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我好累了。」
一聲落下,巨大掉落聲劃破空氣,
猛雷聲劃破寂靜的空氣中,救護車鳴笛聲接連不斷。
交錯的EMT,謹慎的醫護人員,穿梭在伊子孤冷的靈體間,她怔了怔的環視著雙親,以及濺滿鮮血的白布。
「白伊淨,我是來帶你走的,你還有什麼遺願嗎?」
師兄持著火焰,眼神冷冽無憐憫之情,頓時一股撕心裂肺的痛感襲來,我瞬間跪倒在師兄身後,「師兄...宿命通、他心通...」我的腦內被轟炸般的,跑馬燈一幕一幕湧上心頭,我的眼淚不止,心如撕碎般的痛苦,煉獄般的痛楚,如永恆沈睡般,睡去。
「茯苓!茯苓!」
師兄的聲音漸漸淡去,印入眼簾的是笑容可掬的高中生,「媽媽,不用擔心,醫生說會一勞永逸的。」名為白伊淨的少女,姣好的面貌,下肢卻成了一輩子的汙點,一眼望去顯難少些閒言閒語,腦內的男孩們譏笑聲亂竄著,惡意的眼神在面前閃過,竊竊私語傳遍一片,愛慕之人恥笑的對象,長輩憐憫的眼神,少女自卑的低頭,忿忿抹掉淚水,她絕望地仰望朋友的長腿,冷冷地咧了嘴,
「怎麼可能...會有人,喜歡這個畸形,真他媽醜死了,醜死了,醜死了,醜死了,醜死了...」
無感的捶打著,沒有停止,沒有意識,沒有意志,生存。下一幕她離開病房好幾個小時之久,或許是進到開刀房,臉上的淚漬還殘留著,她卻燦笑著。我捂著胸口,疼痛的盯著白伊淨,掙扎、恐懼哭喊,受盡欺凌羞辱,你笑的實為可悲,可悲至極,我憤怒的咬了牙,產生人類的惡與怒,我的怒火壓抑不了七情。
「你到底是為了什麼而笑?」無意間心底萌生了話語,欲言又止的我,突然被地藏王菩薩的心咒封住了嘴,
「你是紀人,茯苓。」
師父的呢喃細語在耳邊繚繞著,我緊握了拳頭。爾後才吸了氣,冷眼看了眼前的戲,我心是熱的。「茯苓,你心通到了些什麼?」堯的聲響傳入耳邊,我才從心通裡頭清醒。而我卻沈浸在白伊淨的記憶,僅僅幾幕的畫面,我的心幾乎快窒息,剎那間的他心通便能使我精力耗盡萬分。
「師兄,她這輩子不是為了自己而活的。」堯走向伊子的靈體,我即時按住他掌心的烈焰,「師兄等等!我有事情想問問她。」
「醜死了..醜死了...終於死了。」
靈體散發出冷冽的氣場,悚懼的嗝嗝笑中有著嗚咽聲,半邊潰爛的軀體散發出陣陣屍臭,凸起的眼珠子在肌肉擠壓下,塌陷的鼻子深深與焦黑的皮膚混為一體,心通裡白靜的女孩子,如今成了紅衣厲鬼。
「 嗡 修利修利 摩訶修利 修修利 娑婆訶」
我喃喃道地藏王菩薩的滅定業真言,手裡揮舞著柳筆,一筆一劃血色的文字消失在空氣中。我是地藏王菩薩,陰間的紀人,我的職責是紀錄靈體之事,將他們帶回靈界交付給東獄大帝、酆都大帝,十殿閻王,將紀錄之物呈報給四大菩薩。紀人沒有直接和靈體對話的方式,師父賜予我的柳筆是唯一能與祂們交談之物。
「白伊淨,你為什麼明明難過卻還要笑呢?」她接收到我的訊息,轉變成詭譎的笑聲,玩弄著生前自殘的傷口,剎那她朝向我撲過來,傾盆大口的鮮血一口咬在我的淨口業真言,內臟全吐在護罩上。「你懂什麼...你懂什麼,你懂什麼!你以為,憂鬱症的人都很想活嗎?」堯撇了撇手,他的八炎火燒掉白伊淨的細如枯木的雙腳,「謝謝你啊...呵呵,生前的腳太醜了。」她冷冷地勾起不成形的嘴角,瞪大那眼珠子詭異嗝嗝地笑了,很是滿意的來回撫摸著焦黑的雙腳。
「師兄不要!她...她有太多冤屈了。」
「你一個淨口業真言就想擋掉所有攻擊?師父怎麼教你的,你雖是人身死不了,但你的靈和心通每次要修復要多大代價?」堯收回八炎火,一臉不屑的瞥了我一眼,沒有理會師兄的怒火,我嘗試再次動了柳筆。
「憂鬱症曾讓你很痛苦嗎,伊淨?」她抬了抬頭,心中彷彿激起漣漪,此刻的伊淨依舊是那生前苦澀的笑,我的眼淚也讓血池掀起漣漪。我進入了無盡的哀思。
「你說的一勞永逸呢醫生?你不是說這次大刀就好了。」
心通裡的伊淨激動的在診間大喊,她的父親也面色難看,醫生則是以醫學無法證明為由,結束這次的說明。
「寶寶,我們還有很多方式,不要放棄。」
家人總是對著伊淨正面描述醫生的各種理由,而她也不在乎的回應家人,「知道啦,我沒事。」哪裡有偏方,哪裡有宗教信仰,哪裡有新的醫院醫生,縱使感到倦了,
對於365天,她仍然抱持著希望。
然而,白伊淨入了墨池,深無淵,黑無底。
「你最近想自殺的頻率高嗎?」
「算是吧!哈哈..」
她與一位諮商師在對談,她的笑容不再堅強,笑的很淒哀,雙眼空洞如死木,眼神直直盯著陽光灑落的窗子,眼淚不曾停過。
「家人知道你的心理狀況嗎?」
「怎麼可能知道。」
白伊淨搖搖頭,指甲緊緊掐著掌心,渾身顫抖,「是什麼原因讓你想自殺。」諮商師只顧低頭寫著資料表,一眼都未瞥向她,諮商室的空氣凝結成冰冷的,「太多眼光了,太多顧慮的事了。」
「只是個學生,哪來那麼多顧慮的事,你們學生就是唸書啊!現在的年輕人就是想太多啦!」諮商師揶揄的晃晃手中的筆,犀利的眼神在白伊淨身上掃描著,看似語重心長的心不在焉。「我不想讓家人擔心,這十年來從未讓他們知道我的感受,我都是自己扛的。我也受夠外人的眼光了,我以前的男朋友都覺得把我帶出去丟臉了。」
伊子渺小的背影瑟瑟縮在角落。
「你有想過是你抗壓性太低嗎?別人都可以你為什麼不行,那這是不是你自己的問題?比你嚴重的多的是,你在這邊搞自殺?」
巨大的影子一刀一刀捅著那個背影,連皮帶肉的削,一層層撕裂撕裂,即使見了骨的大洞,手骨腳骨依舊喀啦喀啦地斷裂,器官終於停止運作了。
一寸一寸被生吞。
被活剝。
「為什麼別人可以我不行?」
「為什麼。」
「我應該要再多笑一點啊,笑啊,為了家人笑啊、為了朋友笑啊。」
「都是我都是我都是我都是我都是我都是我。」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落入墨色池底,淹沒、終將死去。
「往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嗔痴,
從身語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懺悔。 」
滅定業真言響起,堯瞪大雙眼,眼前無法阻止的畫面,是我盈滿淚水握著白伊淨腐爛的雙手。「伊淨,下輩子為了自己活好嗎?」我顫抖的給予自己僅存的體溫,凝視著發愣的白伊淨,「你...說什麼?」
「別再為別人活了,你是你,七情六慾都是你自己的,憂鬱症沒有錯,你也沒有錯。」她低頭看著自己的身軀,再瞥見我焦黑的雙手,與我怒目相視,將我狠狠推向血池,她的眼神卻流露著痛苦。
「你到底懂什麼了,你不過是死後的鬼差罷了。」
我踉蹌倒地,身體焦黑了一大部分,卻仍毅然地站起,燃燒的疼痛襲捲而來。「我並非鬼差...我讀了你的前世今生,現今你的痛苦都諸加在我身上,你已經不是一個人了。」她無法置信地張大眼珠子,扭曲的臉龐佈滿淚水,無盡的嘶吼吶喊,陰間迴盪著那二十一年的不甘,與悔恨,樹根因風而起,似悲嘆摩擦的沙沙聲,悼念她此生的遺憾。「這二十一年來,你的笑都不是自己的,會有憂鬱症的人都是太過堅強,是妳。」
「...我...太過堅強?」
諮商師的話語在她腦中無止盡地迴盪,陷入生前種種回憶。父母在白布前跪地,母親抓著遺體的白布撕心裂肺的呼喊,父親從前未落下過的眼淚,脆弱的一點一滴落在她的臉龐,
家人的哭喊,是再也回不來的白伊淨。
「如果我再堅強一點,都是我都是我都是我。」
她想起父母的陪伴,家人的笑容,血與淚交融,腐蝕著殘破不堪的心,身子終究不堪倒地。
「自殺的人,並非是真的想自殺。」
我隱忍著淚水,低頭難受地注視著眼前,想伸出手卻又縮回,如果沒有因果業障,白伊淨僅是一個平凡的女大學生,無需背負沈重的代價。痛苦漸漸燃燒我的心頭,若不抽掉宿命通,我將會與她一起墮落反噬。「你只是從國中那年開始,就沒有任何人傾聽過你的聲音,因為你不願,你的慈悲心不願讓其他人背負,你選擇自己堅持,但如今你承受不住,崩壞了。」堯示意我抽離回憶,而我仍咬了牙搖頭,太多不甘,慈悲毀了她此生,終將煉獄成厲鬼。
大部分的厲鬼,生前都是擁有慈悲之心。
白伊淨即是如此。
「你告訴我,你的慈悲讓你還不夠堅強嗎?」白伊淨嗚咽地爬向我,泣不成聲。
「我以為自殺是一種解脫...哈哈...哈。」
她用這僅存的力氣,枯如古木的雙手,憤恨捶打,僅存的肌肉被她一下下的分裂,完整的手骨血淋淋的撞擊著地板,整個陰間靜如止水,她的聲響隨著捶打漸漸失去最後的溫存。
「唵呼魯呼魯社野穆契莎訶」
迴向補闕真言,能與一切悉地,能消滅一切罪障,我口中唸唸有詞,讓他的靈體收回,交給堯,
「伊淨,下輩子,為了自己而活,好嗎?」我拭去淚痕,喃喃地不捨的看著她離去,即使她有沒有接收到,我只想傳達最後的心願。所有的接觸,對話,皆是紀人越矩,但我願以自己的罰,換她的度化。
「茯苓,究竟是什麼讓你以罰相許。」堯的話語漸漸模糊,我勾勒著嘴角。
「師父說過,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笑聲漸弱,我沈睡了。
「諦聽,該送她回去閉關了吧?」堯嘆了嘆,身後猛然出現多耳的少年,他卻笑了。
「師父早算到這天了吶。」
諦聽對天畫了畫圓,茯苓的心聲透過圓鏡傳出,堯聽後沈默許久。他心通與宿命通對她來說是正確的能力嗎?這孩子魯莽成如此,卻也如師父般慈悲,或許只有茯苓自己清楚。
「萬般帶不走,只有業隨身,她上輩子已經犯下重大滔天大罪,這輩子的坎,是她該還的,只是卻過不了老天的考驗。」
「師父說過,佛本慈悲願盡一切力量度化可度化之人」
「我願盡一切度化白伊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