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刀

船員臥艙的舒適程度，基本取決於船主與股東願意花費多少，來裝設高達數十人用的臥舖。
以聖羅賽號來說，因為擁有摩里教廷與教皇本人金援，每個船員都能擁有一張釘死在地面的木床，避免躺在地上被蝨子和跳蚤叮咬的痛苦，床下則能擺放個人行李和祈禱物。
作為教廷書記官，古爾德甚至能擁有單獨作業的個人艙房。
而在海盜船上，往往都簡陋得多。

「喀鏘！」清脆撞擊聲傳來，隨著意識逐漸從睡眠裡清醒，古爾德眨著眼睛，很快就看清楚四周景象。
陰暗船艙裡，滿地都攤放一團團布床，這些東西在出航時還都是完整一張地舖，但隨著在海上的時間過去，也漸漸變成發臭的猴子巢穴，薄薄棉芯都從破口漏了出來。
抬起頭來，懸掛在上方的是深色繩網，隨著海浪顛簸搖擺。因為有一頭必須繫在艙房中間的木柱上，吊床數量遠比臥舖稀少，往往都是海盜們爭先恐後搶上去的床位。
坐在昨夜剩下的一張薄布團上，古爾德仰頭看著，在某張吊床底部還看見一套已經被壓扁的女式長裙，顯然是某次劫掠的戰利品。
「對了。」想起將自己吵醒的聲音，他轉過頭去，望向臥艙門口時，忽然察覺不對勁。
空蕩蕩的臥艙裡，除了自己以外沒有任何人。
他不清楚海盜團平時的運作，但「只有新來的可以睡到飽，其他人全都幹活去」這種事情，怎麼可能會發生？
一眼向頭頂艙門掃去，他立刻看見幾個擠在那兒的人影，全都低頭俯視艙內，像是等著看好戲。
在那些圍觀人影之間，蹲著另一個黃髮海盜，手裡不知道拿著什麼東西，正熊熊冒出白煙，將他的臉都遮蔽。
看見火光一閃而過那刻，古爾德猛然睜大雙眼，身體已經動了起來。

「小子好好瞄準！」甲板上，頭髮都被曬白的男人粗聲喊：「別燒了其他東西，船長可是會打斷你的鼻樑！」

「中間啊！」旁邊渾身綁滿繫帶的青年連忙大吼：「丟在中間的鉤子上，不要亂飄！」

「吵死了，我知道！」不耐煩的嘖聲，蹲著的少年有一頭麥黃亂髮，即使被白煙與海風掀動，也依然遮掩雙眼。
瞇著細長眼睛，黃髮少年鬆開手，最後放開的食指尖勾起弧度，撩在燃燒草堆的尾巴，讓它整束都直直往下墜落，摔向臥艙地面。
一抹綠影閃過，他啊了聲，倏然向後倒退，厲聲吼道：「關門！」
「啊？」旁邊同伴還沒反應過來，剛把手搭上金屬艙門，就聽一聲又快又狠的破風聲，霎那間那抹綠色已經甩到眼前，將他重重打翻過去。
攻擊來得太快，少年根本來不及反應，只能仰躺在甲板上，過了幾秒才反應過來，自己似乎是被一塊「綠磚頭」給打飛的。
比預料得兇猛許多......他才剛皺起眉頭，忽然感覺頰邊一燙，漫漫白煙在此時又再度飄起，伴隨著刺鼻煙味，從極近距離向他襲來。
「什麼——」少年愣了下，迅速坐起身，將身上的「綠磚頭」甩下，這才終於看清楚，原來打中自己的是一本大書，書皮一角還卡著自己剛拋下去的燃燒草束。
發出細細劈啪聲，草束繼續燃燒，連綑綁的鐵絲都沒被打散。

不只是攻擊我，而且連這東西都一起打回來了？

「哈，說是教廷的銀子，我還以為是多乖的傢伙。」咳出沙啞煙氣，少年在甲板上坐起身，拾起身邊的草束與大書，望向已經被關上的艙門，藏在髮絲下的灰色眼睛晃出冷笑：「船長這次又看上奇怪的人了——」
轟然一聲巨響，海盜們還來不及鎖上生鏽門板就被撞翻出去，從艙門下衝出的人身披破舊白袍，銀白頭髮在海風裡飛揚，綠色眼睛透著森森怒氣。
「連火刑都不懂的傢伙，想燒我還早呢......」嘶聲道，古爾德右臂缺了一大塊血肉，在蔚藍天空與陽光下閃閃發亮。

圍在艙門邊的海盜們安靜幾秒，看看彼此，再看向滿臉怒容的古爾德，全都大笑起來。

「哈哈哈！這傢伙很兇啊！」

「哦哦！我還以為會在裡面哭呢，不錯啊！」

「噗哈，噗哈，噗哈哈哈哈......」

「嘎嘎，嘎哈哈......這不是很有意思嘛！」大步跨到他身邊，中年男人用力拍了下古爾德的肩，曬白的頭髮跟著大笑滿頭震動：「進了蜂巢的小子，就該有這種狠勁！」
「啊？」眉頭皺了起來，古爾德朝他瞥去一眼，眼底還有著兇狠，卻不禁詫異，這些人的反應也太過奇怪......
上到甲板的時候，他甚至都已經做好要殺人的準備了。

為什麼迎接自己的反而是大笑？

困惑向旁看，古爾德便見到個渾身纏滿繫帶的青年蹲下身，從甲板上拉起一個矮子少年，自己扔出去的經文書從他胸前滑落，「碰咚」一聲掉在腳邊。
纏著繫帶的青年也在笑，邊笑邊喘，一手指向古爾德，斷斷續續說了些什麼。
那矮子的臉有大半都被黃頭髮給遮住，露出的鼻子有道曬痕，半抿的嘴唇似乎也明白過來，隨口應和幾句話，就推開那青年，朝古爾德走來。
「新來的，你叫什麼名字？」在他面前停住腳步，矮子少年身上穿著破爛的白襯衫，縫線都已經崩了，袖口和衣領上有著被草束給燒焦的顏色。
「古爾德。」回應的語調冰冷，他俯視著矮子，問：「你想燒我嗎？」
「叫我小刀就好。」嘴角揚起，矮子少年舉手一揮，隨意的笑了：「我沒想燒你，只是對新團員的惡作劇而已。」
「啊，原來如此......」於是，古爾德也笑了，那笑容就與昨夜對船長的笑臉一樣，虛假又和善：「抱歉，我被嚇了一大跳，所以就出手了。」
「沒事。」小刀再度揮了揮手，嘴邊微笑輕鬆，卻看不見他頭髮下的眼神。

兩人面對面，陷入沉默。
數秒後，小刀再次開口：「記仇了嗎？」
「記了。」古爾德嗯了聲。
「也好，那就上岸時一起算吧！」聳聳肩，小刀走過他身邊，再次走向甲板艙門，嘴角露出狡猾笑容：「船上不能打鬥，這是大家定下的規則。」
「我知道了。」目光跟著他移動，古爾德接過繫帶青年遞回來的大書，卻發現小刀手裡還拿著那把冒煙草束，開口問：「你還要繼續燒嗎？」
「嗯？」隨口回應，他頭也沒回，指揮其他海盜再次打開艙門，將草束迎風揮動，讓火光再度亮了起來：「對啊。」
「為什麼......啊。」他還沒問完，小刀已經鬆手，把燃燒的草束向下丟，扔進臥艙裡頭。
濃烈白煙迎面撲來，刺鼻又帶著怪異香氣的煙味把後頭的人都燻到了，紛紛拉長舌頭咳嗽起來，像是一群鬼怪。
古爾德也抬起衣袖，掩去撲面白煙，聲音已經啞了：「你們到底在做什麼？」
「做什麼？」小刀低聲笑了，嗓音狡猾而陰鬱：「造反啊！」

古爾德愣了一下，「造反......」
「新來的，你不知道吧？」慢慢轉過頭來，他灰暗的眼珠在髮絲下看過來，帶著冷冷的竊笑：「昨天晚上『傑克』回來了，所以我們也終於能開始行動了。」
「你們是要造反的人？」皺起眉，古爾德直視他們，象徵性退後的同時，想的卻是另一件事。

加入他們的話，或許能從海盜船上逃脫，重返陸地。
更重要的是，他會有很高的機會，可以在雙方衝突裡殺了浮柔......

「噗」的竊笑聲，打斷他的思緒。
古爾德迅速回過神，看向面前的小刀，卻見到他正側著腦袋，一邊瞧著自己，嘴唇卻止不住噗噗的笑聲。
一瞬間，他就理解了情況。
「啊——哈，被看出來了。」抬手拍在額頭上，小刀語調倒是一點困擾都沒有，用腳尖踢踢甲板艙門，道：「雖然打人的速度很快，對開玩笑的反應還是滿慢的啊，爾古德。」
「我叫古爾德。」回應得簡短，他眉頭沒有鬆開，反而因為詫異更加蹙起：「請問，剛才的只是開玩笑嗎？」
「嗯，只是開玩笑。」聳聳肩，小刀轉過頭去，才又像是想起了什麼，舉手朝身旁海盜們指了指：「對了，這群大哥都不知道我要玩，所以你記仇的話，記在我帳上就好了。」
稍稍向旁邊瞥，古爾德瞥見其他海盜滿臉的冷汗，看起來是真被嚇了一大跳。
沉默的將目光轉向前，他不禁納悶，難道這孩子從來沒被揍過嗎？
納悶歸納悶，當他瞥見小刀腳邊微微冒出的白煙時，先問出口的，便是這個問題：「那麼，你為什麼還要繼續燒東西？」
「因為是今天的任務啊。」懶洋洋瞥過來一眼，他抬手招呼古爾德，似乎只是開了個玩笑，就把早晨的活力都用完了，連嗓音都慵懶起來：「你過來看。」
只遲疑半秒便邁步向前，「會不會又被推回船艙裡」這個想法確實在腦海出現過，然而更加強烈的好奇心，卻讓古爾德決定再冒一次險。
站在甲板艙門外，他低頭看向小刀，還不必開口，對方就自顧自繼續說了下去。

「我剛剛燒的東西，是曬乾的香草。」把艙門拉開小小縫隙，小刀邊說，刺鼻的白煙就向上湧，撲在古爾德臉上，嗆得他用力咳嗽起來。
「苦艾、結網、野月桂、檸檬草......還有菸草，用這些東西做成的香束。雖然一點也不香就是了。」往他看過來，小刀看他咳嗽不停，不禁又壞心的笑了，才再度關上艙門，一屁股坐在上頭：「船艙裡是密閉空間，我們平常也不會洗澡，不用多久就會有蟲子，教廷的銀子應該不知道這種事情吧？」
「我、咳......我只有聽過......」搖著頭，古爾德咳出一口白煙，聲音已經有些啞：「所以才會用香草驅蟲，是嗎......？」
「答對了。」小刀愉快拍拍手，在甲板艙門上伸直雙腳，像是野狗在伸懶腰般，悠哉的繼續說：「以前沒有船會做這種事，捕鯨船和海軍根本就不在乎有沒有蟲，反正咬不到那些船長和艦長的房間裡；商船和奴隸船則說不想讓貨色有奇怪的味道，那些船上的跳蚤天天都吃飽喝足，長得像是酒鬼的乳頭一樣大顆。」
古爾德再次吐出白煙，對這形容並不打算說什麼。
「所以『海盜船』會在意這個，我一開始知道的時候還滿驚訝。」嘻嘻笑了，小刀敲敲屁股下的艙門，仰頭看向他：「聽說最早就是我們的女王陛下開始做的，後來才傳給其他船，現在連沿海香料店都會賣已經綑好的香草束。」
「原來如此......」點點頭，古爾德悶咳幾聲，肺裡乾澀的刺痛感終於減輕，讓他能沙啞的開口說話：「但是直接往下丟，不會燒到船嗎？」
「這個嘛，你覺得呢？」側過頭，小刀狡猾的笑了，藏在髮絲下的眼睛瞥向他，饒有興致勾起嘴角：「你要是真的在意，那就一個小時之後再來，到時候我就告訴你。」
明白薰香需要時間，暫時不能再打開艙門，古爾德點點頭，站起身。
低頭看了一眼繼續坐在艙門上的小刀，他微微揚眉：「你要在這裡等一小時？」
「說過了啊，這是我今天的任務。」打了個呵欠，小刀再次伸長雙手雙腳，邊伸懶腰邊倒下去，曬出雀斑的臉頰貼在金屬艙門上，懶懶回答：「遵照女王陛下的命令，我會在這裡一直待著，直到時間到了，或是屁股被火燒了為止。」

無言以對，古爾德點點頭，至少明白了他話裡「不會離開」的意思。
向身旁海盜問了能在哪兒吃飯，他剛要邁開腳步，後面又傳來一聲呼喊：「對了，德爾古。」
「我叫古爾德。」向後瞥去，他臉上有些不耐：「怎麼了？」
「我剛剛說要造反的時候......」懶洋洋的趴在艙門上，小刀話音有些微弱，卻依然乘著海風飄來：「你該不會想要加入吧？」
這句話的重量很輕，甚至有些慵懶笑意，然而當古爾德看著他，卻看見一隻暗灰色的眼睛，從小刀遮著臉龐的髮絲裡冷冷望著自己。

「不會。」凝視那隻眼睛，他的回應毫無動搖，嗓音平穩。
「嗯，那就好。」小刀笑了，在陽光下翻過身去，不再理會他。
沉默數秒，古爾德才踏出步伐，走向儲存食物的艉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