,不出兩個月你的腸道就有可能潰爛,」他的聲音照舊冷靜,「我建議你儘快辦理住院,我們醫……」
採取治療,可那又能有什麼意義呢?在這座城市中,沒有任何一個人與我熟識,就算我苟活下去,對於這座城市來說,也不過是有一個窮鬼死賴著不走而已。可我為何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抖呢?
「如……如果我不治的話,我還有多久……多久可以活呢?」
「不治?」那位醫生抬起頭打量我,神情依舊冷漠,「兩個月內腸道會潰爛,伴隨出血,癌細胞會向其他器官擴散,三個月左右,情況不好的話到不了三個月,你可能就癱軟在床、無法行動,然後再過半個月……總而言之,如果你不治的話,剩下的日子到不了四個月了。」
到不了四個月,現在是三月中旬,也就是七月中旬前嗎?再不到四個月,我就要撒手人寰了。
我記得那醫生還說了些話,可我什麼都沒有聽進去,等我回過神來,不知不覺中,我已經走到了首都最大的那條步行街了。
那條街的景色始終如一,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與車水馬龍的繁華。街心矗立著一個巨大的廣告牌,不遺餘力地在那裡放著耀眼的光,晝夜不分地招致各路行人的側目。借著這束光,整座城市被一片歌舞昇平的璀璨所籠罩,彷彿人世間的疾苦早已被它融化掉一樣。也是,首都是一國之心臟,容不下一點病症,而被疾病纏身的我,顯然不屬於這裡。
可我的思緒卻融化在那片惱人的光中,不知又過了多久才再度回過神來。這次我到了個我從未涉足過的地方,我抬頭遠望,此時正是日暮,天邊垂著幾縷血紅色的云,被掩蓋在那血紅色的云的身後的,是那顆確定而微弱的太陽。
「這裡是哪裡啊……」我環顧四周,感覺自己貌似走出了市區,已經置身於一片四下無人的荒野,「不是吧,這……」
我雙腿一軟,蹲了下來,終日未進食的我早已飢腸轆轆,又馬不停蹄地走了一天,整具身體更是筋疲力盡,此時此刻,最後一點兒思考的力氣也消失殆盡,我只好閉上雙眼,順著根枯木似的電線杆癱坐下來。
彷彿是約好了一樣,就在我坐下的一剎那,一束慘白的光便從頭頂射下,透過我的骨與肉射在我的面前,揉進那攤它帶來的漆黑的陰影中。
我再度睜開眼時,一輛公交車正朝我駛來,我並不知道它從哪裡來,也不知道它將向哪裡開,但我肯定,它的終點站必然不會是黃泉,我踉踉蹌蹌地站起來,強撐著沉重的軀體朝它招了招手,它隨即停下,我便跌跌撞撞地上了車。天邊那血紅色的殘陽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則是幾顆若即若離、可有可無的星星。
我將頭倚在窗戶上,不知怎的,精神突然大好,可能是睡了一覺的緣故。透過車窗,我斜著視線看了一路的風景,終於等到了自己熟悉的景色,同時也意識到我其實並未走遠,不過是散步到了大都市中稍顯凋敝的區域罷了。
儘管身在首都但這也不足為奇,其實,人又何嘗不是如此,再風光的生活,在亮麗的表面,扯開那層道義的紗,也不能保證事事如意、處處繁華,但就算如此,在不知情的外人眼中,它仍然值得羨慕、值得嚮往,畢竟但有一層金紗,誰還會對其下的潰爛耿耿於懷呢?
就這樣胡思亂想著,我已經回到了自己的家門口。眼前的場景與過去別無二致,電路老化的照明燈、布滿涂鴉的白色牆壁、堆滿雜物的消防通道,甚至是背後電梯門合上時「邦」的那一聲。一切都那麼單調、鬱悶、死氣沉沉。
我朝著電梯門坐下,喃喃自語道:「怎麼會是這樣呢?為什麼,為什麼總是我來承受這些,被父母嫌棄、被弟弟陷害、被朋友疏離,莫非如今是上天也看不下去我被精神上的痛苦折磨,索性以物質上的痛苦帶我解脫嗎?可我不想死啊,我不能死啊……」
「沒錯,我不能死,至少我不能這樣死。」
電梯門「嘎」的一聲再度打開,一個瘦削的身影在一團白光中出現。
「祁歡,真的是你,祁歡,」他蹲下來,掏出紙巾在我臉上抹來抹去,「怎麼哭得這麼厲害,你果然是遇到什麼困難了,沒事了,我來了,你放心,一切都沒事了。」
他的袖口散發著一種我似曾相識的氣味,儘管我看不清他的臉,我卻知道他對我絕沒有惡意,一霎時,我像是找到了依靠般,頭重重地朝他的肩膀上砸去,然後便又一次失去了意識。
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發覺自己已經回到了家裡,正躺在自己的床上,便掙扎著想要起來,床板因此而發出持續的「吱呀」聲。
「祁歡,是你醒了嗎?」一陣腳步聲從門外傳來,隨即是門被緩慢地推開,「你先不要起來,你現在還很虛弱,再多躺一會兒吧。」
「是誰?誰在我家?他是怎麼進來的?」我的心裡冒出一連串的問題,「不會有危險吧?可聽語氣不像是來討債的,他要進來了嗎?這下如何是好?」
在我的沉默不語中,門最終還是被推開了,那個人手裡捧著半碗湯麵,謹慎地小步走進來,說:「看樣子你很久沒吃東西了,先把這碗面吃了吧,你也是的,怎麼能這麼折騰自己的身體呢?」
我接過面碗,狐疑地看著面前這個無微不至地照顧我的人,在腦海中仔細地搜索著他的名字,斷斷續續地說:「你……難道是林……致遠嗎?」
「當然是我啊,不然還能是誰?」說完,他便朝我做了個微笑的表情。
林致遠,他怎麼會來找我?不,他怎麼會能找到我?如果他知道我在這兒,那柳城的他們該不會也……想到這裡,我不禁打了個寒顫,那面碗也從手中滑落。
他迅速地把碗接住,溫柔地說:「看來你真的很累,算了,還是我喂你吧。」他說著就捲起一口面向我嘴邊喂來,可我遲遲沒有張嘴,他彷彿一眼就洞察出我的顧慮,便說:「放心吧,只有我知道你的住處,我沒有告訴柳城的任何一個人。」
「你……你怎麼知道我在想……」我驚訝地看著他,他趁機將面送進我的嘴裡。
「你的心思不難猜啊,何況發生了那種事,我也能理解你不想回去的心情。」
「那種事?」我試探地問道。
「你弟弟和你父母把你弄進看守所那件事。」
「你……你知道了?」我驚訝地張著嘴,不知道說什麼是好。
「當年警車來了,你們整個社區都鬧得沸沸揚揚的,你弟也絲毫不顧及『家醜不可外揚』地在四處宣傳,所以我就知道了。」說著,他又餵了我一口面。
「是嗎……」
那股尷尬的沉默再度襲來,我伸手示意想自己吃面,他小心地把碗遞到我手上,又過了會兒,像是很顧慮地問道:「那你現在的生活……還好嗎?」
為什麼會他會問我這樣的問題?他對我的現況到底知道多少?該不會全都知道了吧?不,至少,他肯定還不知道我命不久矣這件事,可他來的目的是什麼呢?好累,為什麼事已至此,還要讓我思考這麼多……
我擺擺手把面碗放在旁邊,鑽回被子里把頭蒙起來。也許他能感受到我現在的困窘,可以容忍我再逃避一會兒吧。
「沒事的,你累了就多休息會兒吧,」我聽著他的腳步聲向門口移去,「那我就在沙發上倚一會兒,你有事叫我就好,等明天咱們再去醫院仔細看看……」
「不,我不去醫院!」我一下子把被子掀開朝他吼道。
他一愣,然後又走回我面前,掏出一包紙巾,像哄孩子一樣地說:「怎麼又哭了,哭太多也會累的,對身體也不好。」
我又在哭嗎?今天我為什麼總是哭呢?我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像是哀求一般,用盡最後一口氣說:「別……別帶我去醫院,我不要去……。」
「為什麼偏偏是那個時候懷上了你?」
「我是不會同意你去寄宿學校的,你就不能在家附近念書順便照顧一下你弟弟嗎。」
「你怎麼老是和你弟弟過不去呢?你難不成真的想要把他殺了嗎?」
不,我不是……
「哥哥,我看到那個筆記本了,你真噁心。」
「祁歡,你嫉妒我,因為爸媽喜愛的孩子只有我一個!你只不過是個阻礙他們的掃把星!」
「救命啊!祁歡殺人啦!」
沒,我沒有……
「祁歡,為什麼你看起來總是心事重重的呢?」
「如果這個世界能夠對我們再包容些就好了。」
「相信我,祁歡。」
我驚醒,額頭上滿是汗珠,想到自己剛才的夢身體控制不住地打了個寒戰。
為什麼會突然夢到鍾暄呢?明明來到這裡三年都沒能偶遇他一面,偏偏在這種情境下夢到他……林致遠呢?他究竟是為什麼來?他既然說了來找我和柳城那些人不相關,那我暫時也不用多慮。我從床上爬起來,「唰」地一聲拉開窗帘,一片耀眼的陽光應聲而來,烤得人還想再睡一覺。
「你才醒啊,都快要10點了。」有人推開房門,捧著一碗牛奶走了進來。
他是林致遠,可我愣愣地看著他,彷彿在看的是另一個人——是鍾暄,又或者說,我更希望進來的那個人是鍾暄。
「怎麼了?愣得像個木頭似的?」
「沒……沒有,話說,你有沒有什麼鍾暄的消息?」
「鍾暄?」他沉默了一會兒,好像一時間沒有想起這個人來,「他已經結婚了。」
「結婚了?」我難以置信。
「是啊,非但如此,再過幾個月還要當爸爸了呢。」
我一下坐回床上,屋裡又陷入一片死寂,又是他開口打破僵局:「你怎麼突然想起他來了?」
「我做了個夢。」
「這樣啊……」他轉過身去,「唉,只顧得說話了,這牛奶都涼了,我再去給你溫溫,算了,你既然已經醒了,咱們索性就出去吃飯吧。」
「你能聯繫得上鍾暄嗎?」
「什麼?」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口,只剩下聲音能夠傳進來,「聽說清明前後會有個同學聚會,地點就在這裡最大的步行街。」
「這樣啊……」
「不然你我一起去吧,反正我在這裡人生地不熟的。」
「好啊,那就這麼定了吧。」我高興地下了床,心中萌生起一個大膽的想法:我要去見他,我要去見鍾暄,哪怕只是那麼一眼,我也能心甘情願地與世長辭了,哪怕只是那麼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