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逢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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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6-23
從前的我,要說對這個世界沒有任何存疑,那是騙人的。在替妹妹收拾爛攤子的時候,就隱隱約約覺得這個世界沒有看上去那麼簡單。
而在極其不幸地遇到一個退魔師之後,我因此確信還有另外一個世界的存在──那個超乎現實的真實世界。
容我辯解,這並非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情。對沒有能力的人而言,無知反倒是一種幸福。就好像是你知道世界末日是哪一天,卻根本沒有任何應對的手段,那倒不如打從一開始就不要知道還比較好。
而就那個退魔師所言,這個世界大略劃分成表裡,一邊是我們所熟悉的正常表象,一邊則是隱藏起來的扭曲異常。當然,這並非是嚴謹的界限,而只是一種象徵性的區分而已。
打個比方來說就像是結著冰的湖,湖面上是我們所熟悉的正常世界,而湖面下則是扭曲異常的裡世界。這兩者雖為一體,卻又大相逕庭。
一般人或許終其一生都不曾注意到腳底下的冰面,或是匆匆一瞥未曾深思──自己習以為常的世界,究竟是建構在多麼脆弱的基礎之上?而越往湖的深處探去,照進的光線就越見微弱,就越發深沉黑暗。
裡世界,那是光所照不到的陰暗面。
而這正是真嵐所不應該涉足的。
所以,讓我來處理就好。
我坐在咖啡廳裡靠窗的位置,一手拄著下顎,另一手則漫不經心地攪拌著咖啡。時值下午四點多,窗外照進來溫暖的陽光讓人不由得會沉浸其中,身體與心靈都放鬆下來。
然而我的心情跟這悠閒治癒的氣氛完全不搭,一整個就是烏雲密布、相當地沉重,大概跟因為經濟不景氣而被裁員的倒楣員工有得拼。
因為,我在等人。
不、嚴格說起來並不是人,而是怪物──吸血鬼!
啥?我怎麼不知道還有這種設定啊!
縱使我已經知道裡世界的存在,但還是頭一遭這麼深刻地意識到超現實的「真實」世界。
呵呵呵,這其實是某種整人遊戲吧?我不會被騙的喔!
雖然我想把它當成是真嵐在作白日夢所說的蠢話來聽,然而在見識過這個世界的冰山一角的我而言,實在無法置若罔聞。畢竟,我以前就遭遇過類似的存在了,也就是所謂的退魔師。
雖然說,我遇到的那個似乎也是個特例,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既然有所謂的退魔,那一定有著跟它相對應的──魔!
說實在的,這種東西一旦出現在現實生活之中,普通人大概就是死一個字而已了,絕無倖理!在經過那次退魔師的教訓之後,我早就已經深刻地體會到這種深入骨髓的恐怖,以及讓人絕望般的無能為力。
而如今,我竟然還要跟吸血鬼見面?這簡直就像是叫我走過冬天結著冰的湖泊那般愚蠢。
這一定是我這輩子幹過第二蠢的事!
「你好,想必你就是伊吹先生吧。」
正當我自怨自艾之際,悅耳的嗓音在我的右手邊響起,下意識地扭過頭去。
吸血鬼,就站在那裡。
即使早有心理準備,我卻還是不禁一怔。
有如頂級絲綢的黑色長髮披在肩後,迷人的眼瞳呈現酒紅色的瑰麗色澤,端莊秀麗的容貌已經超脫漂亮的範疇,該以美麗形容才顯得貼切,微揚的嘴角更是讓人不禁心生好感。
然而在這一刻、在這令人驚艷的少女面前,我竟有了一瞬間的走神。並非因為她的美貌,而是她身上那讓我有種似曾相識的氣質,就彷彿是跟我記憶中的某個人相似。
這個念頭一閃而逝,接著在理智反應過來之後,我內心湧起了一股截然不同的感受,一股無可名狀的惡寒。
這名氣質出眾的美麗少女,就是吸血鬼?
說來慚愧,但我完全察覺不出她與正常人類的分別,倘若我不是事先就知道她是吸血鬼,或許我根本不會察覺任何異狀,更別說往這個方向聯想了。而就算知道了,我卻仍然半信半疑的。
也正因為如此,才更顯得可怕!
披著人皮的怪物,這句話一點都沒錯。
我強壓下心中劇烈的動搖,伸出手邀請她入座。
「請坐。」
吸血鬼像是若有深意但又像是單純習慣性地對展露微笑,然後優雅地在我的對面坐了下來,然而就算是如此簡單的動作也讓我繃緊了神經。我總覺得,她的一舉一動似乎都是針對我。
不行、這樣下去不行!
如果讓我的恐懼蔓延開來,主導我的思維,那就根本不用談了,乾脆直接舉雙手投降算了。我應該在輕鬆歡樂的氣氛之下,來一場和諧的對話才對!我閉上眼睛,藉由呼吸調整了一下心態,而再度張開眼睛的時候見到的是吸血鬼那彷彿洞察我心思一般的動人微笑。
那笑容,多麼地令人不爽!
我對著她點頭示意,然後就趁著吸血鬼在翻閱菜單的時候,我邊喝著咖啡邊仔細打量著對方。
非人的傢伙,人外的存在。
從外表看來,她的年齡大約十八、九歲左右,大致上跟我相仿。不得不說,她的美貌實在令人讚嘆,烏黑秀麗的長髮將她的肌膚襯托得更加白皙,不、那並非是白皙,仔細看看便會發覺那是毫無血色的蒼白,而她的酒紅色的雙瞳更是因此顯得相當奇特。
不過最惹人注目的想必還是她身上那種沉靜、彷彿是長於深閨的千金小姐的高貴氣質吧。
可是,不搭、不符,不、嚴格說來應該說是不快!
我打從心底討厭這種人,因為她給人的感覺跟雪歌學姊太像了!
突然想起了記憶中某個人的身影,讓我的心情一下子掉入另一種意義上的惡劣。為了轉移這種情緒,我將注意力又移回了眼前的吸血鬼身上。
審視、觀察,然後我的目光不經意地定格在吸血鬼身上的某一個地方。
九月初的時節,天氣已經有了些許的涼意。所以她雖然衣服上頭搭了件淡黃色的薄外套,不過這樣的裝扮並沒有多麼奇特,然而唯有右邊的衣袖卻空蕩蕩地垂下,就好像缺少了一部分。
右手。
殘缺。
斷腕。
這麼看來,真嵐抽屜裡那一截白皙的手腕,是屬於誰的這點已經毫無疑問了。但隨著疑問的解開,新的問題又浮現了,那是比起眼前這位吸血鬼的存在更加難以忽視的問題。
是誰,把吸血鬼這種非人怪物的右腕乾淨俐落地斬下來了?
難道就是所謂的退魔師嗎?
就算眼前的這位吸血鬼對真嵐沒有惡意,誰又能保證砍下吸血鬼右腕的那個傢伙是怎麼想的,如果被牽扯進去,那可不是一句不幸能夠解決的。
弄不好的話,會死人的!
誤入戰場的平民,有幾個人能夠安然無恙的全身而退?
而如果想要活下來,能夠依靠的只有機靈的智慧跟好到破表的運氣。
嘛、這年頭,運氣最重要!
只可惜,我似乎頗受厄運女神的青睞。
眼前就是個很好的例子。
吸血鬼向服務生點了杯紅茶跟幾樣甜點,趁這個時候我也再點了些吃的。嗯,補充點糖分對思考也是很有幫助的,儘管我最需要的東西不是這個。在東西都送上來後,吸血鬼並沒有急著動手,而是用左手對著我舉起了紅茶杯,以無可挑剔的完美微笑開口。
那笑容,正因為太過完美,才給人一種虛假的感覺。
「你好,我是久世霜紅,誠如你所知是個吸血鬼。」
「妳好,我是伊吹八巽,很可惜只是個普通人類。」
我同樣舉杯致意,並同時向眼前的吸血鬼報上自己的名字,隨後便反芻著她所說出的名字。
久世、霜紅……嗎?
倘若我不是一般人的話,或許光是知道吸血鬼的名字或許就能夠推測出許多事情吧。然而很可惜,對我這種說到吸血鬼就只知道德古拉的傢伙來說,她的名字就跟隔壁家的小黃一樣毫無意義可言。
只不過差別就是她可以輕鬆地宰掉我,而小黃不能;小黃可以用蜜汁雞腿收買,而她……嗯、我想應該是行不通的吧。
啊啊,要是能夠用蜜汁雞腿解決一切那該有多好啊。
「恕我冒昧,久世小姐妳喜歡吃蜜汁雞腿嗎?」
「什麼?」
「啊哈哈,沒什麼的啦!」
我隨口搪塞過去,雖然她滿臉疑惑,但也禮貌地沒有追問。好險!一不小心放鬆過頭,就直接說出了心中的想法了,還是多少保持一點警覺性好了。
「伊吹先生。」
吸血鬼輕輕地叫了我一聲,確定我的注意力回到她身上之後才繼續開口講話。
「伊吹先生,你看起來格外地鎮定呢。」
「沒有這回事,其實我緊張得很啊,巴不得現在馬上就走呢!」
吸血鬼聞言輕笑,就連我也不得不承認這笑容的確是饒富魅力,令我不禁怦然心動。唔……那或許其實是心悸也不一定。
我都快冒冷汗了。
「伊吹先生這麼說對淑女實在是太失禮了,難道我就那麼惹人厭嗎?」
「哪有這回事,能跟久世小姐一起喝杯下午茶可是敝人無上的榮幸呢。」
吸血鬼微微皺眉,裝出佯怒的表情,這讓我的後背冷汗涔涔,以生平最沒有抑揚頓挫的語氣回答。開玩笑,放輕鬆什麼的根本就不可能的吧!我現在的心情就像在沒有綁繩索的情況下進行高空彈跳一樣耶。
「久世小姐……」
「等等!」
我緊張得想要辯解一二就,沒想到才剛開口就立刻被吸血鬼打斷,只見她輕搖了搖頭。
「伊吹先生不會覺得這樣太過見外嗎?叫我霜紅就可以了,那麼我以八巽先生稱呼你,你應該不會介意吧。」
「不,其實我非常非常非常的介意,大概有介意的八次方那樣的介意!」
「那就這樣子說定了,八巽先生。」
吸血鬼刻意裝做沒有聽見我的話,自顧自地拉近了我們之間的關係,正當我還想反駁些什麼的時候,她用一種極具恫嚇性的微笑將我的話堵了回去。
我張了張嘴,最後也只能憋出一句:
「妳隨意就好,霜紅小姐。」
太弱了!真是太弱了啊,我!我不是應該學會說不嗎?
一開始就讓對方佔盡上風,這種感覺讓我有些不是滋味,我垂下目光看著杯子裡那微微盪漾的黑色液體,說服自己不要太在意,反正時間還有的是,好戲還在後頭。
定了定心神,我強行驅走心中懊悔的挫敗感,然後重新跟吸血鬼──久世霜紅聊了起來。聊的內容其實沒有什麼深意,跟我們這次會面的主要目的更是八竿子扯不上關係,就彷彿單純只是下午茶的閒聊而已。
要說沒有意義,的確是沒有意義,然而我認為這有其必要性。
在這番漫無目的的閒聊殺去了大把的時間之後,外頭碧藍的天色只剩一抹如血般的殘陽,將整個天空被渲染得一片橘紅,別有一番詩情畫意。
黃昏,據說是陰陽輪替之際,又被稱為逢魔之刻。
魔──魑魅魍魎、妖魔鬼怪,這對我來說已經不是荒誕無稽的妄想了,而是殘酷到不禁會令人發笑的貨真價實了。
逢魔而退魔,但是很可惜我沒有這份能力。
這種時候,我也只能笑了。畢竟笑總比哭好,要是這時候哭能夠解決問題的話,我一定二話不說哭給妳看!這把年紀的少年哭起來,可不是什麼賞心悅目的景象喔!
但說到能力,要是我也有力量,那現在又會是怎樣的場面呢?
我想我們恐怕沒有辦法像這樣和樂融融地談話吧。我之所以至今為止都能安然無恙,最大的原因大概就是我對她沒有威脅性這點吧。
只有在面對比自己弱小的存在,才能夠完美地詮釋從容這一詞彙。
嘛、不過說這個也沒有任何的意義。
現實與真實。
虛言及空談。
然後,在我跟吸血鬼聊到將前一個話題告一段落的時候,她毫無徵兆卻又順理成章地問了我這樣的問題。
輕描淡寫地,切入了主題。
「八巽先生,能請教你是怎麼看待像我這類的存在嗎?」
這類的存在──吸血鬼。
異常。
人外。
正是所謂的,魔。
這還真是個了無新意的問題,我看了一眼久世霜紅興致昂然的表情,她似乎相當期待我的答案,而並非純粹是想藉此來試探我。於是我思考片刻才回答,但其實我根本無需思考,反正答案只有一個。
從來就只有一個,而且不曾改變過。
「怪物。」
「……哦?」
這個回答令吸血鬼挑了挑細長的柳眉,她秀麗的臉蛋上並沒有任何生氣的跡象,只是饒富興致地等待我的話語。
這種反應倒也不出我的意料,要是我跟她的身份對調,我也不會生氣,畢竟兩者的差距太大了。打個比方好了,就算隔壁家的小黃對我大吼大叫,我也不會氣量狹小到跟牠嘔氣,因為那樣子反倒有自降格調之嫌。
嗯,不過如果真的太超過的話,倒是不排除有踹牠一腳的可能性。所以,如何拿捏分寸是很重要的。
因此,我委婉地對眼前的怪物表達自己的看法:
「比起人類,不、至少對我來說,吸血鬼是更為上位的存在,但那並是建立崇敬而是恐懼的基礎上。就算妳今天跟我喝杯茶,我也不認為妳就會將我倆的地位擺在相同的高度。或許對妳而言,這更像上位者對下位者的恩賜吧。
而無法理解、無法對付的存在,除了是怪物之外還能是什麼?」
我讓語氣頓了一下,然後對著緩緩斂去臉上表情,收起人類假面的吸血鬼,毫不掩飾地說出了結論:
「所以對我而言,妳就只是個怪物而已!」