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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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8-07
雖然是遲早的事,但我卻還沒做好什麼準備。我想周圍氣氛的躁動大概是因爲健康課的緣故。

每個星期三下午,會有一堂健康課,老師會拿著一根教學棒,一邊指著屏幕上的圖案,一邊講授男女的生理心理不同。就在那堂課後,不知怎麼的,男生們開始浮躁起,青春不安又渴望的心被挑動起,對眼前的蛛絲馬跡特別注意。整個教室彷彿多了好幾雙眼睛注視著我和雨音,我們一舉一動都格外顯眼。

秋日時,十月的天空由於高氣壓,聳高的厚雲層遮掩了天空炫目的白光,所以此時不像夏日那般耀眼和灼人,教室裏桌子、窗框、黑板的反光輕盈,感覺像是羽毛落在物品上。這時的班級正在討論校外教學的分組,通常都是我們先由老師訂好規矩,不讓太吵鬧的在同一組,然後再各自抽籤。於是事情就這樣發生了,當我和雨音被分到同一組時,底下的林名城開始起鬨發出怪音,其他男生也緊跟在後,形成一片瘖啞難聽的聲浪。這讓我非常不舒服,老實說,即使是現在的我,也對這種事十分厭惡,我討厭隨意對別人關係的猜測,肆意將自身八卦的壞毛病加諸他人的坐立難安。這只是出於一種好玩的心態,所以更讓人難以不生氣。

還有一次是在冬季。十二月的冬天,寒冷的風侵襲著整座城市,像一陣陣蒼白的浪花,拍打著緊掩的窗。那時是午休起來,感覺到些許寒意的我伸進抽屜裡,想圍上圍巾,卻發現它消失無蹤。我四處翻找卻毫無收穫,問了周圍的人,才知道有人在中午來過我座位。我想圍巾的地點應該毋庸置疑,在我詢問雨音後,果然發現就在她的抽屜裡。

由於以上的這些惡作劇,我也漸漸地不敢再去主動找雨音一起出去散步或討論百科。國小時的我不知道什麼是愛情,但很不喜歡這個名字,我害怕它會影響到我的日常,也對這種未知的情感感到措手不及。總之,我還太過不成熟,無論是在看事情的角度、與人說話的語氣用詞、走路的步伐、撐傘的角度、站在操場挺胸的模樣,還是盡全力跑步的姿勢,我都很不成熟。所以之後我和雨音的關係才會發生變化,讓我想起家門前的鐵窗花,原本銀亮錚錚的、裝飾門扇的存在,也漸漸露出楓紅色腐蝕的鐵鏽皺褶。

後來的我主動去找林名城,想與他徹底地好好談。在一個下課課間,我詢問他這麼做的目的。

「我只是因爲你們之間有好感,所以才想玩弄你們而已。」陽光反射在走廊地面,他靠著牆壁,用腳踢著牆,靠著反作用力把身體前傾又靠重心的移動躺回牆上。

「但你已經對我還有雨音的生活造成嚴重的影響了。我不希望你再做這種無聊的惡作劇」我說。

「所以你真的不喜歡她,但我看起來不像誒」他第一次露出疑惑的神情。

「純粹是你誤會了,我和她不是那種關係」我說。

「如果你這麼說,我就相信吧!」他似乎是真的放棄了。「希望你是說真話,我以後不會再捉弄你們了。」

那天的陽光像被屋檐齒咬過,參差不齊;走廊倒映著紫色的反光,非常耀眼,即使只是反光,也要稍微瞇起眼睛才能減緩刺入眼裡的強烈。冬日的時節,陽光卻意外的炫目,像是覆蓋雪野的反照。

總之,此後我和雨音之間產生了微妙的變化。這是在隔天發現的。

隔天放學後,我想如果沒有人故意鬧的話,那也可以不用刻意避開了。我主動去找她,問她要不要去散步並觀察記錄其他昆蟲,我想我很久沒有這樣笑了,但她卻說有事,接著便匆匆離開教室。紅色的針織圍巾鬆垮掛在身後的長髮上,外套把全身包得很嚴緊,打開門,走進了斜陽的白色當中。那時我就發現似乎發生了什麼。我不認爲林名城會說出去,多半是他人聽見後轉述給她的。

爲了表示歉意,隔天一早,在太陽還藏在雲翳後,淺淺透出金橙色的晨曦時,我認真地向她道歉。

「抱歉,我與他的談話並不是表示我討厭妳,我只是不希望妳或我的日常生活被這種起鬨給擾亂」我說。

她似乎有點驚訝,完全沒想過我會來道歉「昨天我提早回去,的確不太好。況且我本來也沒什麼不高興的理由......總之,不是你的錯。要說的話,也是我的錯才對。」她接著露出微笑,這是她表達好感的方式「那今天下午一起去觀察昆蟲?」

「好啊!」我感覺我們之間又回復正常的、正確的、我最熟悉的關係。雖然我覺得我們之間沒有隔閡,但裂痕似乎尚未消失,以一種看不見的狀態結束了原本堅若磐石的關係。這在之後的事件中得以窺見斑斑的痕跡。

比如有一次在上學途中,我們本來聊天聊得很開心,我們在一同罵國文課死板無聊的PPT投影。那時候的國文課雖然還未接觸到什麼有深度、難解的文章,基本都是經驗改變、名人故事和堆砌一堆誇張的修辭描寫的景色描寫文章,但老師戴著一副粗框的厚重眼鏡,語氣十分地平淡,所有東西都照著課件直接地唸了過去,我們常常在無聊的講課陷入昏昏的睡眠中。那天的早晨我們正在談這個,突然有人騎著腳踏車跟我打聲招呼,然後迅速離開我身邊,同時也有人和雨音互道早安。不知怎麼的,我們再回到同一個話題時,兩人都沒了先前的熱絡,變成了單方面的問答。往往一邊說了很多,另一邊只答了簡單的「是,對啊」「嗯,真有意思」。這並不會常發生,以前也有這種時候,但之後這種尷尬的情況卻愈來愈常出現。

在升上五年級後,由於我們不再同班,自然也少了很多在一起的機會。曾經每天下午放學後的活動,也隨著與更多人的認識而次數漸減。

五六年級的區域在新的教學樓,一排橫臥的建築物緊鄰操場,在落日的籠罩及反照下,操場上的紅土和綠茵會在這時候散發塵粒的光輝。由於我整個國小生涯,放學時都是走靠近操場的後門,所以能看見操場及後門的五六年級的教室,總是讓我想起遲暮的夕陽,和滿地的餘暉。

距離曾經的池塘和花園樹林已經很遠了,想要去的話需要穿過整個學校,不知道這算不算一個原因,但是我們的確越來越少提著書包、捧著厚重的百科往泥濘和叢徑跑。

就在一次放學後,熟悉的時間點、熟悉的對話、熟悉的味道,我們又出現在低年級時的花園叢徑裡。那天下著毛毛雨,細柔如羊毛的雨絲打在我們身上,卻不覺得不舒服。我很喜歡這種天氣,霧雨朦朧恰到好處,遠方地平線的界限模糊,只剩雨絲反射的微光籠罩。這時候我們突然想看看這些年我們記了哪些東西,累積下來的畫有多少。我們儘量讓每一次的觀察都有新的發現,由於不確定同一種昆蟲到底會有多少特徵,所以每一種昆蟲之間都隔了50頁以上,確保不會寫不下。

「雨音,你畫得好漂亮!注意到好多我都沒注意到的」她的繪畫記錄把昆蟲的體型、形態顏色和習性都做了仔細的分類,相比之下,我卻只有粗略地畫,雖然也有分類和注意特徵習性,卻遠不及她的精細真實。她的畫讓我想起兒童昆蟲百科全書上色彩鮮豔的逼真昆蟲圖畫,真的畫得很好。

「本來就沒說要畫多仔細,我們觀察到的習性和特徵才是真正重要的,況且你其實畫得也不糟啊」我感覺她的話有安慰我的意味,不免有些沮喪。

「不過我們真的做了很多觀察,有一百頁了吧!」我們數了一下對方畫的圖,我的是95張,她的是101張,這是很驚人的數字。畢竟通常這種頂多做個幾十頁就會因爲麻煩而放棄了,但我們卻做了一百頁多(雖然我的還不到)。

「你還記得我爲什麼要加入妳的行列嗎?」我問。

「是因爲那件事吧,我告訴你你腿上的傷口是螞蟻不是毒蜘蛛,並且跟你說根本不會有事。話說以前的你好蠢喔,爲什麼會相信這種話呢?明明有點常識都知道不可能。」

「你要考慮到那時我還小,我跟本分不清楚昆蟲之間的區別。再加上那時候太過緊張,被他們誤導,開始往那方向思考,所以才會相信這種話。總之......不能全怪我笨啊!」說完她開始不停地笑。我們坐在池塘旁的巨石上,平坦的岩石表面,底下攀爬蔓延的青苔和依附在溝槽表面的黑色生物,充盈著不斷變化的生機和似乎不變的痕跡。

「不知道還有多少日子可以來這裡?」她說出的話揭開了禁忌的話題,我們一直避免不談,因爲一旦問起,我們總是沒有答案,卻導致氣氛變得怪異不快。雨音提起的話題讓我們瞬間不再有心情回憶過往。

「的確不多了,但這段時光真美麗啊,我很喜歡這段時光」

「真美麗啊」她重複了一遍,眼睛直直地望著因雨籠罩消失的地平線前方。

之後我們雖然也繼續聊天和東翻西找,像以前一樣,但卻都是說些無關緊要的話,像是最近新班級裡的趣事、在書上發現什麼新奇的昆蟲、剛才走過的路頭上的枝葉又更加茂密了......之類的事,但沒人再談之後的我們的關係,以及觀察活動是否繼續。我們像是有默契似的,暗暗都明白這次可能是最後一次來到池塘旁觀察昆蟲,離開時我刻意不回頭,不想讓她知道我還懷念著,她也是,與我一樣沒有回頭。我們不再來到這裡,最後一次的活動卻像是下禮拜還會有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