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本章節 4708 字
更新於: 2021-06-27
1.
無人的沙漠響起一聲雷,如果沒人聽見的話,那麼雷聲存在嗎?
2.
尋找No.9的第二十一天,我駕駛著寶藍色發財小貨卡行駛在一片荒土之上,周圍的黃沙隨著輪胎的擾動漫天飛舞,沙子不斷從輪胎兩側向外噴。我行駛在遠離都心的沙漠之中,幸好輪子底下還有前人留下的柏油公路,讓我不至於擔心流沙會將我吞噬。
行駛在黃沙公路上的我就像是一個拉開大地表面的拉鍊頭。
車子在大地上奔馳著,我打開車上的音響,放出我最愛的搖滾樂曲,隨機撥放來到pay money to my pain 的《PICTURE》,那降半弦的吉他交替撥弦前奏,與主唱硬式搖滾,由喉嚨擠壓出來的充滿磁性與顆粒感的唱腔一下子充滿了駕駛座。
「只有照片能證明你存在過,所以我們都活在照片中。」主唱這麼唱著。
後照鏡上的捕夢網與不知道是什麼動物的骨骼吊飾也歡快地隨著節奏搖擺起來,我朝著地平線另一頭的灰色城市與紅色高塔駛去,那座塔就是我的目的地。
第九信號塔:No.9。我記得它在舊時代的名字是東京鐵塔。
暗紅色的東京鐵塔像劍一樣倒插在遠方的大地上,因為年代久遠稍有偏斜,看起來就像是隨意休憩的泰坦巨人。
荒漠化的東京已然失去了光澤,雖然它在毒辣的太陽下顯得更加耀眼,但毫無生命的氣息,遠遠看過去,東京就像是英國巨石陣那樣,隨機排列的灰黑色大廈似乎暗示著某種規律,某種舊時代的無可奈何,而曾經居住於東京,賦予它們意義的人們早就離它而去,徒留這殘破的軀殼,東京就像巨獸的骨架,哀傷地蹲踞在地平線上。
睿智的人們早就先一步離開了,只有笨蛋才會不斷地朝向死城裡頭闖。
我是一個笨蛋,而且是一個走運的笨蛋。
我按開車子儀錶板外接的顯示器,讀數表示城市的電力因為昨天晚上的落雷恢復了一些。
前人留下了從沙漠中收集閃電的機器,做為整座城市的替代能源,而幸運的是,收集閃電的機器依舊在運作,更幸運的是,昨天夜晚降下了對流雨,旺盛的下沉氣流彷彿神話中的眾神爭鬥場面,在寒冷的高空迸射出光、熱、聲音還有最重要的,電能。
對於荒漠化的東京而言,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不,不能說是千載難逢,古人發明的成語就是喜歡那麼誇張,頂多只是三到五年會遇到一次的好機會,錯過這次,至少還要再等三年,還比奧林匹克運動會要好等一些。
昨天夜晚雷電落下時,我正在小發財車車斗的棉被團中熟睡,距離幾公裡外的小規模但強度高的雨水與我無關,清晨被露水打溼的黏膩與冰冷感叫醒時,我看了一儀器的讀數,興奮地大聲歡呼。
是春雷,春雷喚醒了蟄伏在大地的蟲子,提醒它們該從長期的睡眠中起床,該是交配的時候了,而我就是其中一條蟲。
我是驚蟄的蟲豸,在搖滾的旋律中依照本能前往世界的中心。
我放慢車速,在定速行駛的貨車駕駛座轉頭對著副駕駛座說話,副駕駛座上沒有人,但有我的老婆,那是跟著我一起經過了大半旅程,我最忠心的旅伴。
「這次我們一定能遇到人的,對吧?」我對老婆說。
副駕駛座安放著一個大約120公分的硬殼黑色合成皮面case,用安全帶簡單固定住,那裡面安放的是紅色Fender Mustang電吉他,詳細型號我已經忘了,那不重要,我都叫她「老婆」。
老婆依舊木訥,忽略我的提問。
我將額上的護目鏡調正,再次深踩下油門。
行駛一段距離以後,我在沙漠中心找到一處陰影遮蔽,看上去是舊時代的飛行器殘骸,只剩半邊的機殼像是平靜海面的波浪那樣高高凸出地表,破碎的斷面是遠古巨獸的肋骨。
我踩停車輛,拉起手剎車,老婆因為車輛停止的慣性稍稍向前傾,又被安全帶的彈性拉了回來。
「今天就在這裡吃飯吧?」我對老婆說,逕自拿起座位旁的乾糧與水瓶,下了車。
我躲藏到飛行器殘骸的陰影之中,氣溫一下子下降了許多,不算是舒適,但至少不會影響健康的溫度。
必須注意不要中暑才行,在沙漠中要適時補充水分,在沙漠中很少人因為熱衰竭而死,要死的話一概是脫水而死。
被曬成人乾。
殘骸的陰影溫柔的包裹住我的立足之地,我在周圍看見了埋在沙漠地下的飛行員座位,還有一些半埋在沙子底下的金屬零件碎片。
說不定這下面還有飛行員的白骨化石。
我站著吃手中的乾糧,那是一種甜膩的麵粉製品,一路上在駕駛座已經維持坐姿太久了,站著能舒展筋骨,我大約早上八點從營地出發,到現在已經過了四個小時的車程。我將手掌放在眉心上,做出張望的動作,東京仍然在地平線的另一端,灰黑色的長方形建築們簇擁著九號信號塔。
在廣大的荒漠中,不管如何向前似乎都沒有離目的地更近,說不定我一直在追尋的東京,只是熱浪與心理絕望交織之下的幻想產物,只是一座海市蜃樓。
這個假設實在太可信,讓我起了雞皮疙瘩。
但我不會放棄前行。
我閉上眼,忍住因為注視沙漠,沙子反射強光到眼睛而造成的光暈眩。
黑暗之中,東京這座城市的輪廓因為視覺暫留而成為彩虹色的互補幻象,烙印在我的內眼瞼,不安地閃動著。
我在陰影處將自己一人份的糧食吃完,伸展身體,然後點起一根菸,將煙圈吐向那清澈得令人煩躁的天空。天空乾淨得沒有一片雲,彷彿儀器偵測到的春雷與對流雨只是一場騙局,它沒有讓這座瀕死的城市像是電擊急救那樣起死回生。
我懷著不確定的煩躁感回到貨車車斗,在堆積如小山的行李中翻找出一包空罐,有玻璃瓶、玉米罐頭與塑膠寶特瓶,它們身上都還留有顯眼奪目的繽紛商標。
我將那些瓶罐整齊排列在太陽底下,抽出腰間的半自動手槍。
在世界末日後生存,沒有比彈藥更沒用的玩意了。
子彈上膛、瞄準、擊發,一定距離外玻璃瓶靶子應聲碎裂,金屬罐子受衝擊彈飛,在空中劃出弧線,發出悅耳的聲響。
玩夠了的我將換上的第二個彈匣彈出,長方形黑色外殼筆直的插在腳下柔軟的黃沙之中,休息了一陣子,繼續朝東京廢墟前進,我回到卡車上,引擎重新點燃,車子顫抖。
「我們繼續上路吧。」我對老婆說,調整後照鏡,我看見自己滿嘴鬍渣,黑髮油膩地結成一團的臉。
老婆沒有說話。
3.
傍晚,我抵達了地平線上的海市蜃樓,瞥了一眼駕駛座的電子鐘,冷光螢幕顯示著下午七點,我並不覺得自己可以在一天內抵達夢中的海市蜃樓:東京,但我也不覺得抵達是一件令人驚訝的事,畢竟城市是漸層的,就算是已經死亡的城市也一樣,失去了所謂政府的東京是沒有明顯的內外分野的,主觀上來說,只要我認為自己在東京裡面,我就已經在裡面了。
事實是,這座城市已經連一個可以反駁我的人類都不在場。再者,進入東京之前我已經從那些衛星市鎮中逐漸了解舊世界的城鄉演變,在那些邊緣市鎮的磚瓦木造平房因為地形關係隨意地排列,看起來就像是下了一場房子雨,從天而降的房子們就這麼原地落下,被隨機安放在我的旅途之上。
進入東京之前我的貨卡還面臨了輪胎下陷在軟沙裡,燃料不足等問題,還好我都用自己的能耐順利解決了,如果一路順遂的話,肯定不需要花上那麼多時間。
我從路途中學到的教訓是:人們自以為非常難以到達的夢之國度,實際上比想像中還要簡單就能抵達,但人們會傾向相信那很難抵達,藉此說服自己,那個地方真的有些值得尋找的東西。
我在舊東京都的範圍內停下車輛,下車覓食,更重要的是,我想確認昨夜的落雷是不是真的讓這座城市的機能(電力)恢復了部分,如果是,還必須確認她恢復到了什麼程度。
我關上車門,抬頭望,眼前是一家亮著招牌的連鎖超市,超市的停車場佔地廣大,可以看出她依循著郊區店家的經營模式,停車場有零星車輛,但都是被支解到只剩外殼的可憐車子。
肩上背著老婆的硬殼,腰間插著半自動手槍(雖然這兩樣東西都用不到,但它們對我有特殊的意義,徒步探索時,我總是不厭其煩地帶著,雖然我不迷信,但就像是護身符、定心丸那樣帶著),上衣穿著tank top背心的我邁開步伐走進超市。
最近的我總是非常幸運,希望這樣的走運可以一直持續下去。
但是機率上不太可能就是了,否則彩卷公司不會賺錢。
彩券啊,真懷念,那舊時代的遊戲。
像這樣郊區的設施也能分配到春雷的電力,東京都內的情形可能相當樂觀,我真走運。
趁機會補充資源的我找到乾糧罐頭與泡麵區,用提袋搜刮架上的易保存食品,它們大部分都過期了,但它們可以讓你活下去。
如果沒有易保存食物也能參考看看超市的寵物食品專區,寵物食品因為銷售的方便經常以便於保存為特色生產,如果可以拋開舊時代的刻板印象的話,它們吃起來味道其實不壞。
太陽完全下山了,這座透明的無人超市開始採光不足,人們離開的時候忘記關招牌燈,但還記得關上超市的主照明,在我找到超市的配電盤之前,我點亮了手電筒。
就在我尋找物資的時候,聽到了室內有些微的碎動聲,可能是人類缺席以後的野生動物,可能因為春雷而來到這裡的不只我一人,我們就像是聚集到燈下的飛蛾那樣,朝向東京都心前進,因為不能確定對方的來意,我放下肩上搜刮來的物資,也放下老婆。
「老婆,你在這等,我去去就回。」我對著我的紅色fender mustang輕聲細語,抽出腰間配槍,潛行靠近聲響來源。
以貨架作為掩體,我在那有限的視線範圍與光線內(我能看清楚那東西的大致輪廓是因為它本身正在發出微弱的光,就像深海的水母那樣),我所看見的東西既不是其他的人類,也不是野生動物,但它也是因為春雷而前來此地的存在,不,「前來此地」是不正確的說法,它是這個地方的原生種,只是春雷的鳴響將它自沉眠中喚醒。
我的旅程到此為止都算是走運,而我真的不知道遇見它,算不算是一種走運?
4.
從半自動手槍的凖心看見「那個」,而「那個」也偵測到我,它朝著我的方向,彷彿一開始就知道我的來意,睜著一對透出藍色微光的大眼睛,在黑暗中凝視著我。
我進入警戒狀態,保持著瞄準動作,右手拇指撥動保險栓。
「你是什麼東西?」我問。
大約過了兩秒的沉默,我幾乎要扣下板機了,這時我理解到,人類的暴力與畏懼常常同時發生。
「老婆……你在這等…我去去就回……」它播放了我剛剛的說過的話,接著用無機且乾冷的日語說了:「解析中……」
「……解析完成。」黑暗中發出藍色微光的眼睛盯著我,它說話的語言轉變為中文,普通話腔調,帶有北京人的圓滑鼻音,與它說日語時的得體與冷漠差別立判。
我察覺自己的愚蠢,放下槍枝。
早在我進入這間超市之前,它就已經發現我了,甚至還錄下我的聲音,試圖分析語言脈絡與我溝通,如果它對我有敵意的話,我不會活著出現在它面前,它大可隔著貨架將我射穿(如果它身上配備有某種熱兵器的話)。而我還活著,證明了它沒有敵意,因為在我面前的,是一具舊時代留下的人工智慧,也就是AI。
AI是不會突然改變主意殺死我的,AI也不會說謊,因為它們沒有那種功能。
我將槍枝收入腰間,在弱藍色的黑暗之中問它:「你叫什麼名字?」
無機質的語氣透露出蠻不在乎的態度,它正常地回答:「我叫做老婆,你呢?」
看來這種型號還有搭載開玩笑的系統,不知道舊時代的人是怎麼把幽默感寫進程式碼裡面的?
「我叫做響。」接著我在黑暗中點起一根菸,明滅的火光照亮自己的臉,但我知道它不需要燈光也能看見我的臉「老婆,你可以幫我找找這個地方的配電盤在哪裡嗎?」
電燈亮起,超市貨架上的空蕩與凌亂顯示出它的破敗之象,我坐在一個紙箱之上,用從前的收銀檯作為餐桌,將自己的晚餐放在商品的黑色輸送帶上面。
老婆走了過來,出現在我面前,它走路的方式非常接近人類,但可以發現重心微妙地與人類不同。
它盯著我看,眼睛一樣是綺麗的淺藍色,彷彿不存在這個世界上的夢幻顏色。
那就像是,閃電的藍色。
「坐啊!」我吃著乾糧,爽快地邀請它坐下。
老婆接收指令,順從地在我對面坐下,它旋轉著手臂,在桌上放下一坨物品。
定睛一看,那是一隻破破爛爛的泰迪熊布偶,它的手臂搖搖欲墜,少了一隻鈕扣眼。
「這東西真是可愛。」我用乾糧指著泰迪熊,對老婆說。
「謝謝。」老婆面無表情地回答,並沒有想把話題延續下去的意思,或許對於AI而言這是正常情況。
「我幫你把它修好吧?別看我這樣,我很會做一些針線活,畢竟現在什麼事情都得自己來。」我說。
「謝謝。」老婆回答,雖然可能是我的錯覺,不過我覺得它的語氣稍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