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 第二片地中海

本章節 5469 字
更新於: 2021-09-25
  聽得見馬達運轉的聲響。
  能夠感覺馬達的體積不大。即便在運作,聲響仍不比鄰近樹林裡的蛙鳴聲。由於能聽見樹林裡的動靜,代表此刻距離樹林不遠,卻又不是處在伸手可及的位置。應該是在房子的二樓、三樓。
  馬達穩定運轉著,難以想像有停止的時候。心情近似於坐在雨夜的窗邊。
  好久沒下雨了。
  什麼時候才可以淋到雨呢?
  手臂、側臉、腳踝持續感受到舒適的涼意。
  半邊的耳膜習慣了涼風不間斷的吹拂。
  嚥了下口水,蛙鳴聲在喉頭滑動的瞬間趨近於無,然後再度肆無忌憚地昭告夜晚仍持續著。
  腰部的肌肉帶動身體的轉向,變成了側躺。
  單邊的手臂被壓住,其它的部位卻得以伸展。那種狀態轉變成更加深沉的睡意。
  聽不見馬達聲了。
  也聽不見自己的呻吟聲。
  沒有房間。
  沒有心跳聲。
  缺乏光亮的世界裡,某種緩慢且沉重的情緒開始凝結成一個黑點。黑點瀕臨極限地自我壓縮,最後則是膨脹。膨脹的時候順帶勾勒出線條,線條構成圖形,構成一個立體,並扭曲成宛若人類的軀體。男性的軀體。
  但黑點仍存在著。
  黑點位於軀體的手肘,散發著不快感。
  我重新理解那是什麼感覺。

  睡姿不太正確。手好麻。

  「呃嗯……」我皺著眉睜開眼。
  電風扇不斷吹亂著瀏海,我嘆口氣,讓身體返回平躺的姿勢。左手被身體壓住太久了,手肘以下幾乎沒有知覺。
  晃了晃左手,手指不太能抓握。甚至不清楚手指的活動究竟是大腦命令的,還是純粹在顫抖。宛如手肘只是銜接一塊帶肉的骨頭。
  慣用的右手仍舊正常,試著捏了左手的手背,根本沒感覺。即使肉被我捏得發白,還是沒有改善。
  不像是自己的手。
  可能是睡意佔據著大腦的關係,我覺得這挺有趣的。之後利用右手抓著自己的左手,賞了自己一下耳光。
  哇,真的就像被不認識的人賞耳光。真好玩。
  ……然後呢?
  一個人為什麼要在半夜賞自己耳光?
  於是我看了下時鐘。

  星期六的凌晨四點。

  心中毫無想法,原本是打算繼續躺回床上,左手的手肘卻開始發麻。近似電流通過的不適感緩緩來到手腕,來到指尖。血液開始正常循環了。這讓我忍不住甩了甩左手,雖然毫無幫助,但就是想甩看看。就像使用水銀溫度計的準備行為。
  手指終於能正常活動了。
  我坐在雙人床的左側,面向陽台的落地窗,凝視濃紫色的夜空。
  霧已經散開了。
  剛才我似乎做了一場惡夢。
  久違的夢。
  然而夢的內容忘記了,遺留下來的只有情緒。
  皮膚殘存著睡夢時流出的薄薄汗水,透過電風扇的微風蒸發開來,我忍不住發起了呆。
  假日的夜晚本該如此。
  在不正確的時間,做不正確的事。像我現在這樣。

  看來我失眠了。總之繼續發個呆吧。

  昨晚開車將「說書人」從學校載回來別墅後,我跟灰姑娘聊了聊近期學校發生的狀況。
  近期發生了許多事。
  例如我所指導的滑板社即將面臨廢社的問題。
  還有校長打算退休了。
  社會科辦公室裡的鳳梨老師跟麻糬老師越靠越近了。自從大法官釋憲之後,同性現在也能辦理結婚手續了。如果真的需要面臨包紅包的狀況,我願意先替灰姑娘代墊,她之後再找個時間償還就可以了。
  校門口的冰店老闆最近換了新的招牌,不是以前那種又紅又綠、像是請不起設計師的單調色塊,店內的桌椅也跟著煥然一新。雖然電視就算變大了,卻還是放著難看的政論節目。可是呢,生意好像真的挺不錯的。畢竟一年多都沒有降雨了,導致大家直到現在仍感受不到秋意的到來。可是話說回來,如果全台灣都陷入缺水的狀況,那麼冰店老闆又是去哪邊弄來製冰的水呢?用買的嗎?明明價錢沒有調漲,利潤卻依然那麼可觀嗎?因為想不出理由,所以一陣子沒去吃了。
  快忘記天空的雲朵是什麼樣子了。
  我沒有去過地中海,聽說地中海的天空跟現在的台灣差不多。
  藍藍的,但藍的程度不太一樣。
  希臘好像不錯,明年暑假我打算去看一看。
  好像是基於政策,房子的色彩基調是白色的,四四方方的。就像甜點一樣。建築物的窗口普遍都不大,據說能有效抵擋海風的侵襲。
  前女友去了好幾次希臘。
  我沒有跟著去,因為那個時候才剛開始教書。手頭不太寬裕,而且還有很多不得不去學習的事情。每天都排滿了行程,甚至自己也習慣那樣的狀態。無法去想像停止下來的日子會是如何,多少是懷抱那樣的恐懼度日。
  前女友說,她看得見人的過去跟未來。
  每次都是用半開玩笑的語氣說。
  她說,自己的上輩子是個居住在希臘的猶太人。同樣是女性。希臘不是原先的故鄉,只是戰亂之中被迫停留下來欣賞的風景。不過隨著軸心國的勢力拓展,只能再度像浮萍般居無定所。希臘戰役過後,國家正式淪陷。她後來受到某個陌生人的幫助,才成功逃出生天。與那個人就只見過一次面。
  對方是個男性。
  當然地,那位男性並不是我。畢竟是二戰時期的事情。
  然而詢問了一下我自己的前世,前女友則猶豫許久,才回答中世紀時我們曾是家人。可能是姊弟、兄妹。但兩人的關係很差,這輩子才會走在一起。
  她真的,去了好幾次希臘。
  每次前往機場接風時,儘管我會替她的回國感到開心,卻忍不住抱怨。

  納粹真是討厭啊。

  「太可怕了。」
  我坐在書桌前,盯著桌上的相框陷入回憶。
  相框裡是前女友從希臘寄回來的明信片,能看見愛琴海,以及她走過的那些街道。明信片後方還寫了一些東西,不過已經忘記是什麼了。或是不太願意去想。
  是她提出分手的。
  沒什麼爭吵,雖然都是彼此的初戀。
  我們約了一間餐廳,有前菜、主餐、甜點的那種,並且各自埋單。她喝了一些酒,所以我開車送她回家。當晚也沒有發生什麼。只是兩個人坐在客廳,清點一些放在彼此住處、需要歸還的物品。例如衣物、玩偶、書籍、情感。
  我曾試著學習希臘語,可是光是名詞的陽性、中性、陰性,就令我吃足了苦頭。最後則是無疾而終,猶如這段關係。

  納粹真是討厭啊。

  故事如果不找個人說出口,將會死在我的心中。
  但對我來說,又該如何說出口呢?
  朋友能接受嗎?之後會怎麼看待我?
  還是找學校的其他老師?不可能,當事人都還待在同一所學校。
  所以關於我們分手的決定,基本上沒有人知道。前女友偶爾會收到其他人請她轉交給我的禮物,我也是相同的情況。事後被說成藕斷絲連也無妨,我只是需要多一些緩衝的時間。同時希望她能在我心中慢慢地死去。慢慢地、確實地死去。
  灰姑娘知道這件事。
  假日的夜晚,我總是喜歡泡一壺親戚贈送的茶葉,然後低著頭、厚著臉皮向她述說這些往事。
  無論是聊著多麼瑣碎的事,話題總會回到前女友身上。
  我都覺得自己快哭了。
  要在同事面前哭了。
  可是沒有。
  或許是錯過最應該流淚的時間點,在那之後只要面臨難過的心情總會忍不住與其比較,然後冷靜下來。
  發生在畢旅的那場車禍,帶走了僅存不多的人性。
  「不要結婚,也不要貪圖身為人該擁有的幸福」。回頭想想,這種家訓竟然能夠傳承到這一代。
  表示世世代代的子孫肯定都沒聽進去。

  看了眼時鐘,現在是凌晨五點。
  
  由於百無聊賴,我拉開書桌抽屜,拿出菸草與捲菸器。
  檯燈的照明偏黃,而且使用許多年了,亮度早不如前。隨著雙手重複性地作業,陰影吸附在手臂稍微起伏的青筋上頭。注視手指的關節,總是聯想到家中長輩的雙手。基因讓人們的外貌有跡可循。
  菸捲好了一根。
  詭異的事情隨之發生。
  打開菸盒,裡面放著好幾根捲菸。我本人卻毫無印象。
  到底是什麼時候捲的呢?
  我抽出其中一根,檢查著那些菸的狀態。濾嘴的末端與菸紙切齊,而捲菸末端的菸草則較為扎實。之所以扎實,是為了維持整體的形狀,才不至於在外觀上給人虎頭蛇尾的感覺。菸紙的黏合則使用最少量的唾液。
  的確是我捲的。
  「呼……」
  點燃了一根,卻發現心情靜不下來。
  好像少了些什麼?
  等到濾嘴被焦油染黃得差不多時,我決定前往浴室沖洗一下身體。

  這時候才發現,室內的拖鞋不見了。

  從因為手麻而醒來、坐在床邊發呆、來到書桌,這些過程都沒有穿著室內拖鞋。之所以沒有感覺,我想是地板打掃得過於乾淨的關係。
  不過,是什麼時候打掃的呢?
  只要不待在房間,我習慣將其上鎖。也因為平時總是穿著室內拖鞋,對於地板的髒亂不是特別在意。
  像是被打掃過了。
  總之先找出室內拖鞋吧。印象中,我在上樓的時候還穿著。至少直到跟灰姑娘互道晚安的時候還穿著。
  來到雙人床的另一側,還是沒看見。
  可能是被踢進床底下了吧?
  我於是彎下身子,趴在地面,掃視床底下的情形。
  即使沒開燈,單純藉著書桌檯燈的些許光亮也足夠觀察。

  有個人在床底下。

  開玩笑的。
  但一瞬間確實閃過這個自娛娛人的念頭,起因是在床底找到兩個發亮的物體。由於角度恰當,從我的方向看過去難以不聯想成人類的雙眼。
  物體本身不會發光,是檯燈照明造成的反光,大小隻有指甲碎屑般。
  我打直手臂,攤開五根手指增加面積,將兩個物體撈了出來。
  是透明的硬物。
  返回書桌觀察之後,我明白那是玻璃的碎片。
  玻璃?
  有玻璃破掉了?
  為了驗證自己的猜想,我拉開窗簾,檢查起落地窗的每個角落,結果則是完好無損。
  「啊……拖鞋啊……」
  重點仍為室內拖鞋。
  姑且不論玻璃碎片為何出現,赤腳踩到想必不會是需要珍藏的回憶。
  由於不必要的活動,致使身上又流出不少汗。
  
  看來不用考慮回籠覺了,直接洗個澡吧。
  
  手指探索熟悉的牆壁,我按下浴室的電燈開關。
  照明比記憶中昏暗。
  而且浴室幾乎被陌生的牆面填滿。
  踏進入口首先望見的,是佔據將近浴室三分之一的水泥柱。水泥柱的表面沒有貼附磁磚,灰暗的色彩讓人很難不注意到。
  水泥柱使走道變得狹小。
  不。
  浴室為什麼會有走道?
  個別房間的衛浴場所,為什麼要刻意設計走道?我不認為這是屋主當初聘請設計師的初衷。
  絲毫不像別墅本身的樑柱。
  抬頭看了看天花板,能發現照明同樣具有不尋常之處。為了避免被水花潑濺,燈管的外側加裝了透明的保護罩,質感看起來趨近於塑料。而燈罩的左右兩側,則運用簡單的扣環固定。固定的原理類似密封罐。
  可是我只看見其中一側的固定扣。
  燈罩的另外一側,完全被水泥柱包覆著。
  這代表,水泥柱是在安裝好燈罩後才加填的。

  然而我毫無印象。

  不如說——為什麼要加填水泥?

  水泥當中埋著什麼呢?
  如果打算追根究柢,只要打破燈罩,我想應該能夠透過原先燈罩的位置看清楚水泥柱的內部。
  但一大清早的,這樣似乎有點不好。
  要是吵醒灰姑娘,我一定會心懷愧疚。
  就這樣,我打消了想要探索水泥柱內部的念頭,選擇將疑問留存心中。等到早上的時候才去詢問灰姑娘也不遲。我的精神狀況不太穩定,不重要的事情通常都是委託她打理。
  再過一段時間就冬天了。
  冬天來臨之前,我想要替浴室加裝乾濕分離的設備,減少一些清理上的麻煩。不曉得為什麼,這間浴室沒有抽風的設備。不僅水分不容易蒸發,地板還容易產生水垢。
  洗澡時,我聽見房間傳來了動靜。
  是某樣東西被摔破的聲音。
  但實在想不到房間有哪些玻璃製品,所以沖洗完頭頂的泡沫之後就草草圍了一條浴巾走出浴室。

  地板在發光。

  是玻璃碎片。
  有東西破掉了。
  碎片來自於書桌旁的地面。定睛一看發現是相框。
  剛才的確是把相框放得太靠近桌子的邊緣,所以被電風扇吹了下來。起碼我是這麼說服自己的。
  換上衣服後,我小心翼翼繞過碎玻璃,撿拾起相框。相框裡的愛琴海依舊沒變。
  原本想打開房間的燈,不過天已經逐漸亮了,所以我直接清掃起地板的垃圾。
  「嗯?什麼時候倒的啊……」終於忍不住喃喃自語。
  將碎片倒入垃圾桶時,我發現垃圾桶是空的。
  健忘的事情越來越多了,稍微令人不安。
  儘管明白大腦會趁我們在睡眠時清理記憶,可是照這樣來看,我的大腦說不定有潔癖。拜託偶爾也放個假吧。
  愛琴海。
  別墅。
  灰姑娘。
  前女友。
  深淵、說書人、人性。
  基本上,我的腦袋都圍繞著這些打轉。
  
  是不是還忘記了什麼?

  猶如墨汁落入清水的後果,心情無法像陽台外的天空一樣迎來早晨。
  我再度拉開抽屜,隱約覺得從事某個行為是必要的。
  只要那個行為沒出錯,世間的一切都能微笑以對。
  抽屜裡,放著這些年與前女友交換的信件。
  那些信件,不會隨著社群網站的帳號消失而受到分毫影響。
  我重新翻閱信件的內容,試著與腦海的記憶重疊。直覺告訴我必須要這樣做。

  最後,在信件當中找到一張愛琴海的明信片。

  明信片的後方寫著泰迪以外的名字,那是我的本名。而畢竟是明信片,裡頭沒有過度肉麻的修辭。
  至於內容,則說書信是最能傳遞情感的工具,如果有機會,兩人可以再一起前往希臘。
  直到這個部分,都與記憶相符合。
  卻又延伸出另一個問題——
  
  如果愛琴海的明信片位於抽屜,那麼相框裡的明信片又是從何而來的呢?
  
  準備拆開相框之前,我忍不住回頭望了一下房門。
  房門是關閉的。
  窗外的蛙鳴,不知道什麼時候停止了。
  不曉得為什麼,直覺告訴我必須屏住呼吸,查看門上的貓眼。
  「……」我先行放下手裡的相框,試著安靜地從椅子上起身。
  一步、兩步。
  然後緩慢地朝房門靠近。
  房門散發出濃厚的油漆味,門框有些部分破損了。
  我湊近身子,讓眼球貼近貓眼。

  一片漆黑。

  為什麼是一片漆黑呢?貓眼壞掉了嗎?

  這個東西有壞掉的可能嗎?不就是一塊透鏡嗎?
  我直接打開房間,想要從外頭一探究竟。
  而外頭除了我,沒有任何人。
  心臟跳得有些快,身體毫無根據地分泌起腎上腺素。我做著深呼吸,嘗試讓自己冷靜下來。
  首先要搞清楚門上的貓眼出了什麼問題。是被抹上顏料嗎?還是被貼上異物?用手指搓揉後,還是沒有發現異樣。
  不曉得從門外往裡面看會是什麼情形?
  抱著實驗的心情,我再度將眼球貼往外側的貓眼。
  
  能看見房間的一切。
  
  「……」我說不出任何話。
  看來貓眼裝錯方向了。
  或是裝對了。
  回頭看了一眼走廊,依然沒任何人。
  因為天色漸明,走廊經過特殊設計的照明無法讓我看見轉角處是否潛伏著其他人。
  我選擇留在原地。
  假使真的走過轉角,會進入另一間客房的貓眼範圍。灰姑娘住在那裡。
  最後,我讓自己的視線持續落在走廊,緩緩將房門關上。
  門關上後,我從皮夾隨意抽出一張名片,放入門板上方的縫隙。如果使用過度的力道打開門,名片將會掉落在地板上。
  接著我回頭察看破裂的相框。
  撥開相框後方的金屬片,我取下木板。明信片後方確實留下了訊息。
  訊息裡,沒有寫著我的本名,也沒有對於未來的期待。
  甚至連署名都沒有,我只能透過筆跡猜測書寫的人到底是誰。
  由於字數不多,猜測失誤的可能性很高。
  然而我想,那應該是我本人的筆跡。
  明信片後方寫著兩個字。

  「快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