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失去生存價值之人
本章節 4661 字
更新於: 2021-08-11
——沙、沙沙——沙沙……
塞在耳裡的耳塞式耳機持續發出這樣吵雜的聲響。
昏暗的廢棄倉庫裡，只有我一人獨自步行在建築物中，已經習慣黑暗的雙眼大致能辨識出內部構造，雙腳踩踏地板的聲響在寂靜的空間裡也顯得格外清晰，但即使如此還是比不過偶爾夾在雜訊中傳來的通話聲。
『……喂，朝妳那裡去了，作好準備。』
在某道低沉的說話聲傳入耳裡時，還能聽見他急速奔馳的步伐。從室內沒辦法判斷外頭的情況，但大概是把「那個」順利誘導到這來了吧。
果不其然，才剛走到中心，倉庫的天花板上就有某種暗沉液體流瀉下來，逐漸堆積形成龐大的半透明膠狀物，當中凝聚出了兩三顆黑色小球，像眼珠子似的與抬頭看著它的我視線相交，從旁人看來肯定會覺得大事不妙。
「……這就是『死魂』嗎……以前從沒想過自己身邊居然有這麼可怕的東西呢。不過它們形成的時候，我八成已經睡了吧……」
我如此對耳麥發出低吟，換來的是另一名女性輕浮的笑聲。
『啊哈哈哈！反正妳先努力一下吧新人，我隨後就趕到了，可別第一次就被那東西給吞了啊～』
我還沒把她的話聽完，那東西——死魂就在外部形成許多突刺，像知曉我是它敵人似的攻擊過來，但我一個跳躍就順利躲過了。
真厲害啊，如果是以前的我肯定做不到這種動作，身體也非常輕盈，能夠在空中滯留好一段時間的樣子。可惜現在不是讚嘆這些的時候……
死魂像是因我脫逃而被激怒般，整團從天花板撲到了地上，突刺也延長變成觸手往我這裡集中，偏偏在空中變得很難閃避啊。看來不得不採取應對措施了。
「嗚……靈魂扭曲，罪伐鬼！」
啊啊，意識被抽離身體的感覺……簡直就跟當初，吞下大量安眠藥的時候一樣……
在我如此大聲叫喚時，好幾條鎖鏈彷彿從身體深處竄出般，隨著我的手勢一齊對死魂發起反攻，擋去所有攻擊後把死魂綑綁起來，伸手用力一拉，它便像毫無抵抗力似的整團摔到牆邊。看起來明明是液體，應該會自由變形然後掙脫……但完全沒發生那種事，我的能力比我想像中還有用呢。
只是要高興似乎還太早了點。
「——！」
才剛抓到一隻死魂，地面又宛如液體從縫隙溢出來般，冒出第二隻同樣體型的敵人，趁人不備立刻發動了攻擊。我勉強落地後又奮力跳起閃避，結果它竟然直接刺進了被我束縛的同伴，體積逐漸縮水，而【罪伐鬼】也慢慢被原本那隻撐開，馬上就撐不下去了……
「不是吧……這些傢伙，居然還會合體嗎！」
『聚集三隻以上就麻煩囉～妳自己注意一點啊。』
「這根本不是注意就能解決的事情啊庫希爾小姐！快點過來支援啦！」
我朝耳麥大喊的同時趕緊解除能力，在增為兩倍大的死魂攻擊之前再次從手裡放出更多鎖鏈，好不容易才又困住了它。可惡，消耗一大就讓腦袋變得有點沉，已經越來越想睡了。
不過就在我開始力不從心的時候，像是計算好般，倉庫左側的窗戶應聲破裂，一個人影迅速竄了進來，以與剛才截然不同的凜然聲音咧嘴笑道：
「別這麼著急嘛新人，這點程度還不算什麼呢！靈魂扭曲——」
從天而降的紅髮女子以相當敏捷的身手降落地面，隨後——左胸被刀刃貫穿。
「給我上，惡虐鬼！」
女子若無其事的揮開披肩，憑空出現的數把長刀全部瞄準死魂此時生成的突刺，側手一揮就把它們全砍了，一點猶疑也沒有。雖說已經知道能力啟動時會重現當初選擇的方式，但不管怎麼看都覺得很痛……真虧她能夠面不改色的使用這股力量。
不過，因為現在已經感受不到痛覺了，所以對她而言，無論被貫穿幾次其實都無所謂吧。
在最後幾把刀刃刺入死魂內部的小球，相當於是核心的地方時，所有突刺都停止了動作，反而收縮回去，像是受了什麼刺激般整團劇烈波動著，但不影響我束縛它的力道，反而更加容易收緊，終於可以鬆一口氣了。
「好了，看你還怎麼搞事……喂喂耶裡梅斯，這裡已經搞定了，你到哪裡去了啊？」
從地上站起並撥開纏著繃帶的紅髮，女子按著右側的耳機如此發問，於是另一端傳來回應——
「已經在妳們後面了喔，庫希爾。」
耳機與身後同時傳來一樣的男聲，使我和女子不約而同的回頭看向倉庫門口。
一名身著黑色大衣的男子手插口袋，踩著規律而穩重的步伐，不快也不慢的朝我們走來。
「繆斯跟傑洛里那邊也搞定了，這是今晚最後一隻吶。辛苦妳們了，接下來就交給我吧。」
男人微微笑著，以溫和的語氣慰勞我們了一下，接著舉起手對準死魂。它只安份了幾秒鐘，之後又開始掙扎了，於是我用力抓緊鎖鏈，提高戒備等待最後的收尾。
「……靈魂扭曲，魂喰鬼。」
男人的身體沒有出現任何異狀，但隨著他能力的發動，死魂倏地燃燒了起來，龐大的身軀被灰色之炎一口氣吞噬殆盡，原先看似牢固的我的鎖鏈，也如普通麻繩般一同著了火——他用力一握，便輕易將死魂憑空捏碎，殘留的渣滓則匯聚到他掌心裡，隨著殘焰化為灰燼。
「好了……我們快回去吧，不然等到天亮就無法隨心所欲的行動了，被人看見也會很麻煩啊。」
「話是這麼說啦，但現在也才凌晨三點而已欸，這時間哪會有人像我們一樣在外面閒晃啦……」
「呵呵，凡事總有個萬一嘛。而且再不進行休眠的話，妳們的身體也會撐不住的，還是趕緊回據點比較保險吶。」
說著彷彿稀鬆平常卻又顯得有些不正常的話語，男子——我們的領袖耶裡梅斯笑了笑，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似的，領著我們回到位於城市外圍的第十六號廢棄倉庫。
又度過了一個看似平靜的夜晚。
♤
「啊……哥哥、庫希爾小姐，還有薩帕克……歡迎回來。」
「…………………」
拉開有些生鏽的鐵門，空蕩蕩的地下庫房裡已有兩個人在。來迎接我們的長髮少女——繆斯，以及坐在角落、僅是注視著我們歸來的藍髮少年——傑洛里。他們那邊的討伐進行的很快，所以先回來休息了吧，距離天亮也還有一段時間，應該還能用這副身體活動一陣子。
我前方的紅髮女人——庫希爾伸了個懶腰，率先進了房間後坐上堆積在旁的木箱，一秒調整完姿勢就劈頭問道：
「結果呢？今晚總共滅了多少隻？感覺比平常又多花了點時間，雖然一方面是在帶新人實戰的關係啦～但個人覺得沒什麼太大差距啊。」
「嗯……以死魂的聚集量來看，其實今晚比以往要少了一些，而且分佈位置很零散，所以時間大部分都用在搜捕跟誘敵上。這附近大概清得差不多了，不過再留守一陣子看看吧。」
耶裡梅斯在開闔手掌後環視了所有人，像在取得大家的同意，確定沒問題後，他便滿意的揚起嘴角，接著將焦點放到我身上。
「薩帕克，今晚是妳第一次在實戰中使用能力吧，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覺嗎？」
「嗯……沒有，畢竟我是吃安眠藥，就算是重現也沒什麼大不了……不過下次別放我一個人在那裡當誘餌啊，被死魂包夾真的很恐怖欸，而且我的能力還只能封鎖它們的行動而已……」
「同感……要不是傑洛里就守在附近，不然我也很擔心自己會被吞掉……雖然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和對隊伍分工還不太上手的我相同，蹲坐在身旁的繆斯嘆出一口氣，不過眼裡透露出的是另一種層面上的無奈，年紀輕輕就歷經滄桑啊。
「哈，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啊，誰叫妳們都是生平和動機相對溫和的傢伙，沒有攻擊能力就乖乖當個輔助吧。而且薩帕克妳今晚確實幫上大忙啦，不然我一個人從對街跑過來砍了四五隻，沒人定住它們真的很難瞄準裡面的核心。啊啊，不管過了幾年都一樣，獵死魂比殺人還困難啊～」
而不知到底是要慰藉我們還是純粹想抱怨工作麻煩，庫希爾咧起大大的笑容如此說著，但隨後就露出有些疲憊的神情，打了個呵欠便傾身靠上角落的牆壁。
「好啦……我的身體差不多到極限了，先休眠了……晚安。」
「嗯，晚安庫希爾，難得今天消耗這麼大還沒在半路上倒下，否則我可是已經做好要揹妳回來的準備了呢。」
「啊哈哈哈，你的玩笑話還是老樣子一點都不好笑啊耶裡梅斯，小心我醒了第一件事就是衝上去砍你喔……」
語畢，她便拉上兜帽不說話了，沒了她的聲音，整個空間裡突然變得有些安靜。而即使被她那樣威脅，耶裡梅斯仍揚起溫和的微笑，雙手插入大衣的口袋後將目光看向我們其他人。
「大家今天都辛苦了，把握時間好好休息吧。我再出去巡一趟，有事記得用耳麥聯絡。」
與紛紛表現出疲態的大家不同，耶裡梅斯的精神力絲毫未減，看起來甚至與出戰前無異，彷彿不需要歇息似的，獨自一人再度外出。明明自己說了得在天亮前回到據點的，我們的首領還真是一刻也閒不下來。
昏暗的庫房裡，另一側的傑洛里在不知何時也閉上眼睛，拉高衣領蓋住口鼻，進入了休眠狀態。雖然沒問過本人，不過他似乎跟庫希爾一樣，使用能力時對身體造成的衝擊比較大，才需要早點休息，至於另外兩人就不清楚了。至少我很慶幸自己只有意識抽離的程度而已，即使當時腦袋有點沉，但回來之後就恢復了不少，也能再稍微坐一會兒……選擇無痛的方式自殺果然是對的。
啊啊，是啊。
我，我們這群人，全是已經自殺死掉的人們。
對生活絕望、對身邊的人絕望、對自己絕望，為了逃離活著的痛苦，所以選擇各種方式結束掉生命的人們。
——本該是這樣的。
我——薩帕克，是在半夜服下大量安眠藥，以睡眠的形式自殺的。
在父親家庭裡是最下位的我，即使移居到了母親的家庭也是猶如累贅般的存在。監護權也好、探視權也好、贍養費也好、全部的一切也好，明明那都是他們當初離婚沒妥善處理而留下的後遺症，現在卻變成我要負擔他們之間的問題，一個勁的把舊帳攤到我面前控訴對方的不合理，像非要我選邊站似的用責難的表情瞪視著我……怎麼想都很奇怪啊。
但是他們怎麼可能會聽我說話呢。
思考著、絞盡腦汁的煩惱著，最後得出的結論卻意外簡單——如果我不存在，就不會產生這些問題了。
在家裡不管做什麼事都不會被認同，在學校也是被孤立的那一方，大多數人都厭惡著這樣的我，誰都比我還要優秀。我的存在對任何人都沒有益處，還盡是添麻煩，從頭到尾——就沒有存活於這個世界的價值。
那我唯一能做的，為大家帶來好處的事，就只有早點消失而已。
所以我自殺了。選擇了最輕鬆最不會痛的方式，死在自己覺得最舒服的地方。
——本來我的意識，應該要隨著這個再也燃不起生存慾望的性命灰飛煙滅的。
但彷彿在做夢般——彌留之際，有個聲音對我說話了。
——「為了解除痛苦而擅自結束生命的代價，就用靈魂還清吧。」
結果回過神來，我依然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但我確實已經死了，無論是脈搏還是心跳都停止不再跳動，只剩靈魂還飄蕩著，游離了原本的身體。而像是以此為契機，我變得……能夠看見某些原本看不見的東西。
那些黑色的、混濁的、如瘴氣般飄散在各處的——人們的負面情感與亡靈的怨念。那些東西像烏雲一樣，在白日盤踞著我所看見的天空，夜晚時則開始聚集，到一定程度就會變成具有自我意識的死魂，任其發展下去便會成為危害活人的惡靈——而無論是哪一個，消滅它們，就是我現在的使命。
不知為何，明明沒人告訴我，我卻反射性的知道：這是身為一個自殺者褻瀆生命後必須償還的罪孽，等還清了，我才能真正離開人間，進入下一個生命的輪迴。
與此同時，我的靈魂也起了某種變化——變得能夠以我自身的罪惡感為代價，喚出相對應的能力【罪伐鬼】，藉此束縛靈體的行動。
這些生前完全不會知曉也不會得到的一切，在斷氣的那一刻像與生俱來的事物般寄宿進我的意識。沒人能跟我解釋這究竟是什麼法則，就算見到了這群跟自己同樣遭遇的夥伴，也只是輕易接受這項最後的工作，在夜裡為還活著的人們賭上自己的靈魂而戰鬥。
明明已經死亡，卻不得立刻超生。
明明已經成為不存在的事物，卻依舊被綑綁於這個令人絕望的世界上。
但是——
「薩帕克……」
回過神來，繆斯依然待在我旁邊，用關心的眼神看著我，厚重的瀏海遮蓋了她大半張臉，卻不影響她帶著些許稚氣的可愛面容。她疑惑的直視著我，歪頭輕聲問：
「妳怎麼了嗎？感覺好像在哭……」
「咦……沒有啦。我只是在想以前的事，但又覺得很高興而已。」
「高興……？為什麼？因為終於擺脫生前的痛苦了嗎？或者……」
「那也算是其中之一啦。不過最大的原因，果然還是——」
啊啊。
我這個人，真的……死了比活著還有價值啊。
塞在耳裡的耳塞式耳機持續發出這樣吵雜的聲響。
昏暗的廢棄倉庫裡，只有我一人獨自步行在建築物中，已經習慣黑暗的雙眼大致能辨識出內部構造，雙腳踩踏地板的聲響在寂靜的空間裡也顯得格外清晰，但即使如此還是比不過偶爾夾在雜訊中傳來的通話聲。
『……喂，朝妳那裡去了，作好準備。』
在某道低沉的說話聲傳入耳裡時，還能聽見他急速奔馳的步伐。從室內沒辦法判斷外頭的情況，但大概是把「那個」順利誘導到這來了吧。
果不其然，才剛走到中心，倉庫的天花板上就有某種暗沉液體流瀉下來，逐漸堆積形成龐大的半透明膠狀物，當中凝聚出了兩三顆黑色小球，像眼珠子似的與抬頭看著它的我視線相交，從旁人看來肯定會覺得大事不妙。
「……這就是『死魂』嗎……以前從沒想過自己身邊居然有這麼可怕的東西呢。不過它們形成的時候，我八成已經睡了吧……」
我如此對耳麥發出低吟，換來的是另一名女性輕浮的笑聲。
『啊哈哈哈！反正妳先努力一下吧新人，我隨後就趕到了，可別第一次就被那東西給吞了啊～』
我還沒把她的話聽完，那東西——死魂就在外部形成許多突刺，像知曉我是它敵人似的攻擊過來，但我一個跳躍就順利躲過了。
真厲害啊，如果是以前的我肯定做不到這種動作，身體也非常輕盈，能夠在空中滯留好一段時間的樣子。可惜現在不是讚嘆這些的時候……
死魂像是因我脫逃而被激怒般，整團從天花板撲到了地上，突刺也延長變成觸手往我這裡集中，偏偏在空中變得很難閃避啊。看來不得不採取應對措施了。
「嗚……靈魂扭曲，罪伐鬼！」
啊啊，意識被抽離身體的感覺……簡直就跟當初，吞下大量安眠藥的時候一樣……
在我如此大聲叫喚時，好幾條鎖鏈彷彿從身體深處竄出般，隨著我的手勢一齊對死魂發起反攻，擋去所有攻擊後把死魂綑綁起來，伸手用力一拉，它便像毫無抵抗力似的整團摔到牆邊。看起來明明是液體，應該會自由變形然後掙脫……但完全沒發生那種事，我的能力比我想像中還有用呢。
只是要高興似乎還太早了點。
「——！」
才剛抓到一隻死魂，地面又宛如液體從縫隙溢出來般，冒出第二隻同樣體型的敵人，趁人不備立刻發動了攻擊。我勉強落地後又奮力跳起閃避，結果它竟然直接刺進了被我束縛的同伴，體積逐漸縮水，而【罪伐鬼】也慢慢被原本那隻撐開，馬上就撐不下去了……
「不是吧……這些傢伙，居然還會合體嗎！」
『聚集三隻以上就麻煩囉～妳自己注意一點啊。』
「這根本不是注意就能解決的事情啊庫希爾小姐！快點過來支援啦！」
我朝耳麥大喊的同時趕緊解除能力，在增為兩倍大的死魂攻擊之前再次從手裡放出更多鎖鏈，好不容易才又困住了它。可惡，消耗一大就讓腦袋變得有點沉，已經越來越想睡了。
不過就在我開始力不從心的時候，像是計算好般，倉庫左側的窗戶應聲破裂，一個人影迅速竄了進來，以與剛才截然不同的凜然聲音咧嘴笑道：
「別這麼著急嘛新人，這點程度還不算什麼呢！靈魂扭曲——」
從天而降的紅髮女子以相當敏捷的身手降落地面，隨後——左胸被刀刃貫穿。
「給我上，惡虐鬼！」
女子若無其事的揮開披肩，憑空出現的數把長刀全部瞄準死魂此時生成的突刺，側手一揮就把它們全砍了，一點猶疑也沒有。雖說已經知道能力啟動時會重現當初選擇的方式，但不管怎麼看都覺得很痛……真虧她能夠面不改色的使用這股力量。
不過，因為現在已經感受不到痛覺了，所以對她而言，無論被貫穿幾次其實都無所謂吧。
在最後幾把刀刃刺入死魂內部的小球，相當於是核心的地方時，所有突刺都停止了動作，反而收縮回去，像是受了什麼刺激般整團劇烈波動著，但不影響我束縛它的力道，反而更加容易收緊，終於可以鬆一口氣了。
「好了，看你還怎麼搞事……喂喂耶裡梅斯，這裡已經搞定了，你到哪裡去了啊？」
從地上站起並撥開纏著繃帶的紅髮，女子按著右側的耳機如此發問，於是另一端傳來回應——
「已經在妳們後面了喔，庫希爾。」
耳機與身後同時傳來一樣的男聲，使我和女子不約而同的回頭看向倉庫門口。
一名身著黑色大衣的男子手插口袋，踩著規律而穩重的步伐，不快也不慢的朝我們走來。
「繆斯跟傑洛里那邊也搞定了，這是今晚最後一隻吶。辛苦妳們了，接下來就交給我吧。」
男人微微笑著，以溫和的語氣慰勞我們了一下，接著舉起手對準死魂。它只安份了幾秒鐘，之後又開始掙扎了，於是我用力抓緊鎖鏈，提高戒備等待最後的收尾。
「……靈魂扭曲，魂喰鬼。」
男人的身體沒有出現任何異狀，但隨著他能力的發動，死魂倏地燃燒了起來，龐大的身軀被灰色之炎一口氣吞噬殆盡，原先看似牢固的我的鎖鏈，也如普通麻繩般一同著了火——他用力一握，便輕易將死魂憑空捏碎，殘留的渣滓則匯聚到他掌心裡，隨著殘焰化為灰燼。
「好了……我們快回去吧，不然等到天亮就無法隨心所欲的行動了，被人看見也會很麻煩啊。」
「話是這麼說啦，但現在也才凌晨三點而已欸，這時間哪會有人像我們一樣在外面閒晃啦……」
「呵呵，凡事總有個萬一嘛。而且再不進行休眠的話，妳們的身體也會撐不住的，還是趕緊回據點比較保險吶。」
說著彷彿稀鬆平常卻又顯得有些不正常的話語，男子——我們的領袖耶裡梅斯笑了笑，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似的，領著我們回到位於城市外圍的第十六號廢棄倉庫。
又度過了一個看似平靜的夜晚。
♤
「啊……哥哥、庫希爾小姐，還有薩帕克……歡迎回來。」
「…………………」
拉開有些生鏽的鐵門，空蕩蕩的地下庫房裡已有兩個人在。來迎接我們的長髮少女——繆斯，以及坐在角落、僅是注視著我們歸來的藍髮少年——傑洛里。他們那邊的討伐進行的很快，所以先回來休息了吧，距離天亮也還有一段時間，應該還能用這副身體活動一陣子。
我前方的紅髮女人——庫希爾伸了個懶腰，率先進了房間後坐上堆積在旁的木箱，一秒調整完姿勢就劈頭問道：
「結果呢？今晚總共滅了多少隻？感覺比平常又多花了點時間，雖然一方面是在帶新人實戰的關係啦～但個人覺得沒什麼太大差距啊。」
「嗯……以死魂的聚集量來看，其實今晚比以往要少了一些，而且分佈位置很零散，所以時間大部分都用在搜捕跟誘敵上。這附近大概清得差不多了，不過再留守一陣子看看吧。」
耶裡梅斯在開闔手掌後環視了所有人，像在取得大家的同意，確定沒問題後，他便滿意的揚起嘴角，接著將焦點放到我身上。
「薩帕克，今晚是妳第一次在實戰中使用能力吧，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覺嗎？」
「嗯……沒有，畢竟我是吃安眠藥，就算是重現也沒什麼大不了……不過下次別放我一個人在那裡當誘餌啊，被死魂包夾真的很恐怖欸，而且我的能力還只能封鎖它們的行動而已……」
「同感……要不是傑洛里就守在附近，不然我也很擔心自己會被吞掉……雖然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和對隊伍分工還不太上手的我相同，蹲坐在身旁的繆斯嘆出一口氣，不過眼裡透露出的是另一種層面上的無奈，年紀輕輕就歷經滄桑啊。
「哈，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啊，誰叫妳們都是生平和動機相對溫和的傢伙，沒有攻擊能力就乖乖當個輔助吧。而且薩帕克妳今晚確實幫上大忙啦，不然我一個人從對街跑過來砍了四五隻，沒人定住它們真的很難瞄準裡面的核心。啊啊，不管過了幾年都一樣，獵死魂比殺人還困難啊～」
而不知到底是要慰藉我們還是純粹想抱怨工作麻煩，庫希爾咧起大大的笑容如此說著，但隨後就露出有些疲憊的神情，打了個呵欠便傾身靠上角落的牆壁。
「好啦……我的身體差不多到極限了，先休眠了……晚安。」
「嗯，晚安庫希爾，難得今天消耗這麼大還沒在半路上倒下，否則我可是已經做好要揹妳回來的準備了呢。」
「啊哈哈哈，你的玩笑話還是老樣子一點都不好笑啊耶裡梅斯，小心我醒了第一件事就是衝上去砍你喔……」
語畢，她便拉上兜帽不說話了，沒了她的聲音，整個空間裡突然變得有些安靜。而即使被她那樣威脅，耶裡梅斯仍揚起溫和的微笑，雙手插入大衣的口袋後將目光看向我們其他人。
「大家今天都辛苦了，把握時間好好休息吧。我再出去巡一趟，有事記得用耳麥聯絡。」
與紛紛表現出疲態的大家不同，耶裡梅斯的精神力絲毫未減，看起來甚至與出戰前無異，彷彿不需要歇息似的，獨自一人再度外出。明明自己說了得在天亮前回到據點的，我們的首領還真是一刻也閒不下來。
昏暗的庫房裡，另一側的傑洛里在不知何時也閉上眼睛，拉高衣領蓋住口鼻，進入了休眠狀態。雖然沒問過本人，不過他似乎跟庫希爾一樣，使用能力時對身體造成的衝擊比較大，才需要早點休息，至於另外兩人就不清楚了。至少我很慶幸自己只有意識抽離的程度而已，即使當時腦袋有點沉，但回來之後就恢復了不少，也能再稍微坐一會兒……選擇無痛的方式自殺果然是對的。
啊啊，是啊。
我，我們這群人，全是已經自殺死掉的人們。
對生活絕望、對身邊的人絕望、對自己絕望，為了逃離活著的痛苦，所以選擇各種方式結束掉生命的人們。
——本該是這樣的。
我——薩帕克，是在半夜服下大量安眠藥，以睡眠的形式自殺的。
在父親家庭裡是最下位的我，即使移居到了母親的家庭也是猶如累贅般的存在。監護權也好、探視權也好、贍養費也好、全部的一切也好，明明那都是他們當初離婚沒妥善處理而留下的後遺症，現在卻變成我要負擔他們之間的問題，一個勁的把舊帳攤到我面前控訴對方的不合理，像非要我選邊站似的用責難的表情瞪視著我……怎麼想都很奇怪啊。
但是他們怎麼可能會聽我說話呢。
思考著、絞盡腦汁的煩惱著，最後得出的結論卻意外簡單——如果我不存在，就不會產生這些問題了。
在家裡不管做什麼事都不會被認同，在學校也是被孤立的那一方，大多數人都厭惡著這樣的我，誰都比我還要優秀。我的存在對任何人都沒有益處，還盡是添麻煩，從頭到尾——就沒有存活於這個世界的價值。
那我唯一能做的，為大家帶來好處的事，就只有早點消失而已。
所以我自殺了。選擇了最輕鬆最不會痛的方式，死在自己覺得最舒服的地方。
——本來我的意識，應該要隨著這個再也燃不起生存慾望的性命灰飛煙滅的。
但彷彿在做夢般——彌留之際，有個聲音對我說話了。
——「為了解除痛苦而擅自結束生命的代價，就用靈魂還清吧。」
結果回過神來，我依然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但我確實已經死了，無論是脈搏還是心跳都停止不再跳動，只剩靈魂還飄蕩著，游離了原本的身體。而像是以此為契機，我變得……能夠看見某些原本看不見的東西。
那些黑色的、混濁的、如瘴氣般飄散在各處的——人們的負面情感與亡靈的怨念。那些東西像烏雲一樣，在白日盤踞著我所看見的天空，夜晚時則開始聚集，到一定程度就會變成具有自我意識的死魂，任其發展下去便會成為危害活人的惡靈——而無論是哪一個，消滅它們，就是我現在的使命。
不知為何，明明沒人告訴我，我卻反射性的知道：這是身為一個自殺者褻瀆生命後必須償還的罪孽，等還清了，我才能真正離開人間，進入下一個生命的輪迴。
與此同時，我的靈魂也起了某種變化——變得能夠以我自身的罪惡感為代價，喚出相對應的能力【罪伐鬼】，藉此束縛靈體的行動。
這些生前完全不會知曉也不會得到的一切，在斷氣的那一刻像與生俱來的事物般寄宿進我的意識。沒人能跟我解釋這究竟是什麼法則，就算見到了這群跟自己同樣遭遇的夥伴，也只是輕易接受這項最後的工作，在夜裡為還活著的人們賭上自己的靈魂而戰鬥。
明明已經死亡，卻不得立刻超生。
明明已經成為不存在的事物，卻依舊被綑綁於這個令人絕望的世界上。
但是——
「薩帕克……」
回過神來，繆斯依然待在我旁邊，用關心的眼神看著我，厚重的瀏海遮蓋了她大半張臉，卻不影響她帶著些許稚氣的可愛面容。她疑惑的直視著我，歪頭輕聲問：
「妳怎麼了嗎？感覺好像在哭……」
「咦……沒有啦。我只是在想以前的事，但又覺得很高興而已。」
「高興……？為什麼？因為終於擺脫生前的痛苦了嗎？或者……」
「那也算是其中之一啦。不過最大的原因，果然還是——」
啊啊。
我這個人，真的……死了比活著還有價值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