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亡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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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7-28
  我突然感覺到一陣失衡般的暈眩。

  灰暗與蒼白的粒子混雜交織成一幅幅光景,猶如畫質粗糙的影像不停閃現,瞬間侵奪了我的意識。

  剝奪、支配、侵蝕、竄改,溶解的言語悄悄地滲入心靈深處,一點一滴地按照藍圖塑造著。

  我……

  「八巽君,你怎麼了嗎?」

  突然之間,我清醒過來,映入眼簾的便是雪歌學姊那略帶擔憂的神情。

  奇怪,我又怎麼了嗎?

  我似乎忘記什麼應該記住的事了?

  「沒什麼。」稍微思索了一下,依舊沒有任何印象,於是我便對學姊搖了搖頭。學姊見狀才鬆了一口氣,隨即展露安心的笑靨。

  「真是的,八巽君老是那麼愛令人操心!」以稍微有點責怪但又像是開玩笑般的語氣,雪歌學姊她接著說:「要是將來我不在了,那八巽君該怎麼辦呢?」

  咦?

  不在?

  這是什麼意思?

  難道說……啊、對了,學姊她要畢業了嘛。

  一想到此,我不由得覺得有些感傷,但還是強裝起笑容,準備送她最後一程。

  「別這樣嘛,學姊、我可是很會照顧自己的喔。再說了,又不是以後就見不到面了,何必弄得這麼感傷呢?」

  沉默了片刻,表情看不來在想些什麼的學姊才用呢喃般的音量細聲說著:「……說的也是呢。」

  那是彷彿要消融於風中的聲音,可以在我聽來卻出奇地清晰。

  「那麼、八巽君,你能跟我做一個約定嗎?」

  約定?

  我反射性地看向雪歌學姊,她的櫻唇微張,然而就在此時夕陽的餘暉從雪歌學姊身後照耀過來,由於身處逆光的方位讓我看不清楚雪歌學姊現在的表情。

  「滋滋……沙沙──沙沙……沙沙滋滋──沙沙……滋滋滋滋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滋滋──滋滋沙沙……滋滋沙沙──滋滋滋滋……沙沙──沙沙……」

  咦?

  學姊她、剛剛說了什麼?

  「……沙沙滋滋──沙沙……沙沙滋滋沙沙……沙滋滋──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滋滋滋滋沙沙沙沙……滋滋──沙沙沙沙──沙沙滋滋……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滋滋……沙沙──沙沙……」

  雜訊,宛若廣播收訊不良般的白噪音在我的耳中迴響、不,應該是在我的腦海中迴響,在令人難受的雜音之中依稀還可以聽見某人的低語,聲音宛如腦中共鳴般越演越烈,一波接著一波的浪潮逐漸淹沒了我的意識。

  猶如要摧殘。

  猶如要破壞。

  猶如要毀滅。

  猶如要在廢墟上創造出嶄新的一切!

  然後……

  「所以說,再見了、八巽君。」

  學姊她輕聲如此作結,並帶著我所見過最溫暖燦爛的笑容舉起了右手的手術刀。銀色的刀身反射著夕陽金色的光輝,刺眼的光線讓我不禁瞇了瞇眼睛。

  學姊的舉動,我一時沒能反應過來。

  她右手持刀,輕輕地將刀刃貼在自己白皙的脖子上。

  毫無猶豫、毫無遲疑,乾淨俐落地由左至右一刀劃過。

  割斷了動脈。

  切開了喉嚨。

  血濺了出來。

  鮮紅灑在夕陽金黃的餘暉上,點點滴滴的血雨將怵目驚心的色調塗滿了我的視野,我所見的到一片無際的腥紅。

  紅色的夕陽就彷彿將整個世界淋上了一層血水,泛著血光的景色有種說不出的妖異魅力,讓我為之失神,久久無法自已。

  啊、好美……渲染成瑰麗血紅的世界,這真是何等驚心動魄的極景,慘絕人寰的絕色啊!

  我沉浸在異常的景緻中,不知道過了多久,從恍惚中回過神來的我見到的是,雪歌學姊倒臥在血泊中的身影。

  啊啊、雪歌學姊她──死了!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與其說不可思議,這根本就是靈異。

  我的思考能力完全停擺,只能呆愣愣地注視著眼前的她。

  她順勢握住我用來扳開她手指的左手,自然而然地就以十指交扣的曖昧方式,緊緊地握住。如此親暱的動作照理說應該會讓我感到渾身不自在才對,然而我心底卻湧起了截然相反的感受。

  ──那是令人難以忘懷的眷戀。

  「好久不見,八巽君。」

  她就像是見到久違的朋友般向我打聲招呼,而她稱呼我的方式,也跟鹽月雪歌如出一轍。種種跡象都不禁令我懷疑,眼前的她,到底是誰?

  她,到底是誰?

   一股彷彿世界就要被顛覆的恐懼感,無來由地襲上心頭,我下意識地想要逃離此處,但手卻被她緊緊握住,掙脫不開。

  又或許說,我根本就不想掙脫開來。

  「妳、到底……是、是誰?」

  顫抖的聲音將我的動搖展露無遺,我明明可以冷靜地面對擁有鹽月雪歌容貌的少女,然而這時候卻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種結果。

  學姊她、她就在我面前啊!

  「是我、鹽月雪歌!你知道的,八巽君。」

  露出恬靜的笑容,她以理所當然的態度說道,粉碎了我最後一絲的難以置信。然後,隨之而來的是一種想哭的衝動。

  多年以來,我無時無刻都在期望能夠再見她一面。

  「學、學姊,真的是妳嗎?」

  「這當然囉。」

  她點頭應道,如此平淡的一句話卻比任何解釋都還要來得有說服力,因為在我的認知之中,鹽月雪歌本身的存在就足以成為一種無法辯駁的正解。

  「學姊,我好想妳!」

  我難以自抑地看著雪歌學姊,忍不住想把這幾年來沉積在內心深處的想法一吐而盡。一直以來,我都以為自己沒有機會了,於是只能將一切埋藏起來。

  然而此時,雪歌學姊又出現在我的面前,就有如夢一般。

  儘管、儘管,這或許是惡夢也說不定。

  「八巽!給我清醒點,鹽月雪歌早就已經死了!」

  耳邊猛然傳來染華的一聲厲喝,流竄過全身的一陣寒意讓我頓時清醒過來。由於染華知道內情,所以當見到我一臉不對勁的時候才會立即出聲提醒我,然而我卻敢肯定,眼前的她絕對是鹽月雪歌無疑。

  我深吸了一口氣,試圖將浮動的情緒強壓下來,但一時間無法編織出像樣的話來。

  聽到了染華的聲音,雪歌學姊這才輕輕地轉過頭看向染華,絲毫不在意抵在她腦門上的那柄槍。她看著嚴陣以待的染華露出了輕鬆的微笑,並且開口跟她交談:「妳就是荻原染華小姐吧,八巽君受妳不少的照顧了。」

  「這跟妳沒有關係吧,鹽月!」

  不知為何,染華像是如臨大敵般,情緒顯得相當緊繃。而當學姊聽見染華叫出她的姓氏時,稍微挑了挑眉頭,嘴角流露出一絲玩味的笑意。

  「看來,妳已經猜我是誰了。那麼,可以請妳先讓到一邊去嗎?我跟八巽君還有事要談,實在不想讓別人來打擾呢。」

  「這我可辦不……唔!」

  學姊的一句話就讓染華的身體就真的有所動作,她向後退了幾步,但隨即又硬是停住了,而這時染華的太陽穴上像是用力過度般迸出了青筋,整個人看來就彷彿是在抗拒著什麼似的。

  我突然想起來染華曾經說過,裡世界中的「鹽月」所擅長的魔術是──言靈!

  雖然我並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但隱約察覺有些不妙,於是我連忙伸手擋在染華的身前,隔開染華跟學姊的對視。

  「等等,讓我跟她談談。」

  染華蹙緊眉頭地看著我,好一會才逐漸把將槍放下,長呼一口氣、向旁邊退開了幾步,留給我跟學姊交談的距離。不過儘管如此,略微退到旁邊的染華一臉凝重地盯著這邊,仍舊保持著警戒。

  而相較於染華的慎重警戒、雪歌學姊只是若無其事地朝染華看了一眼,隨即挪回視線,那有如初雪般澄澈無瑕的目光不禁讓我的心一顫。

  但在染華跟學姊對峙的這短短的時間內,我總算取回了該有的冷靜,並且重新將心武裝起來,至少能和她作最基本的應對了。

  學姊,我、我已經不是當年的我了。

  「這孩子給八巽君添麻煩了,希望你不要見怪。」

  雪歌學姊以溫婉的語氣輕聲說著,近在咫呎的呼吸讓我有種相當懷念的感覺,然而有些事就僅僅只適合緬懷而已。

  我強裝鎮定,順著她的話說下去:

  「的確是,學姊妳是該好好管教管教妳妹妹了。不過,我怎麼不知道妳有這一個相差三、四歲的妹妹呢?」

  「哼哼、八巽君不知道的事可多了,因為我都瞞著你嘛。」

  雪歌學姊說得理直氣壯,神色之中甚至還有些惡作劇得逞的調皮,完全就跟過去的她一模一樣。有那麼一瞬間,我幾乎以為自己又回到了過去。

  然而,這終究只是錯覺。

  太過美好的,錯覺……

  「不過有一點八巽君說錯了,這孩子並不是相差三、四歲的妹妹,她是我的半身。」然而學姊緊接在後的一句解釋,卻讓我有些困惑。

  半身,這是什麼奇怪的比喻?

  我咀嚼著這個奇怪的用詞,一時間還無法理解,然而閃過腦海的一個念頭不禁讓我驚呼出聲:「雙胞胎?這怎麼可能!」

  眼前的少女再怎麼看也不過十五、六歲左右的年齡,正好就是雪歌學姊當初死去的年紀,而她要是雪歌學姊的雙胞胎妹妹,現在照理說也該是十九歲左右了,怎麼可能還是這副模樣?

  這簡直就在說,當雪歌學姊死的時候,她的身體就停止成長了!

  「八巽君,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

  雪歌學姊帶著高深莫測的笑意,像是意有所指地說了一句,卻仍然沒有替我解惑的意願。但仔細想想學姊說得也沒錯,畢竟就連早就已經死去的她都能再度出現,也沒有比這個更不可思議的了。

  只不過,雙胞胎嗎?不僅僅只是姐妹,而是互為半身的雙胞胎。

  換了一種口吻、換了一種態度、換了一種人格,要整人也不是這麼幹吧。不過相較於她的妹妹,雪歌學姊給人的感覺就顯得柔弱了許多。

  智力與暴力,雙重的雙子。

  這還真是個惡劣的設定啊。

  雪歌學姊的手掌有點冰涼,雖然不到久世霜紅那般冰冷到嚇人的地步,但確實逐漸地蠶食我的體溫。這種感覺就好像是身處在飄著雪的戶外,身體的暖意被雪花所奪走似的。

  然而詭異的是,在這種淡淡的寒意籠罩之下,我的精神越發冷靜。我想這一切恐怕都和雪歌學姊脫不了關係。在這堪稱異常的精神狀態下,我思索著該向學姊詢問的問題。

  然而,我到底想知道些什麼?

  「學姊,妳到底想做什麼?」

  學姊輕輕一笑。

  「唔……這個嘛、我想做的事情很多,不過現在覺得那都不重要了。能像這樣跟八巽君說一會話,我就滿足了。」

  雪歌學姊露出溫柔的神情,以空著的左手輕柔地撫摸我的臉頰,發出夢囈般的呢喃:「八巽君,你長大了呢。」

  拂過臉頰的那份溫暖,讓我不禁想沉迷於其中,然而冰冷的理智卻強行否決我這小小的希冀,讓我不帶任何感情的回應:「那當然,都已經過了四年。不過,學姊妳倒是一點也沒變。」

  聽到我的話,雪歌學姊愉快地笑出聲來,然而我實在是不知道這到底有哪裡好笑?即使過了這麼多年,我仍然沒能看穿那笑容之下究竟在想些什麼。

  就連當初她自殺的時候,同樣也是掛著這樣的一副笑容,令人捉摸不透。

  她,到底在想什麼?

  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雪歌學姊只是若有深意地說:「八巽君,這就不是你所期望的嗎?」

  我所期望的……如果可以的話,我當然希望可以回到那一段與雪歌學姊共度的時光。可是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對,不可能的!我比任何人都還要清楚這一點,然而我張了張嘴,卻無法說出反駁的話來,最後也只能選擇沉默。

  空曠的頂樓頓時陷入一片沉寂,過了不久才被雪歌學姊打破。

  「我覺得是時候了。」

  雪歌學姊的微笑褪去,轉而露出了帶著些許哀傷的歉意神情。

  「也是時候該告訴八巽君,當初我為什麼在你面前自殺的緣由了。」

  我的心臟彷彿被緊緊揪住般的驟然一疼,那血淋淋的一幕又閃過眼前,讓我不禁咬緊了牙關。我不由得屏住呼吸,仔細地聆聽學姊的下一句話。

  「我利用了你,八巽君。」

  單刀直入的一句話,宛若利刃般刺穿了我的胸膛。



  我保持緘默,什麼都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