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無法前進時，你也會朝我伸出援手嗎？(3)
本章節 5209 字
更新於: 2021-06-29
又是夕陽西下，世界被橙色籠罩，空無一人的教室。
我重新把蘇晴心的帳號加回好友，通知她放學後來找我們。我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滑手機，汐歌則靠在柱子旁，雙手盤在胸前，故作從容似地垂下眼簾。
「──這就是事情的真相了。」
以往都是正向怪獸站在階級制高點，這回卻稍有不同。蘇晴心面色緊繃地駝著肩膀，像是做錯事的小孩，乖乖聽著汐歌的推理。
我眼睛盯著手機，其實耳朵的細胞全打開了。聽汐歌喋喋不休把這幾天發生的事、蘇晴心的計畫、以及我心中真正的想法全盤托出……令我全身起雞皮疙瘩，背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等汐歌的話告一段落後，蘇晴心才有些猶豫地開口：
「那個……在妳擺出『看透一切』的從容態勢後說這個可能不太好……但妳的推理破綻百出喔……」
「哈哈，少來了。這可是我跟這傢伙一起討論出來的結果喔？」
汐歌一臉得意用拇指向著我，我連忙劃清界線。
「不，我不知道她在說什麼。」
「背叛嗎！」
無論汐歌的猜測正確與否，我都不會承認自己有參與討論──這點應該眾所周知，難道汐歌不知道嗎？
見到我的不領情與汐歌的吐槽，蘇晴心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旋即，她掛上如曇花一現般的強勢笑容。
「哼哼……妳的推理很有趣。不過，當中存在著巨大盲點！」
「欸？」
蘇晴心突然轉守為攻，惹得汐歌一陣驚慌。
「首先，我不找妳而找彥世兄的理由：第一，我要面對的是不良少年，中二病只會變成拖油瓶；第二，真的是因為妳曾經掃光愛心餅乾，我才不敢帶妳去。要是蔡龍傑翻臉不認人，非逃跑不可時──帶著一籃愛心餅乾的中二病就不是拖油瓶，而是拖油桶了。」
「什……」
「而且，什麼叫做『到了非做不可時，妳還是會硬起來幹』？給妳幾分顏色居然就開起染坊啦！先掂掂自己的斤兩吧，小中二仔～」
蘇晴心的惡毒程度與臉上的滿面笑容呈現極致反差，簡直就像一邊說著好愛你好愛你，一邊拿刀捅進男友肚子的恐怖情人。
當然，首當其衝的汐歌更是害怕。
「最重要的是──比起彥世兄，我對妳還比較感冒。」
「欸……嗷嗚？」
蘇晴心臉色一沉，使得汐歌發出流浪狗般的悲鳴。
「淨灘也好，選吊飾也好，還是公益活動也好……明明都是我先來的。為什麼妳還擅自幫我把吊飾送給他呢……」
「那、那個……關於這個……對不起！」
「既然道歉了，就原諒妳吧。」
蘇晴心抬起頭，綻放如葵日葵般地燦爛笑容。
「以後還是好朋友喔，名偵探☆吳詩涵。」
對不起啦啊啊啊啊──汐歌一邊發出中二病對世界的嘶吼，一邊拔腿衝出教室。
果然，沒人能戰勝這正向怪獸。汐歌嘴上說的好聽，還是被壓在地上打。希望她能找到一處清風陣陣，能夠洗滌受傷心靈的好地方。
汐歌離開後，蘇晴心拉開我隔壁的椅子坐了下來。
雖然已經決定要正面對決，但實際面對時，身體卻不聽使喚。我深吸一口氣後放下手機，強迫自己正視她的雙眼。
原以為出現在眼前的會是那頭善於欺負汐歌的正向惡魔，但……向日葵般的笑容已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將悲傷與無奈揉合而成的複雜神情。
見到這樣的她，我的胸口像是撞擊到黑洞，頓時喘不過氣。
我試圖整理心緒，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話。
「妳剛剛說的是真的嗎？」
「……其實除了少部份外，她都猜對了。」
蘇晴心愣了一下才明白我的問題，露出苦笑說道：
「至於吊飾的事，如果可以的話當然想親自給你，不過……當時的我是辦不到的。」
要是沒有汐歌的提醒，我大概會為此話一頭霧水吧。事情的起因是我的極度不坦率，導致她對我、也對自己失去信心。
「雖然是她自作主張，但我還滿感謝她的。」
「那幹嘛罵她啊？」
「開個玩笑而已啦，待會我會去道歉的，哈哈。」
她轉頭看向窗外，臉上的笑有些心虛。
「聽說妳這幾天，放學後都會立刻衝出教室？」
「……是啊。」
「妳是……去找蔡龍傑嗎？」
「咦？」
聽見我的問話，蘇晴心略顯驚訝。
「我是、去找你喔……」
「嗯？」
「第一次我直接到你們班上，但汐歌說你已經溜了。後來我私訊你，但你都沒有回，我才會每天放學都跑去公車站堵你……」
為了避開蘇晴心，我都是走回前一站搭車，所以我們才沒有遇到。
老實說，她尋找的對象是我而不是蔡龍傑，這點讓我滿開心的。即使我從她身旁逃開，她也沒有放棄我。
但這份開心，立刻被她接下來的話給摧毀──
「汐歌很好打發，你也願意重新面對我……總之，這應該是最好的結果了吧。」
「……」
「彥世兄？」
「什麼叫做『最好的結果』？」
我無自覺地緊握擺在桌上的拳頭，喉嚨深處咯咯作響，強忍吼叫的慾望。
「妳所謂的最好的結果，難道就是不顧容易氣喘的身體，私自製作辣椒水？難道就是不顧自己的安危，跑到暗巷跟不良少年對峙？難道就是對那種危險人物出言挑釁，也不惜找他加入我們的活動之中，讓他來影響我嗎！就算是因為我沒有堅決反抗妳的邀請、或是因為見到國小的我，才讓妳產生無論如何都想讓世界變得美好的個性──就算一切的一切是因我而起！」
回過神時，我已經站起身，雙手分別壓在蘇晴心身旁的兩張桌子上，幾乎快要把她壓倒。
我與她的距離只剩二十公分左右，不管是誰來看，都會認為是班級邊緣人對班花意圖不軌，近到足以引起任何誤會。
但現在的我顧不得那些。即使當場被人撞見而社會性死亡，我也要把這些如焦油般積在心中的話傳達出去。
「為什麼要為一個踐踏自己努力的人……做出這麼多犧牲啊……」
蘇晴心緊咬下唇仰望著我，肩膀微微顫抖。這副模樣再次讓我心頭一震，與那天晚上痛哭流涕時的表情一模一樣。
「我、我……」
她的話語在嘴中哽咽，擔心讓她二度落淚的我，連忙壓抑自己暴走的行為。
「……抱歉。」
「哈、哈哈……你很不適合這種角色喔……」
她趁著我道歉後的空檔打哈哈，似乎想把氣氛拉回從前的形式。然而，她卻拉不回從前的樂觀開朗，只剩有氣無力的笑容。
我把兩旁的桌子當成扶手，用幾乎是躺下的姿勢攤回椅子上，腦袋向後一仰，靠上空著的窗溝，將全身的重量平均分散在四肢。
九月的微風還殘留著酷暑的味道。外頭的光線從氣窗投射進來，在灰塵上打出一道道可視光線。即使夕陽即將沉沒到地平線之下，它的餘暉仍耀眼地令人無法直視。
我閉上雙眼輕聲嘆氣，把左手背放在額前遮擋過於刺眼的光線。
「這種角色，也不適合妳啊……」
元氣盡失的正向怪獸，感覺就不像正向怪獸了。
我聽見椅子摩擦地面的吱吱聲響，以及蹬在地面上的細微腳步聲。
「關於汐歌猜錯的部分，你有興趣嗎？」
「差點忘了這回事……」
蘇晴心「嘿──咻。」坐上我右手邊的桌子。手臂傳來她大腿的溫度，如果座位的主人知道某班花曾坐在自己桌子上，他應該到畢業前都不會擦桌子了吧。
「我找蔡龍傑淨灘的理由，並不是抱著『用不良少年對你下猛藥』的心情邀請他的……而是我聽到了一些風聲。」
「嗯？」
「上學期，側門開始聚集複雜份子的傳聞，你應該還記得吧？」
我摸索著腦中的記憶片段。在跟汐歌初次見面那天，她們兩個的確談論過這回事，街上的同校學生也把這些當成茶餘飯後的話題。
「那件事怎麼了嗎？」
「雖然他們最近比較少出現，但學生都在私下流傳這是暴風雨前的寧靜，那群人打算趁下個月的校慶，闖進學校大鬧一場。」
說到這裡，我理出一些頭緒。
「因為蔡龍傑？」
「嗯。他原本比我們大一屆，但不知為何留級一年。有人說他們要找蔡龍傑尋仇，也有人說他們是蔡龍傑的小弟……總之，類似的謠言在學校傳得天花亂墜。」
蘇晴心越講，我越覺得她的舉動過於魯莽。不管在哪個謠言中，蔡龍傑都是一名危險人物。
「所以，妳到底幹嘛找他……？」
「我覺得他不是壞人。」
「為什麼？」
「如果他像傳聞中那樣十惡不赦，就不會每天補習到晚上十點了。」
「只憑這個就認定他不是壞人？」
「他讀的是我們那棟樓裡價格最貴、有些人繳錢連老師都看不到，只能看錄影的補習班──一般的不良少年不會花錢享受這種讀書人的娛樂吧？」
「就算這樣──」
「我當然也知道這些論點不夠穩固，但──即使仍有風險存在，我也想要阻止校慶被那些人給毀掉。」
她打斷我的質問，翻開我擺在桌上的右手，靈巧地鑽進指縫，和我十指交扣。接著，她輕盈地從桌上翻身。
「我不知道你國中時發生過什麼事，但……肯定沒機會好好享受校慶吧？」
當我睜開眼睛的瞬間──原本放在額前的右手也被抓住。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架住我的雙手。
「過去的你，在我看不見的地方獨自痛苦。但現在有我、還有汐歌……人生中最後一次主辦的校慶的機會，我希望我們三個人，都能留下美好的回憶。」
她像是小心翼翼踩在雲朵上的貓，一腳跪在我的腿間，另一腳則跨過身體，穩穩踩著地板，幾乎把整個身體壓在我身上。
「不過，我決定不管了。校慶那天我們請假吧，去海邊、去山上、去逛街……要去哪裡都可以，我們三個一起出去玩，這也算是難忘的校慶回憶吧……」
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說出每個字詞：
「無論如何……我都……不想再看到你……為我受傷了。」
我不知所措地望著她，她柔順的長髮順著地心引力垂下，宛如在夕陽餘暉下閃閃發亮的金色瀑布，瀑布框住我的視線，讓我不得不正視她的雙瞳。
是錯覺嗎？總感覺她的臉離我越來越近──
「欸、彥世兄。」
不是錯覺。
「我……」
我不知道距離有多近，至少近到足以感受對方的鼻息。
「喜歡你。」
我不自覺地屏住呼吸，試圖否定現狀、否定心跳頻率發出的警報。
「先聲明，是超越朋友的喜歡。」
她還在持續靠近，在撞到鼻頭的前一刻。
──停了下來。
即便是我，也明白她的停頓是什麼意思。
我的大腦瀕臨當機，四肢僵硬，雙眼麻木，甚至連臉頰都不受控地顫抖。
她在等我的回應。
但是，我喜歡她嗎？
她長相可愛，皮膚細緻，身材也很好，是許多學生的夢幻情人。而且，與「許多同學」們不同，我對她不僅止於外表的認識，也比一般人更了解她的內在。
開心、難過、狼狽、激動……見到各式各樣的她後，即使嘴上還在逞強，內心卻不可能一直靜如止水。
她的每個情緒，都像是投入水面的小石子，掀起一點一滴的零碎漣漪，漣漪跟漣漪環環相觸、累積……她在我心中的身分漸漸從正向怪獸，降格成一名普通少女。
她並非完美、也並非無堅不摧，更不會永遠保持著一貫的樂觀開朗──她越是與正向怪獸的本質背道而馳，我與她的距離就越近。
我想起抱著我痛哭流涕的她，那似乎代表著：「我能與她站在同等地位」。即便這代表著正向怪獸的殞落，而不是自我提升而抵達的地位。
就結果而論，現在的我們站在同一條地平線上。
一但找出雙方的共通點，這些相同的點便化為一條條線，單方面將自己與對方連結，當雙方接近彼此、接觸、碰撞之時──
我對她，產生戀心了嗎？
──我緩慢抬起下巴。
面前的她緩緩眨眼，瞳孔中反射著我的模樣。當中似乎有著與我類似的神情，混濁。
如果是現在的她，我也有資格。
她查覺到我的動作，細長的睫毛如羽毛似地顫抖，然後輕輕闔上。
由於眼簾的阻絕，她瞳孔中的混濁隨之消失。此刻的她，彷彿又變回那頭不可高攀的怪獸。
突然，一股冷流滑過我的背脊，令心頭再次一震。
我頓時意識到、頓時明白了。
我心中的謎樣情愫並非戀心──當這份情愫裹著「愧疚感」這層包裝時，就絕對不是。
我躺回原位。蘇晴心睜開的雙眼中除了困惑，似乎還有些失望。
但，我一定要把心中真正的想法傳達給她。
「對不起。」
「是嗎……哈哈。」
她頓了一下後，面帶苦笑地撐起身體──我在她放手之前，握緊與她十指相扣的那隻手。
「說實話……我對妳……要從喜歡跟討厭選一個的話……是喜歡。」
「朋友的喜歡，是嗎？」
「不，是對異性的喜歡。」
隨著語句落下，蘇晴心的眼神似乎有些動搖。不過，我的話還沒說完。
「但是，現在的妳……不是我喜歡的妳。」
「……什麼意思？」
「就像妳一廂情願，希望我變回原本的樣子；我也同樣的，希望妳永遠保持現在的模樣。」
靠著捨棄正向怪獸的身分，才得以讓兩人站在同等地位……這樣的，只是同流合汙。
「我……是個很自私的人。」
我猶豫了一會兒，卻還是繼續說下去：
「我沒辦法像妳那樣，無論對方多麼自甘墮落，都對他抱持戀心，我希望喜歡的人，能夠保持著我喜歡的模樣。」
不管再怎麼否定，身旁有一名總是掛著開朗笑容、對自己永不放棄、而且還……長得很可愛的女孩子──任何人，都會心動的。
「所以，我沒辦法回應妳的告白。」
口水滑過乾竭的喉嚨，喉結在皮膚下如冰塊緩緩滾動。蘇晴心的掌心微微出汗，感覺有些冰涼。
我愣愣地與她互相對視，任由時間一點一滴流去。窗外傳來天空、操場、人群……各種聲響，在九月的酷暑之下，夕陽仍不願躲回地平線的彼端，持續為世界打上光線。
「哈哈……你真是爛人呢。」
「真抱歉，我這麼爛。」
蘇晴心一邊苦笑，一邊從我身上爬起，背對著我。
是因為剛才的近距離接觸，導致賀爾蒙互相吸引嗎？總覺得她的每個身段在黃昏的色彩中，都如同舞者般優雅。
我望著蘇晴心的背影，腦袋有些停擺。幸好，我事先把心中的話構築完畢：
「等妳變回正向怪獸的那一天，到時候……我會給妳新的答覆。」
「……」
背對著我的她不知是在整理情緒，還是在安撫自己的心情。不過，她只是簡單地做了幾個深呼吸。很快的，就恢復原狀。
她一個俐落轉身，百褶裙隨之起舞，如天女散花輕輕揚起。
「剛剛說的這麼好聽，居然還給自己留退路！」
──雖然眼角仍殘留著濕潤，她卻挺起引以為傲的D，露出我所熟悉的笑容。
「像我這種爛人，騎驢找馬不是很正常的嗎？」面對蘇晴心的吐槽，我沒有任何反駁，全然接受。
我與她的關係，或許會從此刻開始，有所改變吧。
我重新把蘇晴心的帳號加回好友，通知她放學後來找我們。我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滑手機，汐歌則靠在柱子旁，雙手盤在胸前，故作從容似地垂下眼簾。
「──這就是事情的真相了。」
以往都是正向怪獸站在階級制高點，這回卻稍有不同。蘇晴心面色緊繃地駝著肩膀，像是做錯事的小孩，乖乖聽著汐歌的推理。
我眼睛盯著手機，其實耳朵的細胞全打開了。聽汐歌喋喋不休把這幾天發生的事、蘇晴心的計畫、以及我心中真正的想法全盤托出……令我全身起雞皮疙瘩，背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等汐歌的話告一段落後，蘇晴心才有些猶豫地開口：
「那個……在妳擺出『看透一切』的從容態勢後說這個可能不太好……但妳的推理破綻百出喔……」
「哈哈，少來了。這可是我跟這傢伙一起討論出來的結果喔？」
汐歌一臉得意用拇指向著我，我連忙劃清界線。
「不，我不知道她在說什麼。」
「背叛嗎！」
無論汐歌的猜測正確與否，我都不會承認自己有參與討論──這點應該眾所周知，難道汐歌不知道嗎？
見到我的不領情與汐歌的吐槽，蘇晴心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旋即，她掛上如曇花一現般的強勢笑容。
「哼哼……妳的推理很有趣。不過，當中存在著巨大盲點！」
「欸？」
蘇晴心突然轉守為攻，惹得汐歌一陣驚慌。
「首先，我不找妳而找彥世兄的理由：第一，我要面對的是不良少年，中二病只會變成拖油瓶；第二，真的是因為妳曾經掃光愛心餅乾，我才不敢帶妳去。要是蔡龍傑翻臉不認人，非逃跑不可時──帶著一籃愛心餅乾的中二病就不是拖油瓶，而是拖油桶了。」
「什……」
「而且，什麼叫做『到了非做不可時，妳還是會硬起來幹』？給妳幾分顏色居然就開起染坊啦！先掂掂自己的斤兩吧，小中二仔～」
蘇晴心的惡毒程度與臉上的滿面笑容呈現極致反差，簡直就像一邊說著好愛你好愛你，一邊拿刀捅進男友肚子的恐怖情人。
當然，首當其衝的汐歌更是害怕。
「最重要的是──比起彥世兄，我對妳還比較感冒。」
「欸……嗷嗚？」
蘇晴心臉色一沉，使得汐歌發出流浪狗般的悲鳴。
「淨灘也好，選吊飾也好，還是公益活動也好……明明都是我先來的。為什麼妳還擅自幫我把吊飾送給他呢……」
「那、那個……關於這個……對不起！」
「既然道歉了，就原諒妳吧。」
蘇晴心抬起頭，綻放如葵日葵般地燦爛笑容。
「以後還是好朋友喔，名偵探☆吳詩涵。」
對不起啦啊啊啊啊──汐歌一邊發出中二病對世界的嘶吼，一邊拔腿衝出教室。
果然，沒人能戰勝這正向怪獸。汐歌嘴上說的好聽，還是被壓在地上打。希望她能找到一處清風陣陣，能夠洗滌受傷心靈的好地方。
汐歌離開後，蘇晴心拉開我隔壁的椅子坐了下來。
雖然已經決定要正面對決，但實際面對時，身體卻不聽使喚。我深吸一口氣後放下手機，強迫自己正視她的雙眼。
原以為出現在眼前的會是那頭善於欺負汐歌的正向惡魔，但……向日葵般的笑容已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將悲傷與無奈揉合而成的複雜神情。
見到這樣的她，我的胸口像是撞擊到黑洞，頓時喘不過氣。
我試圖整理心緒，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話。
「妳剛剛說的是真的嗎？」
「……其實除了少部份外，她都猜對了。」
蘇晴心愣了一下才明白我的問題，露出苦笑說道：
「至於吊飾的事，如果可以的話當然想親自給你，不過……當時的我是辦不到的。」
要是沒有汐歌的提醒，我大概會為此話一頭霧水吧。事情的起因是我的極度不坦率，導致她對我、也對自己失去信心。
「雖然是她自作主張，但我還滿感謝她的。」
「那幹嘛罵她啊？」
「開個玩笑而已啦，待會我會去道歉的，哈哈。」
她轉頭看向窗外，臉上的笑有些心虛。
「聽說妳這幾天，放學後都會立刻衝出教室？」
「……是啊。」
「妳是……去找蔡龍傑嗎？」
「咦？」
聽見我的問話，蘇晴心略顯驚訝。
「我是、去找你喔……」
「嗯？」
「第一次我直接到你們班上，但汐歌說你已經溜了。後來我私訊你，但你都沒有回，我才會每天放學都跑去公車站堵你……」
為了避開蘇晴心，我都是走回前一站搭車，所以我們才沒有遇到。
老實說，她尋找的對象是我而不是蔡龍傑，這點讓我滿開心的。即使我從她身旁逃開，她也沒有放棄我。
但這份開心，立刻被她接下來的話給摧毀──
「汐歌很好打發，你也願意重新面對我……總之，這應該是最好的結果了吧。」
「……」
「彥世兄？」
「什麼叫做『最好的結果』？」
我無自覺地緊握擺在桌上的拳頭，喉嚨深處咯咯作響，強忍吼叫的慾望。
「妳所謂的最好的結果，難道就是不顧容易氣喘的身體，私自製作辣椒水？難道就是不顧自己的安危，跑到暗巷跟不良少年對峙？難道就是對那種危險人物出言挑釁，也不惜找他加入我們的活動之中，讓他來影響我嗎！就算是因為我沒有堅決反抗妳的邀請、或是因為見到國小的我，才讓妳產生無論如何都想讓世界變得美好的個性──就算一切的一切是因我而起！」
回過神時，我已經站起身，雙手分別壓在蘇晴心身旁的兩張桌子上，幾乎快要把她壓倒。
我與她的距離只剩二十公分左右，不管是誰來看，都會認為是班級邊緣人對班花意圖不軌，近到足以引起任何誤會。
但現在的我顧不得那些。即使當場被人撞見而社會性死亡，我也要把這些如焦油般積在心中的話傳達出去。
「為什麼要為一個踐踏自己努力的人……做出這麼多犧牲啊……」
蘇晴心緊咬下唇仰望著我，肩膀微微顫抖。這副模樣再次讓我心頭一震，與那天晚上痛哭流涕時的表情一模一樣。
「我、我……」
她的話語在嘴中哽咽，擔心讓她二度落淚的我，連忙壓抑自己暴走的行為。
「……抱歉。」
「哈、哈哈……你很不適合這種角色喔……」
她趁著我道歉後的空檔打哈哈，似乎想把氣氛拉回從前的形式。然而，她卻拉不回從前的樂觀開朗，只剩有氣無力的笑容。
我把兩旁的桌子當成扶手，用幾乎是躺下的姿勢攤回椅子上，腦袋向後一仰，靠上空著的窗溝，將全身的重量平均分散在四肢。
九月的微風還殘留著酷暑的味道。外頭的光線從氣窗投射進來，在灰塵上打出一道道可視光線。即使夕陽即將沉沒到地平線之下，它的餘暉仍耀眼地令人無法直視。
我閉上雙眼輕聲嘆氣，把左手背放在額前遮擋過於刺眼的光線。
「這種角色，也不適合妳啊……」
元氣盡失的正向怪獸，感覺就不像正向怪獸了。
我聽見椅子摩擦地面的吱吱聲響，以及蹬在地面上的細微腳步聲。
「關於汐歌猜錯的部分，你有興趣嗎？」
「差點忘了這回事……」
蘇晴心「嘿──咻。」坐上我右手邊的桌子。手臂傳來她大腿的溫度，如果座位的主人知道某班花曾坐在自己桌子上，他應該到畢業前都不會擦桌子了吧。
「我找蔡龍傑淨灘的理由，並不是抱著『用不良少年對你下猛藥』的心情邀請他的……而是我聽到了一些風聲。」
「嗯？」
「上學期，側門開始聚集複雜份子的傳聞，你應該還記得吧？」
我摸索著腦中的記憶片段。在跟汐歌初次見面那天，她們兩個的確談論過這回事，街上的同校學生也把這些當成茶餘飯後的話題。
「那件事怎麼了嗎？」
「雖然他們最近比較少出現，但學生都在私下流傳這是暴風雨前的寧靜，那群人打算趁下個月的校慶，闖進學校大鬧一場。」
說到這裡，我理出一些頭緒。
「因為蔡龍傑？」
「嗯。他原本比我們大一屆，但不知為何留級一年。有人說他們要找蔡龍傑尋仇，也有人說他們是蔡龍傑的小弟……總之，類似的謠言在學校傳得天花亂墜。」
蘇晴心越講，我越覺得她的舉動過於魯莽。不管在哪個謠言中，蔡龍傑都是一名危險人物。
「所以，妳到底幹嘛找他……？」
「我覺得他不是壞人。」
「為什麼？」
「如果他像傳聞中那樣十惡不赦，就不會每天補習到晚上十點了。」
「只憑這個就認定他不是壞人？」
「他讀的是我們那棟樓裡價格最貴、有些人繳錢連老師都看不到，只能看錄影的補習班──一般的不良少年不會花錢享受這種讀書人的娛樂吧？」
「就算這樣──」
「我當然也知道這些論點不夠穩固，但──即使仍有風險存在，我也想要阻止校慶被那些人給毀掉。」
她打斷我的質問，翻開我擺在桌上的右手，靈巧地鑽進指縫，和我十指交扣。接著，她輕盈地從桌上翻身。
「我不知道你國中時發生過什麼事，但……肯定沒機會好好享受校慶吧？」
當我睜開眼睛的瞬間──原本放在額前的右手也被抓住。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架住我的雙手。
「過去的你，在我看不見的地方獨自痛苦。但現在有我、還有汐歌……人生中最後一次主辦的校慶的機會，我希望我們三個人，都能留下美好的回憶。」
她像是小心翼翼踩在雲朵上的貓，一腳跪在我的腿間，另一腳則跨過身體，穩穩踩著地板，幾乎把整個身體壓在我身上。
「不過，我決定不管了。校慶那天我們請假吧，去海邊、去山上、去逛街……要去哪裡都可以，我們三個一起出去玩，這也算是難忘的校慶回憶吧……」
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說出每個字詞：
「無論如何……我都……不想再看到你……為我受傷了。」
我不知所措地望著她，她柔順的長髮順著地心引力垂下，宛如在夕陽餘暉下閃閃發亮的金色瀑布，瀑布框住我的視線，讓我不得不正視她的雙瞳。
是錯覺嗎？總感覺她的臉離我越來越近──
「欸、彥世兄。」
不是錯覺。
「我……」
我不知道距離有多近，至少近到足以感受對方的鼻息。
「喜歡你。」
我不自覺地屏住呼吸，試圖否定現狀、否定心跳頻率發出的警報。
「先聲明，是超越朋友的喜歡。」
她還在持續靠近，在撞到鼻頭的前一刻。
──停了下來。
即便是我，也明白她的停頓是什麼意思。
我的大腦瀕臨當機，四肢僵硬，雙眼麻木，甚至連臉頰都不受控地顫抖。
她在等我的回應。
但是，我喜歡她嗎？
她長相可愛，皮膚細緻，身材也很好，是許多學生的夢幻情人。而且，與「許多同學」們不同，我對她不僅止於外表的認識，也比一般人更了解她的內在。
開心、難過、狼狽、激動……見到各式各樣的她後，即使嘴上還在逞強，內心卻不可能一直靜如止水。
她的每個情緒，都像是投入水面的小石子，掀起一點一滴的零碎漣漪，漣漪跟漣漪環環相觸、累積……她在我心中的身分漸漸從正向怪獸，降格成一名普通少女。
她並非完美、也並非無堅不摧，更不會永遠保持著一貫的樂觀開朗──她越是與正向怪獸的本質背道而馳，我與她的距離就越近。
我想起抱著我痛哭流涕的她，那似乎代表著：「我能與她站在同等地位」。即便這代表著正向怪獸的殞落，而不是自我提升而抵達的地位。
就結果而論，現在的我們站在同一條地平線上。
一但找出雙方的共通點，這些相同的點便化為一條條線，單方面將自己與對方連結，當雙方接近彼此、接觸、碰撞之時──
我對她，產生戀心了嗎？
──我緩慢抬起下巴。
面前的她緩緩眨眼，瞳孔中反射著我的模樣。當中似乎有著與我類似的神情，混濁。
如果是現在的她，我也有資格。
她查覺到我的動作，細長的睫毛如羽毛似地顫抖，然後輕輕闔上。
由於眼簾的阻絕，她瞳孔中的混濁隨之消失。此刻的她，彷彿又變回那頭不可高攀的怪獸。
突然，一股冷流滑過我的背脊，令心頭再次一震。
我頓時意識到、頓時明白了。
我心中的謎樣情愫並非戀心──當這份情愫裹著「愧疚感」這層包裝時，就絕對不是。
我躺回原位。蘇晴心睜開的雙眼中除了困惑，似乎還有些失望。
但，我一定要把心中真正的想法傳達給她。
「對不起。」
「是嗎……哈哈。」
她頓了一下後，面帶苦笑地撐起身體──我在她放手之前，握緊與她十指相扣的那隻手。
「說實話……我對妳……要從喜歡跟討厭選一個的話……是喜歡。」
「朋友的喜歡，是嗎？」
「不，是對異性的喜歡。」
隨著語句落下，蘇晴心的眼神似乎有些動搖。不過，我的話還沒說完。
「但是，現在的妳……不是我喜歡的妳。」
「……什麼意思？」
「就像妳一廂情願，希望我變回原本的樣子；我也同樣的，希望妳永遠保持現在的模樣。」
靠著捨棄正向怪獸的身分，才得以讓兩人站在同等地位……這樣的，只是同流合汙。
「我……是個很自私的人。」
我猶豫了一會兒，卻還是繼續說下去：
「我沒辦法像妳那樣，無論對方多麼自甘墮落，都對他抱持戀心，我希望喜歡的人，能夠保持著我喜歡的模樣。」
不管再怎麼否定，身旁有一名總是掛著開朗笑容、對自己永不放棄、而且還……長得很可愛的女孩子──任何人，都會心動的。
「所以，我沒辦法回應妳的告白。」
口水滑過乾竭的喉嚨，喉結在皮膚下如冰塊緩緩滾動。蘇晴心的掌心微微出汗，感覺有些冰涼。
我愣愣地與她互相對視，任由時間一點一滴流去。窗外傳來天空、操場、人群……各種聲響，在九月的酷暑之下，夕陽仍不願躲回地平線的彼端，持續為世界打上光線。
「哈哈……你真是爛人呢。」
「真抱歉，我這麼爛。」
蘇晴心一邊苦笑，一邊從我身上爬起，背對著我。
是因為剛才的近距離接觸，導致賀爾蒙互相吸引嗎？總覺得她的每個身段在黃昏的色彩中，都如同舞者般優雅。
我望著蘇晴心的背影，腦袋有些停擺。幸好，我事先把心中的話構築完畢：
「等妳變回正向怪獸的那一天，到時候……我會給妳新的答覆。」
「……」
背對著我的她不知是在整理情緒，還是在安撫自己的心情。不過，她只是簡單地做了幾個深呼吸。很快的，就恢復原狀。
她一個俐落轉身，百褶裙隨之起舞，如天女散花輕輕揚起。
「剛剛說的這麼好聽，居然還給自己留退路！」
──雖然眼角仍殘留著濕潤，她卻挺起引以為傲的D，露出我所熟悉的笑容。
「像我這種爛人，騎驢找馬不是很正常的嗎？」面對蘇晴心的吐槽，我沒有任何反駁，全然接受。
我與她的關係，或許會從此刻開始，有所改變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