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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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8-08
暮與引路人穿行於幢幢陰影之間,待到身後暗巷深處傳來紛沓的腳步與驚呼聲,兩人的身影已經脫離陰影,再次籠罩在明晃的光亮下。人族的夜間遠比龍族熱鬧許多,各式攤位依舊亮著,來往人潮與白日相比也未見減少之象。兩人一下融入人群,步伐頃刻緩下,雖然引路人連面目都被長得誇張的帽簷遮覆,但人流之中也不乏衣著奇異者,兩人至多引得旁人稍微側目,也不算如何惹眼。
引路人腳步未停,忽而轉身進入一棟建築。暮微微抬首,就看見那建築看板上,明滅不定的霓虹燈閃爍著或紅或綠的微光,拼寫出張揚的「魔窟」二字,那看板的外觀古舊不已,甚至一側都鬆動垂下,使得魔窟二字也連帶歪斜。聽聞裡頭隱約傳來的嘈雜聲音,握著黑刀的左手略為緊繃,那雙反映著霓光的眼瞳倏忽斂去顏色,目光緊盯著前方推門而入。
首先撲鼻而來的是脂粉以及濃烈的酒精味。暮眉頭輕皺,視線一瞬間掃過整個空間,這才瞭然那令人不悅的氣味源頭。昏曖不明的黃光下,男人們舉杯對撞,大聲吹噓著自己如何了得,觥籌交錯間視線卻不時在周圍女人裸露的肌膚上游移,似在物色今夜肆意發洩的目標。許多人族女性並不避諱這樣的目光,有的甚至會對那些充滿情慾的眼神回以嫵媚一笑,顯然以肉體換取錢財對她們來說不過是家常便飯。
這樣的場景暮太過熟悉,甚至熟悉到讓他思緒短暫一怔,誤以為自己身在地球上。他見慣了太多出賣尊嚴的人類,不論為奴為娼,對於生活在底層的人而言,尊嚴在一頓溫飽面前根本不值一提。他並不打算批判這樣的生存方式,只是感歎這無奈的縮影,在任何種族都是驚人的相似。
他思緒回定後迎著吧檯走去,那裡引路人正身軀微傾,向檯椅上的人影附耳說話,那人一襲廣袖深衣,由寬厚的背影輪廓能輕易判別出性別,直到暮走到近前,引路人才將一切交待完畢,俯身而起。
「辛苦你了,十一。」男人的聲音帶著一絲慵懶,語調平和,與這喧鬧的環境形成強烈對比。
十一點頭稱是後便行退去,深色身影腳步魔幻地越過整廳男男女女,轉眼間就不見蹤影。
暮見男人不先行開口,也不客氣,拉開檯椅便坐到男人身旁,他方才坐定,一杯深紫色的液體就從身旁遞送過來,散發出醇厚的香氣。
望著面前遞送過來的紫液,暮眼神中閃過一絲遲疑,接著心一橫接過杯子,一飲而盡。那紫液入口冰涼,卻頃刻化散成一股難以言喻的醇香,沿著食道一路燒灼向下,分明是品質上好的烈酒。
「好膽色!白少就不怕我在酒水裡下毒?」男人說著嘴角上揚,這才轉過頭來與暮平視。
男人的面容算不上俊俏,只比普通偏上,丟進人流中都不會引起哪怕一絲注意,他的膚色帶著一絲病態的蒼白,昏暗光線下,那一對淡藍色的眼睛如有異光流轉。在男人視線投來的一刻,暮心中頓時喀噔一聲,男人的目光看似隨興一掃,卻猶如兩把極利的刀刃倏忽貫透了暮的雙眼,洞悉他心中最深處的秘密。他表面強做鎮定,內心卻駭然不已,雖明白方才所感只是幻覺,卻無可否認對方的目光確實銳利,才會令他心生錯覺。
只一短暫對視,暮便瞬間明白面前男人絕非等閒之輩,這感覺無可言喻,明明對方氣息不顯也未見出手,暮卻隱隱有感面前男人的實力應與自己不相上下,一切判斷依據全源於他心中那股玄妙的感覺。
「你要害我,不必這麼麻煩。」暮喉頭滾動間最後一絲酒液順勢滾下,臉上隨即一抹紅暈泛起,接著低聲應道。
暮之所以敢於接下男人遞來的酒,其中雖有幾分賭意,但佔比卻是極小,只因由對方的種種行徑看來欲對自己不利的可能性太低。
一是由將小墨帶到三人落榻處來看,此人確實與尼洛的線人有關,從尼洛那得知他有意收購草藥後,不論這單子接與不接,都不該有與他交惡的理由。二是倘若此人有意加害於他,大可與白閥串通,並讓引路人引他至險境,如此既不必親自動手落下話柄,還可以順道賣個人情給白閥,更甚以暮對人族的熟識程度,如果沒有引路人的幫忙根本無法從白閥眼線中脫出,只須置之不理,白閥自會找上門收拾一切。
「那麼白少,聽聞白閥想要收購鬼蝶藥,不知……」
「不如乾脆點吧,我不姓白,你也不是來談這事的。」男人的話還未說完,就被暮張口打斷。
暮此話一出,那對淡藍色的眼中立時有精光竄現,旋即又復歸平常,面上一閃即逝的異樣過後,男人注視著暮的目光有了些許不同。
「我雖認同大隱於市,但此處卻不是談話的好地方,老吳,替我安排一間暗閣,還要兩杯勒辛。」男人話語未斷,後兩句話卻是向著身側吧檯喊道。
暮這時才留意到吧檯後竟有個人,卻不知是暮的注意力方才都放在男人身上,抑或檯後之人的存在感太過低微。
那人聽聞男人話語,臉上卻沒有生意上門應有的笑容,倒有幾分愁苦意味,「三少,那當然沒問題,但您甚麼時候要把餘帳清了?」
「哦,上回不是才給過你五萬?」男人故作驚疑道。
「……勒辛一杯兩千,以你這當水喝的德性,十萬都嫌少。」
男人搔了搔臉,便隨手從兜裡掏出一個叮鈴作響的袋子扔到老吳手裡,「剩下的改日再給吧。」說罷就向暮招了招手,也沒等對方清點,逕自轉身向深處走去。
暮起身之際瞧見老吳打開袋子後的陰鬱神情,看來男人拋去的錢袋在六位數欠款面前不過零頭而已。
在老吳安排下,一間僻靜的閣室很快空出,兩人隨即被一名侍者引領入內,那侍者的腳步方才離開,順手掩上的閣門便將外頭男女的嘻笑及嘈雜樂聲隔絕乾淨,顯然連門扉的隔音處理都相當講究。
男人率先將身體拋入沙發之中,隻手擎起几上酒杯向他抬了抬,暮見狀也在其對面落座,但坐姿卻及不上男人一半豪邁。兩人的姿態皆看似隨意,但彼此都心知那份平靜只是表面上的假象,就是男人的內心也不如他臉上笑容那般自適。
「白少身手不凡,眼光不俗,但我觀白少面容不過百歲,白閥這百年來也不過白君行一人崛起迅速,但與白少一比,卻還是差之稍遠。」男人嘴上讚嘆,目光卻追隨著杯中掛壁的紫液,任倒映的流光將他的雙眼氤氳成一片詭秘顏色。
先前暮光速解決白閥追兵一事,男人自然早從引路人口中聽聞,這才有身手不凡一說。
「你早知道了,如不是對我有所意圖,又何必有先前試探?」暮神色依舊,淡淡地抿了杯緣一下,只覺入口芬芳。
暮所說也不是全無憑據,以男人能夠知曉自己落榻之處,並避開白閥耳目與其聯繫,足見男人暗地裡的眼線與情資充足。這樣的一類人,手中肯定握有數條與白閥交易的貨路,根本不必要與他這種不知根柢的人物來往,甚至對方只要稍一探察,就能知曉白閥最近是否有購入龐大傷藥的需求,那樣的說法騙騙尼洛尚可,但想瞞過面前男人就有些癡心妄想。如此想來,對方絕不是衝著他口中的傷藥交易而來。
他本不預期尼洛的線人會是如此人物,若僅是世家之流,不見得能輕易識破他的謊言,但面前男人既有如此能耐,那暮也只得自認自己算盤有些打錯了,再繼續假裝下去不過自欺欺人,因此果斷自暴身分。
男人不置可否地笑了下,酒杯在他手中輕晃,酒液隨著他旋腕的動作左右傾搖,最終起了漩渦,「拿白君行與白少相比,倒是我比喻不當了。」
男人說著倏忽屈身前傾,目光終於從酒杯上移開,投落到暮身上,那堪比利刃的目光停佇片刻後才徐徐道,「在下烏平囂,卻不知該如何稱呼白少?」
「久仰烏少大名,叫我暮便行。」暮僅是眉眼輕揚,不卑不亢地開口,他自然不識得面前男人,也就不曉得怎樣的反應比較適切,暮的一切細微舉止落在男人眼裡,卻換來對方短暫沉思。
烏平囂起初聽聞白閥欲大量收購傷藥時,便知道消息為假,他本想就此不理,但暮在黑石鎮關口的謎樣行為卻引起了他一絲興趣。他當然不可能知道暮的底細,但方校通報白閥以及白閥之後的行動卻逃不過他的眼線,一想便知這白暮的身分根本不坐實,然而在他看來冒充白閥硬闖關口不過是緩兵之計,以白閥之尊,此子但凡不是上品世家的驕子一列,白閥除之根本不須顧忌,殺了便殺了。而就算暮是上品世家之人,戲耍白閥又能討到甚麼好處,白閥雖不能輕易殺之,但也能以此為由向其所屬家族討要好些代價。
烏平囂思來想去,也想不通哪個上品世家近來收益過豐,吃飽閒著跑去招惹白閥。思慮至此,暮的身分反而變得有些玄乎,一般家世沒膽如此,上品世家沒有如此行事後的收益,而其餘三閥之人則不屑於偽裝成白閥。且不論暮的身分為何,此舉乍看並沒有任何明面上的好處,動機委實可議。無論這個結果是否出自暮的本意,他的一番操作倒確實吸引了烏平囂身在暗處的目光。
於是他暗中用了些手段,那些手段最多也就使白閥探查的速度慢上一絲,但已足夠他在不曝露身分下,先白閥一步來到暮的面前。烏平囂行事低調,平日裡素以面具示人,鮮少有人見過其真容,但此人戰功顯赫,曾在一次戰役中率數旅之軍力抗龍族及片鱗族精銳,最終斬殺敵方兩位大將並安然而退,足見其領軍卓絕,可謂名聲響亮的驍勇英豪。因此在烏平囂的預期中,對方在聽聞他的名字後眼中必定掠過一閃即逝的驚色,然而暮的反應卻極為平淡,那微揚的眉眼更像刻意而為,而非發自內心的訝異。
烏平囂可不認為暮會沒聽過自己的大名,那麼只可能對方從一開始便識得自己,自尼洛那頭的牽線,甚是冒充白閥硬闖入鎮的謎樣操作,都極可能是對方為引他現身而演出的一場戲。
此時在烏平囂眼中,面前的男人既然非烏閥與白閥之人,再結合對方識得自己的面目,以及膽敢冒充白閥的舉動,暮便有極大機率是季莫兩閥中不知名的天才人物,如此也就解釋了對方何以有冒犯白閥的資本。當然,烏平囂心中那與真相相去甚遠的猜測,暮是一點都不曾知曉,若他能夠知道,表情絕對沒辦法安然無恙。
將一切線索串起後,烏平囂便認定自己被對方戲耍了,心頭微忿,表面卻不露絲毫,蒼白如紙的面上立時再現笑意,「暮少費了這麼大勁,該不是為了與我共飲兩杯吧?」
暮神色如常,他沒少聽出對方話裡的挖苦意味,但見話題終於導入正軌,他也就不以為意,「烏少風雅之人,這酒確實是不錯,但我來此其實另有目的。」
暮話說一半略為停頓,烏平囂也不催促,一對穹空清淺的眸靜靜地與他對視,默候他開口之時。
「我需要一張烏閥令牌,以及白若昕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