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2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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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7-30
  冬意更甚,寒氣卻微褪,彷彿猛浪前的退潮。

  再過幾周是校慶暨運動會,同學們忙碌異常,生活的重心自然從枯燥反覆的課業,轉為籌備大會的競賽。放學後,練習的人群擠滿操場,教室則留給創意進場的策畫人,或單純不願返家的學生。

  而我留下,當然是為了協助,貓。

  平時在班上靜靜的你,對運動會的進場遊行格外執著。我不太懂你的熱忱,但你剖析著每個方案的,認真眼神,令我不禁肅然的,想完成這麼件非凡之事。

  論經驗,我略勝你一籌。這毫無炫耀之處,縱然我允許自己有一滴自喜,不過要達到你的標準,同時淺嘗你因瑣事著急的可愛,這微妙平衡可是番折騰。然而,每當我望向你,完成一件細項時流露的成就感,與珍貴的欣喜,我便明白了,這世界除了你所愛的事物,其餘無須顧慮。我想見你的笑,那與月色爭輝的笑;我想聽你的聲,它細緻如鳥囀嚶嚀。

  我依然活著,即便活在夢中,無力,但我想要你快樂。

  自己能盡心的,或許僅是和緩班上可能的不滿,與空泛的激勵大家而已,但你仍感謝我。我慚愧,我只能感謝你的謝意。

  甚麼時候才能表達,這些因切身的甜,而澀苦的思念呢?我曾經嘗試,卻一敗塗地。啊,那時的我如是唐突,若是現在……喔不,這踰矩的渴求總招致毀滅。確然,我貪戀當下的幸福、裹足不前,但我絕不能,因衝動而葬送,現在美好的一切。

  何況我尚銘記,與貓的約定。那雖不是首例,我仍誠心希望,那會是第一個,我能守住的約定。

  *

  夜色歇息在你的肩膀,像隻溫馴的鷹。風也止息,不再於你的瀏海穿梭嬉戲。白色圍巾,在月光柔和的吻下朦朧瑩瑩。我的愛,在影子裡聽你的搖籃曲──你那隨口哼唱的旋律、指尖輕敲圍欄的節奏,以及我唯一貢獻的,心臟的鼓動。

  稍稍撇過頭,我的笑融化在你的側臉、下頦優雅的輪廓中。你輕聲提問:

  「他們準備好了嗎?」

  我瞥了眼聚在下方、手持看板的人們擁簇著,嘗試著讓板上的字和為一體,卻笨拙,唉,幾次都一樣呢。

  「我想再一兩分鐘便好了。」

  「真是的……都亂成一團。」

  「他們進步很多啦。當天必能表現得好的。」

  又是細不可聞的囁嚅,你的答覆。或許是一聲,我永遠承受不起的,謝謝。

  壓抑著心頭苦澀,我也只是淡淡答道:「這不算甚麼。」

  你將身子微微探出欄外,似要將淋了滿身的,銀銀月色,弄乾似的甩著,黑色的髮成了漩渦,吸盡我的目光。

  貓啊,對一個羞澀窺探的暗戀者,你說,今夜月亮真美──你知道,那代表甚麼嗎?

  多麼希望你能察覺,快將我心撕開的,愛。不求你愛我,真的,最奢侈最奢侈的嚮往僅是,你對我貧弱、扭曲、卻熾灼的愛,能投以一個,不憎恨的眼神。

  何其卑下,又何其可悲,我的幻夢。

  綵排已經結束,校園中只剩隆冬、剩寒風、剩月色、剩你。我則慌忙想,逃離;諷刺的是,帶你一起。

  「不早了,貓,我們去車站吧。」

  轉身,卻被你堅定的力道,牽住。

  你直直望向我,泛起自欺漣漪的雙目,似帶著終於下定的,莫名決心。

  「……要自信啊。」

  心嗆到似的劇烈咳嗽,靜下、靜下!我驀的發現,自己難以思考,在貓銳利眼神裡,以及,與那氣勢不相稱的,顫抖聲音中。

  「你說同學們?別操心,他們……」

  逃不了的。

  「我是說,你。」

  也不許想逃。

  看著我。你的表情似說。好好看著我,如果你,愛我。

  啊,我竟連失序的幻想,或實在的惶恐,都徹底混淆。

  愛?不可能,不可能是愛。

  我全然無法解釋你,超越認真,超越溫柔,超越我原先即無法分析的那些、撼動我心的情感,此刻你的表情,究竟意涵甚麼?愛……

  無義的言詞即便氾濫,仍潤澤不了驚恐而龜裂的心。

  因此逼得你用力的、痛傷彼此的、將話語鋤入,我的心田。

  「待會,我有話要和你說。」

  「你的意思是什麼?」

  任何挽回都是徒勞。這次,你將世界那面鏡子直接砸向,我竭力遮掩的面。世界於焉被撕開一條,虛無的裂痕──不,我認為的虛無只是,安逸的瓦解與,未知的恐懼。那是最真實的存在,故我無法理解。

  藏不住的震顫爬竄全身。世界的裂痕輻射狀的擴散,逼近崩解,但它不會,因為你用淌血的手,讓它維持在潰散邊緣。

  打破鏡的,必須是我。

  「我知道,你一直想對我說的話。」

  等等啊。貓,你到底是……

  「所以我希望你能,啊,不是現在,但在某日──」

  逃避的死亡,是閃過腦海的第一、也是唯一念頭。但心,卻被貓不曾強烈如此的,約定,緊緊牽著。我不放手,那夜你已闡明。我絕不放手。

  不準死。

  除非我說去死。

  除非你不管前提,不管過往,真真切切、確確實實、純粹的愛過、擁抱過我的全部,否則,我不會準你,死。

  給我活下去。直到──

  「你能不逃避的,且不再悔恨的要求我……」

  停止欺瞞、停止安逸的甜、停止虛榮的苦、停止愛的不完備。

  我將自殺作為逃避,卻從不敢給你,我的生命。因為我擔心你一旦見著,真正醜惡的自己,你將會離開我的夢,留下死不了、亦無法存活的我。

  逃避、逃避。最終輪你開口。

  「我要你,要求我殺了你。」

  *

  「你相信我是有,自我意識的嗎?」

  「當然,你是這夢的核心,全世界都是你的映影。」

  「我們共度的,每個冬季,我全部記得。」

  「貓,求求你別談那些汙穢……」

  「但那也是你,愛我的你。」

  對不起。我的愛無比真稀,卻無能為力。

  求你別再繼續,儘管,一切我彷彿預期。

  「那麼,你下定決心了嗎?」

  「不、我沒辦法。」

  對不起。為我只能道歉而對不起。

  為我無法解釋的,你此時的蹙眉、抿嘴、眩目欲泣,那些不能參透的表情,致上最深、最卑微的歉意。

  「貓,告訴我……其實我沒有能力,做出請求對吧?」

  因為我如是耽溺於,每個冬季,北風捎來的鬱郁甜蜜,縱然要逼迫你,一同反覆無盡頭的旅。

  現在我確切瞭解,自己沒資格,愛你。

  但你的表情似不同意。

  「那是當然的──」神色中暈染一抹,溢血汩汩的痛苦,你咬緊的唇都裂了,話語也如同刀割,剜去最後一面,我心的壁防。

  「因為是我決定,你能否要我,殺死你的。」

  *


  我真的沒資格愛你。

  因為我從沒發現,你也愛著,我。而且你愛的,是全部的我,囊括這世界外,在殘忍現實中踽踽獨行的,「他」。

  貓啊,我何能忍受,這樣的愛呢?

  我依稀記得,這世界誕生之前,「他」曾和夢神做過交易。

  這世界太過溫柔的屠戮,使懦弱的「他」只得吹起夢的泡泡,躲藏,直到窒息。但那也好,因為「他」實在幼稚自私,只期望自己的消失能了卻,笑聲之後的眼淚與痛苦。

  然而,世界依舊無孔不入。滲進夢中,融化的現實凝成鏡子,持續刺痛的,提醒「他」的存在。無法消失、無法離去,在夢中,自傷,「他」日益憤怒。

  如是「他」吶喊,在這極不相稱的時代中,為何珍貴的夢,仍因過剩而貶值至此?為何真誠的夢能浮濫、能消費、可歌可泣,卻連半分也幫不了,現實的自己?「他」不要了,夢和文字都狠狠捨棄;打碎鏡子、劃開夢的薄膜、像溺者般掙扎的吸著,現實的空氣,將肺臟撐裂似的用盡全力。

  ……但「他」卻只,發現自己身處另一個夢中。

  那夢從胸的缺口,混著血沫,鼓脹、鼓脹,將他全然包圍。痛覺麻木,缺氧的心開始壞死,意識漸漸淡出──在「他」能驚慌前,一切都已結束。

  然後,驀的發現,自己渴求的正是如此。

  這裡有痛、有恨,但不用再夢了──因為自己就是夢。如同光在光中,察覺不出自己是光;黑暗回歸黑暗,就再無黑暗的恐怖。永遠的夢,等同永遠的現實,現實是自己,不再活著,就不再承擔活著的責任,即便它們依然存在。

  但一萬層的夢網也蓋不去活著的責任。這是與夢神的合約中,最基本的守則。

  我在「他」的逃避中誕生了。

  擔負著活下去的責任,去在無數個冬日遇見「他」曾僅僅一瞬,愛過的你。

  ……就是這樣的逃避者,將我創造、將你拖入這愚蠢的夢中之夢!

  為何「他」有權有能,決定我愛的命運呢?

  我和「他」不同,若能愛,愛你,我願與世間所有可能奮戰。確然,「他」曾面對的真實世界不若這夢,能略為我操弄,但「他」擁有一切可能,竟逃避依然!我逃避是因為,愛的終點只有夢碎──那個「殺了我」的鑰匙──「他」過往又為何而逃?難道「他」一瞬間對你的,愛,值得我用一整個世界履行,又在最後恣意將我拋棄?

  結果,「他」與夢神的惡質交易,便逼得我只得選擇逃亡,卻無處可逃。

  貓啊,是的,我這是在卸責,憤怒的卸責。我真的難以去愛,即使擁有可能,我亦然無力。否則,當你在劇痛中坦承,你明瞭我的一切醜惡與,那殘存的愛之時,自己早應要求你殺死這不堪的我──你會讓我說出口的吧──可我怯懦,就這麼將最後一點真愛的可能也,倉皇拋棄。

  ……我亦曾想過,或許,「他」給的鑰匙真能讓我們的抵達,夢外的現實。

  然而夢外是甚麼?我不期待。我有的只有你,只有愛。

  註定的愛、選擇的愛,無所謂,就是愛。早與「他」無關,愛你的是我,是我。縱然,我只能活到春來之時,太短,也太苦,也太多嘗不完的甜。而我貪婪無比。春來,未盡的夢再啟一次隆冬,而夢神允許我能,有限的改變這世界,只因渴望,再靠近你一些。

  但越是渴望,在冬季結束前,我越是體無完膚。

  於是,從某個冬日,一聲絕望的吶喊與衝向平交道的,一個蹬足後,我便選擇用自殺,逃避、輪迴。

  直到愛你濃烈如火,我已焚燒殆盡,只能遠遠守候。

  日日夜夜,我在逃避中冀求僥倖,自己能將生命交予,最愛的你。

  日日夜夜,我期待夢會兀自崩解,粉碎為愛裂心的自己。

  最後,我竟和「他」一樣卑劣的,織造忘卻一切的幻夢──讓我迷醉於你的溫柔,讓你餓死在我的夢中──反正,我已不是「我」了。

  原來這些你都知曉。

  對不起。

  你真是愛我的吧。

  若如是,我便不能愛你。

  *

  黎明前的天空是,沉鬱的濃稠紫褐色。

  北風潮似的拍打車窗,暗想由風的勁推之冬的冷。但諷刺,我即將前往的地方,更是與貓造訪無數次的,嚴寒北國。那兒的冬才寒,才哀。

  啊,說是無數也浮誇,這只是第二十二次的,班級校外參訪。

  就如運動會般,他設計了這些,讓我們的心比已往更近,又更易受傷的日子。不,行為終是我選擇的,我無須也不曾牽就於他。

  回顧不堪過往,這彷彿是我,懦弱的我的愛,致使的一次次傷悲中,最沉重的一環;它卻也閃耀無比,彷彿鎖著惡夢呢喃的戒,我屢屢暴戾的強將之,套上你纖細的指。不可能平靜的,這段旅程。

  我猛的憶起,你在那次坦承後向我道歉,說自己過於心急。而我,只怔怔望著那晚的皎皎月色,懷著嚙心的愚痴及自責的痛。

  那並非逃避,而是失去生命的遊魂,惶惶的覓著愛的碎片,而迷途、回不去你的目光。在自我的黑暗中,它瑟縮乞求,死亡,當掌權柄的是你,而我恐怕再也見不到你了。

  彷彿即將實現,我的噩夢,那你將消逝,剩我孤寂流浪的酷刑。我是你的罪囚,汙衊了愛又將之奉為神明;我是墮落者,折片你的光輝後便藏之於,我底心的暗箱直至敗爛崩散;我是我,你的影子,當你消失之時,我是無存在的空冥,甚麼都不存有、甚麼都不失去,只有悲傷,是我永恆的代名。

  此刻我還得以惶恐,你就在我身旁,沉默,我的驚慌吞沒這世界除你之外的一切,你還是沉默,迎向窗外鬱鬱紫紫的天,偶有流過的街燈,照亮你的瞳眸中,深不可測的幽幽光輝。

  你同我一樣掙扎。啊,如果沒有愛,你就是握有我靈魂之線的,無語的神。卑下如我又怎能參透,神的意圖呢?我不能愛,我只要你,但想愛你,想知道你是否愛我,想知道能否,讓愛,帶給我走向現實的勇氣呢?

  一線天光,破雲,金亮的縹緲,然刺眼,現實能這麼美嗎?轉瞬為雲翳住,微弱的光撞在沉沉的雲後,不行,還不行出來,若你以光透入這陰暗濁濁,黑暗便知了自己的黑,去欣羨不可能成為的光──這太殘忍,但我無法責備誰──我是企求夢雲守護的黑暗,我甚至,什麼都不是,只有一顆破碎的心,想愛你,但不被允許。

  日光,別出現,讓早結束的夜繼續吧,黎明前,世界沉睡而我醒在夢裡,別讓任何事戳破這,愚不可及的夢吧!我凝視著,貓,不復清晰的臉,絕望的想,就在黎明前死去亦何妨?這次自殺後,你必然會離開夢的。等待春殺死冬,又何益?冬在我的泣涕反覆中,已涸了淚,闔了眼,盲目的持續,直到毀滅自身,多麼不具意義。我憎恨意義正如文字,但夢只剩悲傷後,我亦僅是文字。所有逃避都將在終結一刻,代價償還。來吧,被我殺死的我,被我殺死的字和剝奪一切的夢,來吧,我留無限時日予你凌遲。

  日光,閃爍,雲又旋即遮住,但最後一次了。我得死去,在天明前;從這兒,直接跳上公路碾碎。身子已試探性的挪動,對的,你在我身邊,但可悲的是,一個死過十數次的人,自殺的行動將宛如命定的流暢、醜陋的優雅。要崩解滿是補丁的心,只要加重,心頭思念即可。

  心下沉、下沉、下沉。相反,逐漸變輕的四肢,使我感覺只要一躍,身子便將飛出車門,比北風更快、比日光更快、比悔恨更快、比腥血更快。

  死亡快過一切。

  但快不過,你的呼喊。

  「你不看看嗎?」

  轉身、偏頭。

  「日出快來了,對吧。」

  笑容。

  我剛才差一點,就喪失了這所有的,生命、熱與愛。

  多麼愚蠢、幼稚、自私的夢者!

  這就是我。

  請讓這樣的我,愛你。

  即便愛的終點是,死。

  但我不能說、說不出口。殺了我,快點。不,我得開口,但我無法言語。咽喉中擠滿,向光狂吼的黑暗,不要、不要、不要!黑暗狂吼。求求你、不要揭露我的卑劣…….

  儘管我是明白的。

  明白不顧那些齷齪,自己都會愛,都要愛你。無論如何。

  我不會讓你離去,是的,可以了吧,說出口啊,說,說我──

  深深愛著你啊,貓。

  「……真是的,就說,我早就知道了嘛。」

  有點害羞的你,卻是更貼近了,我的臉龐。馥郁沉香,滿盈我敗毀的世界,啊,轉瞬,天堂落抵人境,吹起一世界羽毛似的淚。

  「但,還沒唷。你還不算是,不帶悔恨。」

  泫然欲泣的瞳、堅定溫柔的笑、你的唇瓣開闔間便是永劫。

  「先讓,日出到來吧。」

  「……嗯。」

  緩緩的、顫抖著,我伸出右手,越過你醉人的側臉,停在起霧的車窗,屏息,輕敲,兩、下。

  然後霧退去。

  思念旋即溢出心房,乘著北風翱翔,升騰、升騰,積雲散去,我的心直達天聽──發散、渲染、揮灑在晨曦的第一道,絢爛的光。

  夢神予我的,諷刺能力,竟真能觸及到你,迢遙的心,以換得如是美麗的笑顏……喔不,這自卑的渦旋得停止!

  如果我無法承受你笑的,刺心之甜,又怎能真說出,剖心的愛呢?不,太多的愛被我付諸文字,我卻先背棄了它們;在我重拾真正的文字前,又如何去談愛呢?

  是的,我要讓自己、之後才是貓,去明白,我的愛究竟為何物。擁有文字,我方能理解他設計的夢境,方能瞭解他,方能回歸那殘忍艱難的現實……

  接近溺水的,我掙扎爬梳著奔湧思緒,想從中抓住甚麼。

  然後,須臾我明白,那答案、或解答的鑰匙,仍然存在於眼前,將我心上鎖的,你。

  而你,只沉默,讓日光,那我幾已忘記的白晝之美,直率、不經過衛星反射的,真純的光,金粉似的璀璨灑上,你浮露淡淡喜悅的顏;原先我只欲掬一手,你淺淺的笑靨,那朝陽卻是無私的,將你全身都照亮,成為泛著聖潔光芒的,神──啊,你是不會喜歡這般稱呼的,你現在就是貓,改寫世界秩序的貓。先有你,而你中,要有我;這才有愛,然後世界萬物,因愛存在。

  「讓天全亮吧。」你說,靜靜的、囁嚅的,但都烙上了我的生命。「然後,在最後一次的夢中,我一定會,殺了你。」

  笑容中,不帶著話聲的顫抖,我清楚的,你也害怕。然而,找到夢死的理由,是我的責任,要愛你的人也是,我;我亦想要你的愛,想聽你說出,我愛著你、你愛著我。

  機場的輪廓在晨光下沉默,這世界亦維持一貫的,溫柔屠戮,等待我重擔那些責任:活著的責任、去愛的責任。所以我總是懼怕,生命在清晨裡展露的決絕殘酷──念頭、方向、履行──沒有夢境,月光似的迷幻寬容。

  但現在我必要,走入光中,去相信自己便是光,在光中找到氣力與希望。距離現實,我還太遠太遠,但愛,還有你,會緊拉著我直至,所有的光都照亮夢中、所有黑暗都被驅走。

  最後一場夢境,最後一個冬季,我要真正的成為自己,讓我能真真切切、確確實實的──啊,夢的債台又將高築,我再也不能用借來的文字償還!打破這夢之循環吧!貓,真的,如果我真要愛你,我也要到現實中去愛──我會和他一同成為,嶄新的我,並在現實中找到你,然後去愛、去愛、去愛!

  *

  清晨的機場大廳,寂寥、倦怠、匆忙依舊。挑高的穹頂交錯冰冷的鋼骨,催眠的廣播混著跫音空空回盪,時刻表刺眩雙目的亮光吞沒閃動變換的資訊……一切都能如此描述。

  但似乎,無論幾次來到機場,深邃、且橫衝直撞的興奮感,仍無可遏止的於心擴散。

  過去,那或是因尋覓、貼近、挽回你心的強烈渴望,而在燒疼的愛中嗅到的,崩潰前兆的狂喜。但如今,那會是證明我愛存在的,第一步之前,我心欲裂的劇痛與無悔交織的、堅定到疼痛的,信念。因為堅決,所以深邃;因為無悔卻流淚,只得橫衝直撞──但那是,為了等待笑顏而澆灌的淚;我相信你,即使淚盲了目,你仍會用那婉轉低語引領我,到下個冬日的真正救贖。

  啊,現在我竟連救贖亦加諸,那對你業已過載的希冀。慚愧無用,我只能增加沉諾的重量,捉住話語裡欲逃逸的虛浮字詞,讓最後的夢真純,讓你的溫柔不再被辜負,讓我的希望不再假裝。

  即將登機,我留在隊伍末端,並非踟躕,而是等待一個能訴說肺腑的空間。我暫且抹去存在的氣息,因為羞讓整個夢偷聽。

  「看來你,下定決心了啊。」

  你的笑聲輕輕劃開身後龐大鋼鐵的沉吟,狹小的空橋恍惚如夢向現實的,渡橋,你是持著我心的渡者;愛在夢的另一頭,我拋下軀殼前奔,你微笑著牽手帶我走過,每一腳步都聽見夢的合唱──是啊,夢不會因終結而怨尤,它是助人面對現實的存在──我望見前方的光,一對不知是誰的羽翼,正揮舞開展,它要帶我去哪兒?

  貓依然緊握,我的右手;一陣顫抖,我們已升空。

  緩緩的,每個挪移都似奇蹟,我們沿著走道前行。從未擁有的平靜,如風乍停的廣闊海面,無波、無色、無響、甚至無味──不是混雜而失去了感官,而是徹底淨空,為你,為你緊握的掌心傳回的力量,為你盈盈微笑散射了的七彩日光,為你掌握著潮汐的心之脈動,為你沉睡於每個吐息的淡香。

  「吶,貓。」

  「怎麼?」

  「你能決定,我能開口請求你殺我的,條件對吧。」

  吶,貓,如果我遲遲不肯離開,有一天,你會逼我破去夢的殼,飛向那殘酷的現實嗎?若是如此,請你別教我飛翔,就讓我憑一己之力御風而起,或是,墜地而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