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成對的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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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7-26
時值秋季,又到了收穫的季節,麥田如黃金之海一樣,放眼望去全是金色,稻稈隨風搖曳的樣子遠看又似浪花,在夕陽的照映下都要有麥子在發光的錯覺了。
在這樣一片金黃中,一條小路把麥田劃成兩半,矮石牆沿著小路而立,為旅人確保前行的方向,不然要是麥子長道路上來,在黃金海中辨別方向可是件麻煩事。
一輛馬拉貨車就行駛在小路上,稍有顛頗的路面讓貨車喀啦作響,在那之上還能聽到木頭和金屬嘎吱的悲鳴,聽的都讓人擔心它還能撐多久。
負責駕車的少女當然也不例外。
說是少女,但也只能從體態來判斷年齡,要說為什麼?因為那身裝扮太過於奇妙了。
手穿長手套,腳踩短皮靴,頭戴大尖帽,身著小洋裝,再披個斗篷,全部都是黑色的。
穿的跟童話裡會出現的魔女一模一樣,不過不像那種邪惡的老巫婆,更像是俏皮又愛惡作劇的小魔女。
衣著就算了,真正奇妙的是帽子以下、脖子以上的地方,本來應該是頭部的地方被鮮橘色的南瓜取代,而南瓜上的洞明顯是對五官拙劣的模仿。
「拜託再撐一下啊……」她手握韁繩,抵著頭小聲地祈禱。
明明假的表情應該不會動才對,南瓜上的洞卻配合她的情緒變化成擔憂的表情,跟真人一模一樣,不過南瓜底下的那張臉到底是什麼樣子就不得而知了。
祈禱後沒多久,她便把手伸進懷裡取出口笛,置於南瓜的嘴上,深深吸一口氣。
啾──
如雲雀長鳴,清脆悅耳的響聲穿過麥田,作為回應,一個影子出現在空中。
起初在視野中還只有芝麻大,但隨著時間一秒一秒過去,影子愈來愈近、愈來愈明顯,很快就得以看清它的面目。
那是隻黑得發亮的烏鴉,在陽光的反射下還帶點藏青的色澤,除此之外沒甚麼特別之處。
烏鴉直直朝著少女的方向飛去,而少女則挪了挪屁股,讓出一些位置,烏鴉也配合的降落在她身旁。
「還很遠嗎?」少女朝著烏鴉問道。
哈哈,居然對著一隻鳥說話,她是哪根筋不對啊──如果貨車上有載旅客,一定會這麼想著竊笑吧,然後他們也定會驚訝得合不攏嘴。
烏鴉擺動著翅膀說:
「快到了,要在太陽下山前抵達應該沒問題。」
那嗓音深沉又有磁性,聽起來和成年男性差不多。
如果將翅膀當成人的手,那這烏鴉的舉止可說是優雅。
他不像是動物,更像是一個人類的靈魂被困在烏鴉的軀體之中。
烏鴉飛到少女的肩上,邪笑著喃喃自語:
「前提是車子撐得住就是了。」
「那你要不要用飛的啊?減少一點重量更安全吧?」少女一副不耐煩的樣子,表情上寫著:「用不著你說。」
「有差嗎。」
「不是有人說……什麼來著?壓死駱駝的最後一隻鳥嗎?還是稻草?我有點忘了,果然年紀大了容易健忘呢。」
烏鴉聳了聳肩,這次從少女肩上飛到大腿上,直面著她說:
「是喔?我看應該是魔女吧?魔女可比一隻鳥重多了,在我看來更有可能壓死駱駝欸。」
烏鴉邊說邊用腳捏幾下少女腿上的贅肉,動作看似粗魯,實際上為了不讓尖爪劃傷少女柔嫩的肌膚,他小心斟酌力道,也算得上是一種溫柔了。
「居然說一位淑女重,這樣可稱不上紳士喔?」少女皮笑肉不笑,兩手反覆扯著韁繩,她肯定恨不得用韁繩代替鞭子,抽那隻烏鴉吧。
「這可真是失禮了。」烏鴉張開翅膀,刻意用浮誇的動作鞠躬行禮。「不過伊琳小姐不是說自己年紀大了嗎?想必心胸一定跟著年齡一起成長了,怎麼會對一介野獸的挖苦動怒呢?」
魔女──伊琳的南瓜頭保持著微笑,只是嘴角一抖一抖的,怒意想藏也藏不住。如果南瓜有血管的話,那張臉上肯定也能看到青筋浮現。
她故作鎮靜,溫柔典雅的語氣彷彿換了個人,說道:
「葉格尼先生,您好像忘了錢包在誰手裡齁!今天的晚餐只好我一個人孤獨地享用了呢!」
「說不過人就來這套?我可不是十歲的小鬼頭喔……不開玩笑了,你看。」
烏鴉──葉格尼一邊苦笑,一邊用鳥嘴示意要伊琳往前看。
說完南瓜上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線,整張臉皺成一團,用力的想瞧瞧到底有什麼。
「嗯?」
沿著道路的方向看去,地平線那一端浮現扁平的影子,形狀方正有規則,因為夕陽金燦的光芒很難在遠處發現。
那是石磚建成的高牆,從遠處看能看到牆上高高掛著旗幟,是紅黃相間的格子旗,除此之外非常樸素。靠近看能看見斑駁的痕跡,明顯經歷了很久的風雨,不知見證了幾代人的更迭。
在那面牆的後面就是城鎮,意味著旅途的目的地。
「啊──!終於到了!」伊琳雙手握拳伸了個懶腰,隨即大喊:「兩個禮拜!終於!終於到了!」
「這次也花了不少時間呢。」
「都是奶奶啦!每次都把麻煩的工作塞給我們!」
伊琳本來氣得想跺腳,不過萬一腳下去導致貨車報廢──想到這裡她還是忍住了,結果可憐了帽子,被她抓住肆意拉扯。
「別這麼說,能者多勞啊。」
「咕…你這樣講是學奶奶的吧?」
「哦,很敏銳嘛。」
氣氛變得有些尷尬,雙方都沒有說話,沉默了一段時間,不過那只是對伊琳而言,葉格尼在一旁愉快地哼著歌,似乎沒有受到一點氛圍的影響。
伊琳左看看,右看看,一下看著天空,一下偷瞄葉格尼,坐立不安的樣子被葉格尼看在眼裡。
見到這一幕,葉格尼心理偷笑了不知道幾次,好不容易忍住笑意後,他才轉過來問:
「怎麼了?」
伊琳扭扭捏捏的,嘴巴一張一合,好像想說什麼又不敢鼓起勇氣。
如果先前不停發脾氣的伊琳是隻膨脹的河豚,渾身帶刺,現在的伊琳就是顆洩氣的皮球,整個人縮起身子,看起來好像更嬌小了一點。
這次沉默的時間有點長,葉格尼保持著耐心等待回答,而伊琳依然在組織腦中的語言。
不知道經過了多少時間,伊琳低下頭,看來是找到自己該說的話了。
她不敢直視對方,低著頭呢喃:
「我是不是又在亂發脾氣了?」
「有自知之明是好事。」葉格尼依舊是笑著和她對話,語氣中一點都沒有生氣的意圖,只有單純的調侃。
但聽他這麼一說,伊琳顯得有些失落,如同發現做錯事的小孩子,畏畏縮縮的說:
「…對不起,老是拿你當出氣筒…」
「沒關係啦,路程這麼遠你也會累啊。」
一人一禽相視而笑,只是和葉格尼相比之下,伊琳的笑容顯得有些疲倦。
看到她總算是放鬆下來,葉格尼振動翅膀飛向空中,他沒有急著飛走,而是停留在半空中俯視伊琳。
「也差不多快到城門了,我先走一步囉。」說完,他便朝著城鎮的方向飛去。「我先去市場等你──」隨著飛行距離,葉格尼的聲音也越來越遠,等他說完,身影已經融進黃昏的景色裡了。
留下來陪我嘛──本來是想這麼說的,但一想到自己老是對著旅伴抱怨東抱怨西的,伊琳就沒能說出口,止不住的愧疚感阻止了她。
細細回想起來,葉格尼從沒抱怨過,就算有也不會一股腦的對身邊的人發洩,馬上就能一起笑著忘記不愉快。
反觀自己,類似這次的對話好像也不是第一次了,卻老是學不到教訓。
明明有這麼好的旅伴,卻總是在不知不覺中糟蹋他。
「我是笨蛋啊。」
伊琳做了個大大的深呼吸,暗自下了決定:
好,進城之後請葉格尼吃點好吃的吧,當作賠禮。
重振心情後,才剛要揮動韁繩──
啪
還沒來得及反應,貨車發出生命中最後的哀號。
「……」
伊琳駕車的姿勢保持的很完美,但她的手裡沒有韁繩,屁股底下的也不是貨車那硬梆梆的木板,而是地面,幸好這幾天雨下得少,不是跌在泥巴上,只是乾燥的土壤而已,不會留下什麼不快感。
她面無表情,呆呆地坐在地上一言不發,轉過頭看,熟悉的東西就在眼前,變成了不熟悉的樣子。
貨車的輪軸徹底斷裂,左邊的前後輪倒在路邊,看看貨車的傾斜,也難怪伊琳會被甩下來,貨物也是,從車上消失了。
伊琳往身後一看,木箱翻倒,本應該裝在木箱裏頭的小玻璃瓶都掉了出來,幾乎無一倖免摔成碎玻璃,瓶子裡五顏六色的液體有些混合到一起,不知為何散發出微微的光芒,有些則是相反,變成灰黑色,散發著渾沌而邪惡的氣息。
好消息是拉車的馬沒出事,看來是挽具一部分鬆脫才躲過一劫,不然應該也會和伊琳一樣跌到地上。
見到這番景象,伊琳回過頭來,緩緩起身,依舊面無表情。
拍掉屁股上的泥土後,她又看了那副慘狀幾眼,最終朝馬兒走了過去,撫摸牠的皮毛。
「嗯,比起人造的破車,還是動物好呢。」伊琳的臉上掛著笑容──但願她真的在笑──慢慢給馬鬆開束縛,只留下鞍具,看樣子是想要騎馬走完剩下的路程。
「果然還是動物更可靠,而且又忠心……」
還沒說完,趁著主人還沒上馬,馬兒就一溜煙的跑走了,消失在金黃麥田中,留下伊琳站在原地。
伊琳本來天真的認為,運氣再怎麼背是能背到什麼程度? 現在她才想起有個人物對自己這麼說過──人要衰,是衰到沒底線的。
她理性的那一面告訴自己:「一定是因為我連日讓牠操勞導致受傷,才會失去牠的信任吧。」
至於感性的那一面,爆發時人們總是難以克制。
「開什麼玩笑啊──!可惡!可惡!可惡!※&△§#*◎☆──」
嘴裡飆出一連串不成語言的咒罵,伊琳腦袋裡的某條神經徹底斷裂,不停地踹貨車殘骸,發瘋似的對空氣拳打腳踢。
等她回過神來,夕陽已經準備要沉入地平線了,天空不再是單純的橘紅色,與藍紫的夜色形成了漸層。
「吸──呼──」
發洩起了作用,伊琳反覆做著深呼吸,稍微冷靜了下來,雖然臉還是很臭。
「我的藥水…全沒了……超稀有的材料、精鍊的時間…全都白費了…」
她眼角掛著淚滴,表情皺成一團。
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她翻起四散的木箱,檢查所有能檢查的角落,猜想說不定會有倖存的藥水,結果什麼都沒有,除了碎玻璃以外什麼都沒有,藥水本身都滲進土壤裡了。
失落感又更深了。
「………得去跟葉格尼會合才行…」
說是這麼說,實際上伊琳的腦子裡什麼都沒想,應該說什麼都想不了,一片空白。
就算確實走在正確的路上,樣子也跟行屍走肉沒兩樣,搖頭晃腦的,嘴裡念叨著:
「…絕對是詛咒,這絕對是詛咒…」
她重複著這句話,繼續沿著路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