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 空氣之中(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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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9-30
盛燃燭火隨著飽含水氣的強風而搖曳,用過晚餐的修士們聚集在教堂內虔聲禱告,雨困住他們回到住處的路,也澆打它們純粹向善的靈魂。
晚禱本是日常的一部分,但暴雨增添他們心思之中的擔憂。禱告聲漸漸增大,聖歌最終成為了近似於吶喊的和聲,改過雨點墜落於無所不在之處的聲響。

——以神之名,命暴雨停歇。

雨幕絲毫未衰。

——以神之名,使我等今夜安穩。

長夜方興未艾。

維尼克斯神父獨自在辦公室內批閱文件,雨不斷滲過理當密閉但不夠牢靠的窗縫,讓他因為舊傷而時常不聽使喚的腳踝發疼。

懺悔室的鈴鐺響了起來,基於方便聖職者處理公務與民眾告解,聖莉莉安奴山區域的教堂多半都會將個人辦公室與懺悔室設置成相鄰的隔間,當有迷途的羔羊上門尋求解憂,維尼克斯只需要挪動有滾輪的椅子,並打開隔間的門板,就可以說些形而上且人性本善的話題,來換取民眾們感激涕零的捐款,或作為答謝用的生活物資。

「神父,我有罪。」

懺悔者疲倦沉重的聲音從百葉窗另一邊傳來,他渾身穿著被雨打濕的大衣,讓維尼克斯即使貼近也難以辨識出對方外觀,只能認得從窗口遞來的紙鈔額度。

「我知道,這正是我們生而為人的原因。是什麼事情,讓你冒著這樣的雨勢前來?」

「說來可能會讓您嚇著。」告解的男人說道:「但是我察覺到魔鬼住在我的家裡。」

「發生什麼事情,讓你的信仰遭受蠱惑,是夜半低語繚繞在耳際,還是莫名點滅的燈火嚇得你無法安寧?」

「原本只是耳邊的拍翅聲,像是蚊子或蒼蠅,後來它越來越茁壯,開始與我對話。」男人深深吸氣。「當我試著往左走時,它說我應該往右;當我希望安眠時,它告訴我必須清醒。我嘗試著向它解釋神只告誡我們『應該怎麼做』,但它的力量實在太過強大,甚至反客為主向我佈道。」

「無論它向你說些什麼,那都不是真的。」

「它告訴我只需要了解自己『想怎麼做』,坦白說在那一瞬間,我感覺到有些放鬆,甚至喜悅,因為只要接納它的提議,我就不需要再苦惱自己應該在晚餐時恪守禮儀,儘管張開嘴巴,吞進那些鮮活的鮭魚,感受垂死掙扎的生魚在喉間彈跳。說不定魚刺會戳傷我,但那是我自己選擇面對的後果,而假使魚刺沒有傷我一分一毫,我將得以陶醉在放縱,與小人得志的快感之中。」

「我深刻感受到你在虔誠信仰與誘惑之間掙扎,請容我離席一會兒,為迷途的羔羊取來聖水和祝文。」

神父將手心的汗水抹在長袍上,他突然痛恨起自己的健忘。

「沒有那麼做的必要。」男人緩慢,且有力地說道:「讓你的雙腳多歇一會兒,拉蓋斯基。」

兩發子彈射穿懺悔室的薄牆,打碎神父的椅腳。黑色的影子撞開百葉窗,將維尼克斯壓制在地,企鵝拖去滿是泥濘的雨衣,用鳥喙壓住神父的喉結。

「這怎麼可能,你應該死在餐館爆炸中了!」神父歇斯底里地大喊。「遠離我神聖的居城,你這頭被遺忘的惡鬼!」

「炸藥是挺危險的。但是危險有分成比較級、最高級,還有『我』。瞧你這擁腫的身材,是亞特眷顧你的肚皮,還是你這隻狡詐的跳蚤假借神聖之名,吸食拜歐蘭的養分?」

「我什麼都不知道,就算你殺了我,也只是徒增罪惡而已。」

拉蓋斯基既無武力可以抵抗,求救聲也被雨點埋沒,他只剩下最為軟弱的垂死掙扎——道德勸說。

「我不在乎。知道為什麼嗎,拉蓋斯基?」MPDC拿出懷錶,在拉蓋斯基面前搖晃。「因為有人把時間還給我了。」

「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是個很高大的男人,要我把這東西轉送給你,我發誓這一切都是真的,我只是拿了錢負責辦事,就像以前一樣!你清楚我這人的個性,看看這雙腿,即使沒有你拿槍指著,也根本逃不去哪裡......」拉蓋斯基雙掌合十。「你可以不原諒拉蓋斯基,但維尼克斯神父值得機會。」

「包括在鬱金香上留下你的臭味,也是委託的一環?」

「比起即將把整座城市化為荒地的列卡奇斯,你只在意我這個小小的猥褻犯?」

「正好相反,你和安卡都是從地獄逃出來的渣滓。這座城市早該在很久以前就將你們碾碎。水晶之花和列卡奇斯同樣來自往日的地獄,我確實鄙視,而不是把你的犯行看在眼裡。是的,你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誰在你背後對著棋盤竊笑。」MDPC望著窗外將景色抹除的大雨。「想關閉地獄之門,就得找到開啟硫磺之地的鑰匙,我始終注視著你們。」

MDPC放開拉蓋斯基,往後讓出半步,但他手中的槍仍對著神父的下體。

「你把事情想得太複雜了,看看我這身衣服,難道不足以作為洗心革面的證明嗎?如果不是因為被人威脅,怎麼可能以神父之身做出如此褻瀆之事!」

「若是如此,你可以尋求協助。看清楚現實吧,拉蓋斯基,今天不是因為你被威脅而選擇罪惡,而是因為你本身便屬於罪惡。」MDPC從拉蓋斯基懷裡抽回方才繳出的紙鈔。「現在換我開導你了,羔羊。」

「拉蓋斯基確實有罪,但現在我是維尼克斯神父!」

「不,你從來都不是。」企鵝取出一副燒焦的假牙。「你並沒有成為維尼克斯,你竊據他身分和餐館。正如我們在這座城裡過往所犯下的罪行一般,從來沒有任何人會因此受益,因為我們只擁有自己。如果你真如自己主張如此良善,那麼現在我會給你四十七秒,正好是我打開廁所看見炸彈,到它引爆餐館之前的時間。」

企鵝放下持槍的翅膀,將手槍拋給拉蓋斯基,從容地點了一根煙。

「你會後悔的,惡魔。」

又惱又怒的拉蓋斯基毫不猶豫便朝企鵝扣下扳機,卻因為驚慌而無法擊中近在眼前的目標,MDPC雖負傷在身,仍舊靈活地以最小動作躲開槍擊,僅受到腹部的一點輕微擦傷。深陷絕望的拉蓋斯基只能拔腿就跑,MDPC欣賞著瘸腿神父奪門而出的身影,滿意地將菸捲放入鳥喙。

這回,終於輪到他自己抽了。

「惡魔從來不後悔,他只危險。」企鵝抖落菸捲末端的菸蒂。「跑吧,拜歐蘭的梅洛斯,儘管你的雙腿已殘缺。」

MDPC撿起被拉蓋斯基踩過的聖典,點了一把火將燙金的書頁燒成灰燼,他將懷錶放在耳邊,自雨水的聲響中找出倒數的節拍,獨自對著房內的女神雕像仰頭呢喃。

「我迷失在連羅盤也墮落的荒蕪之中。」

––逃不出影子的追趕。

「漂流於灰燼之海。」

––就連此身孤木也早已腐朽。

「渴求僅此一度的欣慰。」

––唯有在無盡沉淪的夢中。

「指針永遠停在昨日。」

––它無法負擔現實的重量。

「因為在血液深處,我們一無所有。」

––剝去這身羽毛和皮肉,罪人們的面孔別無二致。

企鵝聽見正門被推開的聲響,他走向窗邊,凝視拉蓋斯基註定永遠無法掙脫過往的身影。

他在扣下扳機時,彷彿聽見腳下影子的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