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 安娜
本章節 10512 字
更新於: 2021-09-24
最初看見安娜,是她就讀國中的時候。
如同平凡的國中女生,她喜歡手工製作的手鍊,手腕幾乎隨時都會掛上一條。頭髮大概一到兩個月染一次,不過是染成純黑,而原先的髮色是亞麻色。校規沒強制規定髮色的統一,但她不願意在同學當中顯得突兀。虹膜的顏色則以變色片覆蓋,並且另外配戴眼鏡。雖然能直接佩戴附加顏色的隱形眼鏡,她卻說自己喜歡戴眼鏡的感覺。而我想,她應該是喜歡挑選鏡框的感覺。
除此之外,安娜在外表上與其他人無異。
至於五官與名字,她認為沒有顧慮的必要。縱然不想要引人注目,但對於安娜而言,那些準備都是為了能讓她好好享受自己與眾不同的部分。
她喜歡踩雨後的水窪。
也喜歡行走在人行道的邊緣。
會在沒有其他學生的走廊哼起流行歌。
因此我直到現在,仍認為當初出現在新聞裡的,只是某個與她相像的人。
那位與安娜相像的女孩,在國三的那一年與班上同學起了爭執。雖然只是口舌之爭,不過女孩最後冷冷地朝對方拋出一句「我會拔掉你的舌頭」。人在氣頭上多少會無法控制言行,所以周圍的人沒意識到這句話背後的問題。
女孩其實沒有生氣,這是最大的問題。
當她放棄與對方溝通時,女孩先是苦笑,接著拿起衛生紙擦拭眼角,然後深呼吸,說出:「我會拔掉你的舌頭。」
而在那一天晚上,與女孩爭吵過的同學的家人都接到隱藏號碼的來電,內容大同小異。
請問可以拔掉你兒子的舌頭嗎?請問可以拔掉你哥哥的舌頭嗎?請問可以拔掉妳男朋友的舌頭嗎?
幾乎都被當成惡作劇的電話,只有那位同學的女朋友意識到狀況不對,聯絡警察趕往現場。
女孩不曉得運用何種方式,將想要報復的那位男同學綑綁在學校的教室裡,對方則被毆打到早已失去意識。警方趕到時,男同學的舌頭被老虎鉗夾得有些變形,如果繼續拉扯,會造成難以挽回的狀況。
接受採訪時,整張臉都是馬賽克的女孩對記者侃侃而談自身感想,並且做出以下結論:「那個人的舌頭,雖然讓這麼多人感到難受,但我相信本質是善良的。就像廚房的菜刀,用途總是因人而異。我願意再給他一次機會。只有一次。」
關於那次事件,存在不少疑點。男同學的家人最後登報道歉,也由於男同學所受的傷沒嚴重到屬於非告訴乃論的罪行,女孩可以說是全身而退。
那之後,女孩就沒有繼續將頭髮染黑了。
留著亞麻色長髮的身影,成為具體的權力象徵。
即便走廊有其他同學,女孩也能毫不在意地哼著喜歡的歌,眺望走廊外喜歡的景色。無論是上課還是下課的時間。
我曾因為好奇而詢問過男同學那件事的原委,並詢問當初所說的話。結果那只是一句普通的感想,連我都有可能說出的那種。
原本我以為自己跟安娜的緣分頂多是如此。
以為她只是未來某天我與朋友的話題。
沒想到她在畢業後直升高中部,我與她又將繼續大眼瞪小眼。
說到高中生活與國中最大的差別,大概是社團活動的存在與否了。國中時,每個人雖然有各自的興趣,卻難以單純利用各自的興趣集結同伴,交友圈通常還是被班級的數字劃分開。高中的社團就不同了,一旦開始進行社團課程,至少在第一節社團課,周圍的人對自己來說都是能聊天的陌生人。對大多數受到父母叮嚀的學生來說,與陌生人聊天的體驗基本上還是比較少有的,而那種既定的觀念如果遭到打破,肯定十分新鮮。
說是如此,我身為安娜的學長,卻已經好一陣子沒前往社團了。
準確點來說,是不太喜歡社團裡的人。
我跟安娜偶爾會在學校的頂樓相遇。
學校沒開放頂樓供閒雜人士出入,不過某些學生握有通行的權利,所以即便看見頂樓出現學生,大家也不至於通報校方。而我想,多數偷偷跑到頂樓抽菸的學生們,也是這麼說服彼此的。
星期五的社團活動時間,安娜都會出現在頂樓。
夾帶晚風的夕陽,即將下沉至車水馬龍的喧囂中。滲出最後些許光亮的城市輪廓,總覺得和天空相比,宛若雜草一樣渺小。我們則是穿梭在雜草裡的生物。
頂樓的欄桿因餘暉顯得有些刺眼,安娜沿著欄桿來回走動著。
時節還沒進入冬天,不過她由於怕冷,早早就換上冬季的長袖制服。而此時或許是為了方便活動,將袖子捲了起來。高馬尾隨風搖晃著。她看起來挺喜歡學校的格紋短裙,因此搭配著保暖用的黑色褲襪。
頂樓的風聲讓她過了一陣子才發現我。
「你來得剛剛好,幫我拿一下這個。」
她朝我招手,遞來一個裝滿的垃圾袋。
我依照指示抓緊垃圾袋的袋口兩端,安娜則伸出右腳,讓深褐色皮鞋踩在那堆蓬鬆的垃圾上。垃圾多半是食品的包裝袋。看得出來是福利社販賣的飯糰、三明治,以及賣得比量販店還便宜的餅乾。
踩了幾腳後,體積確實地被壓縮了。成團的包裝袋發出細微的聲響,像是在哀號,儘管稍微膨脹回來,但我已經將垃圾袋打上死結。
「啊,再打開一下,我還有東西要丟。」安娜再度要求。
她重新將穿著黑色褲襪的小腿伸入垃圾袋,來回踩踏之後,將寶特瓶的內容物倒了進去。
寶特瓶的上半部被切割過了,倒進去袋子裡的也不是液體,而是菸灰以及菸蒂。
菸蒂上有著各式廠牌的標誌,代表來到學校樓頂攝取尼古丁的人比我想像中還來得多。儘管我從來沒看過那些人,他們或許總是比我們早一個小時,或是晚一個小時過來。
倒乾淨菸灰後,安娜重新將寶特瓶放回頂樓的角落。照理來說,這種寶特瓶掛在欄桿在使用上會比較方便一點,不過那樣容易被樓下的人看見。
整理得差不多後,我跟安娜將垃圾袋放在頂樓的入口處。在那之後,我們運用頂樓的水龍頭洗了下手。水龍頭位於牆角一個不起眼的高度,大概在膝蓋的位置,但那邊的地面滿是青苔,實際上不會難找。
水壓有些小,導致洗手的時間拉長許多。安娜似乎不想跟我一樣彎著腰洗手,於是乾脆蹲了下來。她的裙子稍微翻了開來,但為了避免惹上麻煩,我沒有提醒她。
「垃圾放在這裡就好了,反正過幾天就會自己不見了。」她邊說,邊將手上殘留的水滴甩在我臉上。
安娜的說法是如此。
她說,她其實沒有要打掃頂樓的想法,只是不希望自己偶爾會來的地方髒兮兮的。我可以理解這個想法。
不過她每次看見我都會重新說明一次,這讓人忍不住覺得她說不定只是不願意被當成善心人士。
「只要放著三年,我也會自動從學校消失喔。」
趴在頂樓的欄桿上,安娜開了一個話題。
我過了很久才意識到那句話不是她的自言自語。具體來說,是等到她踢了我一下才意識到。
欄桿支撐著她上半身的重量,她放鬆肩部,將半邊臉埋入手臂中。餘暉的溫度還沒消散,讓安娜的輪廓顯得有些模糊,模糊得帶著些許善意。
拜託,起碼說點什麼吧。
淡綠色的雙眼眨了眨,然後她皺起眉,別開目光。
我還真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以往我們如果在樓頂相遇,雖然我會幫忙她清掃垃圾,但在清掃過後就沒有任何交談了。通常是各自找個角落享受兩堂課的清閒時光,然後等待放學鐘聲的到來。說實話,這種互動連朋友都算不上。
而如今她要求我負責聊天,就像是同時要求我替以前的時光賦予意義。但我實在沒有那麼豐富的想像力。
追根究柢,果然還是話題吧。
一個幾乎只知道名字的人,突然站在面前說「我總有一天會消失喔」,這時候不管說什麼感覺都會招惹上奇怪的麻煩。
她又踢了我一下。
「啊,好痛……」
我彎下腰,搓揉著被踢中的脛骨。新皮鞋的鞋底比我所想的還要堅固。
「結果踢一下你就會說話了。」
「我又不是快壞掉的電視。」
「不然你是什麼?」
「一個開始討厭學校的人。」
「嗯……等我一下。」安娜比了個暫停的手勢。
她彎下腰,打開放在腳邊的側背書包,並從其中拿出包裝精緻的盒子。
「這是什麼?」
「很貴的巧克力,一顆的價錢大概等於一個雞腿便當,你現在可以吃兩顆。以後也有機會吃到。」
「妳是在道歉嗎?」
「沒有,我只是突然想請你吃。嘴巴張開。」
「妳這種行為,跟那種送水果禮盒,結果禮盒裡面都塞鈔票的人有什麼兩樣?」
「我會餵你吃耶。」
「那有什麼了不起的?」
「不然你有什麼想法可以直接說出來,不要憋在心裡面,會生病的。」
誰心裡生病還真不好說。
「我希望妳可以跟我道歉。」
「你知道嗎?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
「我不知道。我輸了。掰掰再見。」
我雙手合十,象徵這個話題的結束。
頂樓的視野不錯,能看見滑板社在中庭的廣場練習。新進的社員在練習翻板,摔得一蹋糊塗。不過大家都笑得很開心,感覺即便瘀青也很快就能痊癒。我想像著自己是其中的一員,想像自己身上如果沾滿賀爾蒙的另一種未來。卻意識到這想法有夠老氣橫秋,稍微感到失落。
安娜則依然待在我的身旁,似乎也在盯著滑板社的活動。
原本期待著她會詢問我為何還待在這裡,但仔細想想,我們皆為那種不論待在何處都會使團體尷尬的人。選擇窩在頂樓的話,至少犯錯的機會比較少。
「聽我們班上的同學說,滑板社好像快要廢社了。」
安娜一邊說著,一邊朝我遞出巧克力。
這次如果再次拒絕,氣氛會變得不太好的樣子,所以我安分地將巧克力放進嘴裡。
巧克力的外表有點硬,舌頭翻弄了一下,第一時間嚐不出是巧克力。但我還是裝出一副沒吃過巧克力的表情。
「滑板社在前兩年就已經是危險邊緣了。」我以指甲在自己掌心的繭上施力,「今年說不定連幹部都湊不齊。當然這不是特定某個人造成的問題。」
「現在看起來,學生好像不少呢。」
「那些都是新進來的高一生,他們那些人在國中的時候就喜歡滑板,應該是受到他們老師的影響。」
「女老師嗎?」
「對啊。當時如果國中部下課了,那個女老師會帶著班上的男生跑到滑板社的社團。」
「她是我們班導喔。」安娜補充了這點。
「是嗎?」
我重新端詳安娜的五官。
明明是混血兒的長相,照理來說會讓人印象深刻。
可能對我來說,人的長相已經不怎麼重要了吧。
我發起了呆。
安娜問我發生了什麼事,我隨口敷衍,說一切都很好,一切都很平靜。或許是我的表情誇張得宛如看見妖魔鬼怪,所以意外戳到她的笑點,致使她嘴角稍微揚起。但那只是一瞬間。
她似乎明白這時候不應該笑。
應該說,關於那位國中部女老師的回憶使我們的對話都變得有些自欺欺人。
感覺不太健康。
但我仍選擇繼續談論社團的話題。
說實話,我不希望這個話題變成心照不宣的禁忌,畢竟那些人還活著。
「社團處在低氣壓的狀況很久了。三年級的學長們總是皮笑肉不笑,還會待在社團辦公室打線上遊戲。」
「真可怕。如果不喜歡玩滑板,感覺可以加入滑板社。」
「總之呢,就算跟校長告狀,也是跟我說他們都是人生父母養的,心胸必須寬大一點,所以我想找個時間把校長介紹給我爸爸媽媽。一定要讓校長知道我也有爸爸媽媽。」
「對啊,最好是找一間服務生都穿西裝、用餐時聽得見古典音樂的餐廳,然後慎重介紹。」安娜顯得對這個話題樂在其中。
「『爸、媽,旁邊這位就是對我的人生有重大影響的人,同時是我進學校之後第一個記住長相的人,我希望你們能認識一下彼此』。而且說話的時候,校長就站在旁邊不停用手帕擦著他禿頭上的汗,還有臉上的老人斑。」
「你如果再說下去,我有點擔心以後如果聽到類似的話,滿腦子會都是校長的臉。」
「話說校長其實沒做什麼壞事吧?」我反問。
「那我想,一定就代表談戀愛這件事本身是壞事吧。」安娜托著下巴,俯視學校的學生們。
安娜不擅長延續話題。
儘管看起來她喜歡替話題做結論,但事實上說的總是跟話題有些微地出入。皆為看似客觀,實際上接近於內心傷痛的感想。
認識到現在,我其實還是第一次記清楚安娜的聲音。
因為在今天以前,縱使存在零星的交談,對話卻短得宛如生活中的雜音。像是教室裡的某扇門會在關上時發出缺乏潤滑的刺耳聲。
下課的鐘聲響了。
沒想到我們就這樣相處了一節課的時間。
三十秒的鐘聲結束後,安娜伸展雙手,閉起眼深呼吸。
「社團課程應該就是這種感覺吧。」她這麼說。
「會討厭嗎?」
「我發現自己雖然討厭跟人聊天,可是喜歡背地裡說別人壞話,所以嚴格說起來是一半一半。但說實話,社團活動的目標應該要十分明確,這點我還是知道的。並不是大家今天說好一起對校長潑髒水,然後社課結束後一起討論下次要罵誰,那樣太沒有效率了。」
「老實說某些社團還真的是這樣運作的。」
「你是說潑校長髒水的部分?」
「我是說運作的部分。」
「那其它的社團是怎麼樣有效率地潑校長髒水?」
「通常是創好幾個帳號,然後挑網路上幾個平台用發問的方式慢慢抹黑,最後不管有沒有澄清,校長的腦袋都會氣得越來越禿。就像如果有人問說午餐的咖哩是不是放了大便,即使午餐公司最後請學校發出公告,說咖哩裡絕對沒有添加對於收過多回扣的校方挾怨報復的大便,請問妳真的敢吃嗎?」
「其實我不想知道這麼多,只是禮貌上問問。」
「那妳現在的回答還真沒禮貌。」
「我知道。」安娜挪動了靠在欄桿的上半身,跟我拉開距離。
我可能真的說得有點過火了。
正當我這麼想的時候,安娜突然低下頭。
她將額頭頂在欄桿,肩膀抖動著。
後來則直接蹲下,將臉埋在手臂後方。雖然聲音被悶著,不過確實是聽見了笑聲。
第一次聽見安娜的笑聲,是平凡的笑聲。有血有淚的人會發出的那種。
以併起的膝蓋做為支撐點,安娜打平一隻手的手肘,露出半邊通紅的臉望向我。眼角還殘留著淚水。
「你這種人,是怎麼當上老師的?」竟然說出這種話。
我不是第一次聽見這類的話。
不過對於現在的我而言,當成是值得開心的讚美也無妨。
當初讓我決定從事教職的人,現在已經成為電話簿裡打不通的號碼。
因此我只能以心虛的笑容回應安娜。
在個性上我擺不出所謂老師的架子,連長輩的架子也是。我雖然在年齡以及某方面用來餬口飯的知識多於學生,卻沒有在領先他們幾年過活的時間裡獲得太多的成就。
所謂的成年,純粹只是在十九歲的最後一天盯著時鐘倒數,然後喊著「三、二、一、喔耶——」就會獲得的身分。
關於這類的牢騷,是我在第二節課跟安娜聊天的話題之一。
其實聊了不少東西,我模仿著電台主持人的提問方式,嘗試理解她平常接觸的事物。結果她根本沒聽過廣播節目。
我深深意識到年齡的代溝。原本是想要從興趣之類的話題著手,卻發現自己完全不了解對方,因此只好談論更模糊的東西。
大概是,即便這次成為我們最後一次談話,日後想起來也不會尷尬的那種話題。
不過我覺得自己太天真了。
「老師,你買過女生的貼身衣物嗎?」
我從沒想過這話題會進入我的人生。
聽到的當下,我並非在思考問題本身,而是在回憶這短短兩個小時之間自己說過的話。因為以前曾發生過學生誘導師長說出不符合身分的話題,並且錄音下來的事件。
但想了想,我沒有說出不該說出的事情。
先不要打草驚蛇好了。
「不要那麼緊張,只是隨便問問而已。」安娜嚼著口香糖,盯著手機螢幕,「剛才不是在說長大的感覺嗎?我只是想說一下最近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妳最近……在買內衣?」
「女生有哪個階段不買內衣的?」
「說得也是。」
「我的身分證是在去年拿到的,其實距離現在才剛過沒多久。拿到身分證的感覺挺有趣的,好像直到那天以前都不覺得自己是國民一樣。但那不是重點,重點是國三畢業的那一個暑假——在我平常使用的社交網站上,至少有三個男生問我有沒有在販賣內衣。一開始我以為是把我當成實體店面的店家,結果原來是想要買我穿過的內衣。而那樣的事情,在我十五歲以前不曾發生過。」
「竟然有這種事……想都沒想過……」
「好了別裝了,都老大不小了。我沒有陷你於不義的打算,只是分享心得而已。總之呢,因為暑假過後就是高中生了,而且接下來等到夏天結束,秋天跟冬天就來了。品質好一點的衣服基本上都貴得嚇死人,你如果買過女生的衣服就明白我在說什麼。」
「我、我聽不懂妳在說什麼。」
「……老師你聽好,你的人生由你負責,我現在只是需要一個人聽我說故事,那個人就算是個槍擊要犯也沒關係。」安娜遞給我一個口香糖,像是示意我乖乖閉嘴,並接著說下去:「跟我買內衣的人,都是現實生活中不認識的人,而且交易的地點我通常會選在外縣市。主要是避免被對方跟蹤。而就算扣除搭車的時間跟花費,整體來說也優於我打一個暑假的工。」
「……」口香糖很好吃。因為嚼口香糖的時候不用說話。
「後來有一個男生成為了回頭客。一個月大概會購買一到兩次。對我來說這種頻率剛剛好,畢竟我也沒有要靠這個發家致富的打算。對方看起來三十多歲,戴著細框眼鏡,開的車還不錯,每次交易的時候都穿西裝,但髮型沒什麼特色,沒有分邊也沒有打蠟,剛好蓋住眉毛,加上他似乎有些潔癖,導致整個人神經兮兮的。交易地點我習慣選在咖啡廳或是賣場之類的場所,通常是我先去洗手間將交易的東西放入牛皮紙袋,接著才換他進入洗手間確認。」
「嗯,學無止盡。」
「可是在上禮拜,那個男生忽然跟我說品質怪怪的。我問對方是不是跟內衣的廠牌有關,但對方說不是。他說內衣廠牌或是賣家本身的身體狀況造成的味道都是能夠辨別的,而讓他覺得奇怪的部分則是更細微的地方。就像同一個人突然走向另一條路的感覺。那老師你要猜看看那個男生問了我什麼問題嗎?」
「啊?讓我猜?」
我沒想過話題會突然返回至我的身上。
重新跟安娜確認了一次眼神,她沒說任何話。代表那個男生的提問是她分享這段故事的動力。
由於這不是能與任何人談論的話題,所以答案或許也不是正常的答案。
人要在什麼狀況下,才會給人「突然走向另一條路」的感覺呢?
我提了幾個答案,例如改變宗教信仰,或是接觸過駭人的屍體。
卻都被否定了。
「那個人問我是不是雙胞胎。我回答是,但另一個幾年前過世了。」
哈哈哈哈。
滑板社的社員仍在廣場練習,其中一人摔在另一人的滑板上,滑向了草叢,導致大家笑得有些瘋狂。
雖然那所謂的大家,只包含滑板社而已。聽說如果他們再如此肆無忌憚地遊玩,活動的地點就會被迫遷往操場。與中庭廣場相比,缺少遮蔽物的操場實在不適合成為星期五下午的休閒地點,想必會影響到接下來假日的心情吧。
我也是為了避免影響到能享受假日的餘裕,才選擇躲在學校的樓頂。
「老師,你還想聽嗎?」
「因為妳之前沒有找我聊過天,所以我一開始就做好心理準備了。」
「這點是我打從心裡尊敬的部分。我沒說謊喔。」安娜盯著樓下那堆被學務主任大罵的學生們,若無其事地接著說:「那次偏偏又是畢業旅行,國中生涯頂多參與一次的東西,所以全班出動也是合情合理。我姊姊很期待那次的畢旅,因為畢旅之後就是國三了,沒辦法玩得這麼光明正大。她的位子被安排在男朋友旁邊,我當時坐在遊覽車最後一排,稍微能看見他們那兩顆卿卿我我的後腦。那個男生事後還活著,不過說話方式變得怪怪的。」
「太可怕了,我們還是談談內衣的話題吧。」
「老師你難道不會好奇嗎,跟我買內衣的那個戴眼鏡的男生,既然他精準得像鑑定儀器,或者說利用內衣替人算命都不為過的程度——雖然那聽起來會發生別的問題,不過算了——可是為什麼察覺不到那是死人的內衣呢?為什麼察覺不出那是兩年前的內衣呢?」
「急速冷凍的技術?」
「如果在畢業旅行的前一天,我跟姊姊突然意識到自己明天可能會死掉,然後選擇急速冷凍自己的內衣,那麼老師你的說法應該就是合理的。」
吵死了!全部給我滾回去!
學務主任對著滑板社的學生們咆哮著。雖然為人師表應該多注重言行,不過他的想法我也不是無法理解。
儘管我任教於高中,但我參與過安娜他們國中時的畢業旅行。
我當時所搭的遊覽車恰巧與安娜同一輛。
不過那時候我仍不認識安娜,坐上那輛遊覽車的理由自然也不是因為她。
因為車輛檢修失誤而導致的那場意外,衍生出相當多的後遺症。我覺得今日的對話也算是後遺症之一。
安娜就讀國中時的班級導師,是我的前女友。
不是因為她在意外中離世才成為前女友,分手的決定是在畢業旅行前就討論好的。
在那之前,我們的戀情是同學們喜歡討論的話題之一。
顧慮到她與班上同學的感情不錯,不願意影響到學生畢旅遊玩的心情,所以我排開了那天的行程,選擇與他們坐上同一輛遊覽車。至於分手的理由,純粹是人生的規劃方向走向分歧點。因此在畢業旅行期間裡扮演著情侶對我們而言不是什麼難事。
團康活動時我們分在同一組,逛街時也能輕易地晃著彼此的手。
我們也能在學生們的起鬨下親吻臉頰。
事後或許會被人說是藕斷絲連也不一定,我本身的道德觀多少也有些不允許。然而沒有抵抗卻也是不爭的事實。
因此遊覽車在回程時發生車禍的當下,我陷入了沉思。盯著遺體的我,竟然陷入了沉思。因為我不曉得該擺出什麼表情。
比起傷痛,當下是優先考慮行為的正確與否。
我深知這不是理性的體現。
那次的意外,對我造成的影響不是身體的骨折、脊椎的損傷,也不是被醫生告知無法從事如同滑板的激烈運動。已經無所謂了。
車禍的現場散落了不少碎片,有車子的,也有人的。能看見牙齒,還有某些人的皮膚,但我想在那邊可能也散落著我日益淡薄的情感。
其實這才是滑板社即將廢社的理由。
「老師你可能不願意相信,不過我姊姊在上個月回來了。」
「……」
「她穿著舊衣物,從我們家一樓的門窗看進來。」
「……」
「老師,你可以暫時不要說話嗎?那對我來說十分干擾。」
說話?
我明明什麼話都沒說。
稍微回過神,我詢問安娜自己說過了哪些話。
這時才發現她跟我的距離已經拉開了,雖然同樣都倚靠在欄桿上。我們之間卻隔著學校頂樓的風聲。
安娜說,我重複說著「太可怕了」這段話,讓她有些不舒服。
雖然我本人沒什麼印象,但我接受了這個事實。
我嘆了口氣,並向她道歉。
安娜的表情緩和了一些,接著繼續剛才的話題:「說到姊姊,她身上衣服是我們沒看過的,整體看起來沒什麼美感,聽她說是從舊衣回收箱找到的。可是無論怎麼問,都沒有更清楚的記憶。她就像是被扔到這片土地的一顆小石頭。」
「……」
「她的身高比我還矮一點,但在我印象中,我們的身高總是差不多。」
「……」
「我的父母完全不覺得懷疑,或許跟信仰有關。『那個姊姊』現在還待在我的家裡,每天都與我媽媽一起相處,做些烤蛋糕、澆澆花之類的事情。因為在法律上她已經不是國民了,所以不方便讓她出去,父母也就把她當成洋娃娃來照顧,當然我覺得這有些不好。但現在才剛過一個月,想說姑且再觀察一段時間。」
「是嗎?」
「老師你的感想就只有這樣?這是我十分重大的秘密喔。」
「抱歉……」突如其來的消沉令我努力回憶剛才的話題,「所以安娜妳才刻意把姊姊的內衣交給那個奇怪的眼鏡男生吧。」
「是啊,因為親子鑑定的費用不少,而我父母肯定不願意做這種事情,他們害怕自己再失去一次女兒。但起碼透過那個變態男生,我明白『那個姊姊』應該跟我是有著血緣關係的。」
「那妳本身又是怎麼想的呢?關於姊姊死而復活的這件事。」
「實際上還是要打一架才知道是真是假吧。」
「啊?打架?」
「我姊姊她是散打跟以色列格鬥術的佼佼者,所以我從小隻好轉換跑道去鍛鍊寢技,因為姊姊能夠打倒一切站著的生物。強度的話……如果姊姊在路上遇到危險,然後男朋友沒挺身而出的話,姊姊在最後說不定會被好幾個警察壓在地上。果然親人還是要這樣的吧?」
「你們家是少年漫畫裡的家庭嗎?」
「老師你真沒禮貌。」
——安娜,每次看見妳都讓人覺得妳姊姊好像還在我們身邊。
這句話是在畢業旅行後,班上某個男同學對安娜所說的。
時間約莫是兩年前。
安娜當時與對方起了衝突,最後則以警方的介入告終。而從那以後,安娜就不怎麼打扮自己了。不會為了外觀上的變化,多此一舉配戴無度數的眼鏡,或是將頭髮染黑。
可能對安娜來說,她以前之所以打扮,也包含了「要與姊姊有所區別」這一層面的涵義。
然而,現在的安娜看樣子已經跨越了這個難題。
不禁使我有些羨慕。
「老師,你知道人死掉後會發生什麼事嗎?」
「被微生物分解吧。」
「我指的是在那之前的事情。」
「出生?」
「怎麼辦,你的快轉鍵好像有點壞掉了。」安娜扭動腳踝,開始暖身。
「腳給我放下來。」
「其實啊,人一生分成三個階段喔。出生、死翹翹,還有發光。」安娜將雙手在臉頰兩側展開,擺出像拍照時會擺出的姿勢。
「發光?」
「對,眼睛會發光喔。咻咻咻,有點像電影特效。聽說發光的程度會根據死者對這世界的眷戀而定。而且發光的時間很有趣,會故意挑觀察的人將眼睛閉起來的時候。」
「聽起來好可怕。」
「才不會,很浪漫喔。感覺就像死掉的那個人擔心我們知道她對這個世界還有眷戀。有時候我會覺得,那種光亮幾乎跟流星沒兩樣。如果整座城市突然被隕石砸中,人們的眼睛一定會發出各式各樣的光。說不定能看見三原色以外的顏色。生或死的那種。過去或未來的那種。」
「……」
「我們班導的眼睛,那時候有發光嗎?」
「沒有。」
「那就代表她這輩子過得很幸福,或者是她還活著。」
「真值得期待。」
「像我姊姊的執著就很深,」安娜的臉上還留存著夕陽些許的餘暉,「那時候我們的位置離得很遠,但意外發生後,她的眼球朝我滾了過來。雖然因為帶著血看得不是很清楚,不過一旦拿起來觀察,就可以明白姊姊總有一天會回來。」
「……」
「老師你在想什麼呢?」
「原本我知道晚餐該吃什麼,現在又不知道該吃些什麼了。」我嘆了一口氣。
結果星期五的下午時光,就在我們這樣沒有什麼目標的閒聊當中消耗殆盡。
我試著重新提起她姊姊死而復生的話題,安娜卻搖搖頭。
她說,天色看起來有點晚了,她膽子沒那麼大。
不過如果我有興趣,下星期五她依然會待在學校的頂樓。說是看滑板社的學生挨罵挺紓壓的。真不曉得該如何形容她的個性。
「其實我今天來頂樓的時候,原本待在這裡抽菸的學生剛好要離開。」
拎起側背書包,安娜在離開頂樓前這麼對我說。
那些抽菸的學生幾乎都是三年級的學生。
三年級的滑板社學生。
「就算是三年級,還是能夠選擇別的社團吧?」
安娜的疑問帶有些許的責備意味。
我明白她的意思。
那些學生,至少還期待著這個社團。就算不期待指導老師,起碼也期待著新生的加入。
對於學校來說,學生宛若流水一般。話雖如此,能讓那些流水留戀的,卻不是校歌之類的東西,而是某段不錯的師生關係、社團活動、短暫的愛戀。
人的煩惱有九成都來自於人際關係。
忘記是在哪聽過的話了。
「那些話其實是我姊姊以前說過的。我姊姊總是喜歡說一些好像很厲害的話,她的年紀明明就跟我差不多。可能差不到一個小時吧。」
「或許這代表她是一個好姊姊。」
「……」
「我說話時沒有想太多,如果需要我道歉,我們可以再討論。」
「沒事。」安娜搖搖頭。
安娜站在頂樓的入口,盯著我身後即將入夜的天空。
表情讓我聯想到以前相處過的學生。
畢業典禮的時候,有的學生會露出三年來不曾展現過的表情。
安娜最後以「下禮拜見」代替了離別的話,並朝我扔了一顆巧克力。我為了接住巧克力,差點從欄桿上摔下去,比安娜還早跟一樓的學生們會合。
穩住身子後,頂樓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巧克力難吃得有些過份,不像店家販賣的,猜測是手工製作的。至於是安娜家裡的哪個人所做的,這個問題我沒有去細想。畢竟放學的鐘聲已經響了,我已經下班了。
可以在頂樓抽菸了。
安娜身上其實也有菸味,不過我始終裝作不知情。由於沒更深的交情,所以只要她的舉止在我面前符合學生的形象,我想我應該能控制住自己的表情,試著不那麼面目可憎。
不。
我其實根本不在乎她。
真的存在死而復生這種事情嗎?這疑問使人心神不寧。
推動打火石的時候,細微的火光在夜幕低垂時稍微顯得刺眼。宛如眼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