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Cradle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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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10-27
  「上學⋯⋯」

  昏暗的房間中,天夜坐在床上,攤開手掌,不斷凝視著手心。

  他總覺得和剛才那個名為神野狩刀的男人握手後,掌心就留下了一股熱能。

  「朋友⋯⋯」

  他喃喃唸著剛才狩刀所說的名詞。

  聽到這個名詞的瞬間,他不知為何,首先想到的是這個設施裡的孩子,以及天海千封。

  自從被父親從懲戒室放出來後,天夜明顯感覺到其他孩子對他的態度不一樣了。

  從原本的敬畏,成了輕蔑。

  他知道「朋友」的定義,也知道自己和他們的關係不能算「朋友」。

  「原來大家不喜歡我⋯⋯」

  天夜放鬆全身的力道,直接倒在床上。

  「去了那個叫做學校的地方,會找到喜歡我的人嗎⋯⋯」

  他對著空無一物的天花板,伸長了手臂,彷彿要抓住不存在那裡的某種東西。

  被人認同——當時的他,就只尋求這件事。

  被父親認同,被周遭的人認同,同時也希望自己被人們需要。

  只是這樣而已。



  後來費利爾果真安排天夜進入鷹森第二小學就讀。為了避免天夜過度接觸到不必要的人,上下學都由執行部的人開車接送。同時他也對天夜耳提面命:不可以交朋友,也不需要交朋友。

  現在想想,大概就是從這個時候——或者打從他遇見狩刀那刻開始,原本是他的全世界的搖籃,以非常緩慢的速度,但卻是非常確實的形式,逐漸崩解。

  被父親責罰後,他認清了自己在研究所並非特別的存在,雖然實驗照舊,卻感覺得出來父親只把自己當成備胎,他所有的數值都是給「天海千封」參考用。

  不被父親重視,又遭到設施所有孩子孤立,天夜本以為去學校能找到接納自己的環境,但上學本身卻沒有天夜原本想像中那麼有魅力。

  聽從「老師」說的話,完成「考試」這項任務,顯示自己與同儕之間的「優劣」關係——這跟研究所沒兩樣。

  他可以了解,為何父親會說「不需要交朋友」。

  因為真的不需要。

  天夜不懂那個名為神野狩刀的男人為什麼能用那麼明亮的表情談論「學校」這個地方。不明白他為什麼要交「朋友」。不知道為什麼「世界」在他的嘴裡,是那般開闊。

  而他這樣的想法,在入學三個月後,迎來了巨大的變化。

  催化改變的——是一顆足球。

  「嗯?」

  那天午休,天夜經過學校中庭,看見一顆足球突兀地埋沒在草叢中。

  他立刻上前拿出來。

  這個東西叫做足球——這是他前陣子上體育課時,才知道的「知識」。

  天夜將球拋到腳邊,開始執行當時學到的「挑球」技巧。

  他覺得這很簡單,完全不懂為什麼同學就是做不好。

  只要運用腳背、大腿、腳踝、腳跟,控制一顆球並不是難事。

  沒錯,不是難事。就跟「考試」一樣,只要尋找正確答案即可。比起研究所中得不到正確答案的事,這一點也不難。

  但當他對著同班同學說「他不知道這有什麼難」後,原本興奮看著他的同學們,態度卻一口氣冷卻。

  天夜不知道自己哪裡做錯,但很會看臉色的他知道——他搞砸了。

  「啊——!」

  這時,不遠處傳來一聲吼叫。

  因為那道聲音,天夜頓時停止動作,足球彈到腳尖後,就這麼往前方滾去。

  而那個地方——

  站著一名小小的男孩。

  「你好厲害!那是怎麼弄的!教我!」

  男孩有著一頭褐色的頭髮,他睜著興奮的大眼,撿起往他的方向滾去的足球後,興奮地跑來天夜身邊。

  他看起來很幼小,不像這種學校會收容的學生。會是附近的孩子嗎?

  「我第一次看到有人挑球這麼厲害!立夏也沒辦法這樣耶!」

  「啊⋯⋯呃⋯⋯」

  「你再弄一次!再讓我看一次!」

  男孩說著,不由分說將手上的足球推到天夜的胸前。他那閃亮的雙眼,就跟過去那些圍在身邊、嚷著天夜很厲害的同班同學一模一樣。於是天夜忍不住脫口:

  「這很簡單,又不難⋯⋯啊。」

  但當他說完,便察覺自己又說錯話了,因此尷尬地看著男孩。

  只見男孩——

  「居然覺得簡單!太厲害了!快教我!再讓我看一次嘛!」

  眼中射出了更多光輝,笑容滿面地要求天夜再表演一次。

  那讓天夜不禁一陣錯愕。

  「你⋯⋯不會挑球嗎?」

  「我會喔,立夏有教我。你看!」

  男孩嘴裡說出一個似乎是人名的古代節氣名詞,搶下才剛塞到天夜胸前的足球,往後退了一步便開始挑球。

  正如男孩所說,他並非不會挑球。不過是很基礎的腳背挑球,沒有變化,沒有應用,而且看起來沒有天夜那麼穩定,好像一個不小心,球就會彈走。

  踢了約莫十下後,男孩接住足球,抬起頭興沖沖地詢問天夜:

  「怎麼樣!」

  「啊⋯⋯嗯。」

  面對那樣「簡單」的技巧,天夜不知該如何反應,只好曖昧地回應。

  「換你了!快踢給我看嘛!」

  男孩說著,再度把球塞到天夜胸前。

  天夜接過足球,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男孩,然後看著手中的球。

  為什麼一句一樣的話語,人們的反應卻不一樣呢?

  那句話到底是「正確答案」還是「錯誤答案」呢?

  正當天夜陷入思緒中時——

  「——祐?」

  一道女音從天夜身後傳來。

  雖然天夜無法在第一時間看見自己背後的人,多虧位在正面的男孩展開笑顏呼喚對方,天夜很快就知道對方是誰了。

  「媽媽!」

  男孩一邊喊著「媽媽」,一邊跑過去。而天夜也跟著回過頭。

  現在回想起來,那一瞬間就是改變一切的其中一個轉機。

  天夜記得很清楚。

  當時看到的畫面,給了他無法狀擬的衝擊,並深深烙印在他的眼裡。

  那是孩子興奮投入母親懷抱,以及母親面對孩子展露憐愛之情的幸福畫面。

  他從未見過那般光景。

  來到這個世界六年,他是第一次見到。

  「原來你在這裡,我們一起去吃飯吧。」

  「好!」

  這時候,女人抬起頭——

  「哎呀,是結城同學。」

  「咦⋯⋯?」

  女人一見到天夜,便正確地喚出他的姓氏。更在下一秒發現天夜眼中的困惑,因此笑著解釋:

  「我是你們班下午的代課老師,我叫做十羽真雪,請多指教。」

  「是⋯⋯老師⋯⋯?」

  天夜一時之間止不住從心中不斷湧現的困惑。

  因為這個名為十羽真雪的女人,與天夜以往遇見的女人有很大的不同。

  簡單來說——她挺著一個不相襯的大肚子。

  四肢看起來明明不肥胖,卻只有肚子異樣地大。

  那讓天夜忍不住一直盯著瞧。

  真雪注意到天夜的視線,再度笑道:

  「大肚子的女人很稀奇嗎,結城同學?」

  「呃⋯⋯」

  「我的弟弟現在住在裡面喔!醫生說的!」

  在天夜整理好思緒之前,名為祐的男孩搶先開口。

  但⋯⋯

  ——弟弟住在裡面?

  這句話依舊讓天夜百思不得其解。

  見天夜的表情始終困惑,真雪眯起眼睛,以柔和的面容來到天夜面前。她緩緩蹲下,然後牽起天夜的手。

  「這裡面現在住著一個小嬰兒。就像結城同學你以前也住在媽媽的肚子裡一樣喔。」

  說完,真雪將天夜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

  那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天夜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只覺得內心深處發出躁動,既舒心——又難受。

  接著下一秒——

  他的手掌感覺到一股震動,心中的躁動就這麼被震得四散無蹤。

  「⋯⋯!」

  「哎呀,看來是在跟你問好喔。」

  「什麼什麼?燿嗣又動了嗎?」

  祐聽了真雪的說詞,立刻知道寶寶發出胎動,於是立刻湊上來,搶著摸真雪的肚子。

  「他跟你一樣,就會在我的肚子裡調皮搗蛋。」

  「媽媽妳剛才不是才說他在打招呼嗎!」

  聽見真雪趁機數落自己,祐鼓起腮幫子抗議。接著又說:

  「而且我才沒有搗蛋!我很乖!」

  「哎呀,媽媽我都知道你在人家上課的時候,把足球踢進校舍喔。還有,你是不是又跑去看立夏上課了?」

  「我⋯⋯我沒有搗亂喔!我真的只在外面偷偷看!」

  「你看,你果然跑去了。」

  揪出了祐的謊言,真雪輕輕彈了彈他的額頭。

  「你下午真的要乖乖的喔。不然下次媽媽不帶你來學校了。」

  「我、我會乖!所以妳讓我來嘛!我答應過柚月,要把立夏在學校的事告訴她了!」

  「那你要等下課才可以去找人家喔。」

  「好!等下課!我知道了!」

  見祐乖乖答應,真雪滿意地摸了摸他的頭。

  「那我們去吃午餐吧。」

  「嗯!」

  祐用力地點頭,接著來到天夜面前,拿回他手中的足球。

  「謝謝你幫我撿球,我先走了。」

  祐拋出這句話後,迅速轉身,回到真雪身邊,接著牽住她的手,兩人一起往前走。行走之際,祐再度打開話匣子,開心地向真雪講述他剛才在課堂間遇見的事。

  天夜看著他們兩人一步一步遠去,內心再度被那股難以言喻的躁動佔據。

  他感覺得到一份衝動。

  一份——想將眼前這幅美好的畫面留在心裡的衝動。

  「那個⋯⋯!」


等他回過神來,他的嘴巴已經喊出聲音,遠處的真雪和祐也轉過頭看著他。

  「我⋯⋯我叫做結城天夜!我們⋯⋯還能再見嗎?」

  說真的,天夜當時不知道自己這麼說有什麼意義。

  因為這樣⋯⋯簡直就像在交朋友,不是嗎?

  父親分明囑咐自己不能交朋友,這麼做難道不算是忤逆他嗎?

  「唔⋯⋯」

  可是他無法自持。

  無法克制心中的衝動。

  他只是——想要留在這份美好當中。

  「嗯。」

  只見祐側著身子,對天夜笑道:

  「下次你要教我怎麼挑球喔,天夜!」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