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秤

　　１




　　百貨商場前，小卷坐在長凳上，纖細的雙腿併攏著，低垂的身影顯得失落。

　　明旭從一旁便利商店裡走了出來，遞給小卷一瓶果汁，也為自己開了罐咖啡。

　　「怎麼辦？」接過飲料，小卷抬頭問道。

　　明旭將鋁罐就口，咕嚕咕嚕地就一口喝下。「唔？什麼怎麼辦？」

　　「愛里的事。」小卷說。「我該怎麼幫助她？」

　　「妳不知道該怎麼幫助她，那妳怎麼知道她需要幫助？」

　　「她當然需要幫助呀。」小卷皺起眉頭。「任何人都看得出來。」

　　「嗯......」明旭點點頭，擺出思考的表情。「如果今天有個人全身著了火，妳該怎麼幫助他？」

　　「......當然是趕緊幫他滅火呀。」

　　「嗯，很標準的答案。」他又點點頭。「那如果今天那個人是焦慮症發作了，大哭大鬧的，就像開學那天典禮上的愛里那樣，妳會怎麼做？」


　　「開學那天？」

　　小卷想起了那時候，全校坐在禮堂中間，校長才致詞到一半就突然傳來了尖叫聲，有個人抱著頭、畏縮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大聲哭喊著。

　　但她就只是被放任在那，不用說那時候個性還內向的小卷自己了，如今班上較為主動、有正義感的那幾個人，在那時也甚至沒有伸出任何一雙手去。

　　至於其他的聲音，害怕、嘲笑、嫌惡、麻煩，此起彼落地，直到校醫將愛里帶走後才停下。

　　「如果是現在的我......」小卷有些心虛地說道。「我會去抱抱她，跟她說聲沒事了。」


　　「很好，至少比我好。」明旭再點頭。「所以這不就很奇怪了嗎？為什麼現在的妳會不知道。」

　　小卷聽見，消化了一下，又納悶地歪了頭。

　　「我們來整理一下有哪幾種選擇吧？」明旭在她身邊坐下，並把空鋁罐塞進她手裡。「如果把真相告訴她，她可能會接受、會妥協，那麼到時候，就算妳再看不過去，也沒有繼續干涉的權力了。」

　　「愛里怎麼可能會接受？這種事對她來說太不公平了。」小卷捏緊了空罐，但隨後又鬆開手，垂下眉稍。「......但如果她真的答應了，我當然也......」

　　「再來，如果她拒絕了，假如那些都是真的，愛里真的是拯救世界的關鍵的話，那麼到時候回安鎮被毀滅了，無論責任歸咎在誰身上，愛里會後悔嗎？妳呢？妳會後悔嗎？妳的奶奶，妳的朋友們，嘉柔、蘇打、雨蓉、沈靜、有的沒的、我們班上的同學、這整座城市裡妳所珍惜的每一個人，妳都捨得失去嗎？」

　　「這、」小卷緊張地看著他，表情上受盡了委屈。「......你好狡猾。」

　　「還沒完呢。」明旭嘆了口氣。「妳也可以選擇就這麼繼續隱瞞下去，直到那一刻的到來，愛里被獻祭、儀式順利完成、她成為下一個黎恩牧師、成為救世主，但這麼做的妳，共犯與英雄，到底該歸類在哪一邊呢？」

　　小卷沉默了下來，低下了頭。

　　不過，卻隨即感受到有一隻手按上了她的髮頂，不特別厚重，卻令人安心。

　　「妳不知道該怎麼做，是因為妳不知道哪一個選擇才是她需要的。」明旭輕順著，像在安撫一隻憂鬱症的小型犬。「因為妳還不夠了解她。」

　　小卷猶豫了一會後。「但是，事到如今才主動去打好關係的話......既然都已經知道這些事情在先了，怎麼可能可以裝作若無其事？等到了解愛里後才做決定什麼的......對我來說很不容易呀，在這段時間內，我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來面對她，總覺得，每多拖一天，就又多害她痛苦一天了。」

　　「害她？」明旭挑眉說道。「她有找妳幫忙了嗎？她有跟妳說『小卷，請妳幫幫我。』了嗎？」

　　「這、」小卷停頓了一下，才嘆了口吁。「要這麼說的話，當然是沒有。」

　　「所以這不是妳的義務，妳沒有責任非得要拯救她，為什麼要覺得自己對她有所虧欠？」明旭聳聳肩。「妳為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妳的心意，都是多的，就算有少，也絕對不是誰的問題。同樣地，她也沒有權力要求妳對她伸出援手，就算妳到最後什麼也沒能做到，她也絕對沒有理由可以責怪妳。」

　　小卷愣愣地抬起頭。「你這話也太殘忍了。」

　　「對於每個包容你、關心你的人，應該感到珍惜，而不是理所當然。」明旭對著空無一人的前方說道。「畢竟在這個世界上，誰不可憐。」


　　小卷眨了眨眼，又低頭陷入了沉思。

　　明旭感到一陣疲倦，立即地、濃厚深沉。這才想起來自己已經錯過了一晚的睡眠時間了。

　　「我的話，我會選擇什麼也不做。」他打了個拖長的哈欠，繼續說。「因為在愛里這件事上，我不認為自己重視的角度是在於拯救她這個人，所以不打算浪費時間去了解她。對我來說，回安鎮是我的城市，這才是我需要去在意的對象，我不允許有人搶走他。」

　　「回安鎮......」

　　「是啊，回安鎮。」他伸手抓向天空，從指縫間流過的海水嗎？真難想像啊。「我會去找方法，確定那什麼水下樂園到底是真的假的、確定那船錨、那儀式、那手稿，到底都是怎麼一回事，哪裡出了問題，就從哪裡解決，就算最後只剩下犧牲愛里這一條路，我也會毫不猶豫。」

　　「......怎麼這樣。」小卷擔憂地看向他。有一瞬間，她覺得眼前這個男生突然變得好陌生，但立刻又意識到，這本來就是他會說出口的話，是她最熟悉不過的明旭，只是這次兩人的價值觀明顯地不同罷了。

　　「一邊是愛里，跟我沒什麼關係的女同學，而另一邊是你們。」他依序擺出雙手。「就算最後會被冠上自私的罵名，至少我是心甘情願的。」





　　２




　　愛里看著鏡中的自己。

　　她換上一件水藍色的雪紡紗斜肩薄衫，下身一襲正白色的魚尾長裙。

　　頭髮紮回了小卷替她綁過的樣式，但原先往後束的兩條三股辮變成了六條細辮，隨著長度些微地垂擺著，彷彿遙遠國度的公主髮飾，也像船帆桅杆上懸掛的麻繩，而那根貝殼髮髻，即便帶有著損傷，也回到了原本的位置，為她的髮尾添上古銅色的流蘇。

　　「這樣......」她擔憂著，一手按上右肩和右手臂裸露出來的肌膚，火紋清晰可見。

　　「不需要藏匿妳的過去，愛里，結痂的傷疤構成了妳的靈魂，是只屬於妳的美麗。」

　　「但他們討厭這樣子的我......那些人害怕我這醜陋的樣子。」她想起了那些日子，遙遠而模糊，卻真實存在。「他們希望我消失，卻又忍不住盯著我看，明明只要把臉轉開就好，明明可以不要在意我的。」

　　「獨自一人承受著痛苦，卻沒有任何人注意到妳，這真的是妳所希望的嗎？」

　　愛里低下了頭。

　　她孤單的身影，在姐姐的房間裡顯得渺小。

　　過去，愛里只能夠從外頭黑暗的客廳裡，看見從門縫底下透出來的一點光亮，這是她第一次進到這裡頭，看見這裡的樣子，對這裡感到忌妒。化妝品、布娃娃、文具箱、資料櫃、少了自己的家人合照、還有那些衣服。

　　她把衣櫃打開，看著擁擠、凌亂、百花爭寵的那些衣帽褲裙，一時之間無法反應過來。姐姐是怎麼從這些之中挑選出每天出門的穿著？她不明白，不明白為何自己過去從沒有過這項困擾，她自己的衣櫃，簡單得很多，怎麼穿看起來都差不多。為什麼？為什麼自己連這樣一件簡單的事情都做不好，她感到極大的不公平。她開始一件一件地拉出來，然後淘汰，往地板上隨意扔去，再拿，直到櫃裡被翻空了、周圍也堆滿了。


　　在空氣之中若隱若現的水流化為一雙纖細的手，代替著她的姐姐，耐心地教導著她從中挑選、搭配，還扶著她的手，完成了這頭辮髮。

　　愛里站著鏡前，看著陌生的自己，讓水流從背後擁抱著她，她唯一的家人。


　　「不......」愛里搖搖頭。「我希望能有人可以注意得到我。」

　　「他們注意到妳了。」

　　「他們注意到我了。」她點點頭，又隨之一愣。「我不明白，他們注意到我了，但卻什麼也沒有改變。」

　　「他們拯救不了妳，愛里，他們注意到了妳，卻聽不見妳的聲音，妳的痛苦，在乾燥的陸地上無法傳達，炙熱的空氣會焚燒妳的吶喊，因為妳不屬於那裡。」

　　「我不屬於......陸地？」

　　「回來，愛里，回到大海裡，回到大海的擁抱，在大海裡，妳的歌聲能被聽見，妳再也不會是孤單一人，妳能聽得見我們哼的歌，能和我們一起擁有整座海洋，每道洋流、每珠泡沫、每一滴海，都是屬於妳的，都是屬於我們的。」

　　「屬於......我們？」

　　「順著海流走，愛里，海潮會引導妳回到這裡，回到妳的家鄉、回到我們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