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話 缺口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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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12-09














  「哥,你知道嗎?我等你等了好久好久,一直想著,萬一你不願意來要怎麼辦?」

  「但阿年一直鼓勵我,跟我說不要放棄,你一定、一定會來。」

  「太好了,他果然沒有騙我。」

  段馥萱對於已死之人出現在自己面前似乎不感意外,好像這樣面對面是一件極其自然的事,她優雅地將頭紗撥到腦後攏好,笑意吟吟、兀自說著話,輕巧的紗裙裙擺隨著踏出的腳步一左、一右飄搖,有如翻騰的浪花。

  一人一鬼間的距離並不算遠,段馥萱很快便走到兄長身旁,投以期盼的眼神。

  「哥,就知道你捨不得我,來,走吧。」

  說完便喜滋滋地要挽過段承霖,沒想到不僅沒碰到人、還直接穿過對方身體,段馥萱愣了下,在自己和兄長之間來回審視之後又試了幾次,然而一成不變的結果讓她逐漸緩下動作,最後收回僵在半空的手若有所思,周圍空氣也隨著她的安靜凝滯起來,沉悶的氣氛讓躲在暗處找機會出面的文武判官決定繼續觀望。

  不過沒多久,一串銀鈴似的輕笑便劃破了這份沉默。

  「沒關係,反正阿年會有辦法解決的。」

  段馥萱無所謂地聳聳肩、轉身慢悠悠地走回長桌,接著提起桌面的陶壺往小茶杯注滿鏽紅色的液體,並端起杯子咕嚕咕嚕一口氣飲下,末了,她想到什麼似地,回眸問道。

  「對了,我把慕慕找回來了,現在在隔壁房間睡著,你要去看看她嗎?」

  段馥萱的閒適與段承霖的凝重形成強烈對比,他看著笑逐顏開的妹妹,嘴巴開闔數次,才艱難地擠出隻字片語來。

  「……為什麼?」

  「什麼?」

  「妳……妳為什麼要和那個變態一起……為什麼要那樣對待他們……?」

  「哥,你說誰啊?」

  「少裝傻!妳明知道我問的是慘死在妳手下的那些孩子!」

  段承霖大吼駁斥了妹妹,指她故意隱瞞,段馥萱卻一臉驚恐地抿起唇,睜大的雙眼裡帶著無辜和濃濃的疑惑。

  「哥,你是不是誤會什麼了?我不知道什麼慘死的孩子啊?」

  「是嗎?要不要拿鏡子看看自己?妳從小到大,只要心虛、說謊、緊張,都是現在這副表情,馥萱,妳騙不過我的。」

  「我說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怎麼能懷疑我!」

  「我也不想懷疑啊!可是各種跡象都指向妳就是連續殺童案的兇手,要我當作沒看到沒聽到嗎!」

  遭受親人質疑,段馥萱貌似相當難過,她憤憤不平地為自己抱屈,卻引起另一方更大反彈,段承霖的臉孔因為極力克制怒氣而顯得有些扭曲,一絲絲黑氣自他魂身溢出、壓制住了大部份紅光,見到這幅景象,躲在暗處的文判官瞇起眼。

  「不太妙啊……」

  「什麼不太妙?」

  聽到夥伴的低喃,武判官不明所以回問,文判官瞥了她一眼,解釋。

  「來這裡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那個變態道士要得到阿霖身體裡的閻王令只能有幾種方法,一、由原持有人或施術者取出,但閻王大人不可能這麼做,再說他應該是上次看到阿霖在那把劍的轟炸下毫髮無傷才想到用閻王令代替冥王玉璽這主意,當時我已葬送他手中,就算知道我是施術者也無濟於事。」

  文判官舉起三根手指後很快地又收起一根。

  「再來,讓擁有閻王令的魂體自行交出,可惜阿霖對術法完全是生手,所以也行不通,因此就只剩下最後的手段——破壞被寄附的魂體,就能輕而易舉取得存放在裡頭的東西。」

  說完,文判官挪動唯一豎著的食指,讓武判官的視線跟著移回對峙中的一人一鬼身上,段馥萱仍舊一臉無所謂,但她毫不在乎的模樣卻讓段承霖身上的黑氣越發擴散。

  「所以……才故意安排妹妹來動搖阿霖?」

  「相當有效不是嗎?看樣子段馥萱一定和這個案子有某種程度上的關聯,才會讓他輕易就踏進變態道士的圈套、陷入混亂,但再這樣下去遲早會變異,萬一閻王令又回應他,兩股力量加乘那就麻煩了,得想辦法壓制才行。」

  說完,文判官拉著夥伴離開用來掩蔽的石門,雖然在不知道敵人身處何方的狀況下主動曝蹤是危險了些,不過安撫段承霖才是目前首要之務。

  當看到他們踏入道場,段馥萱眼底的殺氣一閃而逝,文判官注意到了,但他不動聲色、裝作若無其事、踩著穩健的步伐前進——本來應該是這樣的,未料武判官走沒幾步貌似嫌他動作太慢,一把抓住後領拎著他直奔目標,最後被擺到段承霖正前方,遮斷了兄妹兩方的對視。

  「阿霖、你看,阿文已經好了,所以你可以放心了。」

  武判官炫耀似地把夥伴再往前推了推,好讓眼前的鬼能瞧清楚些,段承霖一看到歸來的文判官,眼底的哀傷瞬間和緩了點。

  「你沒事真是太好了……」

  「本官可不是什麼雜魚,沒那麼容易掛掉,還是先關心你自己吧。」

  文判官沒好氣地哼了一聲、拿出法器放到段承霖心口,吸收了些許飄出的黑氣,然後轉身面對正在打量他們的段馥萱。

  「剛剛本官和武子在門後都聽到了,雖然不無可能,不過為求慎重還是要問一句,令妹為殺童案真兇這事,會不會是被人利用、推出來當替死鬼……?」

  「就是說啊,阿霖,你們感情那麼好、她也很疼慕慕,而且又是照顧小朋友的老師,應該是有什麼誤會吧?」

  「……如果真的是幫人頂罪那該有多好……」

  段承霖聽出文判官意有所指,也知道武判官和自己一樣不相信段馥萱涉案,但他沉默半刻後還是搖頭否決了假設,見狀,文判官只想到一個可能性。

  「你有證據……是嗎?」

  段承霖沒有回答文判官的提問,而是另起一個話頭。

  「還記得我們在法醫室裡看的案件資料內容嗎?第二名受害者參加了一個夏令營、第三名受害者是去安親班舉辦的露營、第四名和第五名受害者則是和父母一起去聽親子講座的鄰居,之後遭毒手的孩子們生前最後的蹤跡也都是在某個活動裡。」

  「沒錯,還很湊巧都和彭育年有一點牽連……你的意思是那些和令妹也有關?」

  文判官話到一半頓了下,才遲疑地又開口,段承霖輕輕頷首,把視線調回妹妹身上。

  「馥萱,去年和今年暑假妳也帶著慕慕參加好幾個夏令營對吧,所以我拜託人調查妳們去了哪些地方,結果發現妳們的活動場地每一場都在受害者們的附近,先不說市內能辦活動的場地有限,連到郊外踏青露營都能撞點,不覺得很奇怪嗎?」

  「那些都是有名的、大家常去的地方,有什麼好奇怪,而且照你這麼說,其他團不就也有嫌疑?」

  「但各主辦單位都說他們籌備初期在網路上徵求地點的時候,有個暱名網友積極推薦那些地方、並說服他們在特定日期舉辦,雖然文章已經刪除,不過透過專業人士追查,還是找到了每一篇發送的位址,妳知道在哪嗎?」

  「我怎麼可能會知道?」

  「是從妳工作的幼稚園電腦發出的。」

  「所以?這不能證明寄推薦信的就是我吧?也許是別人用我的電腦發的?」

  「馥萱,我沒說是什麼樣的推薦方式吧?妳怎麼知道是寄信而不是留言或傳訊息?」

  「我……我隨便講的啊!沒想到這麼準,剛好猜中!」

  段馥萱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段承霖對妹妹的辯答笑了笑。

  「那麼,妳帶慕慕參加活動的數目也只是剛好和受害者人數相同、場次順序不過剛好與兇案進程一樣、我送妳的手鍊剛好在去年暑假損壞、然後手鍊上的花瓣剛好沾上死者的血,是嗎?」

  段承霖說著,同時看向妹妹的手腕,感受到兄長的目光,段馥萱立即將手藏到身後。

  「警方在搜查時找到的不凋花花瓣只有一半,大概是兇手發現沾上死者的血後順手拔了下來,馥萱,如果不是妳,現在就把手鍊拿出來證明上面什麼都沒有,如何?」

  段承霖伸手要求,可段馥萱沒有動作,只維持著揹手的姿勢、木然地直視前方。

  「原來如此……難怪案子會陷入膠著……畢竟所有明面上的線索全聚焦在彭育年身上,有誰會想到兇手就藏在不遠的暗處,而且還是一個愛小孩的幼稚園老師……不過……為什麼是從第二個受害者開始?案一的死法和其他人一模一樣,怎麼確定跟她無關?」

  聽到這裡的文判官瞭然地點點頭,隨即想到什麼似地,拋出另一個問題,段承霖搖搖頭。

  「她有不在場證明,記錄上的死亡時間她剛好到外地研習,已經向學校確認過。」

  「模仿犯案啊……」

  文判官瞥向一開始極力狡賴到現在幾乎是默認的女子,發現她抿成一直線的唇此刻向上彎成了一個好看的弧度,和著清脆的笑聲,問道。

  「哥,你是什麼時候開始懷疑我的?」

  「真正開始起疑是看到彭育年座談會名單上有妳的名字,以及上次在道場藉由那條手鍊認出妳、而妳對那男人言聽計從,協助他殘酷地對待妮妮,但其實應該要在更早之前就發現不對勁的……」

  「喔?」

  「馥萱,妳還記得慕慕失蹤後,對躺在病床上的我說的話嗎?」

  「記得呀,我說慕慕遇到了殺童案的兇手,所以可能回不來了,有問題嗎?」

  「對,但妳怎麼知道慕慕遇到的就是兇手?我託人調閱慕慕失蹤案的相關資料,發現警方筆錄上並未提及殺童案兇手,而且那日攻擊女童的男人落網後已經證實是和女童母親有糾紛、與殺童案毫無關係,那段時間無論是電視新聞還是報紙,也都只說他是嫌疑犯。」

  「所以?」

  「所以,妳能那麼篤定只有兩種可能,妳參與了犯案、或者就是兇手本人,不過當時我滿心都在煩惱慕慕失蹤這件事,無心注意和深思,如果我能早點發現的話就能……」

  「就能怎樣?阻止我?勸我自首?還是託夢找警察來逮捕我?哥,我可是慕慕之外你最愛、也是唯一的家人,你捨得嗎?」

  深知自家兄長弱點的段馥萱微皺眉、噘起唇、睜著一雙水潤的大眼,讓自己看起來無辜至極,段承霖果然拿她沒輒,張著嘴吐不出接下來的話。

  他捨不得,怎麼可能捨得?

  妹妹過往的好歷歷可數、有目共睹,那絕不是偽裝出來的,因此即便她犯了這樣大的錯誤,在他心目中依然是那個善良貼心的孩子,他多希望當作沒有這回事……

  段承霖被堵得沉默半晌,才囁嚅了一句。

  「我只是……想知道妳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想幫妳……」

  「幫我?噗、你說要幫我?哈哈哈!」

  想不到段馥萱竟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咯咯咯、笑得花枝亂顫、前傾後仰,文判官對眼前女子突來的顛狂挑了挑眉,和武判官暗裡交換眼神後,繼續同段承霖默默地看著人笑到直不起身、捧著腹部坐下來,接著,當她將臉埋進曲起的腿間,笑聲戛然而止,徒餘女子急促的呼吸聲,以及聲若蚊蠅的埋怨。

  「可是你那時候在病床上當活死人要怎麼幫我?」

  「什麼?」

  段承霖沒聽清楚、反射性地反問,卻見妹妹已抬起頭,眼神好溫柔好溫柔。

  「哥,你說對了,去年開始的連環殺童案兇手就是我,讓那些天真可愛的孩子們慘死的就是我。」

  段馥萱爬起身、大方承認。

  「可是我不後悔,一點都不,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和我的小幸見面。」

  「小幸?」

  突然被提起的陌生名字令段承霖不明所以,見他一臉疑惑,段馥萱才像是想起什麼,啊了一聲。

  「我好像還沒跟你說過,小幸是我的兒子、你的外甥,同時也是……去年四月四日被發現的那個無名屍。」

  「什……!」

  突然被丟出來的訊息像一枚震撼彈,炸得段承霖和文武判官目瞪口呆,久久無法言語,他們的反應顯然在段馥萱的意料之內,她嫣然一笑,又灌下一杯不明液體,然後繼續說。

  「小幸他啊,真的好乖好貼心,是一點也不輸慕慕的小天使……」

  段馥萱把目光放遠,娓娓談起往事,柔和的音色、不疾不緩的語速,猶如講述著床邊故事,將三隻鬼一同帶進她的回憶。

  三年前,那個一連串悲劇的開端。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