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與生》第十章,下一場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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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7-07



  一座建築的穹頂,邊緣環著十二扇窗戶連接外頭的陽光,由十二扇窗為起點往屋頂延伸的十二道拱券,拱券內全鑲著五顏六色的彩色玻璃。

  穹頂的中心在圓弧的黑暗中鑿出了明亮的一圓。

  不同色系的彩色玻璃混雜拼湊,由那幾扇窗滲入的光、透出各式不同的色澤,照映在幽暗的建築內。

  這裡是,白城與南方小莊園之間的建築。
  用來安葬曾居住在白城的每一位白色。


  懷德站在高聳的穹頂下。
  那些鮮明的色彩閃爍發亮,灰暗中點亮了他的人影。
  
  奪目絢麗的色彩因光而鮮亮。
  它們雖美與光相較下仍暗了幾分。

  懷德看向了那光亮刺眼的一圓。
  白茫的陽光直落而下。


  「在這穹頂的中心──是空的啊。」

  如同純白,明亮卻又空洞,沒有任何東西。
  戈雷翁丟出的那瓶沙漏,那黑髮老人沒有對懷德明說沙漏的功用。


  「懷德,若我說,我們能幫你延長性命,你會想回去嗎?」


  時間不能如同沙漏那般倒轉。
  若說沙漏裡承裝的是命運,那無論倒轉幾次它終究會重演。

  若說沙漏裡裝的是生命,它只會流逝。
  當沙漏歸零,留下空的一端為終結,而承接的沙一端也只是生命的殘痕。

  若說沙漏裡裝的是他人的性命,無論往這空洞的天窗放了多少次,只會墜落在地,他都不會成為沙漏中承接沙子的那一端。

  就算有任何機會,他也不會自願成為沙漏中承接沙子的那一端。


──那黑色的印記。

  他還在黑城的時候,懷德曾看過好幾個類似的印記。
  那裡的人們總喜歡研究新奇古怪的事物。

  純白為不多見的代表色,那裡也有很多對他好奇的人。

  也有不少人把他當作研究對象。
  那裡的人,不崇尚明亮,在那裡他久違地與人們正常對話。

  可直到那些黑色也發現,純白的生命不長久的時候。


  「我是說如果,如果我們將性命分一些給……」


  他最不願開口說那種話的人,開口問了他最不想聽的提議。

  一切彷彿又回到了原點。
  他始終像這空洞明亮的天窗,他早就明白,也露出了毫無來由的一笑。

  「在空洞中放的東西,又怎麼會完好呢……」

  但人們總還是想在那空洞中放下東西。
  無論現實使那些東西破碎,總還是有東西。

甚至是現在,白城裡的人們還在這座建築的外頭等他,連到這種地方也要跟來,命運是甩不掉,但這些人又為何甩不掉呢?

  明明一個比一個還怕他。

  收起抬望的目光,懷德朝著門口行走,幽暗的迴廊、牆面高處上的彩繪玻璃窗,走到迴廊的盡頭他推開眼前的那一扇大門。

  白日的光明與大門內的幽暗形成對比,視覺還沒調適過來的懷德眨了一眼,好幾個人影成群地站在他面前正行禮。


  「懷德大人,您怎麼突然來這裡呢?」

  是布厄斯的聲音,目前人們的身影都背著光,短暫地看不清楚人們代表色,這樣對懷德反而更好,他頭也不會那麼痛了。

  接下來想必又是煩人及接連不斷的詢問。


  「熟悉環境。」懷德隨口一說。

  在安葬白色的地方熟悉環境?

  人們一陣慌亂,白色不著痕跡地翻了白眼、人們又連忙有默契地單腳一跪,懷德毫不掩飾地翻了白眼。


  「──懷德大人您不要想不開啊!」

  「──這邊的環境您不必特意來熟悉啊!」

  諸如此類的勸誡呼喊,懷德的耳朵被吵得隱隱作痛。

  這些人總是可以這麼吵。


  「你們可以安靜一點嗎。」

  這座建築平常除了打理環境以外其他人是不會來的。

  他只不過是想找個地方清靜一下,近日跟著他的隨從都站得很遠、比平常還要謹慎,那些異樣的氣氛更讓他喘不過氣。

  「回白城再說吧。」

  這裡本來就不是可以吵鬧說話的地方。
  眾人聽見懷德所說的,也不再說話,卻沒有一個人要讓路。

  「讓開。」

  這些人不走,就擋到他的走路的地方了。
  他們慌忙互看了好幾眼又不知道在打什麼主意。


  「──你們又想搞什麼鬼。」

  懷德的眉心又開始發麻,太陽在天上又稍微移動了軌跡,這些人們的代表色漸漸明朗地落入眼中,布厄斯帶頭開口說著。

  「……懷德大人,至今以來,我們犯了許多錯誤。」

  也在此時懷德才看清楚,布厄斯雙手抱著箱子,箱子上還有用麻布包好的一幅畫,其餘的人們也忍不住脫口而出。


  「不管哪一任白色,我們經常有的就是盲從。」

  每一任白色生前都會留下一些話,囑託白城的人們。

  「過去我們擅自做了很多決定,只因為我們以為自己瞭解白色。」

  他們將那些留下的囑託牢牢地記住,為了無時無刻地去記得,白城的人們也總會互相提醒。


  「但我們也忘了──您身為白色,同時也是個,在這兩者之中,我們從來沒有明白過。」

  為了去牢記以往的東西。
  他們反而疏忽掉了現在每分每秒所發生的事。

  當艾爾一問起,他們眼前的這位大人感興趣的東西時,所有人根本拿不定主意,那紅色的薔薇也是眾人討論後才勉強擠出的答案。

  「所以我們……」

  「夠了。」這道中斷人們訴說的聲音不大,懷德皺起了眉頭。

  他的頭已經夠痛了,這些人又忽然說莫名其妙的話,懷德稍微將糟糕的精神狀況緩過以後,望著那個箱子。

  「布厄斯,你手上拿的那些又是什麼?」

  特地從白城抱來這裡,在這大門外也等了不少時間,還有現在的情況,那箱東西怎麼看都是要給他的。

  布厄斯與其他的人們又將頭低了幾分。

  「這是您的雙親囑咐要給您的東西。」

  灰藍的雙眸一時停頓,眼底微微顯出一絲的詫異。
  之後的種種話語、那一箱物品的來歷懷德全都靜靜地聽著。

  當人們說完了話,懷德又望了一眼藍天裡的太陽。

  又是一個,往天窗丟下的東西。
  事到如今,那些信,又代表什麼呢。

  都不完整了啊。

  可此刻的陽光,似乎無聲地在那灰藍的雙眸中,留下了他久違未感受到的東西,也想起了很久以前的回憶。


  「你有喜歡的東西嗎?是薔薇對吧?」


  那一位女性也曾經問過懷德類似的問題。
  當時他想了一下,隨後敷衍地點頭。

  懷德對花其實一點興趣也沒有。
  他只是在看花上面的色彩,紅色跟綠色,與他雙親類似的代表色。

  只因為花,不會使他頭痛。
  那他曾經所熟悉的庭院裡,直到至今仍持續種著薔薇花。

  今日的藍天與光異常燦爛地、照耀這片大地各個不同的角落。


  *


  「布厄斯,秋天了嗎。」

  「是的大人,夏天已經過了。」

  懷德駐足在生命之鐘的高層塔頂的屋簷下,森林慢慢褪去了先前的翠綠,在他上一次眺望白城外的森林秋景也間隔了好一陣子。

  布厄斯站在一側、有一段距離的觀察懷德現狀的心情。


  「大人……那些信,您看了嗎?」
  布厄斯一邊低著頭一邊偷瞄持續觀望風景的白色。

  「看了,他們跟印象中一樣的囉嗦。」

  信裡面的內容幾乎都是細碎的小事,連無聊的吵架內容也寫了上去。

  懷德大人的表情沒有變化,布厄斯繼續問。

  「您……有打算回信嗎?」這件事要是被白城的人們知道了,搶著去送信的人們應該很多吧?布厄斯想了想,反正白城的幫手也不會介意多跑幾趟。

  「沒有那個必要。」

  簡短的回應讓布厄斯的期望落空。

  「大人,您怎麼可以這麼說。」布厄斯的語氣裡全是失望,隨後他又想到另個可能性,再次小心翼翼地問起:「大人,是不是您……不曉得要寫什麼?」

  懷德無奈地看了一下天空。

  「沒有必要又怎麼會想?」

  「懷德大人,有時候,有沒有必要跟想不想是兩回事。」

  又來了。
  白城的管事是連寫信也要管嗎?

  「布厄斯……你很閒嗎?
  懷德轉過頭那帶有冷意的微笑,讓布厄斯連忙再次低下頭。


  「您就當作一場夢,偶爾寫一封也好。」布厄斯仍不放棄地繼續說服。

  這些人常常拿一些小事來煩懷德,去哪裡一定有人跟著、不管是不是色彩節他們還是會提到白色。

  那奇怪的文辭本到現在還是隨處可見,就算在白城消失了,在南方的小莊園又經常聽見文辭本的消息……

  「我不需要。」萬一懷德真的寫了,白城的人們不知道又要用哪種形式繼續發瘋,那些想得到的就讓他夠煩了。
  

  「懷德大人,白色……每個人都有資格做夢啊,您難道連一場美夢也沒有嗎?」

  美夢嗎?懷德回望身後的風景,周圍揚起了涼爽的風。
  那年夏季的色彩節,也襲來了一陣風,將許多街道的畫布都染上了黑。

  她拿著那老舊的煙斗,用力量肆意操控煙斗冒出的煙,絲毫不畏懼地在一棟又一棟高聳的屋簷跳躍橫跨,她見為畫布心碎的人們完全沒有愧疚,還大聲笑起清亮的笑聲。

  懷德閉起了眼。

  「有,我曾有一段非常美的夢。」

  那長達七年的美夢。
  及在那年色彩節惡作劇的──名為維艾達的黑髮女子。

  秋風的涼意讓懷德不自覺地睜開了眼。
  在鐘塔上一眼望去,前不久的夏季光景正悄悄地消逝。

  而夢終究是一場夢,人不可能永遠不清醒。

  「可我已從那場夢清醒了。」

  布厄斯在旁默默地沉下臉,對話轉為寂靜。
  
  若有一天,沙漏裡裝的是奇蹟……
  他不會將它放入沙漏裡,而是不斷運轉的──時間裡。

  懷德拿出了身上的懷錶,細聽齒輪轉動的聲音,有意無意地哼起歌,直至下一道鐘聲照時響出,他才感到乏味地離開了生命之鐘。





--------------------《顏與生》第十章,第一季,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