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學⋯⋯」
昏暗的房間中,天夜坐在床上,攤開手掌,不斷凝視著手心。
他總覺得和剛才那個名為神野狩刀的男人握手後,掌心就留下了一股熱能。
「朋友⋯⋯」
他喃喃唸著剛才狩刀所說的名詞。
聽到這個名詞的瞬間,他不知為何,首先想到的是這個設施裡的孩子,以及天海千封。
自從被父親從懲戒室放出來後,天夜明顯感覺到其他孩子對他的態度不一樣了。
從原本的敬畏,成了輕蔑。
他知道「朋友」的定義,也知道自己和他們的關係不能算「朋友」。
「原來大家不喜歡我⋯⋯」
天夜放鬆全身的力道,直接倒在床上。
「去了那個叫做學校的地方,會找到喜歡我的人嗎⋯⋯」
他對著空無一物的天花板,伸長了手臂,彷彿要抓住不存在那裡的某種東西。
被人認同——當時的他,就只尋求這件事。
被父親認同,被周遭的人認同,同時也希望自己被人們需要。
只是這樣而已。
後來費利爾果真安排天夜進入鷹森第二小學就讀。為了避免天夜過度接觸到不必要的人,上下學都由執行部的人開車接送。同時他也對天夜耳提面命:不可以交朋友,也不需要交朋友。
現在想想,大概就是從這個時候——或者打從他遇見狩刀那刻開始,原本是他的全世界的搖籃,以非常緩慢的速度,但卻是非常確實的形式,逐漸崩解。
被父親責罰後,他認清了自己在研究所並非特別的存在,雖然實驗照舊,卻感覺得出來父親只把自己當成備胎,他所有的數值都是給「天海千封」參考用。
不被父親重視,又遭到設施所有孩子孤立,天夜本以為去學校能找到接納自己的環境,但上學本身卻沒有天夜原本想像中那麼有魅力。
聽從「老師」說的話,完成「考試」這項任務,顯示自己與同儕之間的「優劣」關係——這跟研究所沒兩樣。
他可以了解,為何父親會說「不需要交朋友」。
因為真的不需要。
天夜不懂那個名為神野狩刀的男人為什麼能用那麼明亮的表情談論「學校」這個地方。不明白他為什麼要交「朋友」。不知道為什麼「世界」在他的嘴裡,是那般開闊。
而他這樣的想法,在入學三個月後,迎來了巨大的變化。
催化改變的——是一顆足球。
「嗯?」
那天午休,天夜經過學校中庭,看見一顆足球突兀地埋沒在草叢中。
他立刻上前拿出來。
這個東西叫做足球——這是他前陣子上體育課時,才知道的「知識」。
天夜將球拋到腳邊,開始執行當時學到的「挑球」技巧。
他覺得這很簡單,完全不懂為什麼同學就是做不好。
只要運用腳背、大腿、腳踝、腳跟,控制一顆球並不是難事。
沒錯,不是難事。就跟「考試」一樣,只要尋找正確答案即可。比起研究所中得不到正確答案的事,這一點也不難。
但當他對著同班同學說「他不知道這有什麼難」後,原本興奮看著他的同學們,態度卻一口氣冷卻。
天夜不知道自己哪裡做錯,但很會看臉色的他知道——他搞砸了。
「啊——!」
這時,不遠處傳來一聲吼叫。
因為那道聲音,天夜頓時停止動作,足球彈到腳尖後,就這麼往前方滾去。
而那個地方——
站著一名小小的男孩。
「你好厲害!那是怎麼弄的!教我!」
男孩有著一頭褐色的頭髮,他睜著興奮的大眼,撿起往他的方向滾去的足球後,興奮地跑來天夜身邊。
他看起來很幼小,不像這種學校會收容的學生。會是附近的孩子嗎?
「我第一次看到有人挑球這麼厲害!立夏也沒辦法這樣耶!」
「啊⋯⋯呃⋯⋯」
「你再弄一次!再讓我看一次!」
男孩說著,不由分說將手上的足球推到天夜的胸前。他那閃亮的雙眼,就跟過去那些圍在身邊、嚷著天夜很厲害的同班同學一模一樣。於是天夜忍不住脫口:
「這很簡單,又不難⋯⋯啊。」
但當他說完,便察覺自己又說錯話了,因此尷尬地看著男孩。
只見男孩——
「居然覺得簡單!太厲害了!快教我!再讓我看一次嘛!」
眼中射出了更多光輝,笑容滿面地要求天夜再表演一次。
那讓天夜不禁一陣錯愕。
「你⋯⋯不會挑球嗎?」
「我會喔,立夏有教我。你看!」
男孩嘴裡說出一個似乎是人名的古代節氣名詞,搶下才剛塞到天夜胸前的足球,往後退了一步便開始挑球。
正如男孩所說,他並非不會挑球。不過是很基礎的腳背挑球,沒有變化,沒有應用,而且看起來沒有天夜那麼穩定,好像一個不小心,球就會彈走。
踢了約莫十下後,男孩接住足球,抬起頭興沖沖地詢問天夜:
「怎麼樣!」
「啊⋯⋯嗯。」
面對那樣「簡單」的技巧,天夜不知該如何反應,只好曖昧地回應。
「換你了!快踢給我看嘛!」
男孩說著,再度把球塞到天夜胸前。
天夜接過足球,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男孩,然後看著手中的球。
為什麼一句一樣的話語,人們的反應卻不一樣呢?
那句話到底是「正確答案」還是「錯誤答案」呢?
正當天夜陷入思緒中時——
「——祐?」
一道女音從天夜身後傳來。
雖然天夜無法在第一時間看見自己背後的人,多虧位在正面的男孩展開笑顏呼喚對方,天夜很快就知道對方是誰了。
「媽媽!」
男孩一邊喊著「媽媽」,一邊跑過去。而天夜也跟著回過頭。
現在回想起來,那一瞬間就是改變一切的其中一個轉機。
天夜記得很清楚。
當時看到的畫面,給了他無法狀擬的衝擊,並深深烙印在他的眼裡。
那是孩子興奮投入母親懷抱,以及母親面對孩子展露憐愛之情的幸福畫面。
他從未見過那般光景。
來到這個世界六年,他是第一次見到。
「原來你在這裡,我們一起去吃飯吧。」
「好!」
這時候,女人抬起頭——
「哎呀,是結城同學。」
「咦⋯⋯?」
女人一見到天夜,便正確地喚出他的姓氏。更在下一秒發現天夜眼中的困惑,因此笑著解釋:
「我是你們班下午的代課老師,我叫做十羽真雪,請多指教。」
「是⋯⋯老師⋯⋯?」
天夜一時之間止不住從心中不斷湧現的困惑。
因為這個名為十羽真雪的女人,與天夜以往遇見的女人有很大的不同。
簡單來說——她挺著一個不相襯的大肚子。
四肢看起來明明不肥胖,卻只有肚子異樣地大。
那讓天夜忍不住一直盯著瞧。
真雪注意到天夜的視線,再度笑道:
「大肚子的女人很稀奇嗎,結城同學?」
「呃⋯⋯」
「我的弟弟現在住在裡面喔!醫生說的!」
在天夜整理好思緒之前,名為祐的男孩搶先開口。
但⋯⋯
——弟弟住在裡面?
這句話依舊讓天夜百思不得其解。
見天夜的表情始終困惑,真雪眯起眼睛,以柔和的面容來到天夜面前。她緩緩蹲下,然後牽起天夜的手。
「這裡面現在住著一個小嬰兒。就像結城同學你以前也住在媽媽的肚子裡一樣喔。」
說完,真雪將天夜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
那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天夜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只覺得內心深處發出躁動,既舒心——又難受。
接著下一秒——
他的手掌感覺到一股震動,心中的躁動就這麼被震得四散無蹤。
「⋯⋯!」
「哎呀,看來是在跟你問好喔。」
「什麼什麼?燿嗣又動了嗎?」
祐聽了真雪的說詞,立刻知道寶寶發出胎動,於是立刻湊上來,搶著摸真雪的肚子。
「他跟你一樣,就會在我的肚子裡調皮搗蛋。」
「媽媽妳剛才不是才說他在打招呼嗎!」
聽見真雪趁機數落自己,祐鼓起腮幫子抗議。接著又說:
「而且我才沒有搗蛋!我很乖!」
「哎呀,媽媽我都知道你在人家上課的時候,把足球踢進校舍喔。還有,你是不是又跑去看立夏上課了?」
「我⋯⋯我沒有搗亂喔!我真的只在外面偷偷看!」
「你看,你果然跑去了。」
揪出了祐的謊言,真雪輕輕彈了彈他的額頭。
「你下午真的要乖乖的喔。不然下次媽媽不帶你來學校了。」
「我、我會乖!所以妳讓我來嘛!我答應過柚月,要把立夏在學校的事告訴她了!」
「那你要等下課才可以去找人家喔。」
「好!等下課!我知道了!」
見祐乖乖答應,真雪滿意地摸了摸他的頭。
「那我們去吃午餐吧。」
「嗯!」
祐用力地點頭,接著來到天夜面前,拿回他手中的足球。
「謝謝你幫我撿球,我先走了。」
祐拋出這句話後,迅速轉身,回到真雪身邊,接著牽住她的手,兩人一起往前走。行走之際,祐再度打開話匣子,開心地向真雪講述他剛才在課堂間遇見的事。
天夜看著他們兩人一步一步遠去,內心再度被那股難以言喻的躁動佔據。
他感覺得到一份衝動。
一份——想將眼前這幅美好的畫面留在心裡的衝動。
「那個⋯⋯!」

等他回過神來,他的嘴巴已經喊出聲音,遠處的真雪和祐也轉過頭看著他。
「我⋯⋯我叫做結城天夜!我們⋯⋯還能再見嗎?」
說真的,天夜當時不知道自己這麼說有什麼意義。
因為這樣⋯⋯簡直就像在交朋友,不是嗎?
父親分明囑咐自己不能交朋友,這麼做難道不算是忤逆他嗎?
「唔⋯⋯」
可是他無法自持。
無法克制心中的衝動。
他只是——想要留在這份美好當中。
「嗯。」
只見祐側著身子,對天夜笑道:
「下次你要教我怎麼挑球喔,天夜!」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