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ene.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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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9-02
  爭執的聲音漸漸清晰。

  即使身體動彈不得,眼睛也沒辦法睜開,但在半夢半醒間,小萱的耳朵還是能捕捉到些許內容。

  其中一人的語氣,既像小孩那樣天真無邪,又如大人那般陰險狡詐,分不清真意的態度讓人惱怒,彷彿就是要讓對方生氣一樣,接二連三的拋出讓人不悅的句子。

  另一人的聲音卻很單純,無論何時都是那麼一心一意,毫不知掩飾婉轉的模樣,其純粹過頭的樣子能讓小萱立刻想起他的名字,室冥的語調充滿了傷心、懊惱、擔憂等各式各樣的情緒。

  「看起來你們都平安無事呢……最後有趕上嗎?」

  「……趕上什麼?」

  「當然是我的蘭亭序啊?沒有怎麼樣吧?雖說是附喪神,但一個弄不好也是很容易出事的。」

  室冥看著蘭那宛如某種社交面具的表情,心裡百感交集。

  既不是墨錠,也不是葉小姐,在姍姍來遲之後趕到這裡的第一句話卻是擔心素昧生平的附喪神……

  當然也不是附喪神的安危就不重要,不過這順序怎麼想都有點錯了。

  作為一個正常人來說,錯得離譜,室冥甚至覺得她根本就是故意的。

  況且這幅景象可以說是平安無事嗎?

  室冥把視線轉回仍躺在地上的葉小姐。

  她的頭底下枕著自己的外套,御守則被放在她交疊的雙手上,即使如此眼睛仍舊緊閉著。那虛弱的神色,總覺得下一秒就算發生什麼不幸的事故也不奇怪。

  「……在問那種事情之前,妳應該還有其他要說的話吧?」

  「要說的話?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耶?」

  蘭對室冥的話充耳不聞,逕自走向攤放在地上的蘭亭序,只用指尖將它拿起。就像是不想在拿垃圾時被弄髒,刻意用手指捏著的動作。

  不管她的本意為何,對於剛剛經歷完蘭亭序的室冥而言,這麼做實在是過於刺眼。

  甚至想大叫讓她住手,把祂放下來,不要那樣拿著祂!

  不過在室冥真正說出口前,蘭就已經乾脆的將蘭亭序放了下來。

  眼神似乎還閃過一絲訝異。

  「果然,這東西壞掉了。小鬼……這是你做的?」

  面對蘭的質問,室冥沒有馬上回答,他看著仍在昏迷的葉小姐,下定了某種決心。

  「我把蘭亭序……復原了。」

  「看就知道了,畢竟是我把手套交給你的,不過,我說的壞掉可是……」

  完全感覺不到蘭亭序作為附喪神的存在感。

  察覺到自己拿在手裡的不過是一幅再普通不過的書法,蘭的表情顯得有些索然無味。

  「為了從蘭亭序的世界裡出來,讓祂沒辦法被使用是最直接的方法,可是我並不是將祂復原到被葉小姐使用之前,而是更早之前……」

  「——成為附喪神之前嗎?」

  「嗯。很遺憾,讓妳的計畫泡湯了。」

  成為附喪神之前。

  把蘭亭序復原成一般的物品,意味著自己妨礙了蘭取得附喪神的行動,也讓葉小姐的努力前功盡棄。

  蘭亭序那——僅僅為了讓接觸到祂的人,能夠將自己刻印在靈魂深處的記憶裡,而形塑出來的白色世界。

  以及最後的最後,為了將這份願望貫徹到底,不惜燒燃殆盡的身姿。

  或許還有其他能夠皆大歡喜的作法,但室冥對自己的選擇並不後悔。

  「遺憾?計畫泡湯?呵呵,怎麼會……」

  蘭用手背掩著嘴,發出了銀鈴般的笑聲。

  「你只不過是把它變成普通的物品,經年累月,總有一天它還會再次成為附喪神的,我只要耐心的等到那個時候就好了。」

  「……什麼?」

  「渴望被人銘記,被評價的蘭亭序,難道你覺得它成為了普通的物品之後,這種願望就不會再累積了嗎?不可能吧?會成為附喪神的物品,並不是偶然而是必然啊。」

  任何物品都是如此,卻也不是萬物都能成為附喪神。

  唯有對願望的執著,強烈的思念,才能昇華為神。

  室冥目瞪口呆的表情刺激到蘭的施虐心,即使知道自己在說多餘的話,卻依舊停不下來。

  「讓我來猜,你想藉由實現蘭亭序想被人看、被評價,不是作為某個人的仿作,而是作為一幅獨立的書法留在別人心裡。通過實現這樣的期望,來讓它不要成為附喪神吧。那麼你想替它怎麼做?」

  將它帶到其他博物館或字畫堂擺著嗎?

  不管怎麼說也是國寶級的作品,肯定會被識貨的人發現,然後圍繞著王羲之再世之名、蘭亭序真假之謎,配著爛掉牙的新聞標題引發騷動吧?那份為了湊熱鬧而聚集起來的人氣,大大小小的注目,因為「好像吵得很厲害,不如就來看看」的心態。蘭亭序真的會為此高興嗎?

  將它帶到連蘭亭序一詞都不知的鄉間田野,任由經過的人欣賞嗎?

  相對的,能夠讀懂蘭亭序一作的人也會大幅下降吧?不要說欣賞了,甚至連為了它停留腳步的人都是稀少,連字最基本的好壞、型意都無法分辨的觀眾,真的能讓蘭亭序感受到被人注視、被視為書法作品的心情嗎?

  蘭的話語像釘子一樣,血淋淋的敲進室冥的心裡。

  「儘管如此,你還是認為它們除了成為附喪神,還能有別的去路嗎?」

  蘭沒有期待特別出眾的回答,也不認為會得到喪氣的回應。

  她所中意的這個少年和自己不同,也和其他使用人不同,不僅僅是涉世未深而已,有某種決定性的差別。

  那是,喜愛物品,也被物品喜愛,可以從物品側思考的心。

  和一般人為了滿足慾望而使用物品不同。

  室冥會為了滿足物品的願望而行動。

  所以他備受附喪神的親愛,能夠聽聞物品的輕聲細語。

  既執著又不知變通,頑固的活像是真正的物品本身。

  還會說出如附喪神般任性的發言。

  讓人不自覺就心醉神迷。

  「我不知道,可是……我可以陪祂們一起尋找。」

  尋找嶄新的生存意義。

  沒有遭受過挫折、沒有見識過絕望,只是注視著自己想要達成的目標,脫口說出的那番話。

  即使非常幼稚,卻也令蘭十分羨慕。

  「那麼,你來替我處理掉吧。」蘭側身面對室冥,低頭看了看剛剛被自己丟在地上的書法。

  為了替代蘭亭序而做的贗品也已經掛回博物館了,事到如今持有這副「普通」的書法對自己毫無意義。

  儘管如此,蘭亭序卻仍然還有價值,這幅在自己眼裡已經和廢物無異的藝術品,還能在最後的最後,為自己帶來豐碩的果實。

  「一起尋找……是嗎?既然你能對我誇下海口,認為附喪神有被人使用之外的價值,那就負起最基本的責任,拿走它,然後向我證明吧。」

  蘭的嘴角微微揚起,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要是你能證明我錯了……該怎麼做才好呢?實現你的一個願望怎麼樣?以我的身份,幾乎真的是任何願望都可以實現哦?」

  「我才不需要那種東西,而且不管妳想說什麼,我都已經決定了……」

  室冥把手放在蘭亭序的上方,彷彿是要替它抵禦蘭那一副界定價值的眼神。

  「作為蘭亭序唯一的讀者,我會替它實現願望。」

  即使成為附喪神不是什麼悲傷的事,只不過是物品經年累月的一種盡頭。

  但蘭亭序那彷彿自焚一般,為了願望粉身碎骨在所不惜的行為,讓室冥豈止是印象深刻……或許已經銘刻到靈魂深處,永遠也不能忘記也說不定。

  那樣的末路絕對不是正常的。

  是可以改變的,肯定有哪裡是可以努力的。

  這是十分一廂情願的念頭也說不定,儘管如此,室冥也想相信自己可以挽救什麼。

  不然,又為什麼要讓他能聽到這些聲音呢?

  蘭眼見和室冥的討論告一段落,拍了兩下手,輕快地說出結論。

  「不過,這個跟那個是兩回事。蘭亭序儘管拿走沒有關係,不過既然把(預計要給)我的附喪神弄壞了,不要說報酬了,應該反過來支付相應的賠償給我才對吧?罰金就按照原先說好的三十億……小萱,妳應該沒有意見吧?」

  「……!葉小姐?妳醒了嗎?」

  蘭比著錢的手勢,好整以暇地擺出商人的模樣。

  室冥則是以充滿迫切和欣喜的聲音呼喚著自己。

  面對這兩個人,小萱雖然有許多話想說,不過一但要開口時,卻又不知道該從何開始。

  傍晚的夜空提醒著她現在所在的位置,握在手裡的御守也帶給她莫名其妙的實感。

  從那個世界裡,出來了……

  至於為什麼失去了意識,現在還能好端端的待在這裡,幾乎想也不用想就能知道答案。

  小萱先是默默地瞥了室冥一眼,然後再看向蘭,露出有點為難的苦笑。

  「……要說沒有意見是騙人的,不過,總比被自己用的附喪神害死要好多了。」

  「對吧?都要感謝某個小鬼幕後的努力。」

  「應該可以分期付款吧?」

  「呵呵,只要妳勤奮的替我做牛做馬,最起碼是不會收利息的。」

  「等一下,等一下!這樣太奇怪了吧?」

  室冥慌張地打斷明顯達成共識的兩人。

  「明明就是蘭讓墨錠襲擊我們,還故意妨礙葉小姐的行動,現在居然還把問題怪到別人身上要對方負責,妳難道都沒有羞恥心嗎?」

  蘭沒有理會室冥的指責,自顧自的盯著自己手上明顯消耗過度的墨錠,顯然根本不想回應這個問題。

  就在室冥還想進一步責備蘭的時候,小萱抬手阻止了他。

  「室冥,別說了。即使僱用我替她辦事,卻也沒有哪一條規則不准她做任何不利我的事情,這裡本來就是這樣的環境。這次的事情,蘭小姐與其說是想要那尊附喪神,不如說是利用祂,藉這個機會試探我的忠誠吧?所以設計陷害我,觀察我的反應。」

  「完全正確,不過說成陷害有點太嚴重了而且,我想我應該也有說過會對妳進行「考試」才對。」

  蘭滿臉微笑的回應一臉疲態的小萱,反應顯得很滿意。

  「不過,說的也是呢……」小萱抓著室冥的衣襬,緩慢的站了起來。

室冥將小萱的右手繞過自己的脖頸,配合對方的身高,支撐著小萱的身體。

  「要是每次都要提防這種測試,我這邊也會困擾的無法專心。我希望起碼能獲得您的保證,這種事情……」

  「——不會再有下次了。我保證。」

  小萱結束和蘭的交涉後,一臉「說成這樣的話你應該能接受吧?」的看著室冥。她幾乎摸透了對方的個性,知道室冥會介意蘭小姐的態度,所以反而搶在他之前發難。

  原以為這位少年起碼會露出勉強能接受的表情……

  因此,室冥接下來的行為,完全是出乎小萱意料之外的。
  對室冥而言,還有一件從他被蘭恢復記憶之後就一直在意到現在的事。

  要是不將這件事解決,攤在陽光下好好說清楚的話,他的心情就還不算明朗,事情就還不算落幕。

  「既然我們也討論出結論了,那麼今天就……」

  「等一下……蘭,妳不覺得自己有什麼話應該說嗎?」

  「嗯?」蘭歪了歪頭,故作可愛的看向室冥,彷彿在等他把話說完。

  「我相信妳或許也有妳的苦衷,就算說是以前的經驗逼不得已也好,至少一切結束的現在,妳應該可以對葉小姐說點什麼吧?」

  「等等!室冥,這沒關係的。」

  「當然有關係!要是不讓她說出口的話,她不會明白自己做了什麼,像這樣踐踏別人的信任,是不可以用一句「只是在考試」之類的話搪塞過去的……妳有聽到嗎,蘭?」

  「是嗎……哼嗯,也是有一點道理在……」

  蘭挽起手臂,一隻手撐著下巴裝作很苦惱的樣子。

  「可是說到底,這是我和小萱兩個人的事情,你又有什麼資格索求我的話語呢?要開我金口的話,僅憑一兩句空虛的正論是不夠的。起碼用行動來表示你的誠意,要是能讓我滿意的話……」

  她改變了站姿,用手指著自己的胸口,露出了不符合她年齡的表情。

  一種極為蠱惑人心的表情。

  「稍微承擔你的一點任性也無所謂唷?」

  毫不猶豫的,室冥邁出步伐走到蘭的身前,

  「……室冥?」

  他有預感葉小姐事後肯定會因此生氣,會說:就為了這種小事,你到底在搞什麼鬼之類的話,把自己念叨一頓。

  但不完全是這樣的。

  對已經習慣紛紛擾擾的葉小姐來說,或許這只不過是一句司空見慣、可有可無的話,很多時候不具任何意義,甚至不會被人認真對待。

  但,對蘭而言,這是她學會如何與人相處的第一步。

  儘管身處的是多麼奇妙、不通常理的世界,有某些最基本的原則,不希望她忘記。

  室冥希望——這位替自己的人生帶來轉變的少女,可以學會……

  如同他學著適應自己的天分,接觸附喪神。

  室冥同樣希望蘭可以學著作為一位普通的少女,普通的,在自己遭遇困難時向他人求助。

  不是算計人,而是相信人。

  不是設下重重心防,而是敞開那怕一點點的心扉。

  希望某一天,她露出的不是萬事盡在預料之中的冷笑。

  而是天真無邪的……

  他和蘭面對面,互相注視著對方。

  然後,室冥開口道。

  「追根究柢蘭亭序是被我弄壞的,跟葉小姐無關,所以那筆錢……責任應該由我來擔。不管是做牛做馬都隨妳使喚,這樣可以吧?」

  像是早就料到對方會有這種反應一樣,蘭富饒趣味的擺了擺手。

  「哼嗯〜可以喔。我個人倒是無所謂,不過為什麼要這麼做?」

  「室冥!你在說什麼鬼話,這整件事才是,跟你無關!你到底在——」

  畢竟是不惜動用到刪除記憶,也想讓自己置身事外的人。葉小姐會覺得自己的努力被辜負,不高興也是在所難免吧?

  可是,這是自己應當的責任。早在要動手之前,室冥就知道事情最後很有可能會變成這樣。

  儘管中間有些許意外和波折,但最後的最後,室冥確實是帶著要弄壞蘭亭序的心意去行動的,破壞它的任何代價,不論如何自己都應該承擔。

  作為要對蘭亭序負責的第一步,這是理所當然的行為。

  也是為了有那個資格,能夠讓蘭正視他所說的話。

  「我會替妳辦事,做任何妳叫我去做的事情,到把債務還清之前這就是我們的契約。相對的……蘭,妳要向葉小姐道歉,不管妳的行為有什麼樣的理由,妳辜負葉小姐的心意是沒有藉口可言的,針對這件事情,我要聽到妳向她道歉!」

  小萱掩起嘴,彷彿不能相信室冥剛剛說了什麼。

  道歉?就僅僅是為了這種事……?

  這實在是過於正直,卻又愚蠢的言論,反而讓她忘了要阻止對方攬下自己的債務。

  蘭身上穿的黑色禮服幾乎融入了背景,只有臉上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

  「如果這麼做就是你的誠意……我接受。請也讓我懷著滿滿的心意,以一百二十分的敬意和歉意,鄭重的向葉小姐,為我這次無理的所作所為道一次歉吧。」

  蘭輕輕拉起裙襬並微曲膝蓋,在路燈的照耀下,像夜晚的妖精一樣擺出優美的敬禮姿態,令人為之屏息。

  她低著頭,神態凜然,充滿氣質和空靈的聲音,像深不可測的魔女一樣吐出了三個字的咒語。

  「對不起。」

  蘭的話語直直傳入小萱耳裡。

  餘音久久不能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