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故語食堂》其一、橋下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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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10-17

  在一座偏僻的小鎮,有著一間特別的客棧。

  這間客棧,是用小鎮旁山上的木材打造而成,聽說是老闆自己蓋的。

  在小木屋外頭,有一扇小巧的拉門,散發出古代氛圍的紙窗,精緻的傘桶,還有一顆紙糊的大紅色燈籠,吊掛在木製的屋簷下。燈籠上面寫著兩個優雅的毛筆字。

  「聊齋」,也就是這間客棧的名字。

  整間客棧最特別的地方,就是那面放在門口的小木牌。

  特別的地方,並不在木牌本身,而是老闆在上頭留下的告示。

  客棧的老闆,似乎是一位從其他城市搬來的老年人。

  附近的鄰居常看見他搬出一張板凳,坐在屋外看報紙、喝茶,有時還會抽根菸。

  每到夜暮時分,客棧外頭的小燈亮起,燈籠隨著微風,在空中搖啊晃的,「聊齋」二字也跟著燈籠緩慢地旋轉,不時會有蚊蟲飛過來,在赤紅色的燈籠旁起舞,或是停在雕工精細的窗花上。

  這天傍晚,一位男子走到客棧前,看了看門前那塊木牌,紅色燈籠照亮他被汗水浸溼的脖子。

  接著他拉開拉門,踏了進去。

  男子的身材魁梧,穿著一件白色背心,還有一件樣式簡單的牛仔褲。

  背心上頭有著不少污漬與汗漬,牛仔褲的褲頭似乎沒綁緊,鬆垮垮的。

  牛仔褲的側邊有一個小小的工具包。可能是因為工具包的空間不夠,榔頭從包內露了出來。就好像是在公園的水池中,抬起頭換氣的烏龜一樣。

  他寬闊的肩膀上,掛著一條濕透了的毛巾,上頭的汗印在白色的背心上,

  「喲,老闆!」進門後,男子爽朗地對著櫃檯內的長者打招呼。

  「喲,阿德,下班啦?」對方回應。

  這位長者,就是「聊齋食堂」的老闆。

  雖然他有著一頭白髮,乾淨俐落的髮型卻讓他看起來仍保有年輕時的活力。

  客人們也可以輕易地從他身上毫無皺褶的西裝、胸前那彷彿用尺校正過,左右均勻對稱的蝴蝶結,看出他那一絲不苟的個性。

  刻意蓄的八字鬍、戴在手上的絲質白手套,則讓他看起來像是一名會在古典英式小說中出現的優雅紳士,就只差在沒有戴著金色的單邊眼鏡、從口袋掏出精美的懷錶而已。

  老闆今年是六十歲?還是七十歲?沒有人曉得。

  所有居民都知道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聊齋食堂」已經在這座小鎮上經營很久、很久了。

  如果問年輕一輩的居民們,他們甚至會告訴你「在我出生之前,聊齋就已經開始營業了」。

  「今天想吃點什麼呢?」老闆問阿德,他是店裡的常客。

  阿德才剛坐下,把毛巾掛在椅背上,然後從口袋掏出手機與鑰匙圈,丟在桌上。就在他每次來的時候,固定會坐的位子上。這是他習慣的動作。

  「先來瓶啤酒唄!工作完當然要來一杯冰涼的啤酒!要氣泡多一點的!」

  「好的,啤酒一瓶!氣泡多一點!」彷彿被阿德的好心情傳染,老闆的語調也隨之上揚。

  他輕快地從櫃台底下的冰櫃拿出一瓶啤酒,熟練地用櫃檯的邊緣把瓶蓋敲開,雪白的氣泡衝出瓶口。

  阿德期待地盯著那團氣泡,覺得那就好像小時候的自己,每天一放學就急忙衝進家門的情景。

  老闆用手中的小酒杯接住如絲綢般的白色液體,散發著淡淡麥香的酒液注入玻璃杯中。

  綿密的氣泡就像是一座被白雪覆蓋的遼闊平原,而藏在那片平原下面的,是金黃色的麥田,以及其帶來的無限生機。

  老闆將斟滿的酒杯與啤酒放在阿德的桌子前,阿德抓起酒杯,仰頭一飲而盡。

  「嗚哇!好暢快!在心情好的時候,啤酒就是應該這樣喝!」接著他又倒了兩杯,同樣咕嚕咕嚕地喝乾後,「對了!老闆,我這次有熱騰騰的故事喔!」

  老闆聽到後,挑起了一道眉,然後拉開櫃台後的椅子,坐下。「哦!真的嗎?好久沒聽你說故事了呢。」

  「真的啦真的啦!我跟你說喔,」阿德放下酒杯,專注地看著老闆,「你知道阿文嗎?那個我之前帶來過的朋友。」

  「阿文?」老闆回想了一下,依稀記得他的瘦瘦高高,打著領帶的身影。阿文戴著一副眼鏡,理平頭,下巴一丁點鬍渣也沒有,看起來就是個普通的上班族,跟健壯豪放的阿德簡直是天壤之別。「哦,我想起來了。」

  「那傢伙啊,每天總是準時下班、準時回家,真不知道他生活的樂趣在哪。

  他每天回到家的時候,習慣拉開窗簾,邊看著外頭的景色邊吃超商買來的晚餐。

  剛好他的客廳只要拉開窗簾就能看見對街的路橋。

  他常常說,橋下的街燈會把那裡的路面照成了橘色,我就覺得很奇怪,怎麼可能會把東西照成橘色呢。

  他好像很喜歡觀察橋下的東西。有的時候,他會在橋下看見別人不要的傢具,就像沙發之類的大型傢具。有的時候會有紙箱,貓咪會跑進去,把那裡當作窩。

  他還有看過人家把吃不完的西瓜丟在那裡。

  真奇怪,對吧?不過那附近居民的習慣就是這個樣子。

  重點是啊,你知道嗎?前幾天,阿文在橋下看見一個少女!」

  「一個少女?」

  「啊,可不是被父母拋棄在那裡的喔,」阿德連忙澄清,「是個看起來大約二十歲的年輕女孩。

  可能是在等人,不知道呢,她就站在路燈下面,沒過一陣子就走了。接下來一連幾天,少女都準時出現在路燈下,一段時間後又獨自離去。

  據阿文所說,他之前沒有看過這位少女,一定是最近才搬來這座小鎮的。

  他有給我看過照片,是一個長髮的美人,沒有化太多妝,不是妖豔的那種漂亮。一雙鳳眼,點綴上些許淡妝,可能還擦了點口紅,是會讓人覺得舒服的自然美。」

  「阿文與橋下的少女拍過合照嗎?」老闆訝異地問。

  「怎麼可能!當然是他在家偷偷拍的!」阿德正色道,「老闆你也知道嘛,像阿文那種讀理科出生的,大半輩子都沒見過女人。

  他現在都四十好幾了,卻從沒談過半次戀愛。

  說起來,他的工作雖然比我好,不過在這方面我卻贏他許多呢!」

  說到這裡,阿德開心地又幫自己倒了一杯酒,接著把酒乾了。

  「我剛剛說到哪了?

  對了!談戀愛!

  阿文沒談過戀愛,之前也對愛情的話題很不屑。他覺得愛情只是暫時的,沒有東西比成就更重要。

  所以在大學畢業後,就獨自打拚。他不服輸的個性也讓他吃了不少苦,好不容易被大公司錄取了,卻被調到這種鄉下地方,一定很不好受吧!

  還好後來遇到我們這幫哥們,大夥兒偶爾出去喝酒,也多少減輕了他的失意──

  啊啊,對不起,我離題了。

  總而言之,阿文雖然才看過幾次橋下的少女,卻對人家一見鍾情!

  但是他卻沒有任何戀愛相關的經驗,所以只好找兄弟裡面經驗最豐富的──也就是我,來當作他的愛情顧問!

  他開始每天期待著少女出現在橋下的時間,每天都會空一個時間打電話給我,向我請教要怎麼討女人開心之類的問題。

  從他認真的態度,真的可以感受到他那好強的個性呢!

  不過啊,我一直告訴他:『你總要先把人家約出來吧!橋下的少女還不知道你是誰呢!』」

  「那阿文怎麼說?」

  「他始終鼓不起勇氣啊!

  我上次跟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他說『不好吧…直接見面感覺很像變態,我想製造一個類似巧遇的狀況。』

  我回他說,每天從公寓的窗戶偷看人家就不叫變態嗎?他只是生氣地叫我閉嘴,然後又繼續問我別的問題。

  就這樣日復一日,過了一個月了,我也已經快要沒什麼東西能教他了,阿文卻還是遲遲沒有動作,真是傷腦筋呢……」

  「嗯……」老闆順了順他的白鬍子,「希望阿文能夠順利找到愛情──」

  這時,阿德放在桌上的手機響了。

  「失陪一下。」阿德拿起手機,起身,拉開客棧的拉門,走到外頭去講電話。

  戀愛是什麼滋味?說實在的,老闆自己也忘得差不多了。

  他只記得在中學、還是其實是大學時的酷暑?與曖昧的女同學在山間的小溪旁,蟬鳴聲的包圍之中,坐在大石頭上一同吃著冰棒,似乎還牽起了對方的手。

  過了約一根菸的時間,阿德走進客棧,這時的他卻垂頭喪氣。

  「怎麼了?」

  「是阿文打來的,他在電話裡哭的唏哩嘩啦。」阿德嘆口氣,拉開椅子坐回去。

  他傾斜酒瓶,斟了最後一杯酒,再仰頭一飲而盡,不過這次少了先前的活力與喜悅。

  「他怎麼了?」老闆一邊收走空酒瓶,一邊問道。

  「是橋下的少女。

  阿文說,剛剛有個少年,跟少女的年紀差不多,走到橋下。

  橋下的少女一看到,整個人就飛撲上去了。

  少年抱起她,轉了好幾圈才放下來。

  接著,他們兩人就有說有笑地走了,留下窗簾後頭的阿文,獨自盯著路燈下那塊橘色的地板。

  不知道是他傷心到眼花還是怎樣,阿文說路面上還躺著一束別人丟掉的,枯萎的玫瑰花。

  好險他還沒有買花,不然今天扔花的就是阿文了。

  哎,總之,阿文剛才哭著說『果然女人都是一個樣』,我都不知道他到底想說什麼,所以只好先安慰他,叫他早點休息了。

  不過以那笨蛋的個性,他大概會哭到天亮吧。

  對了,老闆,再幫我開一瓶啤酒……」

  老闆從冰櫃裡拿出第二瓶啤酒,開瓶後遞給愁眉苦臉的阿德,看著他埋頭喝起了悶酒。

  這次,阿德只是將酒瓶與酒杯傾斜,金黃色的酒液幾乎沒有起任何泡沫。

  雖然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阿德的表情卻介於不捨與哀傷之間。

  有阿德這種能同甘共苦的溫柔朋友,阿文遲早會走出失戀的傷痛吧。

  老闆看著邊喝酒邊嘆氣的阿德,不禁如此思考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