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銘記
本章節 5555 字
更新於: 2021-07-31
「喵哈哈,八巽醬!」
當我方踏進醫院之時,就遭到某個埋伏已久的貓耳護士攔截,打算硬拖我去拼酒。我費了好一番功夫,答應下次有機會一定跟她去喝一杯之後,才擺脫這個酗酒的無良護士的糾纏。
儘管身穿粉紅色的護士服,但頭上還戴著棕色貓耳,這個特色鮮明到不像是龍套,問題多到令我沒有餘力吐槽的護士,其名為綺羅羽織,是我在醫院的熟人,我也受到她不少幫助。
順帶一提,我右眼眶裡的義眼就是她跟另一位醫生幫忙裝的。
關於她的事情有空再聊,畢竟現在我是來處理另外一件事的。
在自稱是雪歌學姊的雙胞胎妹妹昏迷之後,我們費了一番功夫才將她送來這間醫院。而過了幾天,我才接到羽織的電話,請我過來一趟。
不過,我今天並非是獨自一人過來。
沒辦法找到理由去喝酒的羽織看來有些提不起勁,不過她似乎找到了轉移注意力的方法,視線明顯在我背後那幾個傢伙身上打轉。
「嘖嘖嘖,八巽醬你真是艷福不淺啊!」
羽織一把勾住我的脖子,以中年大叔般的語氣調侃我,我冷冷地睇了她一眼,然後從她的臂彎中掙脫出來。
「好說好說,雖然我很想這麼說,不過很可惜這幾個傢伙都跟艷什麼福的扯不上關係。我介紹一下,那邊那個一臉蠢樣的是我妹伊吹真嵐,另外一個感覺像是別人欠她八百多萬似的是我朋友荻原染華,最後一個純粹是跑龍套的,不用理她沒關係。」
我簡單明瞭地替羽織介紹了一下跟在我身後的這幾個傢伙,其實我原本沒打算帶這麼多人來的,不過染華堅持要當我的保鑣,我拗不過她也就順勢答應了。而真嵐那廝則就是不知好歹地來湊熱鬧了,連帶地把久世霜紅一起拖來,美其名說什麼見者有份,我還人人有責咧!
「至於我旁邊這位羽織,算是曾經對我照顧有加的護士。」
我轉過身向真嵐她們介紹了一下羽織,不過她們幾個看到羽織那標新立異的打扮,表情就顯得有些微妙。
「啊、貓耳……」
「真的是貓耳……」
「是貓耳護士啊……」
我說,妳們幾個可不可以不要再糾結這一點啊?
「嘿嘿嘿!」
而羽織那傢伙不知為何自得意滿地挺起胸來,讓在一旁的我感到百般無力,實在是想離這群笨蛋遠一點。奇怪了,為啥我認識的人幾乎都是這種貨色?
「妳們可以晚點再閒聊嗎?羽織,麻煩妳前面帶路。」
在我連聲催促之下,那隻貓耳護士才慢吞吞地帶著我們往病房移動。嘖,早知道我就自己來了,真是有夠浪費我的時間。
現在的我實在沒有心情陪她們瞎扯有的沒的,內心總有一股莫名的焦躁感讓我有些心神不寧,提不起興致來。而察覺到我的臉色變化,羽織也沒有再跟我開玩笑,反倒是少有地沉默了一會。
走過白色的長廊,直到某一間病房門前,羽織才停下腳步。
「等等!八巽醬,你要有心理準備。」
正當我想推門進去的時候,羽織伸手攔住了我。不同以往,羽織的表情顯得有些凝重。
「準備,什麼準備?」我反問一句。
「那個女孩子……唉,八巽醬你看就知道了,實在是令人看不下去。」欲言又止的羽織嘆了一口氣,然後才從門前讓開。
「……事到如今,我還有什麼好失去的。」
我輕聲低喃,隨即推開門走了進去,病房全景頓時映入眼簾,而那名少女就病房的正中央,上半身靠著床頭,半躺在病床之上。
「啊!」
似乎是跟在我身後的真嵐發出一聲輕呼,而我也不由得怔在原地,因為少女的模樣委實太過淒慘,讓我幾乎要認不出她來。空洞無神的眼眸沒有半點生機,對我們的到來也沒任何反應,就彷彿是個死人。
正所謂,哀大莫過於心死是嗎?
藉由自己姐姐的死亡才得以存活,而原先所擁有的信念又被完全摧毀的少女。大幅地逾越絕望,剩下的只有徹底的虛無。
這樣的結局,未免太過淒慘。
我默不作聲地邁出腳步,走上前去在病床旁站定,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她,而她卻像是完全感受不到我的存在,一動也不動地半躺著。
就彷彿,心已經死了。
「……看著我。」
佇立良久,我才對著少女開口說道,語氣平靜地出乎我意料之外。或許直到這時候,才是我第一次正眼瞧她,而非將她當作鹽月雪歌來看待。
鹽月雪歌已經死了,但她沒有。
然而她僅僅也只是沒有死而已,並不算活著。
病床上的少女聞言身子不禁顫了一下,像是在尋找聲音來源般不安地轉動腦袋,僵硬而遲緩的動作讓她看起來就像個壞掉的人偶般。然而儘管視線掃過我好幾次,她卻好像完全沒看到我一樣。不僅如此,我想她恐怕已經看不見任何東西吧,因為她的世界已經崩毀了。
我的聲音還能傳進她的耳中,大概是一種奇蹟吧!
不,是言靈才對嗎?
她的言靈。
「……『鹽月雪歌』,看著我。」
我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以那個名字來稱呼少女,那個不管對她而言、還是對我而言,都是意義非凡的字眼。所以在少女聽見名字的那一瞬間,整個人就彷彿遭到雷殛似的,原先失魂落魄的神情霎時就被不信與錯愕所取代,而她茫然的眼神正逐漸對焦在我的身上。
我正視著那並非清澈也非陰暗,而是空洞以及虛無的眼瞳,再一次開口:
「看著我。」
少女的眼眸浮現出情感,憎恨、迷惘、痛苦、徬徨、依戀、掙扎,諸如此類複雜的情感不斷地切換。而只停頓了一會,她就以像是被操縱的木偶般不自然的動作朝著我的方向伸出了手,就彷彿是想抓住什麼似的。
我冷漠地退後幾步,遠離她手所能搆得到的距離,硬是避開她所伸出的手。極欲抓住什麼的她,頓時就從病床上摔了下來。然而她卻絲毫不顧,以初生嬰孩般跌跌撞撞的姿勢朝著我爬行過來。
猶如溺水的人試圖抓住最後一根稻草那般,淒慘落魄的模樣。
我只是冷眼旁觀,並沒有施以援手的打算。儘管真嵐一度看不下去打算過去扶她一把,卻被我厲聲喝止。
或許直到這時候我才驚覺,自己跟雪歌學姊有多麼地相似。畢竟過去的我一直把雪歌學姊當我的榜樣,有意無意地模仿她。只不過要是她的話,我想這種時候她應該還笑得出來吧,但我不能。
儘管相似,但我跟鹽月雪歌還是不同。
不過這也只是詭辯而已。
「啊啊……呃、呀……」
爬行到我身前的少女抬著頭看著我,嘴裡發出無法構成話語的音節,讓人聽不出來她到底想表達些什麼,彷彿就連語言能力都失去了。
發覺自己連話都說不出來,少女的神情突然變得相當焦急不安,她緊緊地揪住我的褲管,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
少女猶如剛孵化的雛鳥的這副模樣,讓我也不禁愕然。
難道說,心智退化了嗎?
少女得知真相所受到的打擊看來遠比我所預想的還要來得大。
我蹲下身保持跟少女相同的高度,伸出手撫上了少女的臉頰,她並沒有避開,只是睜大了眼睛看著我。她那眼眸中沒有任何感情,而是有如鏡面般單純地映照出我的身影。
突然間閃過腦海的一個名詞,讓我的心陡然一沉。
──銘記作用。
唯獨只有我,不會背叛你。
媽的,這才叫做心狠手辣!
我一時間啞口無言,半晌後才不禁嘆了口氣,把手收了回來。
「妳想說什麼,就說吧。」
所謂的言靈似乎出其地對少女有效,她看著我張了張嘴,喉頭發出生澀的音節,雖然我得要仔細聆聽才能勉強辨認出來,但已經不像剛才那樣沒有任何意義。
「咿、啊……司,呀…京、景司……」
聽見少女口中說出來的名字,讓我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內心受到無法言喻的震撼,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景司。
那是以前有一次我跟雪歌學姊去遊樂園玩的時候,出於好玩的心態而隨口捏造的假名。照理來說,應該只有我跟學姊兩個人知道而已,那少女為何會在這種時候說出這個名字?
是雪歌學姊告訴她的嗎?不!難道說……
我看著少女與雪歌學姊完全相同的容貌,突然有種明明覺得非常荒謬,但卻直覺這就是正解的想法。
──那一天,學姊該不會跟她妹妹互換了身分吧?
以雙子的優勢,再加上當時我並不知道少女的存在,要騙過我實在是再容易也不過了。就算覺得跟平時有異,也頂多以為是學姊難得出來玩的緣故。但我忽略了一點,儘管雪歌學姊的妹妹身體不好,但總不可能一年到頭都待在醫院裡吧,偶爾出來透透氣也很正常。
而且,當初提出以假名來互稱的人,就是她!
可是,我並不明白這麼做的用意。這種事情,到底有什麼意義?
等等!是我想得太複雜了嗎?
這個嘛,因為我是姐姐啊!
理由的話,這就夠了。
「學姊,妳這是溫柔,還是殘酷呢?」
那一天,鹽月雪歌讓自己的妹妹代替自己跟我去約會。我想她不會不知道,那時候的我絕對是喜歡她的。
那一天,鹽月雪歌的妹妹之所以會提出用假名來互稱,想必是不希望把我當作是伊吹八巽,那個喜歡自己姐姐的人來看待。
當初,她所使用的假名,說不定就是她真正的名字。
……不、事到如今,再說這些也沒啥意義了。
也只是,徒增寂寞罷了。
景司,這虛假的名字……如今卻是她唯一記得的事物。
真是多麼的可笑,然而此時此刻我卻一點都笑不出來。
「……沒錯,我是景司,妳要記好囉。」
我溫柔地對著少女如此叮嚀,儘管不知道使用這個虛假的名字到底有沒有意義,但是這樣就好。
比起伊吹八巽,這個名字對她而言更好。
少女看著我,然後點了點頭、嘴裡唸唸有詞。
「噫、景……司,景呀………景、司……景司。」
她反覆地重複那幾個音節,當咬字逐漸清晰時,少女的臉上浮現的單純的笑靨,讓我有一瞬間的失神。
「景、景司,景司!」
笑顏逐開的少女像是突然想起什麼,稍微歪了歪頭,表情逐漸變得困惑起來。
「景司,你。吶、我……名字,我、是誰?」
我是誰?
這句話並未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但實際聽到的時候,內心似乎有種難以解釋的感受,不過我並不打算深究。
我累了,只想早點把這一切結束掉。
鹽月雪歌所策劃的一切,早在我察覺之前就已經全部完成,而我所能做的也就只有按著她的劇本演下去而已。
這一齣,令人啼笑皆非的鬧劇。
「……雪歌,妳的名字是鹽月雪歌。」
儘管我考慮過要不要告訴少女當初她在遊樂園提出來的名字,但想一想之後還是放棄了。到底是為了什麼,我也不清楚。
但是我想、唯有鹽月雪歌這個名字,如今才是最適合她的。
「鹽月……雪、雪歌。」
少女下意識地複誦著名字,沒有生氣的眼睛逐漸亮了起來,平添一抹與她非常相稱的靈氣。
她笑了,那是相當適合她的純真笑容。
然而,對我而言那委實太過慘不忍睹。我低下了頭躲開那個笑容,雙手按在腦袋之上,對還站在門口附近的那幾個傢伙開口請求。
「抱歉,可以的話,能夠讓我跟她獨處一下嗎?」
「可、可是,八巽哥……」
「八巽,這……」
「我叫妳們給我滾!」
我的大聲怒吼使得少女嚇了一跳,但她接下來卻有些畏畏縮縮地摸了摸我的腦袋,以不熟練的咬字安慰我:「景司,不……生、氣。」
我伸手緊緊地握住少女的那隻纖細的手,抵在額頭,感受手中的那一份溫暖。儘管手中的溫度依舊,卻早已物是人非。
「拜託了,各位。」
「……知道了。」
隨著一陣刻意放輕的腳步聲以及帶上門的喀啦聲過後,病房裡只剩下我跟少女兩個人,頓時之間又陷入了寂靜。
我感受著這份寂靜許久,才抬起頭,而甫一抬頭就見到少女……不、鹽月雪歌那有如雛鳥般懵懂的眼神,正好奇地注視我的一舉一動。
──銘記作用,是嗎?
兩人獨處。
不,也只不過是一個人跟另一個人而已,談不上什麼兩個人。
寧靜的時光就這樣過了許久。
「我是誰?」
看著鹽月雪歌,我開口詢問。
「景司!」
她毫不猶疑地回答,我不禁皺了皺眉,再一次重複剛剛的問題。
「看著我,我是誰?」
「景司?」
她歪了歪頭,雖然有些困惑,但還是給出了一模一樣的答案。
我冷眼看著她,加重了語氣,再度問出一模一樣的問題。
「看著我,回答我,我是誰?」
這次她沒有回答,有如雛鳥般的眼眸中浮現出動搖的神色,身子有些不穩地向後退了退。但我沒有放過她,而是更進一步地以言靈追擊。
那是她無法違抗的力量。
「鹽月涼音,看著我,回答我,我、是、誰──?」
這是,在遊樂園約會時,她所告訴我的名字──她真正的名字!
這一瞬間,偽裝、破碎了。
純真的表情瞬間消失,她兩手緊抓著自己的上臂,發出了淒厲的悲鳴。慌張的動作使她一不小心跌坐在地上,但她還是用腳蹭地不停地向後退,那恐慌的模樣就彷彿是想從我身邊逃開似的。
逃離、逃避,這一切的一切。
「為什麼、為什麼,要拆穿我?」
演技,被拆穿了。
心智退化,記憶喪失,銘記作用。我呸!這一切只不過是在演戲罷了!這種用來騙三歲小孩的招數,現在還想拿來唬弄我?
我們沒有堅強到能承受一切,卻也沒有脆弱到得捨棄所有。
但諷刺的是,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會如此痛苦不堪。
我站了起來,一言不發地朝著她跨出了一步。
「明明那樣就好了,但是、但是為什麼要拆穿我?只要不說,我就可以當作自己真的已經忘記了呀!」
她痛苦地哭訴著,晶瑩的淚珠不停地從臉頰上滾落。
「那又怎樣?」
我知道她在打什麼主意,只要能夠欺騙自己,就能夠說服自己,甚至讓自己真的成為什麼都不知道的雛鳥。不必背負自己姐姐的死,無憂無慮的活下去。
然而,那是不可能的。
午夜夢迴之際,終究會醒悟過來的。
謊言說再多次都只是謊言,無法成為真實。
「妳要演戲,我無所謂。不過,我要妳知道我知道妳在演戲。」
退到牆角邊無處可逃的她只能看著我一步步地逼近,流下的淚水沾濕了她病服的衣襟,那脆弱、淒慘的模樣是我在雪歌學姊身上從來都沒有見過的。
就算是雙子,她跟她姐姐終究還是不同。
「就算妳裝出無憂無慮的笑容,在那個時刻,我也要妳記得妳姐姐的死。因為那是妳的罪、妳的業、妳的罰。」
──同時也是我的。
我在她的身前蹲下,伸手撫上了她的臉頰,在她驚懼的注視下,緩緩道出言靈:「我將束縛妳的心智,支配妳的軀體,蹂躪妳的意志,奴役妳的靈魂。妳若餓,則啖我之肉;妳若渴,則飲我之血。我要妳僅能以我的血肉果腹,賴以為生。永生永世,不得超脫!」
「啊啊──!」
她顫抖著,卻又無法從我的視線下逃開,只能半張著嘴發出破碎的音色。而我則是咬破食指,並且將它湊到她的嘴邊。
「作為服從的證明,喝下我的血吧!」
她臉上浮現像是恐懼又像是哭泣但又像是解脫般的表情,顫抖著用嘴含住了我的食指。然後伴隨著微弱的吸吮,我的血從傷口流入了她的口腔。
然後,嚥下。
或許這樣,她無法得到幸福,但我給她了真實。
真實或許無法讓人得到幸福。
但虛假絕對讓人得不到救贖。
這是我給她──鹽月涼音的懲罰,但同時也是給她的救贖。
只是,其中並沒有幸福的要素。
「嗚哇啊啊啊啊啊──!」
鹽月涼音終於忍受不住潰堤的情緒,放聲嚎啕大哭起來。我將她擁入懷裡,猶如安撫哭泣的小孩般,輕輕地拍著她的背。聽著她的啜泣聲,我的眼睛不知為何也有些酸澀。
然而直到最後,我也沒能流出一滴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