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本章節 4260 字
更新於: 2021-10-03
涼爽的風吹拂，伴隨微弱清甜的花香。
飄揚的意識不知何時落定，當沈蔚玟再度看清，已經身處在過往夢境中曾見過的草皮和山丘。
凝視眼前光景，驀然感覺什麼橫過面頰，她抬手觸碰，卻發覺淚水莫名流出。
為什麼會哭？正當她還未釐清心中的疑惑，身後驀然傳來輕盈的腳步聲。
「媽媽……？」
稚嫩的聲音，甚至夾雜幾分不安，她下意識回頭，所有一切忽地從眼前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畫面，是夕陽透過透亮的玻璃映照屋內，而眼前有個女孩背對坐著，正用手輕輕推著彈珠。
錯愕，沈蔚玟記得自己曾見過這個小女孩，但那是在夢中夢的世界。
「劉佳嘉……？」
不知為何，沈蔚玟開口喊出對方的名字。
傾聆，劉佳嘉回眸的目光毫無光芒，臉上甚至帶有明顯的外傷和瘀痕，但真正讓她驚訝的，卻和自己完全相同的面容。
「為什麼妳……」話未問出，思緒隨即遭到劇烈的拉扯，當沈蔚玟再度回神，看清自己正身處診療室時，手裡的茶杯不慎疏忽落地，摔碎發出哐啷的聲響。
「蔚玟？」察覺沈蔚玟恍神的狀態，周洛輝放下手邊的資料，連忙過來關切情況，「妳別亂動，小心腳邊碎片。」
蹲下身子，周洛輝沒有說出任何責備的話，只是小心撿拾散落的茶杯碎片。
驀然，沈蔚玟突然感覺這個畫面似曾相似，不由得問，「這以前發生過嗎……？」
不同地場、時間，就連眼前的周洛輝也不是現在這樣，但就是覺得曾經在哪看過。
對於這番話，周洛輝的手指微微僵住，在撿完碎片後，他拿起旁邊的畚斗清掃，表情跟平時一樣，「妳最近工作太忙碌了，要不要先在躺床那邊休息一下？」
感覺這話根本沒有回答問題，沈蔚玟不由得撇嘴，「可我晚點還有病患要看啊！」
「我會叫醒妳的。」確認地板都清掃完畢後，周洛輝輕揉她的腦袋，淺笑地問，「還是……需要我陪妳睡？」
呆愣幾秒，沈蔚玟驟然想起之前夢到和周洛輝在床上的事，立刻雙頰泛紅，「不、不用！我自己會好好休息……」
說完，她快步拿著毛毯往躺椅走去，枕著，視線仍不自覺瞥向周洛輝，細聲道，「不過你能不能先待在這裡別走？」
總覺得，自己一個人有點寂寞。
「好。」在身旁位置坐下，周洛輝瞇起眼睛，溫柔凝視沈蔚玟略泛紅暈的表情。
毛毯半掩面容，沈蔚玟眨著水亮的眼眸，忍不住又問，「……還能提要求嗎？」
「只要做得到。」泛起寵溺微笑，周洛輝沒有拒絕，「我都會滿足妳。」
「唔……」感覺心跳又忍不住亂快一把的，沈蔚玟從毛毯裡伸出手，「牽我的手，至少得等我睡著才能放開。」
擔心這樣的要求會很任性，她連忙補充說明，「如果很麻煩的話，不用也沒關……」
還未說完，周洛輝已經握住她的手。
「妳可以對我百般要求，盡情依賴我。」揚起微笑，周洛輝輕輕撫摸沈蔚玟的頭，句句深情，「那會讓我感覺自己是被妳需要的。」
說這麼奸詐的話，心臟會受不了啦……羞赧，沈蔚玟緩緩閉眼，逐漸穩定悸動。
沒多久，意識再次變得恍惚，狀態彷若身處海底漩渦翻攪，卻始終無法離開。
『把我想起。』
突然，忽然有個溫柔的嗓音傳入腦海，卻充滿悲傷。
『然後，再對我笑一次好嗎……？』
是誰？驀然畫面從腦海中閃逝，沈蔚玟瞥見周洛輝的身影，模樣卻跟平時不同，甚至有點滄桑，那份悲傷卻勉強微笑的表情，令她錯愕得無法言喻。
不曾看過周洛輝在她面前展現出這種神情，沈蔚玟心疼地想伸手觸碰，此時畫面倏然消逝，回歸於無，當她再度察覺，漩渦般的海流總算停下，抵達深處位置。
周遭浮現的泡泡緩緩飄動，不斷圍繞身側，透明的色澤映出各種過往片段，宛如馬燈般不斷經過眼前，她困惑地伸手，不明白自己現在究竟為什麼會看到這些，這時，某個畫面停留眼前，強烈吸引了注意。
說不上理由，就是有股直覺告訴她已經可以觸碰，揭開所有真相的潘朵拉之盒。
『妳不叫我的名字嗎？』
觸碰畫面倏間，四周明亮照耀，將沈蔚玟的身影環繞包覆，吞噬其中。
※ ※ ※
她叫作劉佳嘉。
這個名字是爸爸取的，據說意思是期盼家庭能夠幸福美滿，愈來愈好的諧音。
她喜歡爸爸的陪伴，不僅學習騎車、游泳、直排輪，甚至教她釣魚都很開心；她也喜歡媽媽總能做出一手好菜，還教她縫製手工藝品，換穿買美麗的洋裝上街。
曾經，她有著幸福快樂的家庭，而且認為這份美好會永遠持續下去──
直到某天晚上，劉佳嘉無意間從房裡聽到客廳傳來的爭吵聲。
不明白裁員失業的意思，她只知道從那天之後，爸爸就一直窩在家裡。
從最初拚命翻閱報紙，到後來整日窩在沙發，爸爸日夜喝酒昏睡，頹喪的模樣她通通看在眼裡，卻只能過去抱抱對方，無法改變任何事情。
那時，劉佳嘉不知道爸爸已經開始有些暴力現象，只知道媽媽偶爾會在腹部和大腿擦藥，但什麼都沒說。
某天晚上，劉佳嘉因為尿意起床上廁所，卻聽聞客廳傳來的吵鬧比平時更響。
佇於牆壁轉角，她偷偷探出腦袋，正巧看見爸爸用拿東西砸向媽媽，那時候的表情就像童話故事中的惡鬼，她嚇得渾身發抖，趕緊溜回房間後便爬進被窩。
爸爸才不會有那種恐怖的表情……
捂緊耳朵，她不想聽見任何哭喊的聲音，只想趕緊從惡夢中醒來。
不記得多久才含淚睡著，當劉佳嘉再度清醒，家裡已經沒有爭吵的聲音。
走到客廳，她見媽媽的背影正在房間裡忙碌，而爸爸的身體則裹著塑膠，被固定在鑿開的牆壁裡，此刻正緩緩灌入灰白色的水泥。
「媽媽在做什麼？」推開爸媽主臥室的門，劉佳嘉單純地問。
忙到忘記將門先行鎖上，媽媽不禁有些慌張，只得努力找些理由搪塞，「這是……」
凝視爸爸此刻沉睡的表情，給人的感覺彷彿恢復過往溫柔的模樣，她不禁又道，「爸爸恢復成以前溫柔的模樣，不可怕了。」
不過，那是在睡覺嗎？是不是應該要把爸爸叫醒比較好？
「……對，沒錯！爸爸需要漫長沉睡才會恢復以前溫柔的模樣。」
順著女兒的話，媽媽收起焦慮不安，刻意將這份誤會持續下去，「但要是告訴別人，爸爸就不會恢復原樣了。」
對媽媽的話深信不疑，劉佳嘉乖乖點頭，綻放笑容，「好，佳嘉不說，那媽媽也不說。」
因為，這樣溫柔的爸爸就會回來，到時全家也能再開心去遊樂園玩吧！
「嗯，很乖。」媽媽說完，將旁邊的粉刷拿到劉佳嘉面前，「可以幫媽媽的忙嗎？讓爸爸好好休息。」
那天下午，她們聊著過去往事，開心地將爸爸藏在牆壁，直到劉佳嘉年紀懂事，知道事實真相以前，已經以共犯的身分，主動替媽媽隱瞞漫長的時間。
從爸爸沉睡後幾個月，媽媽變得開始早出晚歸，起初最晚都還會在半夜前到家，但後來夜歸次數也漸漸減少，有時甚至要到隔天中午才會回家。
「好餓……」
媽媽說她已經6歲，應該要開始學習照顧自己，但是具體來說究竟應該做什麼，劉佳嘉其實並不知道，吃著冰箱裡的硬麵包，她只期盼家門能夠盡快打開。
翻找書桌抽屜，劉佳嘉拿出幾張色紙，照著媽媽以前教過的方式，摺出紙花祈禱。
這時，家門鑰匙轉動的聲音響起，走進來的人正是媽媽，正當她開心奔跑過去，卻看到後方還有一個高大的男人。
「靠！原來妳有小孩？」才一看到劉佳嘉，男人原先和顏悅色的嘴臉頓時不屑，「媽的，我最討厭小鬼，還以為妳是單身啊！」
見對方要走，媽媽立即拉住，焦急道，「等等，別走！我本來今天就要跟你說的……」
一番爭吵之後，男人甩門離去，媽媽則發愣般佇於原地，不發一語。
「媽媽？歡迎回……」
正想開口說話卻被甩過一記狠辣的巴掌，劉佳嘉重心不穩，狼狽地摔倒，但媽媽毆打的動作並沒有因此停下，甚至變本加厲地將手中的皮包用力砸在女兒身上。
「都是妳！和妳爸一樣都是個該死的廢物，只會吃軟飯！」鼻涕縱橫著淚水，媽媽失去金主，憤怒和悲傷的情緒只想獲得宣洩，「嗚嗚，要是沒有妳就好了……」
面對媽媽的失控和指控，劉佳嘉錯愕面色，完全無法言喻，比起打在身上的痛楚，她更無法忘懷媽媽從嘴裡說出的話。
如果沒有她，媽媽就會像以前那樣綻放幸福的笑容嗎？
緊握手裡的摺紙花，她沒有來得及對媽媽說出「歡迎回來」，即便心裡感到遺憾，但錯失適當開口時機後，就很難再把心裡的話坦然。
從那天之後，媽媽失意好長一段時間，不僅借酒澆愁，對她的暴力也愈發加劇，甚至嚴格禁止她外出，避免被人發現身上的瘀傷。
「爸爸，你還要多久才會回來……」
望著爸爸當年沉睡的牆壁，劉佳嘉喃喃自語。
已經好久沒有看到媽媽笑過，平時對她總是厭惡的表情，也很少會給她東西吃，有時乞求半天才總算分到些許食物，但又不免遭受一頓毒打。
某次，媽媽太久沒有回家，家中原本就不多的儲備糧食更是早已見底。
當時劉佳嘉已經餓到意識不清，只能用洗手台的水和吃衛生紙果腹，但長期缺乏營養的情況，讓她最後倒在客廳，陷入意識不清的狀態。
朦朧中，似乎聽到有人正驚慌失措朝她發出呼喊。
發現劉佳嘉遭受暴力對待的人是阿姨，也就是媽媽的姐姐，因為擔心妹妹的情況，所以才特地過來探望，沒想到開門進屋，卻發現奄奄一息的外甥女。
「妳要再這樣，我就要通報社會局介入了。」
知道妹婿失蹤多年，姐姐不禁對妹妹的遭遇感到同情，卻更心疼劉佳嘉的狀態，「而且她現在營養不良，身體發育嚴重遲緩。」
等到入學年齡，政府要是派人前來關切情況，東窗事發也是遲早的事。
「不行！」想到政府要是介入會很麻煩，妹妹急忙喊道，「要是沒有這個孩子，我每個月的救助金會被取消。」
「那妳就應該好好讓佳嘉吃飯！」面露不滿，姐姐嚴厲地責備，「好好一個女孩，這不是妳生的嗎？」
「我……」
被這番話說進心坎，妹妹忍不住痛哭失聲，卻沒辦法將家暴的委屈全部坦白。
要是稍有閃失，埋藏在牆壁裡的秘密也有公諸於世的可能。
唯有這點，絕對不行。
後來，劉佳嘉因為住院調養的關係，延緩申請入學，因此在同年級中，她其實比其他學生還大一歲。
回到家中，她看到桌上準備兩袋吐司和不少罐頭，知道媽媽又要外出不歸幾天，但之後都有預先準備可以食用的東西，不至於挨餓。
擔心被社會局列入高風險家庭，要是剝奪親權還可能影響救助金給發的情況，因此媽媽不再動手施暴，卻對劉佳嘉更加不聞不問，平時除了給予基本照顧，對女兒似乎已經沒有親情可言。
不知道媽媽要多久才會回來，劉佳嘉仔細地規劃好一星期的份量，默默吃著自己動手做的三明治，隨後望著免費電視台發呆。
也許，媽媽並不是不愛她。
只是看到她，媽媽就會很痛苦……或許是因為爸爸還沒清醒，所以感覺難受吧？
「爸爸，我跟你說，今天在學校……」
彷若自說自話，她朝水泥牆壁分享學校的經歷，眼淚卻已不爭氣地悄悄滑落。
其實，她還是想回到過去最幸福的時光。
想爸媽一同出遊，看海面夕陽，奔跑在草原上感受花香的味道。
不過，究竟要花上多少年的時間，她卻不清楚，只能暗自這麼盼望。
在那之後，她日復一日度過漫長孤寂的時光，來到她13歲的年紀。
當時法律規定，只要超過失蹤年限七年，其中一方就能以對方未盡夫妻照顧之責，申請法院判決離婚，法院受理審案後，媽媽正式獲得判決離婚，而她也因此跟隨母姓，順道一同改名。
拿著換到的身分證，她無奈地揚起嘴角。
雖然還不習慣換掉劉佳嘉這個稱呼，但她不討厭媽媽決定的新名字。
「沈蔚玟……」
飄揚的意識不知何時落定，當沈蔚玟再度看清，已經身處在過往夢境中曾見過的草皮和山丘。
凝視眼前光景，驀然感覺什麼橫過面頰，她抬手觸碰，卻發覺淚水莫名流出。
為什麼會哭？正當她還未釐清心中的疑惑，身後驀然傳來輕盈的腳步聲。
「媽媽……？」
稚嫩的聲音，甚至夾雜幾分不安，她下意識回頭，所有一切忽地從眼前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畫面，是夕陽透過透亮的玻璃映照屋內，而眼前有個女孩背對坐著，正用手輕輕推著彈珠。
錯愕，沈蔚玟記得自己曾見過這個小女孩，但那是在夢中夢的世界。
「劉佳嘉……？」
不知為何，沈蔚玟開口喊出對方的名字。
傾聆，劉佳嘉回眸的目光毫無光芒，臉上甚至帶有明顯的外傷和瘀痕，但真正讓她驚訝的，卻和自己完全相同的面容。
「為什麼妳……」話未問出，思緒隨即遭到劇烈的拉扯，當沈蔚玟再度回神，看清自己正身處診療室時，手裡的茶杯不慎疏忽落地，摔碎發出哐啷的聲響。
「蔚玟？」察覺沈蔚玟恍神的狀態，周洛輝放下手邊的資料，連忙過來關切情況，「妳別亂動，小心腳邊碎片。」
蹲下身子，周洛輝沒有說出任何責備的話，只是小心撿拾散落的茶杯碎片。
驀然，沈蔚玟突然感覺這個畫面似曾相似，不由得問，「這以前發生過嗎……？」
不同地場、時間，就連眼前的周洛輝也不是現在這樣，但就是覺得曾經在哪看過。
對於這番話，周洛輝的手指微微僵住，在撿完碎片後，他拿起旁邊的畚斗清掃，表情跟平時一樣，「妳最近工作太忙碌了，要不要先在躺床那邊休息一下？」
感覺這話根本沒有回答問題，沈蔚玟不由得撇嘴，「可我晚點還有病患要看啊！」
「我會叫醒妳的。」確認地板都清掃完畢後，周洛輝輕揉她的腦袋，淺笑地問，「還是……需要我陪妳睡？」
呆愣幾秒，沈蔚玟驟然想起之前夢到和周洛輝在床上的事，立刻雙頰泛紅，「不、不用！我自己會好好休息……」
說完，她快步拿著毛毯往躺椅走去，枕著，視線仍不自覺瞥向周洛輝，細聲道，「不過你能不能先待在這裡別走？」
總覺得，自己一個人有點寂寞。
「好。」在身旁位置坐下，周洛輝瞇起眼睛，溫柔凝視沈蔚玟略泛紅暈的表情。
毛毯半掩面容，沈蔚玟眨著水亮的眼眸，忍不住又問，「……還能提要求嗎？」
「只要做得到。」泛起寵溺微笑，周洛輝沒有拒絕，「我都會滿足妳。」
「唔……」感覺心跳又忍不住亂快一把的，沈蔚玟從毛毯裡伸出手，「牽我的手，至少得等我睡著才能放開。」
擔心這樣的要求會很任性，她連忙補充說明，「如果很麻煩的話，不用也沒關……」
還未說完，周洛輝已經握住她的手。
「妳可以對我百般要求，盡情依賴我。」揚起微笑，周洛輝輕輕撫摸沈蔚玟的頭，句句深情，「那會讓我感覺自己是被妳需要的。」
說這麼奸詐的話，心臟會受不了啦……羞赧，沈蔚玟緩緩閉眼，逐漸穩定悸動。
沒多久，意識再次變得恍惚，狀態彷若身處海底漩渦翻攪，卻始終無法離開。
『把我想起。』
突然，忽然有個溫柔的嗓音傳入腦海，卻充滿悲傷。
『然後，再對我笑一次好嗎……？』
是誰？驀然畫面從腦海中閃逝，沈蔚玟瞥見周洛輝的身影，模樣卻跟平時不同，甚至有點滄桑，那份悲傷卻勉強微笑的表情，令她錯愕得無法言喻。
不曾看過周洛輝在她面前展現出這種神情，沈蔚玟心疼地想伸手觸碰，此時畫面倏然消逝，回歸於無，當她再度察覺，漩渦般的海流總算停下，抵達深處位置。
周遭浮現的泡泡緩緩飄動，不斷圍繞身側，透明的色澤映出各種過往片段，宛如馬燈般不斷經過眼前，她困惑地伸手，不明白自己現在究竟為什麼會看到這些，這時，某個畫面停留眼前，強烈吸引了注意。
說不上理由，就是有股直覺告訴她已經可以觸碰，揭開所有真相的潘朵拉之盒。
『妳不叫我的名字嗎？』
觸碰畫面倏間，四周明亮照耀，將沈蔚玟的身影環繞包覆，吞噬其中。
※ ※ ※
她叫作劉佳嘉。
這個名字是爸爸取的，據說意思是期盼家庭能夠幸福美滿，愈來愈好的諧音。
她喜歡爸爸的陪伴，不僅學習騎車、游泳、直排輪，甚至教她釣魚都很開心；她也喜歡媽媽總能做出一手好菜，還教她縫製手工藝品，換穿買美麗的洋裝上街。
曾經，她有著幸福快樂的家庭，而且認為這份美好會永遠持續下去──
直到某天晚上，劉佳嘉無意間從房裡聽到客廳傳來的爭吵聲。
不明白裁員失業的意思，她只知道從那天之後，爸爸就一直窩在家裡。
從最初拚命翻閱報紙，到後來整日窩在沙發，爸爸日夜喝酒昏睡，頹喪的模樣她通通看在眼裡，卻只能過去抱抱對方，無法改變任何事情。
那時，劉佳嘉不知道爸爸已經開始有些暴力現象，只知道媽媽偶爾會在腹部和大腿擦藥，但什麼都沒說。
某天晚上，劉佳嘉因為尿意起床上廁所，卻聽聞客廳傳來的吵鬧比平時更響。
佇於牆壁轉角，她偷偷探出腦袋，正巧看見爸爸用拿東西砸向媽媽，那時候的表情就像童話故事中的惡鬼，她嚇得渾身發抖，趕緊溜回房間後便爬進被窩。
爸爸才不會有那種恐怖的表情……
捂緊耳朵，她不想聽見任何哭喊的聲音，只想趕緊從惡夢中醒來。
不記得多久才含淚睡著，當劉佳嘉再度清醒，家裡已經沒有爭吵的聲音。
走到客廳，她見媽媽的背影正在房間裡忙碌，而爸爸的身體則裹著塑膠，被固定在鑿開的牆壁裡，此刻正緩緩灌入灰白色的水泥。
「媽媽在做什麼？」推開爸媽主臥室的門，劉佳嘉單純地問。
忙到忘記將門先行鎖上，媽媽不禁有些慌張，只得努力找些理由搪塞，「這是……」
凝視爸爸此刻沉睡的表情，給人的感覺彷彿恢復過往溫柔的模樣，她不禁又道，「爸爸恢復成以前溫柔的模樣，不可怕了。」
不過，那是在睡覺嗎？是不是應該要把爸爸叫醒比較好？
「……對，沒錯！爸爸需要漫長沉睡才會恢復以前溫柔的模樣。」
順著女兒的話，媽媽收起焦慮不安，刻意將這份誤會持續下去，「但要是告訴別人，爸爸就不會恢復原樣了。」
對媽媽的話深信不疑，劉佳嘉乖乖點頭，綻放笑容，「好，佳嘉不說，那媽媽也不說。」
因為，這樣溫柔的爸爸就會回來，到時全家也能再開心去遊樂園玩吧！
「嗯，很乖。」媽媽說完，將旁邊的粉刷拿到劉佳嘉面前，「可以幫媽媽的忙嗎？讓爸爸好好休息。」
那天下午，她們聊著過去往事，開心地將爸爸藏在牆壁，直到劉佳嘉年紀懂事，知道事實真相以前，已經以共犯的身分，主動替媽媽隱瞞漫長的時間。
從爸爸沉睡後幾個月，媽媽變得開始早出晚歸，起初最晚都還會在半夜前到家，但後來夜歸次數也漸漸減少，有時甚至要到隔天中午才會回家。
「好餓……」
媽媽說她已經6歲，應該要開始學習照顧自己，但是具體來說究竟應該做什麼，劉佳嘉其實並不知道，吃著冰箱裡的硬麵包，她只期盼家門能夠盡快打開。
翻找書桌抽屜，劉佳嘉拿出幾張色紙，照著媽媽以前教過的方式，摺出紙花祈禱。
這時，家門鑰匙轉動的聲音響起，走進來的人正是媽媽，正當她開心奔跑過去，卻看到後方還有一個高大的男人。
「靠！原來妳有小孩？」才一看到劉佳嘉，男人原先和顏悅色的嘴臉頓時不屑，「媽的，我最討厭小鬼，還以為妳是單身啊！」
見對方要走，媽媽立即拉住，焦急道，「等等，別走！我本來今天就要跟你說的……」
一番爭吵之後，男人甩門離去，媽媽則發愣般佇於原地，不發一語。
「媽媽？歡迎回……」
正想開口說話卻被甩過一記狠辣的巴掌，劉佳嘉重心不穩，狼狽地摔倒，但媽媽毆打的動作並沒有因此停下，甚至變本加厲地將手中的皮包用力砸在女兒身上。
「都是妳！和妳爸一樣都是個該死的廢物，只會吃軟飯！」鼻涕縱橫著淚水，媽媽失去金主，憤怒和悲傷的情緒只想獲得宣洩，「嗚嗚，要是沒有妳就好了……」
面對媽媽的失控和指控，劉佳嘉錯愕面色，完全無法言喻，比起打在身上的痛楚，她更無法忘懷媽媽從嘴裡說出的話。
如果沒有她，媽媽就會像以前那樣綻放幸福的笑容嗎？
緊握手裡的摺紙花，她沒有來得及對媽媽說出「歡迎回來」，即便心裡感到遺憾，但錯失適當開口時機後，就很難再把心裡的話坦然。
從那天之後，媽媽失意好長一段時間，不僅借酒澆愁，對她的暴力也愈發加劇，甚至嚴格禁止她外出，避免被人發現身上的瘀傷。
「爸爸，你還要多久才會回來……」
望著爸爸當年沉睡的牆壁，劉佳嘉喃喃自語。
已經好久沒有看到媽媽笑過，平時對她總是厭惡的表情，也很少會給她東西吃，有時乞求半天才總算分到些許食物，但又不免遭受一頓毒打。
某次，媽媽太久沒有回家，家中原本就不多的儲備糧食更是早已見底。
當時劉佳嘉已經餓到意識不清，只能用洗手台的水和吃衛生紙果腹，但長期缺乏營養的情況，讓她最後倒在客廳，陷入意識不清的狀態。
朦朧中，似乎聽到有人正驚慌失措朝她發出呼喊。
發現劉佳嘉遭受暴力對待的人是阿姨，也就是媽媽的姐姐，因為擔心妹妹的情況，所以才特地過來探望，沒想到開門進屋，卻發現奄奄一息的外甥女。
「妳要再這樣，我就要通報社會局介入了。」
知道妹婿失蹤多年，姐姐不禁對妹妹的遭遇感到同情，卻更心疼劉佳嘉的狀態，「而且她現在營養不良，身體發育嚴重遲緩。」
等到入學年齡，政府要是派人前來關切情況，東窗事發也是遲早的事。
「不行！」想到政府要是介入會很麻煩，妹妹急忙喊道，「要是沒有這個孩子，我每個月的救助金會被取消。」
「那妳就應該好好讓佳嘉吃飯！」面露不滿，姐姐嚴厲地責備，「好好一個女孩，這不是妳生的嗎？」
「我……」
被這番話說進心坎，妹妹忍不住痛哭失聲，卻沒辦法將家暴的委屈全部坦白。
要是稍有閃失，埋藏在牆壁裡的秘密也有公諸於世的可能。
唯有這點，絕對不行。
後來，劉佳嘉因為住院調養的關係，延緩申請入學，因此在同年級中，她其實比其他學生還大一歲。
回到家中，她看到桌上準備兩袋吐司和不少罐頭，知道媽媽又要外出不歸幾天，但之後都有預先準備可以食用的東西，不至於挨餓。
擔心被社會局列入高風險家庭，要是剝奪親權還可能影響救助金給發的情況，因此媽媽不再動手施暴，卻對劉佳嘉更加不聞不問，平時除了給予基本照顧，對女兒似乎已經沒有親情可言。
不知道媽媽要多久才會回來，劉佳嘉仔細地規劃好一星期的份量，默默吃著自己動手做的三明治，隨後望著免費電視台發呆。
也許，媽媽並不是不愛她。
只是看到她，媽媽就會很痛苦……或許是因為爸爸還沒清醒，所以感覺難受吧？
「爸爸，我跟你說，今天在學校……」
彷若自說自話，她朝水泥牆壁分享學校的經歷，眼淚卻已不爭氣地悄悄滑落。
其實，她還是想回到過去最幸福的時光。
想爸媽一同出遊，看海面夕陽，奔跑在草原上感受花香的味道。
不過，究竟要花上多少年的時間，她卻不清楚，只能暗自這麼盼望。
在那之後，她日復一日度過漫長孤寂的時光，來到她13歲的年紀。
當時法律規定，只要超過失蹤年限七年，其中一方就能以對方未盡夫妻照顧之責，申請法院判決離婚，法院受理審案後，媽媽正式獲得判決離婚，而她也因此跟隨母姓，順道一同改名。
拿著換到的身分證，她無奈地揚起嘴角。
雖然還不習慣換掉劉佳嘉這個稱呼，但她不討厭媽媽決定的新名字。
「沈蔚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