抉擇之時

　　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首先映入眼中的是潔白的天花板。
　　我輕輕轉動脖子，環視四周。
　　我身處在一間單人病房之中。床鋪乾淨而柔軟，舒適的微風從牆壁上半開的窗戶中吹了進來，淺綠色的窗簾微微擺動。
　　「午安，睡美人。」
　　熟悉的聲音從身旁傳來，我轉過頭去。
　　夏洛坐在探病用的椅子上，放下滑到一半的手機，朝我眨了眨眼。
　　「你可終於醒過來了，阿井。」
　　我坐起身來，望向窗外明亮的日光。
　　「……夏洛，這裡是？」
　　「亞薇家的醫院。」
　　夏洛站起身來，乾脆的答道。
　　「那一天，我們跟伊安達成了就此收手的協議。正要踏出會議室的時候，伊安向你要那隻手錶，你卻搖晃了一下，突然之間昏了過去。伊安那傢伙倒也通情達理，表示救人要緊，手錶的事情就之後再說。紫老爺子連忙指揮著手下，將你抬出雷因斯公司，送到了這裡。」
　　我伸手按住額頭。雖然已經減輕不少，仍然可以感受到腦內隱隱約約的疼痛感。
　　「醫生做了檢查之後，表示你的身體沒有任何問題，只能先住院觀察。老實說，我那時候還真的有點害怕，你會不會跟亞薇一樣就此一覺不醒呢。」
　　夏洛扮了個鬼臉，嘻嘻一笑。
　　聽到亞薇的名字，我昏昏沉沉的腦袋一瞬間清醒了起來。
　　「夏洛，亞薇她怎麼樣了？」
　　「別著急，阿井。」
　　夏洛抬起頭，迎上我急切的目光。
　　「你可能還沒有察覺到，不過我們在第一會議室的那場談話，是前天晚上的事情了。換句話說，你昏睡了整整一天半左右。」
　　我大吃一驚，不由自主的瞪著夏洛，他的臉上卻一點也沒有開玩笑的表情。
　　「在你昏迷不醒的這段時間裡，伊安那傢伙派人過來，已經跟紫老爺子商量好了亞薇手術的日期。就是今天。」
　　「你說、今天？」
　　我難以置信的低語著，夏洛的視線則望向擺在床頭的電子鐘。
　　「老爺子跟伊安約定好兩點整碰面。老爺子的手下會先花一個小時左右搜查那棟廢棄大樓，艾學姐則會負責清查大樓內的網路。如果一切都沒有問題，亞薇的手術會在三點整開始，預計四點半左右結束。」
　　我隨著夏洛的視線看向電子鐘，鐘面上的數字清清楚楚的顯示著現在是下午的兩點三十七分。
　　「等一下，夏洛，現在不是在這裡聊天的時候了吧！」
　　我一把掀開棉被，正想跳下床，卻被走到我身旁的夏洛一把按住。
　　「要說等一下的是我，阿井。」
　　夏洛壓住我的肩膀，開口說道。
　　「我知道你想趕過去，陪亞薇進行手術。可是你昏迷了這麼久，才剛恢復意識不到十分鐘就想離開醫院，不管是我還是醫生都不會允許的。」
　　「可是、亞薇她……」
　　「阿井。」
　　夏洛放開我，緩緩的搖了搖頭。
　　「別太勉強自己。要是亞薇好不容易醒過來，卻又換你出了什麼狀況，我這次可真的不知道要怎麼跟她解釋了。紫老爺子臨走前也吩咐過我，叫我轉告雷因斯公司那裡有他主持就夠了，要你安心的養病。」
　　我看著夏洛堅定的眼神，嘆了口氣，慢慢的倒回床上。
　　「……既然如此，我就恭敬不如從命，在這裡當等不到王子的睡美人吧。」
　　夏洛的嘴角微微勾起，在我的額頭上輕輕的鑿了一下。
　　「要我說的話，當你這傢伙的王子也真夠嗆的。」
　　夏洛隨手替我拉上被單，轉過身去，推開病房的房門。
　　「我去找人通知紫老爺子你醒過來了這件事，阿井你就在這裡好好的休息吧。」
　　目送夏洛的身影消失在在視野之內，我長長的呼出一口氣，將頭靠在柔軟的枕頭上。
　　就在我的意識逐漸朦朧，睡意襲捲而來的瞬間，波浪般的頭痛再次襲來。
　　這一次，還伴隨著我絕對不會聽錯的聲音。
　　「青岫，冷靜下來聽我說，已經沒有時間了。」
　　龍學姐憂傷而急促的語調，在我的腦海裡清晰的響起。
　　
　　我坐在夏洛叫來的加長型漆黑轎車寬敞的後座，膽戰心驚的看著窗外的風景像倒帶一樣，用驚人的速度瘋狂倒退。
　　「大叔，來得及嗎？只剩下不到十分鐘了。」
　　即使車速已然明顯超過法定的最高上限，坐在我身旁的夏洛仍然頻頻看著手錶，向前座的司機問道。
　　「請放心，夏洛先生、青岫先生。」
　　與可怕的速度相反，轎車的駕駛是一個穿著灰色西裝的沉穩中年人。他驚險的超過兩輛狂按喇叭的轎車，毫不遲疑的答道。
　　「再過五分鐘，就可以抵達紫先生所在的廢棄大樓。」
　　我舔了舔乾燥的嘴唇，與夏洛四目相交。
　　「夏洛，等一下──」
　　「我知道，阿井。」
　　夏洛深呼吸了幾秒，果斷的說道。
　　「一切照計畫進行，沒錯吧？」
　　
　　轎車迅速穿過被亞薇家的勢力管制而空無一人的馬路，一個漂亮的甩尾後，在路肩旁停了下來。
　　不等司機完全停妥，我跟夏洛連忙推開車門，跳了下來。
　　曾經是雷因斯公司的建築物前，龐大的人群分成左右兩側，安靜無聲的矗立在大門之前。
　　而在兩邊部隊所空出的中央道路上，紫律先生推著坐在輪椅上的亞薇，跟在伊安的身後邁步前行，正準備踏進廢棄大樓的大門。
　　注意到橫越馬路，朝雷因斯公司直奔而來的我跟夏洛，傭兵隊跟亞薇家的部隊紛紛騷動了起來。
　　夏洛把手放到嘴邊，放聲大喊。
　　「老爺子！紫老爺子！」
　　聽到夏洛的聲音，紫律先生驚訝的回過頭來。
　　「夏洛先生！竟然連青岫先生也……」
　　「……抱歉，紫律先生。」
　　我在紫律先生面前停了下來，按著膝蓋，氣喘吁吁的說道。
　　「……我還是來了，請別見怪。」
　　紫律先生的嘴角微微揚起，和藹的說道。
　　「青岫先生跟夏洛先生都是為了亞薇小姐，老朽怎麼會見怪呢？倒是老朽忙著這邊的事情，未曾遠迎，還請兩位恕罪。」
　　「事情就是這樣，隊長大人。」
　　夏洛抹去額上的汗水，向站在一旁的伊安說道。
　　「我們兩個現在加入，還不算太遲吧？」
　　伊安依序看向我、夏洛跟坐在輪椅上的亞薇，微微一笑。
　　「這是三位友情的證明，有何不可？況且一開始，邀請兩位一同參與手術的正是本人。」
　　伊安一邊說著，閃爍的目光越過我們，跟紫律先生沉穩的視線相交。
　　兩人停頓了幾秒，同時緩緩的舉起手。大門兩側的部隊頓時鴉雀無聲。
　　「紫先生，進入大樓內的隊伍再加上夏洛跟井青岫，其餘一切照舊，沒問題吧？」
　　「正是，伊安先生。」
　　確認紫律先生微微頷首後，伊安轉過身來，再次朝雷因斯公司的大門前進。
　　我和夏洛緊跟在紫律先生身後，追著伊安高壯的背影，踏進了廢棄大樓的入口。
　　
　　「手術的地點在三樓的研究室。四位這邊請。」
　　伊安繞過陳舊走廊的轉角，在大樓的電梯前停了下來，彬彬有禮的說道。
　　我抬起頭，望向從五樓逐漸降下來的電梯，感覺到心臟劇烈的跳動。
　　就在電梯上方的指示燈亮起，自動門輕盈滑開的瞬間，我在腦海裡喊道。
　　「龍學姐，就是現在！」
　　剎那間，一陣猛烈的暈眩感在腦袋裡擴散開來。
　　儘管早有預備，我還是膝蓋一軟，差點跪倒在地。
　　我咬緊牙關，勉強撐起身體，望向四周。
　　伊安雙手抱著頭，倒在地板上抽搐著。紫律先生放開亞薇的輪椅，緩緩的坐倒在地面上，汗水佈滿了蒼老的臉龐。
　　紫律先生的身旁，夏洛扶著牆壁，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悶哼了一聲後，艱難的睜開眼睛。
　　「……夏洛？」
　　「沒問題。」
　　夏洛豎起大拇指，咧嘴一笑，動作緩慢的扶起紫律先生。兩個人靠著牆壁支撐身體的重量，一步步沿著來時的方向走去。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握住輪椅的把手，推著仍然不省人事的亞薇踏進電梯。
　　「混、帳，你這個……」
　　伊安仍然抱著腦袋，翻過身來，惡狠狠的瞪著我們。
　　不等他把話說完，我伸手按下五樓的按鈕，電梯門就此關上。
　　
　　「青岫，冷靜下來聽我說，已經沒有時間了。」
　　亞薇家醫院的病房裡，毫無預警的，熟悉的聲音在我的腦海中響起。
　　我身體一震，原本的睡意頓時煙消雲散，反射性的彈起身來。
　　「……龍學姐？」
　　我環視著一塵不染的房間，困惑的低語著。
　　理所當然的，從夏洛離開之後，病房裡除了我自己以外一個人也沒有。
　　我想起前天夜晚，要離開第一會議室時，腦袋也裡出現過同樣的聲音。
　　當我苦笑著躺下，想著自己因為太過思念龍學姐而再度出現幻聽的同時。
　　「青岫！你有聽到嗎？拜託回答我！」
　　龍學姐焦急的聲音再度響起，不容否認，清晰無比的穿透我的意識。
　　「……龍學姐，是你嗎？」
　　「太好了，青岫，你終於醒了。」
　　聲音的彼端，龍學姐安心的呼出一口氣。
　　「我現在是透過你的手錶，也就是伊安所製造的備用靈魂轉移裝置在跟你講話。我利用手邊的儀器，將自己的腦波調整成相近的頻率，方便那具裝置接收。不過，這就像是把我的腦波強制灌到你的腦袋裡一樣，所以你才會產生不自然的劇烈頭痛。」
　　「……原來如此。」
　　我壓住此刻傳來陣陣痛感的太陽穴，喃喃說道。
　　「青岫，現在能幫助亞薇的，只有你了。」
　　龍學姐急迫的話語傳入耳中，我愣了幾秒才回過神來。
　　「……亞薇？亞薇她現在正要接受伊安的治療，他說──」
　　「我知道，青岫。伊安沒有說謊，他的確打算治好亞薇。只是，他也隱瞞了一些事情沒有跟你們說。」
　　龍學姐打斷我，苦澀的說道。
　　「治好亞薇身上的傷的同時，伊安會在她的意識中植入事先寫好的命令。一開始，亞薇的日常生活不會有任何的改變，所以你們不會立刻察覺到。可是伊安能夠隨時透過靈魂轉移裝置，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亞薇的思考跟決定。換句話說，伊安可以控制亞薇，進而利用亞薇家龐大的勢力。」
　　「……那個該死的傢伙。」
　　我緊握著拳頭，嘴巴裡嚐到了一絲血的滋味。
　　「他想控制亞薇，藉以壯大古爾斯傭兵隊的勢力嗎？」
　　「──伊安他變了，變得不再是我所認識的伊安。」
　　龍學姐幽幽的說道。
　　即使看不見對方的表情，依舊可以感覺到龍學姐話語中透出的深切傷心。
　　「或許是跟傭兵隊一起生活了太久，伊安對於權力跟慾望，這種他以前本來毫不關心的東西，變得執著多了。那一天，在實驗室跟伊安再會之後，我又驚又喜，跟著他回到了被傭兵隊當作基地的雷因斯公司廢棄大樓。
　　我們坐在伊安的辦公室裡，互相訴說著離別後所發生的種種事情。我勸伊安既然見到面了，傭兵隊的情報網對我們而言一點意義都沒有。還是早日脫古爾斯傭兵隊，找一個平靜的地方生活下去。
　　伊安卻怎麼樣也無法接受。不但不同意就此離開古爾斯傭兵隊，還要求我幫忙他正在進行的研究。我實在拗不過他，無可奈何之下，只好簡單瀏覽了一下他給我的檔案。不看還好，一看之下，我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伊安原本的研究，是針對浪潮產生的原因、引發的現象、對人體的影響等等，進行理論分析的學術研究。跟我分開的那段日子裡，則將方向轉變為如何修正錯視所產生的認知異常。
　　可是，拿在我手上的那份文件，卻滿滿的都是如何利用錯視，影響正常人類的大腦，並進而控制那名人類的思想及意識的應用方法。這是以前厭惡自己的研究被運用在政治跟軍事上的伊安，絕對無法認同的東西。」
　　我回想起日記裡，伊安日漸瘋狂的文字，緊抿著嘴唇。
　　「我忍無可忍的責問伊安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伊安卻冷笑著答道，『菲雷德翠卡，你還不明白嗎？正是為了滿足人類的慾望，科學才會不斷的出現偉大的發明跟跨時代的技術。而下一個，就是融合了我跟你心血結晶的浪潮研究』。我看伊安意志堅決，怎麼勸都勸不聽，心灰意冷之下，向他表示自己明天就會離開這裡，從此再也不要見到他。
　　伊安沉默了一下，臉色陰沉，最後還是答應了我。沒想到，他竟然趁著我休息的時候，把我軟禁了起來。」
　　「……軟、軟禁？」
　　我吃了一驚，不由得叫出聲來。
　　「龍學姐，你沒事吧？」
　　「別擔心，青岫。除了無法自由行動以外，我沒什麼大礙。只是偷聽到伊安要利用亞薇來實驗自己的研究成果的時候，煩惱了好幾天該如何通知你跟夏洛學弟。最後才想到了這個辦法。」
　　我跳下病床，朝房門走去。
　　「事情的經過我都知道了，龍學姐。我現在馬上去通知夏洛，一定會阻止亞薇的手術。」
　　「No No，等一下，青岫學弟。」
　　突如其來的，就像是插播的新聞一樣，另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我的腦袋裡出現。
　　「欲速則不達。先把阿龍的話聽完，再開始行動，OK？」
　　「艾學姐！」
　　我的嘴角揚起，驚喜的說道。
　　「我以為你正在紫律先生那邊，幫忙搜索整個雷因斯公司才對？」
　　「Anyway，是這樣沒錯。」
　　艾學姐輕笑了一下，繼續說道。
　　「既然你昏睡了這麼久，我還是從頭說起吧，青岫學弟。協助你跟夏洛學弟成功入侵檔案室之後，我就把注意力放到了紫老爺子那邊。我想辦法駭入了古爾斯傭兵隊的聯絡系統，妨礙他們的溝通，執行拖延時間的計畫。第一會議室的那場會談，我也透過放在你們口袋裡的手機聽的一清二楚。只不過在伊安那個渾蛋沒有意識到我已經華麗復活的情況下，選擇暫時不現身而已。
　　會談的當下，我就一直覺得有哪裡不對勁，卻始終說不上來。直到青岫學弟昏倒的時候，我才意識到在大樓內部有一個不知名的來源，正對準青學弟的腦部不停輸送強烈的訊號。
　　趁著伊安因你們三個答應退出而放鬆戒備的當下，我在傭兵隊的資訊系統裡東翻西找，試著鎖定訊號的方位。哎呀，伊安那傢伙真不是蓋的，我一邊幫老爺子的忙，一邊拚命繞過各種亂七八糟的防護程式，直到今天阿龍跟你聯繫上的半小時前左右，才終於找到她的所在地。兩個人緊急擬定了接下來的計畫。」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再度睜開。
　　「艾學姐、龍學姐，我接下來要怎麼做？」
　　龍學姐停頓了一下，開口說道。
　　「青岫，之所以不讓你立刻中止手術，是因為要治好亞薇，仍然需要雷因斯公司裡的設備。如果你們現在跟伊安撕破臉，那事情就麻煩了。
　　我們擬定的計畫是這樣的。青岫現在立刻出發，追上亞薇家的人，跟著伊安一同進入那棟廢棄大樓。等到青岫判斷這是適合的時機點，在腦海裡向我發個信號。我會配合著信號，啟動伊安製造出來的浪潮模擬儀器，讓雷因斯公司大樓內的人全部陷入錯視的影響之中。」
　　「……浪潮模擬儀器？」
　　不祥的單字傳入耳中，我不安的低語著。
　　「──這也是、我覺得伊安已經無可救藥的原因之一。」
　　龍學姐輕輕的嘆了口氣。
　　「伊安為了盡可能擴大自己發送擬似浪潮的範圍，換句話說，就是他能控制人類數量的多寡，駭入了一台人造衛星，在上面安裝了發信裝置。雖然目前還在測試階段，但理論上伊安可以經由浪潮模擬儀器將信號傳送衛星上，再轉傳到世界上任何他想要傳送到的地區。」
　　我試著想像了一下那個畫面，頓時打了個冷顫。
　　「Well，別擔心，青岫學弟。」
　　艾學姐爽朗的說道。
　　「如果我們的計畫成功，這一切就只會維持著想像的狀態，存在於伊安瘋狂的腦袋裡。對吧，阿龍？」
　　「艾特說的沒錯。」
　　龍學姐堅定的說道。
　　「青岫，我估計擬似浪潮對伊安造成的影響，應該可以持續三、四個小時左右。趁著這段時間，你把亞薇帶到我這裡來。我會用手邊的儀器讓亞薇恢復原樣。在治好亞薇，並確認你們平安撤退之後，我會親手把浪潮模擬儀器毀掉。在那之後，就是我跟伊安兩個人的問題了。」
　　「龍學姐，你……」
　　想到龍學姐對於伊安的思念，我張開嘴巴，想要說些什麼來安慰對方，腦袋裡卻一片空白。
　　「──青岫，謝謝你。」
　　彷彿知道我在想什麼似的，龍學姐柔聲說道。
　　「不過，還是趕快行動吧。要是晚了一步，事情就會發展到無法收拾的地步了。」
　　亞薇的身影閃過眼前，我站起身，伸手推開病房的大門。
　　
　　寂靜無聲的廢棄大樓裡，我推著輪椅上的亞薇，快步前行。
　　電梯在五樓停了下來後，我照著腦海中龍學姐的指示，來到一個看起來像是廢棄倉庫的房間，在堆積如山的雜物堆中找到了隱藏的入口。
　　入口的後方，是一條毫無分岔的走廊。
　　我心急的加快腳步。幾分鐘後，就如同龍學姐告訴我的那樣，一道高聳的牆壁矗立在走廊盡頭。
　　我才剛在腦中想著「學姐，我到了」，艾學姐「OKOK」的聲音就隨之響起。
　　下一秒，完全融入牆壁的厚重金屬大門在我面前靜悄悄的滑開。
　　我推著亞薇，踏進了伊安的秘密實驗室。
　　房間內十分寬敞。正在運行的各式儀器佔據了牆壁四周，中央則有著一座看起來像是控制台的機器。
　　而在控制台的右側，突兀的立著一座巨大的鐵籠。鐵籠之內，龍學姐正站在邊緣的鐵條旁，伸出手在控制台上操作著。
　　「龍學姐！」
　　聽到我的聲音，龍學姐抬起頭來，微微一笑。
　　「青岫，你來了。」
　　我一時間忘了自己來這裡的目的，盯著那座怎麼看都像是早有預謀的鐵籠，憤怒的火焰在胸口熊熊燃燒。
　　「龍學姐，你──」
　　「青岫。」
　　龍學姐搖了搖頭，平靜的說道。
　　「我也有很多話想跟你說，可是很不幸的，我們現在最缺少東西的就是時間。」
　　輪椅把手冰冷的觸感從手上傳來，我吞了一口口水，艱難的點了點頭。
　　「Hey，青岫學弟，我明白你的心情。不巧的是，現在一點也沒有讓你感慨的空檔。」
　　我抬起頭來，艾學姐的臉龐從牆壁上巨大的螢幕俯視著我，伸手指向房間深處並排的數十張椅子。
　　「趕快把亞薇學妹放到那上面，開始進行手術吧。」
　　我推著亞薇，繞過囚禁龍學姐的鐵籠，往椅子的方向走去。
　　隨著我逐漸靠近，那幾張椅子的輪廓顯得越來越熟悉。
　　「那些椅子跟我的實驗室中的實驗椅是同樣的設計。伊安就是透過它們，入侵你、夏洛學弟跟亞薇學妹參加的最終實驗。」
　　龍學姐注意到我的猶豫，從身後補充說明。
　　「而要治好亞薇學妹，也必須透過這些實驗椅連上伊安的程式，修復意識上的創傷。」
　　我在實驗椅前停下腳步，小心翼翼從輪椅上抱起亞薇，放入其中。再照著艾學姐吩咐的步驟，幫亞薇戴上全罩式安全帽似的頭盔，並一一接好對應的線路。
　　安裝完成的瞬間，艾學姐所在的螢幕上跳出無數等待許可的視窗，龍學姐的雙手則飛快的在控制台上來回移動。
　　「OK OK，就是這樣。」
　　艾學姐一邊在螢幕上忙碌的來回奔走，一邊掃了我一眼，嘻嘻一笑。
　　「辛苦了，青岫。再來就交給我跟阿龍，你先稍微休息一下吧。」
　　我退後了一步，放鬆身體，靠著牆壁慢慢的坐了下來。
　　龍學姐跟艾學姐專注的神情映入視野，我咬住下唇，看向實驗椅中臉色蒼白的亞薇，感覺到汗水濕透了背脊。
　　過了彷彿一世紀那麼久，龍學姐的手終於停了下來，長長的呼出一口氣。
　　「──很好，這樣就沒問題了。」
　　我靠著牆壁，緩緩的站起身來。
　　「龍學姐，亞薇她……」
　　「沒有大礙。等最後的程式跑完，亞薇應該就算醒過來了。」
　　龍學姐審視著控制台上的資料，平穩的答道。
　　「……阿龍。」
　　艾學姐凝視著若有所思的龍學姐，低聲說道。
　　龍學姐沉默了幾秒，露出悲傷的笑容。
　　「我知道。剩下的事情，就只有摧毀浪潮模擬儀器而已了。」
　　「……連你也背叛了我嗎，菲雷德翠卡？」
　　一個低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我吃了一驚，連忙轉過身去。
　　秘密實驗室的大門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然敞開，伊安按住額頭，搖搖晃晃的站在門口，兇狠的瞪著我們三人。
　　「伊安！」
　　龍學姐尖叫了一聲，用力抓住鐵籠的柵欄。
　　「……你、怎麼會？」
　　「……連你也背叛了我嗎，菲雷德翠卡？」
　　伊安彷彿沒聽到龍學姐的尖叫似的，只是喃喃重複著同樣的話語，一邊撫摸著從衣領中透出來的靈魂轉移裝置的線路。
　　「理論上，使用靈魂轉移裝置確實可以透過改變靈魂的頻率，解除擬似浪潮的影響。」
　　艾學姐來回看著伊安跟靈魂轉移裝置，面色凝重的說道。
　　「可是，在沒有事先測試過的情況下改變自己靈魂的頻率，就像阿龍將自己的腦波硬是灌進青岫的腦袋裡一樣──不，會產生比那更嚴重的影響。伊安，你的腦部可能會受到無法修復的損傷啊！」
　　我仔細看著伊安。從他的領口中延伸出來的複雜線路此時斷了一半以上，同時，兩邊的耳朵裡正緩緩淌出駭人的鮮紅色液體。
　　「……菲雷德翠卡，連你也背叛了我嗎？」
　　伊安步履不穩的向我們走來，筆直望向鐵籠中的龍學姐，固執的說道。
　　「……因為、你變了，變得不再是我認識的伊安了。」
　　清澈的淚水從龍學姐的頰畔流下，滴落在地面上。
　　「現在還不遲，伊安，別再這樣了！」
　　龍學姐的話語傳入耳中，忽然之間，伊安停下腳步，用力抱住自己的腦袋。
　　過了幾秒，他緩緩的抬起頭來，恢復了原本的冷酷語調。
　　「……菲雷德翠卡，你說的沒錯。現在還不遲，快把紫亞薇的手術程式停下來。」
　　伊安的左手撕破胸前的衣服，食指按在靈魂轉移裝置上的一個紅色按鈕上。另一隻手則舉起手槍，槍口不偏不倚的指向我。
　　「否則我只好先一槍斃了你親愛的學弟，再為了彌補無法控制紫亞薇的損失，提早按下啟動發送裝置的按鈕了。」
　　龍學姐迎上伊安冰冷而毫無商量餘地的目光，身體劇烈的顫抖了起來。
　　我看著眼前的這一幕，指尖深深的陷入掌心，腦袋裡有些什麼「啪」的一聲斷成兩截。
　　趁著伊安與龍學姐四目相交的時候，我把手伸進懷裡，握住在電梯中，從亞薇的輪椅上拿出來的輕型手槍。
　　在前往雷因斯公司的路上，夏洛告訴我，雖然伊安事前聲明不會攜帶武器，紫律先生還是在亞薇的輪椅裡藏了一把迷你手槍，以備不時之需。
　　「青岫，不要！」
　　注意到我的舉動，龍學姐尖叫出聲。
　　伊安轉過頭來，看著同樣舉起槍的我，冷笑著啐了一聲。
　　「我只說一次，井青岫。把那把玩具槍放下，然後乖乖的滾出這裡。這是我跟菲雷德翠卡兩個人之間的問題。」
　　我看著鐵籠中，龍學姐哀求的眼神。
　　跟那一天，在樹林中的實驗室裡，一模一樣的眼神。
　　「──我也只說一次，你給我聽好了，伊安。」
　　我一個字一個字，淡淡的說道。
　　「……我拒絕。」
　　時間彷彿凍結，我跟伊安就這樣瞄準著彼此，動也不動。
　　剎那間，打破死一般的沉默的，是我們兩個重疊的怒吼聲。
　　「井青岫！」
　　「伊安！」
　　我看到伊安使勁按下胸前的按鈕，手中的槍口迸現火花。
　　與此同時，我也用力扣下冰冷的板機。
　　時間毫無預警的慢了下來。伊安胸前噴濺而出的鮮紅血花映入眼中，我的胸口也傳來難以忍受的疼痛。
　　意識逐漸模糊，眼中的世界四散分裂。在一切沉入虛無之前，最後迴盪在腦海裡的是龍學姐響徹室內，既痛苦又絕望的悲鳴聲。
　　
　　我是懷抱著死的覺悟扣下板機的。
　　可是，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卻發現自己位於於熟悉的地方。
　　我身處在龍學姐跟伊安共同度過數年歲月的林間實驗室裡。也就是接受最終實驗時，第一次在虛擬世界中與白袍青年相遇之處。
　　我坐在跟那時後一樣的那張皮沙發上。而白袍青年也跟那時一樣，面帶微笑著坐在我身前的扶手椅中。
　　我抬起頭來，與白袍青年四目相交。
　　「好久不見了，青岫。」
　　白袍青年的雙手在膝蓋上隨意的交叉，溫和的說道。
　　聽到對方的話，我苦笑了起來。
　　「好久不見──雖然這樣說，我在現實世界裡，才剛剛跟你見過面而已。」
　　白袍青年並未回應，而是沉默的注視著我。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終於，他平靜的說道。
　　「青岫，你沒有任何問題想問我嗎？」
　　「……怎麼可能，我想問你的問題可多了。」
　　我不滿的哼了一聲，視線越過白袍青年，看向落地窗外翠綠的景色。
　　「不過，那都已經不重要了。我跟你都死了，不是嗎？馬上就要啟程到另一個世界去的現在，再問你那些問題，一點意義也沒有。」
　　白袍青年臉上的笑意加深，慢慢的搖了搖頭。
　　「不對哦，青岫。我姑且不論，現在的你確實十分接近死亡，可以就此選擇繼續走下去，沒有任何人會責怪你的決定。可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你還沒有抵達決定性的終點。因此，你也可以選擇回去。」
　　我舔了舔嘴唇，難以置信的瞪著對方。
　　「別開玩笑了，我可是被直接射穿了心臟，不是──」
　　「……青岫。」
　　白袍青年加重語氣，直直望的盡我的眼瞳深處。
　　「快回去吧，菲雷德翠卡在等著你。」
　　接觸到白袍青年目光的瞬間，一陣濃厚的睡意襲捲而來，我的眼瞼不聽使喚的緩緩閉上。
　　「這一次，你醒來的時候，一切都會有答案。」
　　這是我再次陷入被黑暗包覆的狀態之前，白袍青年最後的話語。
　　
　　世界在下雨。
　　冰冷的雨珠從天而降，一滴滴打落在我的臉上，再順著臉頰滴落在地面。
　　有人握住我的手，在耳邊不停大喊著什麼。
　　剎那之間，刀割般的痛楚伴隨著還活著的實感一口氣湧進身體裡。我大口大口的吸氣，費力的睜開眼睛。
　　最先映入眼中的，是淚流滿面的龍學姐。
　　我仰躺在龍學姐的大腿上，學姐凝視著我，止不住的淚水不停的滑落。
　　「青岫！」
　　龍學姐迎上我的視線，不顧我的傷口，激動的一把抱住我。
　　「青岫，我、還以為……」
　　我想要說些什麼，卻發不出任何聲音，腦袋裡一片空白。只能將毫無力氣的身體倚靠在龍學姐身上，輕輕撫摸著學姐的臉龐。
　　彷彿在回應我似的，龍學姐小聲的啜泣著，頭用力抵著我的胸口。
　　時光彷彿停止，誰也沒有開口說話。我跟龍學姐就這樣緊緊的擁抱著彼此，盡情感受著對方身上的溫度。
　　忽然間，一道挖苦的聲音從實驗室的上方傳來。
　　「……請問，可以打擾一下嗎，兩位？」
　　我跟龍學姐同時「啊」了一聲，滿臉通紅的放開對方。我失去支撐的身體搖晃了一下，龍學姐在我摔倒前伸出手，再度撐著我站起身來。
　　我抬起頭來，艾學姐在實驗室的螢幕上，竊笑著吹了聲口哨。
　　龍學姐咳嗽了一聲，故作鎮定的說道。
　　「艾特，怎麼了？」
　　「Sorry，兩位。不是我不解風情，而是事情這下麻煩了。」
　　艾學姐收起嘻皮笑臉，嚴肅的說道。
　　「就在剛才，解析衛星發送裝置的結果出來了。」
　　我用力握住龍學姐的手掌。艾學姐聳了聳肩，靜靜的說道。
　　「有一個好消息跟一個壞消息，你們想先聽哪一個？」
　　我猶豫了一下，開口說道。
　　「那就從好消息開始吧。」
　　「OK OK。」
　　艾學姐在螢幕上調出一張衛星的剖面圖，伸出手指向內部構造中的一個橘色小點。
　　「好消息是，經過我剛才的努力，裝置的運作被延遲了，尚未成功發送出伊安傳送的擬似浪潮。換句話說，它現在是可以被阻止的狀態。」
　　龍學姐挑起眉毛，淡淡的說道。
　　「那壞消息呢？」
　　艾學姐看了一眼倒在不遠處，氣息微弱的伊安，遲疑的說道。
　　「壞消息是，裝置內部的程序已經到了最後階段，我沒辦法使用這裡的設備直接終止發送。再過三個小時，衛星就會發送出改變全世界認知的擬似浪潮。現在唯一能阻止它的手段，只剩下直接破壞儲存資料的來源，也就是……」
　　艾學姐沒有再說下去，我們三個人的視線不約而同聚集在從伊安的領口中透出來的線路上。
　　靈魂轉移裝置。
　　如果讓我來選擇的話，根本連想都不必想。
　　破壞裝置，進而讓世界免於擬似浪潮的影響，這是毫無疑問的，教科書般正確的解答。
　　可是。
　　我轉過頭去，望著身旁還殘留著淚水，龍學姐美麗而動搖的側臉。
　　對於龍學姐而言，那具裝置跟裡面保存的資料，是她跟伊安最後的聯繫。
　　我很清楚。
　　即使伊安改變了，變成現在的這副模樣。
　　但是，對於龍學姐而言，他還是伊安。
　　還是那個在三百年前，跟那條想結束自己生命的龍，菲雷德翠卡出聲搭話的青年科學家。
　　選擇了破壞裝置，就等於把伊安費盡力氣，不惜變成這副模樣延續至今的靈魂跟記憶，跟其中對於菲雷德翠卡無盡的思念跟情感通通化為灰燼，徹底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那對龍學姐來說，跟自己親手殺了伊安，又有什麼兩樣呢？
　　我思考了一下，淺淺的呼出一口氣，放開龍學姐溫暖的手掌。
　　龍學姐顫抖了一下，錯愕的看向我。
　　「這樣說或許很不負責任也說不定。可是啊，龍學姐。」
　　我很慢很慢的說道。
　　「只要你選擇了，我就會同意。」
　　艾學姐無言的視線從上方射來，我努力挺起胸膛，擠出一絲微弱的笑容。
　　龍學姐低下頭來，修長的瀏海遮住了臉部的表情。
　　到底過了多久的時間呢。
　　龍學姐抬起頭來，看向我。
　　「……青岫。」
　　甚至不必說出口，看到她無比悲傷的笑容，我就知道了最後的答案。
　　「……伊安他、是因為我的緣故，才會變成這樣。」
　　龍學姐溫柔的凝視著伊安，低聲說道。
　　「所以，我覺得我也有責任，陪伴著他的靈魂直到最後一刻。不論他變成了什麼樣子，也不論世界因此而變成什麼樣子。」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麻木的看著龍學姐拋下我，一步步走向伊安，伸手卸下他的身上已然損壞大半的靈魂轉移裝置。
　　龍學姐看著手上的裝置，朝我淒然一笑。
　　「……抱歉，青岫。可是我有責任見證，伊安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跟以前的他完全不同的樣子。」
　　我還來不及出聲阻止，龍學姐就毫無猶豫的，將靈魂轉移裝置戴了上去。
　　力量逐漸從身體中流失，我背靠著牆壁，緩緩的坐了下來。
　　不論是世界還是我自己，如果這就是終結的話，我想要在最後靜靜的看著龍學姐，就此走完這段旅程。
　　龍學姐能夠在最後跟伊安的靈魂再會，實在是太好了。
　　我滿足的笑著，感覺胸口的痛楚逐漸加深。與此同時，配戴著靈魂轉移裝置的龍學姐的表情映入視野。
　　先是困惑，然後是驚愕，最後是平靜的放鬆了下來。
　　就在我猜測著她在想些什麼的時候，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龍學姐輕輕摘下靈魂轉移裝置，與我四目相交，開口說道。
　　「……原來、因為你碎成兩半，我才沒有認出你。」
　　接著露出我第一次看到，發自心底、清澈明亮的笑容，淚水沾濕了她美麗的臉龐。
　　
　　我就這樣，坐在伊安的秘密實驗室的地板上，與龍學姐一起等待著即將在三個小時之後降臨，改變世界的那股擬似浪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