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花錄

本章節 3382 字
更新於: 2021-07-03
  那日是深夜,丑時三刻之時,我仍坐在家中沿廊邊畫著我的油彩畫。油彩的味道宛若大城市的灰塵一般,讓人窒息。但是墨水的味道卻依然淡雅、畫筆與白紙的味道則宛若圖書館中一本放了很久也沒人看的書籍,那樣的青澀。我輕輕將綠色與紅色混合在一起,它們變成了帶點骯髒的黑色,這種黑正是我所需的,不帶驕傲、不帶常態、不帶理智的黑色。我將黑色的油墨妝點在梅花的陰影處,白中帶粉的梅樹,那蜿蜒的枝頭如同風中殘燭一般,看起來隨時會倒下。而配上陰影的花瓣,更是讓人感受到一股想保護它的衝動,就好像遇到一名二八年華的少女一般。

  此刻,畫中的梅花似乎真地長了出來,從殘白的畫布中悄悄伸出枝芽與淡雅的香氣。突然間,我彷彿回到了戰國時代,身旁坐的是那傳聞中的第六天魔王織田信長,他就坐在我一旁喝著燒酒、哼小曲、吟詩歌與品嘗那由中國遠渡重洋過來的羊羹。羊羹?不知道戰國時期有沒有羊羹可吃,或許有個鏡餅能吃就該偷笑了。

  我將畫好的梅花擱在一旁,拾起下午留在沿廊的酒瓶與酒杯,望了望裡頭,殘酒大約剩一杯的量,正好足夠我在此刻買醉。我將燒酒一飲而盡,卻沒想到醉意來得如此之快,很快我便呼呼大睡了起來。在睡夢中,我見到了母親。母親一直不是很喜歡我,她總是對我嘮叨,每當我畫畫或者寫作時,她就要唸上三五句才安心。然而,夢裡的母親卻不是如此,她很溫柔、溫暖,甚至帶了點溫吞,就好像個慈藹的老奶奶似的,她一邊縫補我那破洞的褲子,一邊哼歌。記得那是津輕的小曲,在講關於水手出海捕魚的故事。她就這麼輕輕撫摸著我的頭,我一瞬間彷彿回到了孩童時期,彌補了自幼從未得到的母愛。

  要論為何我開始畫畫,大概是因為小菊的關係吧。記得在幾個月前,津輕的花市舉辦了一場花展。花展裡頭可謂爭奇鬥艷,無論是大紅的玫瑰、淡紫的繡球、又或者湛藍的蘭花都令人感到新奇。說實話,我對花並沒有感覺,只覺得它不過是裝飾之物罷了,再怎麼漂亮都沒有「功能」。確實,「功能」可說是我人生的唯一首選。所以當家姊邀請我參加時,我僅僅是抱持著陪她老人家去的心態罷了。所謂的功能就像法國地下水道汙水系統那般,又或者羅馬運河、希臘帕德嫩神廟等等,有著明確功能的建築物才特別吸引我。然而,家姊卻不認同這點。

  「你是說,你寧願去看滿是糞便的汙水系統,也不願跟我一起賞花?」不不不,我不是這意思。下水道系統肯定不比賞花來的高雅,我只是想表示賞花並沒有效益,無法讓國家進步。

  「你從以前就是這樣,家族賞花也不去,只知道窩在家裡讀書,古事記也看了好幾遍,都不覺得厭膩。」這家姊就不懂了,古事記有趣的部分就是它那真真假假參半的故事,可謂日本文學的起源,當然讓我無法釋手。

  從小,家姊對於梅花有種說不出來的熱愛,她不知道為何自己對那嬌小、不顯眼又不帶濃烈芬芳的花朵感興趣,但她卻仍能對各國的梅花評論上幾句,例如:日本的梅花粗獷、茂盛就好比國勢一般,而中國的梅花妖嬈、畸豔宛若冬雪之下的美人。至於其他國家雖說也有梅花,但充其量不過是模仿日本或者中國罷了。她想,這世界再也沒有比梅花更漂亮的花朵了,就連國花櫻花都不行。

  「你看,山枯水庭院!在津輕很少見,對吧?」家姊望向不遠處一小祠堂,祠堂庭院是枯山水風格,頗具禪意。但家姊對此藝術般的表現手法不以為意,她將我擱在小祠堂後,便一人走去跟賣梅花的商人攀談,希望能買個好價格。

  我坐在枯山水庭院沿廊邊,身邊則坐了個小女孩,年齡大約十一、二歲,長相乾淨如同湖面靜止的湖水一般、又或者東方美人西施樣貌,但用這類詞語稱呼一個小女孩或許太過了。總之,是個相當可愛的清秀女孩。她一邊哼唱津輕小曲一邊畫畫。說起那幅畫,看起來就不是小學生水準,就連我這樣的大人都不見得能畫出她圖畫中的一、兩成功夫。

  「大叔,喜歡畫畫嗎?不,不該稱呼你大叔,是山本五六郎,對吧?」原來這裡也有人知道這名字啊,想不到我還算有點名氣。

  「妳認識我?」她繼續畫著那幅素描,不見她抬頭望向我一眼。

  「多少吧,我看過你的書,關於肺病的那本。老實說,很無聊,都是一些無病呻吟罷了。」女孩將枯山水的美妙之處收進眼底,再以一種完全不同的手法表現出來。隨後,她將畫本收了起來,放到一旁。

  「我叫做菊之介武右衛門,是這間祠堂的主人。」武右衛門是個男孩子的名字,據說以前會將男孩當女孩養,沒想到現在情況正好相反,將女孩當男兒養似乎頗為流行。

  「武右衛門...」我還未說完話,就被她堵上了嘴巴。她噓!一聲叫我安靜。

  「叫我小菊,不然不理你。」是嗎?原來這個年紀的女孩就會注意自己的稱呼了。想也知道,這像男孩的名字對女孩的打擊有多大。原來,在我周遭就有如同梅花般綻放的人存在。我望向她和服下露出的滿是瘀青的雙臂,不禁同情了起來,這女孩肯定遭受到了不少不是吧。

  「妳喜歡畫畫嗎?我啊,以前可是很喜歡畫畫的呢。然而,卻沒有任何地方能夠展現我的才華,沒有人懂我想表達的意思。所以,我放棄了,我認為所謂的畫作啊!最重要的莫過於給人看見,不是為了名氣與金錢,而是僅僅想讓人了解我。」是啊!我從來就不是為了名利而做事,僅僅是為了找個知己罷了。

  「我不喜歡畫畫,畫畫只不過是為了打發時間罷了。然而,我會畫畫不過是為了見一個人一面。她叫做梅開花子,是教我畫畫的老師,在一年前消失了,杳無音訊,連封書信都沒留下來。」我點起香菸,不禁感嘆道這世上還真有人能拋下一切,遠走高飛呢。

  「你呢?你喜歡寫作嗎?」

  「怎麼可能,我寫作僅僅是為了錢啊!」沒錯,我不敢說什麼大道理,或者濫觴之類的話語。我唯一敢說出口的,就是寫作是為了錢財而做,其它道德、理想、規範等等都毫無意義,所謂的意義就是為了被打破而存在的。

  「你說謊,大人們總是這樣,表面上裝做不在乎,其實心裡在意得要死。」或許吧,或許正如同小菊所言,我就是個在乎寫作到要死程度的男人。我啊!跟那些僅為了錢財而做的作家沒有兩樣,都是這浩瀚宇宙間的一粒塵子,連個屁都不是。

  此刻,枯山水彷彿有了生命力一樣,地上的砂石瞬間變成了河流與湖泊、石頭成山稜、樹木則直衝向天際邊,不肯停下。我望向砂石內,還有一兩隻錦鯉躍起,越過龍門的瞬間成為蛟龍,也朝向天空飛去,走時還不忘劃破天際線。

  或許是因為這陣子酒喝多了吧,奇妙的幻覺總是出現在眼前。然而,這一道道幻覺之中,卻沒有小菊的老師梅開花子的身影。我們只能徒然地望著枯山水逐漸恢復原貌。此刻,香菸的菸絲繚繞於我們耳邊,彷彿在靜靜傳達梅開花子的音訊。

  「不要來找我。」一個女子的聲音悄聲說道。這不是幻覺,也不是幻聽,是真實存在的,一個女人的聲音如同獨腳戲劇碼的清晰可聞。我轉頭望向小菊,小菊一臉落寞地說道。

  「果然,她也不想見我。」喂喂喂!說這什麼話,如果僅僅是一個幻聽就決定了自己的命運,那我早就死在街邊了。我牽起小菊的手,緊緊握住她,深怕她從山頭落下懸崖。

  「老實說,梅開花子就是我的母親,她在一年前消失了,沒有留下家書或者聯絡方法,只知道她或許往南邊走了。而梅開是她的舊姓,她不喜歡菊之介這姓,但沒說過原因,只知道別人提這姓氏時,她總是板一張臉。漸漸的,我也不再喜歡這個姓氏。」小菊那欲言又止的表情,斗大的淚珠已在眼眶中打轉,只差一步就會潰堤,如同下過大雨的水壩那樣。

  我拾起一粒石子往枯山水正中央扔去,激起一陣漣漪。

  「往南走的話,妳有目的地嗎?」小菊搖搖頭,望向我好似我有答案一般。我啊!可只是個落魄作家,不是拯救他人的英雄。不不不,我連自己都救不活了,不要奢望我能幫上什麼忙。

  「我知道了,等我出名,我每部書都替妳協尋妳母親。只要我夠有名,她總會看到的。」我在說什麼?簡直就像白癡一樣。然而,或許白癡的言論也好、大話也罷,如果能夠讓眼前的小女孩綻放笑容,說出口又有何妨呢?

  「這是你說的喔!拉勾!說謊的人要吞一千根針。」只不過是一千根針,誰怕誰?我就靠著這股勢頭往上衝刺,順道成為全日本最暢銷的作家。我伸出小指,與小菊的相碰,一股暖流從她身上慢慢流轉到我的心裡。頓時,我覺得心悸,感覺就好像愛上了這女孩一樣。這股羞澀的感覺很美好,就像我心中認為的母親那樣溫柔。

  說罷,家姊便走了回來,她手中抱著一盆梅花,看起來很是高興。在離開小祠堂後的兩個月,我與小菊暫別了。小菊準備到東京讀書,而我也開始準備新的稿件,是關於我在津輕的隨筆故事。然而,無論我怎麼描寫,我仍無法寫出離開那天小菊堅毅的神情,或許這樣就好。畢竟,那不是能給常人看的表情。

  「果然,畫畫很難。」某個不知名作家感嘆,還是寫作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