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對她開始有好感、不再視爲無聊的怪人的原因，並不是她給予我解藥解決我那時的焦慮，她出面解救我真正的意義在於：不僅僅處在旁觀者的角度觀察事件的發展，而是冒著給自己添上麻煩的風險，介入我的困境中，安慰我。在擁擠的教室裏，在我感覺茫然、沒有憑依的浮根時，她給了我強大的安心，像是用眼神告訴著我「不要認爲只有自己一個人，我還在你這一邊」光是這點就給了我強烈的動機去瞭解她所進行的活動。

後來我才知道她的活動不止觀察螞蟻，還同時探勘野地及記錄觀察昆蟲。我們總是在各個場所變換，雖然同一個地方在幾天內仍能找到昆蟲，但據她而言「多去其他地方探索更有趣不是嗎？」

低年級的遊樂廣場旁，有兩三條花叢伴生的小徑，偶爾開花時，許多人便會把花摘下，吸取裡面的花蜜。穿過小徑後的左側有一個池塘，時能見到浮萍、蓮花以及水黽漂浮，獨有潮溼的味道雨音特別喜歡；池塘旁邊放置一塊巨石，雖然不清楚它的作用是什麼，但我和雨音都一致認爲應該是拿來坐的。

我們曾經有一次來到池塘旁觀察，那時候我注意到她背著一個很重的背包，問她要不要我幫忙，她只是搖頭，笑著說到時候我就會知道了。到達池塘，她順手把背包重重地放在巨石上。巨石表面雖然有凹坑，平緩的表面卻很適合坐。從背包裏拿出的是兩本像字典一般厚的筆記本，外部是用硬殼封裝的，內部是一張又一張的白紙，可以供我們任意地寫生繪圖及記錄。她把其中一本遞給我，我第一次收到這麼大型的禮物，十分興奮。「真的可以把這給我嗎？這個看起來不好找誒」一般的筆記本通常只有薄薄十幾頁，並且外封面也只是用軟殼，難得見到這麼大型的筆記本。「當然，拿去吧！」這個動作象徵著她的真心，直率地表達對我的重視。據說她找了家裏附近五家文具店，向老闆描述很多遍規格才找到這本。

那天下午我們就坐在巨石上，天空不是晴朗的藍天，陰雲如山上的煙嵐堆積成雪，濃郁的黑墨色象徵下雨的預兆。但是這卻沒有阻礙我們的好心情。一會兒指著水黽寫生，一會兒僅僅是望著帶著潮溼泥土味道的風吹皺池面，並一邊與對方感受著難得的閒靜時光。近年來喜愛坐在外廊喝茶的我就是在享受這種寂靜，微風、青澀、古香、長影，夏日時屋檐掛上的風鈴清脆叮噹搖晃，總讓我想起國小時這難得的時光。

在池塘旁寫生觀察完，天空幾絲雨飄落，像是在宣紙上用毛筆勾勒的墨線，輕輕地打在地面和水面，草叢下的蝸牛因此緊縮身軀進蝸殼當中，昆蟲們也開始低飛迴旋。我們趁著雨勢還未變大前跑過小徑，穿過廣場，一路沒停，直奔回教室。在教室門口外喘息時，我抱怨道「好討厭下雨喔，全身都溼了。尤其是襪子，溼黏的感覺好噁心」但此時雨音卻說「我倒不這麼覺得，雖然襪子溼掉的確很讓人難受，但我喜歡下雨的景色」。

「爲什麼?」我好奇道。她用手把頭髮上的幾滴雨拍落「因爲下雨天許多昆蟲會爬出巢外，很壯觀喔」她停頓了一下「更重要的是，我覺得雨天很美麗，青色的雨和泛起霧的地表，我一直都很喜歡」

比起陽光穿過葉間，她更喜歡雨漫草綠。升上三四年級後，我們仍在同一班，繼續進行活動。之後幾次她刻意選在下雨天，放學過後，我們一起穿著黃色的雨衣，跑到戶外，外面下著細軟如毛的綿雨。看起來有點愚蠢，但後來就漸漸接受了，在雨聲的滴答中，我發現有時更容易談論事情。

事情是這樣的。我們一如往常在雨天一邊享受潮溼的氣息、一邊聊天，我們翻看著樹下、草間、土裡、池面。談到以後自己最想去的地方。

「我最想去美國。」她說道。一邊撐著雨傘在泥上跳躍，像是要小心不被濺射的泥水弄髒似的「如果有機會的話，我想去知名的大學，看不同的人」

「好遠大的志向」然而我對未來卻毫無想法，在日復一日的日常中，我覺得這樣就很滿足了。每天能夠在學校與同學打鬧、嬉戲，假日能和父母一起出遊，我暫時還無法想象其他更大的夢想。

「如果只是問想去的地方，我想去日本」這時我發現一條螞蟻隊伍，便拉住她的手臂，等到我們蹲踞下，我才繼續說「因爲我曾經在電視上見過漫天大雪的場景。到了冬季，在北海道的整片林野會全被皚皚白雪覆蓋，雪花從天而落，看起來就像是在夢裏的場景。畢竟我在臺灣從來沒見過雪嘛！」

在電視上所見的的景色深深印刻在我的心中，那瞬間我就決定以後要去看類似的景色。像是一種執念，我總感覺來到那個地方，雪花飄落世間、泥濘被寒凍凝結、廣袤的野地披上月光的乳白色、蓊鬱的杉樹林抖落白茫茫的雪，我似乎能明白一些事。二十年後的我，也真的來到了我曾經想去的地方，不過那是後事了。

「話說，你如果要去美國讀大學，那不是要很是擅長人際交往嗎？你看，畢竟是美國，與我們的教育方式完全不同，他們那邊如果不能與人積極地交流可能會被淘汰掉。你可以嗎？」我又補充一句「我其實是想問你以前爲什麼總是獨自一個人。如果我那時沒有加入你，你是不是還一個人？」

她盯著腳下的螞蟻，他們正在搬運一隻蟬的屍體。她表情有些嚴肅，看上去在仔細思考「我不知道誒，也許真的會這樣。不過還好你有來到我身邊」我們跟著螞蟻的路線，尋找牠們的巢。她嘆了一口氣「不過你說得沒錯，我是應該坦開心胸，多認識其他人。我現在正在嘗試呢」

「這是一個很好的趨勢，雨音。不過別忘記我」我半開玩笑地說。

「不可能把你忘了吧！」她笑著說。「但是我認爲並不是越多朋友越好，有幾個真心的就足夠了」

然後我們找到了螞蟻的巢穴，牠們一個接一個爬出洞穴，似乎不曾停止。拿出筆記本，或者說是百科，因爲上面已經畫滿了各種種類的昆蟲，可以算是另類的百科。我們僅僅是把眼前的景象仔細畫出，並記錄下地點，特徵。

彎下身子，雨衣緊靠著，我們蹲踞在泥土草叢邊，尋找著生物走過留下的痕跡。我希望這樣的日子能久一點，平淡、美麗，長滿了繁複濃密的草葉灌叢，和匯積成青色朦朧的水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