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
本章節 8597 字
更新於: 2021-08-14
1
小卷是個很怪的女生,她會帶酥皮濃湯上的麵包當早餐。
「你到底對酥皮麵包有什麼意見?」她終於忍受不住明旭的眼神,轉向後座要把話給講清楚。
「我不是對酥皮麵包有意見。」明旭一手托著下巴,看著小卷不甘示弱地又咬下一大口。「可是誰會拿酥皮麵包當早餐?」
「我點的是酥皮濃湯呀!」小卷往自己桌面上那個外帶紙碗一指,塞滿食物的臉頰裡吐出一顆顆含糊不清的滷蛋。「誰知道外帶就被分開了!」
「對,但是誰會一大早喝酥皮濃湯?算了。」明旭大嘆了一口氣,雙手抱胸就往後靠。「總之我有不好的預感。」
「酥皮濃湯到底哪裡又惹到你了?」
「不是酥皮濃湯的問題,上一次出大事的時候,妳帶了炸彈麵包當早餐。」他指向麵包,但小卷反應迅速地抽走。「我覺得這是惡兆。」
「喂!」小卷一手拍上桌。「那你根本就不是對麵包有偏見,是對我!」
要怎麼形容小卷這個女孩呢?除了明旭以外大部分人都覺得她滿可愛的,但似乎比起異性,他在女孩子之中更有人緣就是了。
蓬鬆微捲的長髮、輕巧的瓜子臉、挺鼻周圍有些小雀斑、彎成漂亮弧度的長睫毛總是一眨一眨地。雖然個性上還算開朗,但就是那嬌小又單薄的身材顯得有些病瘦。而她那雙小巧的手,除了很擅長製作一些手工小物以外,也因為可愛活潑的筆觸而被成為萬年學藝股長。
至於明旭,一個蓋著厚重瀏海的男生、不高、很瘦、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發呆和睡覺,除此之外就是和班上那群男生一起做壞事。
但隨著相處下來,如果要小卷來介紹他,她會說他根本就是惡魔。
「話說,今天早上班導找我去講了一些事情。」已經吃完酥皮的小卷,正在準備開蓋喝湯,她轉過身把碗直接放在明旭桌上。
「妳看!我就說吧!又來了!」
「呀--」
明旭氣得拍桌,濃湯因此火山爆發,小卷也跟著爆發。
「不管怎樣,這次都不關我的事。」
「我什麼都還沒--」
話未過半,小卷突然之間石化。
明旭循著視線,轉往教室後方一看。
原來,是那個同學走進了教室裡。
「愛里?」
在明旭還來不及認出身分以前,小卷已經從他身旁呼嘯跑過,在深棕色格紋百褶裙下的兩條纖細小腿,蹦蹦跳跳地往那莫名熟悉的陌生女同學方向跑去。
然而,在兩人將要碰頭之前,那被喚作愛里的少女瞥見了突然逼近的人影,她尖叫一聲往後跌落在地。
早自習時間的吵鬧教室在這聲之後全數停滯了下來,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往尖叫的來源看去。
明旭坐在最後一排,並不需要動身就能夠看清楚狀況,但他仍是站了起來。他往人群之中揮了揮手,暗示其他人暫時先視若無睹。之後,走到被嚇愣在原地的小卷身邊。
少女縮在門後牆角,雙手高舉在前,彷彿正在抵擋著什麼,而底下的雙眼則驚恐地看著兩人。
看見這幕,他終於想起來了,這個叫做愛里的人。
最一開始時,大家還不認識彼此,所以對於班上的名單自然就不會太過注意,畢竟有直接建立起來的關係才是需要留心經營的重點。但在每個小團體都漸漸穩定下來後,班級的生態也就大約成熟,有的人數多、有的人數少,而總會有某個時間點,開始有人注意到那些沒有屬於任何團體之中的流浪者。
愛里就是其中一個,但她最特別的地方是,其他人因為也一直被迫生存於教室內,所以對於成為獨身一人的原因都能有個底,而愛里卻無從猜起。因為她根本就從來都沒有出現過。
於是輿論發酵,開始被編譯成各種版本,然後刪刪減減變為統一經典,再流傳段時間後,最後因為沒人在意而遭到遺棄。一個人的存在感,就只剩下名單上那未被抹去的文字。
但當有人又開始發起疑問,對於這樣一個空殼人物為何至今為止都不辦理退休學,而將謠言重新升溫時,她竟然出現了。
某天,班導領著一個人從教室前方走進來。她沒有依照規矩上先做自我介紹,而是直接被安排到了最後一排最角落的位置,通常這麼做是有原因的,除了同屬最後一排另一端的明旭,明旭說要把他從這個位子上換走除非踏過他的屍體。
愛里是個詭異的女生,但並非會讓人感到害怕或排斥的類型,而是能從她身上輕易地感覺到散發出的強烈呼救聲。
她的臉龐前蓋著一片密不透風的瀏海,其他的則束成低雙馬尾掛在胸前。她會從髮絲後頭警戒著任何人,一旦發現有人注意到她,便會縮起身子開始緊張起來。無論課堂上、下課後,她總是處於焦慮之中,防備著周遭的任何一切。
當班上男生在互砸水果時,不小心落在她附近的會害她大哭起來、當飛蟲飛進教室裡頭時,班上女生是被愛里的崩潰嚇到驚愕、當......就算在平靜的午休時間裡,她也會莫名其妙突然尖叫衝出教室之外。
是的,她一直在求救,對著不知道是誰,求求這個世界能否不要再繼續傷害她了。
這場短劇只持續不到兩個禮拜,她又在突然之間消失,再度遭人遺忘。
而如今,這個仍舊有人納悶為何還不肯放棄學籍的少女,再一次地回到了學校裡。
2
「唉、」
走出導師辦公室,確認已經離得夠遠了以後,小卷還是忍不住嘆了口吁。
「才一個早上而已,我已經累得想要休學了。」她舉起手臂,上面是愛里留下的抓痕,雖然只是短暫性的淺傷,但對心靈的影響是沉重的龐大。「好想哭哦......」
班導希望小卷能照顧好愛里,同時幫助她適應學校生活。
但怎麼可能?在明旭眼裡,小卷在生活上連自己都很難照顧好。
愛里被安排到教室的最後方角落,但在原本桌椅恰好排滿正方形配置的情況下,她便成為額外獨立出來的一位,對於這能夠比自己還更遠離講台的位子,明旭超級羨慕。
而即便如此地荒鄉僻壤,愛里似乎仍不滿意,就像那短暫的一週一樣,就算已經間隔了一段漫長的時間,她對於環境的恐慌和無法克制的焦慮表現也絲毫沒有改善的現象,甚至可以說是有增無減。而在小卷乾脆將桌椅搬至她旁邊以便就近安撫後,雖然是出於「自衛」?她甚至就這麼抓傷了小卷。
煎熬的上午過去,班導要小卷帶她到辦公室去用餐,除了避開較為吵鬧的午餐時間以外,也讓小卷能有個喘息的空間。
「但我覺得不用太擔心。」明旭偷瞄了小卷一眼,確認她沒有真的哭出來。還好,只是眼角眉梢垂得像辦喪事一樣而已。「不會持續太久的。」
「為什麼呢?」小卷問道,但她已經沒有抬起頭的力氣。
「我賭這次不會超過一個禮拜,或許明後天就又會因為適應不良被關回家去了。」
「咦?這樣的話......」突然的慶幸令小卷放慢了腳步,但對於自己萌生這股念頭的罪惡感又隨即壓垮了她嬌小的雙肩。「......這樣的話當然不好呀。」
「她又不是妳的責任。」明旭說。「就像妳也不是我的責任一樣,為什麼我要一直被妳抓著跑?」
「哇?」小卷一聽,氣得跺腳。「你這個人也太糟糕了吧?」
不過,玩鬧歸玩鬧,明旭還是嚴肅了起來,「稍微」試探一下事情的全貌。
「班導有跟妳說過原因嗎?」他回頭察看,確認周遭沒有閒雜人等後,開口問道。「那應該是種焦慮症?還是創傷症候群......之類的,我不知道,但總會有個原因。」
「嗯......」小卷抿起小嘴。
「為什麼執意要來學校也是個問題,看起來絕對不是她本人的意思,那麼又是誰在強迫她?又為什麼?一般來講,如果她的監護人有足夠常識的話,就算無法負擔治癒療程,也會盡可能地保護好她吧?退一萬步來說,也會為了嫌麻煩而將她隔絕於社會之外,我想不通我們學校能有什麼必需就讀的理由。」
「我沒有想過這些問題......」小卷又嘆了口吁。「所以就也沒問過班導。」
「我不意外。」
「喂?」
「反正,妳就再撐個幾天吧。」明旭聳了肩。「在她消失以前,妳還沒被打死的話,就算獲勝了。」
「哇?你總是比上一秒還要更惡劣耶?」小卷停下腳步,雙手環抱起自己小小的胸口,她瞪著逐漸走遠且即便發現了她也仍不打算停下的明旭。接著,她突然說道。「但這麼說起來,如果我們可以找出原因,是不是就能夠幫上她了?」
「不能。」
「為什麼?」她歪頭。
「不能就對了。」
「哦......」揣摩了一下明旭現在的態度,小卷恍然大悟。「一定能的對吧!」
「幹咧?」聽見她麻雀般地腳步聲突然朝自己暴衝,明旭終於停下腳步。「妳不要又找麻煩喔?」
「她是我們的同學。」小卷在她面前停下,踮起腳尖以堅定的態度直視對方嫌惡的眼神。
「她是『妳』的同學,我對共產主義沒有興趣。」
「好哇!」小卷哼了一口氣。「她是『我』的同學,而我是『你』的同學,這樣沒錯了吧?」
「錯了!完全都錯了!」
就這麼,兩人放棄了營養午餐,來到了某條杳無人煙的陰暗走廊上,站在檔案室前的門口。
「好像很厲害耶......」小卷彎著腰,兩手撐在小巧的膝蓋上,湊近看著明旭將自己好不容易才決定割捨的心愛髮夾折成無以名狀。「之後可以教我嗎?」
「我有更厲害、更成熟的東西可以教妳,但現在還太早了。」明旭將髮夾插入鑰匙孔。
「太早?」
但明旭已經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探究鎖孔裡的構造上。
還是花費了一些時間,深處才突然傳來一聲清脆。
「好了,進去吧。」
3
愛里的腳步彷彿被拴著鐵鍊般地沉重,在她透過眼前髮絲能看出去的視線範圍內,還有太多的人影、太多的雜物、太多可以被燃燒、彷彿下一秒就將要成為炙熱火球的事物。
因此,她絲毫不敢貿然前進,就深怕一個不小心,鞋底過激的擦響會成為引燃世界的火苗。
但在走出導師辦公室後才過沒多久,她便在走廊的底端看見了洗手間的入口--那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提起的避難所終點。她突然加速狂奔,捨棄了身後的一切,因為她知道只要躲進到裡頭,就沒有任何火舌能夠伸手抓住她、肆虐她的身軀和理智。即便這個念頭毫無根據,但她依然肯定。
越過塑膠門檻,踏入粉色瓷磚打造而成的規矩空間以後,愛里停了下來,雖然胸前仍在拚命地喘息著,但終於能夠稍稍鬆口氣。她發現身旁洗手台的方鏡正映照著自己的容貌。是啊,這毫無疑問地就是她本人,遮掩住臉龐的瀏海、憔悴疲倦的面容、受冷汗沁濕的制服、和狼狽窩囊的姿態。她盯著自己看,然後微微一笑,看見了能夠證明自己確實被滾燙膨脹的惡火永無止盡地蹂躪殘虐的畫面,終於內心感到無比地踏實,因為這就說明了那些所有不相信她的人,全部都是錯誤的,錯得有夠可惡。
她是千真萬確地,擁有一個必須要獲得拯救的理由。
愛里的喘息聲隨著情緒的起伏,在空蕩的洗手間裡漸漸平靜了下來,她選擇了最底端的隔間,走了進去,將門給鎖上,然後拿出手機,蹲下。
她迫不及待地將螢幕握在手裡,但接下來卻突然猶豫了下來。
可能是這一整天......不只,可能是這一輩子最冷靜的時刻,她捫心自問,這通電話真的有撥打的意義嗎?這聲呼救、這聲求饒,真的能夠改變什麼嗎?
但就在答案將要顯現以前,她任性地封閉起了自己的內心。
不知道,她不願意知道答案。
這時,腦海中又突然浮現了剛才的畫面--剛才在鏡子裡的自己。那是多麼令人憐憫、多麼需要救贖的模樣。她因此而下定了決心,擅自宣判自己應得的救贖、也認定對方必須以此作為回應。她對此萬分堅信,於是按下了撥號。
「唉?怎麼了?妳又發生了什麼事?」那端,在接通後劈頭就問道。「算了......也好,至少我接到的不是妳們老師的電話,所以呢?妳到底為什麼會現在打電話來?」
愛里感覺自己好不容易堆砌起來並引以為傲的沙堡,眼睜睜被人一腳踩散。但即便如此,她仍是看見了依舊殘存的某一部份,並殷切地伸手抓牢......她的沙堡,應該還不算完全湮滅。
「我、我覺得好燙。」
在好不容易開口低吼出這項控訴時,那隨著嘴角滴落口中、發苦了舌根的淚水,使她突然驚覺到自己正在劇烈地顫抖、瀕臨崩潰邊緣地哭泣。大火已經燒光了整間學校,在她身上流竄不停侵犯的熾熱空氣逼得她瘋狂冒汗。現在全世界已經成為了惡火的荒原,僅剩下自己身處的這間隔間是最後的一塊淨土,火舌不斷從門縫下和天花板的空隙之間張牙舞爪。而唯一能將她帶離這的,只有緊緊握在手上、牢牢貼在耳旁的這支手機。
「愛里......不要再鬧了。」
她聽著。
「能不能拜託妳,就好好地去上學,乖乖把畢業證書拿到就好了?老是這樣想找藉口逃避,真的很讓我們傷腦筋。」
她聽起來,怎麼對方似乎和她一樣,都在哀求著?
「回去上課吧?記住,千萬不要又讓老師注意到妳,媽媽會當作妳沒有打過這一通電話,也不會告訴爸爸,明白了沒有?」
對方結束了通話,她也落下了最後一滴眼淚。
那天的一切,重新被她喚起,用來嘲笑自己的悲劇。
那些人帶給她世界的惡意,然後奪走了她的身體、她的心靈、她的生命。
他們把不該歸究於她的過錯,全都加諸在她的混濁的靈魂裡頭。
他們燒她。
已經再也說不出話來,沉默的喉嚨深處被焚燃殆盡,明白自己已然深陷火海裡頭、彷彿岩漿鑄成的流沙陷坑,被緊抓、被下拉、被淹沒、被窒息。
在這最後一刻,她感覺自己受盡酷刑的殘破身軀只剩下了灰燼,如此地平靜、毫無雜念、隨風消散而去。
愛里萬念俱灰地閉上雙眼,不願再抱有任何希望。
卻在此時,聽見耳邊有人向她低語。
「為什麼離開了海洋?」
她猛然睜開雙眼。
發現自己癱倒在角落,四周安然無恙,如同謐夜的海平面。
「為什麼要踏上乾燥的陸地?為什麼要呼吸燙人的空氣?」
她將自己蜷縮起來,如同一直以來抵擋著火勢的姿態將雙手高舉在前。
但周圍的一切,已然成為上秒前還在殷切盼望著的,那名為寂靜的救贖。
「為什麼,不回到大海裡來?愛里?」
如深湧海潮般地歌聲迴盪在她的耳邊。
她聽見了那宛若鯨豚哼唱的少女嗓音在呼喚自己的名字。
「愛里,回來,回到這裡,大海會擁抱妳,會聽見妳的聲音,會保護妳。」
低語引導著她,沿著海潮一步步地前去,踏在深海裡的礁石上,乘在洋流的扶持中,依偎在無火無焰的包覆裡。冰涼,卻又溫暖。
愛里持續地走著,她沒有辦法認知到自己剛才到底經過了哪些地方,可能有走廊、可能有階梯、可能甚至推開了某一扇門。
然後,一陣風吹過,將她的瀏海髮絲吹散。但這陣風的觸感太過真實,她還想要繼續沉浸在幻境裡頭,享受著早已遺忘且不敢奢望的安全感,但這陣即便微涼卻又滾燙的山風還是把她推回到了現實世界裡。
她睜開雙眼,不知不覺間已經來到了學校的天台,直挺挺地站在圍牆之上。
愛里立刻驚慌地蹲下,幸好這陣風不算強勁,沒有將她從圍牆上推落,但即便如此,她還是拚上了性命才把差點搖晃過頭的自己給抓牢。
她嚇得都能聽見如狂雷般暴響的心跳聲,全身又冒滿了冷汗,但這次是因為真的差點就步入死亡、摔成了粉碎肉塊。一想到這,她又差點停止了呼吸。
往下一看是十二層樓高的差距,無數個在走廊和操場上行走或跑動的身影變得模糊且渺小,人群吵鬧的喧嘩聲傳到這裡時已經只剩下隱約的雜音,地面很遙遠,卻與她之間毫無阻礙,彷彿有股引力正嘗試著將她拉扯。
她感到胃在緊縮、慌喘的呼吸一點也沒有要平復下來的跡象。不過即使明白、她卻也絲毫不敢移動半步將自己帶離圍牆上,就算知道只要向後一躺,雖然可能會受傷,但至少能回到天台的水泥地上,她也還是無法提起勇氣,將牢牢釘死的腳掌移動半步,就怕這世界會因此坍塌。
「愛里,回來,回到大海裡。」
低語再度迴響。
她縱身一躍。
4
愛里掉進了深海之中。
她感覺到自己正在不斷地下沉,但同時卻又有一股微弱的浮力推懸著她。
這一次,和剛才隨著耳邊低語所沉浸的幻覺不太一樣,她真的能感受到海洋允諾給予的擁抱。同時這無比真實的體驗也隨即說服了她的潛意識,迫使她急忙閉氣。
而一睜開眼,眼前的景象卻又幾乎令她差點昏厥過去,她不曉得該怎麼接受自己似乎正漂浮在回安中學的半空中這件荒謬的事實。而午餐時段應該吵鬧的校園變得異常寧靜,往周圍與她同高的樓層裡找尋後,才發現原來沉默的原因,是因為完全沒有任何活物存在的關係。
除此之外,這世界彷彿全都被刷淡了色調、又染上了帶藍淺灰。往正上方看去,正午高掛的太陽仍然在原本的位置上,卻一點也不刺眼,甚至在毫不費力地直視下,能夠隱約看見彷彿在中間隔著海面而使視覺產生的波動漣漪。
學校裡一棟棟的建築物、和那些能象徵著美好校園生活的旗桿、司令台、招牌看板、跑道和球場等等的地方,雖然景物依舊,但仍能清楚地察覺到變得老舊與破敗,準確點來說,是彷彿沉入海中的遺跡,在經過累年的浸泡後被侵蝕、傾裂。斑駁剝落的牆面上佈滿古老的壁畫,以簡陋但卻無比真實且生動的輪廓描述著一些令人感到噁心的畸形怪物,而那些相較之下明顯大上許多的畫像,則像是在讚美某種完美華貴的生物,神秘、遙遠、令人嚮往與崇拜,像是......神明一樣?
至於和自己相比,那些原先就停放在地面上的物件,大如教師的汽車、小至遭人棄置的掃把和飲料垃圾,卻又像完全不屬於這片海洋一樣,仍然接受著地心引力而穩穩吸附於底面,看起來既衝突又詭異。
蔓生的海草與恣長的珊瑚群點綴著這個世界。她有一瞬間閃過念頭,或許這是在遙遠的未來,在回安鎮沉入了海底,受人遺忘以後,數百萬年的景象。寧靜、寂寞。
愛里試著撥動雙手,但不曉得是否該感到慶幸?她的位置相應移動了合理的距離,這代表身處的環境是如同於真實的深水之中,她又嘗試踢了雙腳數下,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在空中向前緩游。
因此接下來,她應該盡快決定好自己的方向。如果繼續往上去,或許能游出在那遙遠所見彷彿海面之上的另外一端,並能重新獲得呼吸新鮮空氣的機會,但實際上是否有可能?又會需要多久?她不夠確信的念頭加重了不安感。同時,作為人類的本能正在努力說服著自己往下游,踏踏實實地踩回到地面上去。
數秒間如同數萬年,她仍猶豫不決而感到徬徨,但時間卻已經快要不夠用了。在她肺裡和口中所儲存的氧氣將要消耗殆盡,因情緒緊張而過量增加的二氧化碳又令她逐漸窒礙難受,胸口被緊緊地壓扁,意識也逐漸模糊、又強制清晰。
最後,愛里決定伸長了頸子,雙腳用力一踏,往海面的另一端去。
她拚命擺動四肢,撥划、踢踏著擁抱住她的海水。而這一切似乎比她想像中的容易,她不敢說自己很擅於游泳,但的確是她唯一喜愛且願意進行的運動,只是回想起來,自己從來沒有過像現在這般如此輕易且迅速地徜徉海中的經驗。
她開始有錯覺認為自己似乎本來就應該屬於這裡。海裡沒有將惡意帶來給她的人類、沒有吵噪且刺眼的文明訊息、最重要的是,沒有任何能被允許的火焰存在。
她頓時驚覺到了這一點。在過去數年之間,她彷彿被關在寂涼荒野之中的破爛小屋,四周有著數以百計的饑渴野獸,正爭先恐後地從門窗和牆頂縫隙之間,利用利爪和尖牙嘗試摧毀及突破,而她卻只能拚命抵擋、拚命大喊呼救,就這麼持續了日日夜夜,不被允許放棄與鬆懈。
然而她總是失敗。野獸總是能夠輕易地闖進小屋撕扯她的肉身--熾燙的烈火總是能夠輕易地焚盡世界燒毀她的心智。
於是一次又一次,無限循環、無盡承受,看不見任何解脫的機會。
但此時,在冷靜下來以後,她感受著這一切,恍若一覺驚醒,噩夢依然清晰,卻早已遠去。她身上纏繞的無數火疤浸泡在沁涼的海水裡頭,甚至快要回憶不起尖刺般的痛楚是什麼模樣。
愛里停下了求生的動作,她發現自己其實並不想要回到陸地上、不想要離開大海。
正如同耳邊的低語所訴,為什麼要踏上乾燥的陸地?為什麼要呼吸燙人的空氣?
為什麼要離開海洋?
她鬆開緊閉的上下唇,張開嘴,打算讓海水灌進她的肺,準備好迎接溺斃。
--然而,等著她的卻是難以言喻的輕盈。
不再閉氣了,胸口自然不再難受,但卻又沒有因此而感到窒息難耐。
愛里發現自己正在呼吸著海水,一如原先呼吸空氣時那般自然,雖然大腦還沒完全理解這種現象而屢屢提醒著應該得要感到恐懼,但身體卻同時放了開來,盡情地享受這一切。
「妳回到了大海,愛里,潮汐會撫平妳的病痛、海流會治癒妳的靈魂,愛里,妳屬於這裡。」
低語再度迴盪,這次她能聽得更加清楚,那是個溫柔、高貴、卻又親近的嗓音,是一個彷彿貴族皇女所輕唱的神祕歌聲,來自於古老傳說之中的詩詞。
妳是誰?妳認識我?我認識妳嗎?愛里的心裡想要問出口,但她沒有。
海流突然起了變化,彷彿有人從靜水之中伸手攪起了漩流,逐漸集中起來,在她的眼前化為人形。
海水組成了一位穿著華美祭袍的女人,有著一匹比她身長還要再多出一倍的、如絲綢般地扇形長髮,宛若新娘的悠長頭紗飄逸在身後。
她伸手牽起愛里,愛里很驚訝自己竟然沒有感到排斥,反而還超出想像地主動接納下。她領著愛里開始往下方游去。她的移動不需要四肢去做任何撥動的行為,好像一個念頭就能自然而然地隨心前往一樣。
她們一同到了「地面」,站在進入教室大樓前的階梯入口。愛里被她放了下來,緩緩地漂浮在離地僅有幾十公分遠的高度。
「愛里。」那人喚了她。「妳屬於大海。」
海流再度聚集,這次的雛型體積較小,最後形成了一環飾鍊,那是以某種銀灰色的金屬,打造成一隻隻表面光滑的魚隻剪影後,再依序串連而成的飾冠,在其中的一處,鑲嵌著散發奇異七彩光澤的寶石。
「大海永遠都會等待著妳。」
那人以歌聲與她交談,語調從容、高雅、卻又流露著隱約的悲傷。而無論如何,在她的生命之中,從來沒有人待她如此溫柔過。
彷彿順應著誘惑,愛里伸手接下飾冠,將之握入掌心之中。
那一瞬間,夢碎,愛里突然回到了這個世界裡來。
原先供載著她的海水完全消失不見,失去了擁抱,她頓時失重跌落。
雖然只有淺淺的數十公分,她仍是狼狽地摔在水泥地面上。而這一摔,也連帶濺起了水花。那些是挾帶在她的制服和頭髮裡的水份,被一起帶回到了這個世界、一起跌在乾燥的陸地上。
她的手掌和膝蓋因本能而向下承受落地時的傷害,預料之外的疼痛也因此而使她喊出了叫聲。
緊跟在喊聲後頭,她的肚子裡感受到一股粗魯的腫脹,並隨即沖上食道、灌回喉嚨、從口中湧了出來。
她接連吐出數公升的海水,不間斷地、像要把整副腸胃全都掏翻出來一般地竭力狂嘔。
直到吐出的從海水變成口水、然後再變成胃液、最後再也吐不出任何東西,她仍然是難受得不斷乾咳。
愛里的全身都溼透了,從頭到腳,所有的角落都充滿海水的潮濕和鹹膩。她舔拭雙唇,但過量的鹽分又使嘔心感重新湧上。
她虛弱無力地癱倒在濕潤成一片的水泥路面上,就像擱淺上岸的小魚,只想什麼也不管地好好睡上一覺。
她仍能感受到手中緊握的飾冠的形狀,於是又將之更加握緊了一點。
然後,愛里彷彿重新聽見了這個世界的聲音。
好吵。
有人在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