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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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7-02
  妳相信美人魚嗎?我啊!相當相信美人魚存在於世。不只是因為歷史上、報導中,以及那些網路短片與水猿假說等等都一再強調了美人魚的存在,更是因為她象徵了某種真實。台北的沙灘上,當人望著遠方的船隻時,他們似乎隨著時間越發接近,就感覺自己離水面近了些。大海的水變成空氣中的水分,空氣中的水分變成無根水,最終又落入海中。此刻,泡沫亮晃的光澤被帶著灰的雨水弄髒,泥濘在腳底下生成,沒有花朵。

  很奇怪,人類很奇怪,他們總想為自己的過去劃上句號,為了某人、某事、某物的存在而活,自以為天命不凡,卻渺小如草芥。我就是這樣的人,所以才會出現在四潮圖書館中。我在桌上畫著塗鴉,雖然很醜陋,但確實是一隻美人魚。她擁有一頭烏黑亮麗的長髮、貝殼的胸罩、帶蹼的手掌與一條湛藍色的尾巴。我的頭髮就是湛藍色的,所以那條尾巴相當合我胃口。我想將她吃掉、消化、分解、吸收,最終吐出。菸圈似乎有點朦朧,就像夕日一樣,淡雅又無辜。

  隨著香菸燒盡,我開始轉頭看看正在排書的司徒學長。他已經大學畢業很久了,偶爾才會回來四潮圖書館浪費生命。對他來講,這裡的孩子永遠都長不大,包括我以及幾名常回來的大學生。想想,還有幾位聽過我講故事給他們聽呢。我不禁驕傲了起來,鼻子蹬天高的樣子,在旁人眼中想必頗為愚蠢吧。對我來說,這些孩子能夠平安長大就很開心了。開玩笑地,我一點也不在乎這些人會變成好人或者壞人。我唯一在乎的只有錢,除了錢以外的事物皆在我的關心之外。

  「學長,你不覺得美人魚很哲學嗎?」學長露出關愛的眼神,似乎很想明白我這句話的根據是甚麼。對他來說,哲學似乎只適用於希臘三傑或者康德的假說中。對我們來說,唯心論、唯靈論、唯實論、唯名論、唯物論都好,只不過是某些人吃飯的工具罷了。我們沒有心靈大於世界的感嘆,或者相反。我們擁有的只有現在此刻的實體,所以我們算是一種唯物論者嗎?只相信物質世界是否太過於愚蠢呢?不知道,也沒考慮過。

  「美人魚在現在的科學眼中,既存在於世上,也不存在於世上。簡單來說,就是薛丁格的美人魚假說。如果未來真發現美人魚的存在,一定要取名為薛丁格。這樣一定很有趣。」學長嘆了口氣,似乎覺得接下這話題很愚蠢。然而,他還是將話題接續下去了。

  「簡單來說,就是『一切的一切都是以前的他,隨著每一天的風向漸漸變色罷了。』說得比唱的好聽,對吧?」學長似乎對我的撒嬌攻勢感到無奈,雖然他很想說些甚麼,吞吐了一會兒,還是決定說出口。

  「妳不要以為,說兩句太宰治說過的話,就自以為很成熟。」成熟?原來我想表現成熟嗎?這似乎跟我一開始的目的有些許出路。我的不成熟似乎可以成為一種笑點,在日本綜藝節目上播出。到時候,我可以大喊給我來張墊子。比起成熟,我更想要變得有趣。有趣才是作家的中心思想,唯有有趣才能說服別人看我的故事。然而,我卻不是這樣,我只是無病呻吟的小貓,在街邊乞討別人賞我一口飯吃。

  「如果有美人魚,我倒希望她給我們圖書館帶來一點收益。如果再沒有人來贊助這間圖書館,這裡真快倒了,而我也沒收入了。」對啊!學長似乎除了這裡的工作外,就沒再做過任何正職了。所以說,學長其實算是家裡蹲嗎?學長為甚麼不去工作?為甚麼只想待在這所圖書館中呢?除此之外,學長到底想要甚麼?存錢嗎?還是成就感呢?抑或者是單純打發多餘的時間呢?

  「學長,美人魚算不算一種職業呢?如果可以的話,我好想辭職,去當美人魚。」說到這裡,學長似乎知道我的真義了。他知道我想問為甚麼他沒有工作、為甚麼還待在圖書館等等。我雖然想問,但也只能迂迴地說出口。這樣的迂迴就是成熟的象徵嗎?還是說,是種「真正」呢?對現在的我來說,甚麼都好,我只不過是存留於現世的浮游生物,記得好像誰也寫過浮游生物的故事,卡夫卡嗎?還是蘇軾呢?記得是這樣講的:「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我之於世界挺渺小的,但世界之於我的想像也同樣渺小。所以還是我勝出。

  「工作,或許有個工作也不錯。如果我不是這麼懶惰的人的話。」懶惰?那應該不是學長不工作的主因吧,既然能夠隔三岔五地來四潮圖書館,那應該也有氣力去找間公司上班吧。我不禁想問,打碎詩人水晶心臟的,是不是藝術?這問題太複雜,沒人能夠理解,只有上好的黑啤酒能夠將人帶往神性的世界。

  「少來了,學長不工作不是因為懶惰,而是因為病吧。一種幾乎病態的痛苦,在腦袋中蔓延。為甚麼我敢這樣直言?因為我也好、你也是,都正在逃避人生。只有正在遠離甚麼的人,才會變成詩人。而你也在用自己的病態寫詩。」拗口、難懂、穢語、惡言、瘋狂、時光倒退、流血的床都是同義詞,都代表了世界的負面想像。那是一種超乎世界的想像,唯有人類的腦海才能容下這股思緒,但當人們將其實現時,波函數就會坍縮。美好會消失,痛苦會留下來。

  「學長,你是不是病了?得了一種沒有名字的病。」我們都很清楚,那個病叫做甚麼名字。但沒有人說出口,只知道病稱如同佛地魔的名字一樣,不可以說。從我認識學長後,時間過去這麼久了,因為各種理由而變化的人體,最終變得疲憊不堪、噁心難耐、嘔吐出汙穢之物,然後死絕。唯有死亡才是解脫,但我不相信。

  「學長,你喜歡我嗎?」即便讓他喜歡我,也改變不了一分一毫。我討厭這樣的自己、討厭花火、討厭牛奶糖加餅乾、討厭熱、討厭量子糾纏、討厭電子、討厭放太久的骨頭。一直以來,討厭甚麼似乎變得很簡單,我習慣以討厭或喜歡區分事物,最後我甚麼都不喜歡。我討厭貓、討厭鳥、討厭雲、並且討厭你。

  「我不喜歡妳,無論從哪個面向來說,都是如此。」是嗎?那還真是可惜,原本以為會有《小團圓》的戲碼,但我不是張愛玲的粉絲,所以根本不知道她寫了甚麼。只記得「我想表達出愛情的萬轉千迴,完全幻滅了之後也還有點什麼東西在。」這句話,而這句話還是從書皮上抄下來的。

  「我還以為我對男生還有些許性吸引力。」他表示在我將頭髮從湛藍色染回黑色之前,對他都不會有任何吸引力。看來,搞怪的髮色只有在年輕族群中會受歡迎。開玩笑地,好像我是為了受歡迎才染髮的。

  「快點動筆寫小說,妳的編輯不是說這周末要看到成果嗎?」如果我寫了小說,我想開頭一定是:我討厭菸味...之類的。從我討厭的事物下手,是我最擅長的筆法。我討厭世界、討厭花圃、討厭傾斜的屋頂、討厭折價的麵包、討厭CERN、討厭阿里山的雲海。我討厭的東西太多,以至於出現了一些連字典都不會放進去的字。

  「學長,你喜歡生病的感覺嗎?就是那種可以告訴全世界『我病了,所以該休息了』的感覺。腦袋輕飄飄的、身體卻沉重不已。嘴裡總想說出點甚麼,卻又說不出口。就好像喝醉了一樣,雖然我不喝酒,但我想就是那種感覺。」學長往杯子中倒了可樂,又拿出了冰塊死命往裏頭加。很快地,可樂便到達了表面張力,稍稍震動就會讓其洩溢。

  「就好像喝了很多可樂,那種胃脹氣的感覺?」這個比喻很微妙,只能給五分。但或許差不多就是這樣的感覺,那種很滿足卻很痛苦的樣子,實在讓人受不了。然而,對我來說,這樣還不夠,不夠真實、不夠討人嫌、不夠惡劣、不夠現實、不夠臭。即便是可樂這樣美好的事物,也有界在現實與非現實的一面,例如它的泡沫。啊啊!是不是已經說夠了有關泡沫的話題呢?還是說,這些閒言碎語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有學長生病了這一訊息。如果小說只出現重要訊息的話,那會變得多無聊呢?想必既臭又難以下嚥吧。

  「那學長知道甚麼是『真正』嗎?我一直以為我知道這種感覺,但卻又說不出口。」他表示不懂,認為是一種究竟的表現嗎?還是說,是其他意義呢?例如花海是究竟、城市高樓的污漬是究竟、街邊的垃圾桶是究竟、苦藥是究竟等等。對他來說,究竟只不過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名詞。雖然我該表現倒彈,但我並沒有這種感覺。只不過是覺得原來「真正」離我們好遠。

  「所謂的真正應該不是那樣的東西。應該是,更大、更小、更遠、更近、更清楚、更模糊且更立體、更平面的事物。它就好比鹽巴,是某種調味料一樣。又或者咖啡之於飲料、白百合之於花朵、想像之於世界、三維之於平面之類的東西。」這樣表達似乎更讓人搞不清楚了,越說越難告訴大家甚麼是「真正」。所謂的「真正」應該不存在於世,卻又同時影響世界。它跟柏拉圖的理念世界或者客觀唯心論有點區別,主要在於它是潛藏在心底深處、表達了情感、情緒的一種機制。它將人引導到其真實的情感之中,這便是「真正」。而其化身的事物實在太多了,舉也舉不完。所以,我們暫且擱置,等待學長找到工作後,或許就能理解何謂「真正」。

  「學長,你很痛苦嗎?有時候我在想,不如你就得了絕症吧。得了絕症後,還能夠痛快去死。現在這樣,活著不知道要幹嘛、麻木且不安逸,只不過是過一天算一天罷了。所以,不如我們一起去死吧!」不知道為何,我將話題導向了離開。我很討厭說那個詞,那兩個字會讓我不舒服。不是我無法接受,而是它太接近我的「真正」了,以至於我差點以為那就是我的「真正」。如果我離開了,希望有人能夠為我的墳獻上一朵白百合,不多不少,一朵剛好。

  「原來妳想離開嗎?不如一起去橫濱吧,據說那裏的法式千層酥很有名,我想吃吃看。」明明是日本,卻盛產法式千層酥,真是奇怪。如果要吃的話,不如就直接去法國吧。在法國塞納河畔眺望凱旋門與巴黎鐵塔,再配上一杯左岸咖啡,真是人間享受。開玩笑地,我跟學長都不喝咖啡。至於法式千層酥,學長露出一點也不喜歡的表情,嘴邊卻說想要嘗試。明明一點也不喜歡,卻說喜歡,真是不坦率。

  「好啊!我們下次試試,如果還有下次的話。」或許我該說,編輯沒有強求我改稿子的話才是。我腦袋內天馬行空的想法,逐漸統一,變成一股擰起來的繩子,即便用刀子切割,也不容易斷裂。說罷,我終於將小說標題打好了,就叫做灰椏百合吧。

  「學長,你還記得這東西嗎?」我將一小疊紙拿出來,上頭寫滿了各個樂團的名稱與成名曲。沒錯,這就是直到現在我仍未交出去的關於三首歌的推薦文。這疊紙在我包內存留了好幾年,似乎都成精了。雖然已形同廢物,但我仍無法將其丟棄。我討厭音樂、討厭樂團、討厭樂手們,卻也同樣喜歡他們。矛盾的情緒在我腦海裡迸發,就像我之前說的,矛盾是種可容許的錯誤,所以我也是遵循著一種「真正」而發。

  上頭提到的樂團,有幾個已經不復存在了。對此,我們只能哀悼,哀悼那個曾帶來美好的世界。我把剩餘幾張只寫上標題的紙用打火機燒掉,它們的灰燼隨著風吹散而逝。我看了一眼學長,他就好像找到了甚麼一樣,用那雙無神採的眼睛緊盯灰燼橋。頓時,時間好像停了下來,整個空間變成了慢動作電影,開始倒帶講述學長的一生。開玩笑地,但最終這個笑話沒有說出來,成為心底的疙瘩。

  從那天過後,學長消失了。直到周三才找到殘餘的東西:遺書。學長從人變成了物品、從有意義變成無意義、從繁花變成落葉。我們所有人都沒有找到他,他的住所清得一乾二淨,只有一封遺書整整齊齊地擺在桌上,上頭除了遺書二字外甚麼都沒寫。即便我們打電話、傳LINE訊息過去,也無人回應,只得到了這支號碼停止使用的消息。不知為何,我們也找不到學長的家人在哪。或許他們都先行一步選擇消失,離開感官經驗世界了吧。又或者,他們不願出面、只是傻傻地等待風平浪靜的那天。

  我看著水門老闆焦急到要哭不哭的表情,不禁心想這或許也是種成熟吧。我的味覺好不容易回復了,但此時此刻口腔卻又變得苦楚起來。就好像喝了一杯苦茶一樣,既不喜歡也不快樂,只是覺得:「啊!果然是這樣嗎?」對於這一連幾天的搜索,水門老闆沒有多說甚麼,而桂花學姊則默默念著佛號,希望司徒學長能夠早日歸來。嘴中的苦味最終轉換為血腥味,頓時我還不清楚發生甚麼事,原來我咬破了自己的嘴唇,正流著血。

  老實說,我一直以為會選擇離開的人是我,但從沒想到這樣的想法一瞬間就被打破了。學長的最後究竟看到了甚麼?他看見了神性嗎?還是說,終於找到了「真正」呢?我不懂,直到現在我仍然不懂學長最後的想法是甚麼。他的一切明明就像線性代數一樣簡單,為甚麼最終變成了無解的函數問題呢?有時候,我會認為學長的面龐很像誰,但一時又想不起來。原來,他的面龐從幾個角度來看,很像天使。天使離開的時候面龐也是如此的毫無神采可言。雜質被過濾乾淨、泡沫則隨著沸騰血液而往上升。至於升去哪裡,我不清楚,也不想知道。

  此刻,郊外工廠的煙裊裊升起,就好像我手裡的菸頭一樣。那煙直達天際,隨後成雨落下,又回歸大地。這樣的結局誰都不喜歡,但卻很真實,是一種「真正」。此刻,我才知道原來「真正」是這麼的痛苦、沒辦法與其他人訴說。我的腦子變成糨糊,裏頭一團未知的糊狀物正在裂解成碳鍊更短的化合物,所有一切都被氫鍵連結著,變成螺旋階梯,通往天堂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